·第七章·法水最終誤判? 一、沙勿略主教之手……

法水刻意輕聲推開了房門,隻見雷維斯正埋坐在壁爐旁的躺椅上,臉深深藏在雙膝之間,雙拳用力地抵住太陽穴。他銀色的長發分梳成格勞曼式樣,雙眼布滿鮮紅的血絲,迸發出狂暴燃燒著的光芒。此時此刻,那個原本憂鬱的厭世主義者,全身包裹著未曾出現過的**,他不斷拉扯著自己鬢角的頭發,粗聲吐著氣,臉上的皺紋不住地顫動著。從那看起來如妖怪般的醜陋麵容,便可知道他腦袋裏絕不可能有所謂的冷靜或者平和存在。並且可以斷定的是,雷維斯絕對有某種狂妄的執拗心理,而正是這種執拗讓這位中年紳士發出猛獸般的劇喘。

然而,當雷維斯看到法水出現時,眼中的懊惱幾乎在一瞬間消失無蹤,他靜靜地站起身。這個轉變過於鮮明,以至於讓人產生了剛才是另一位雷維斯的錯覺,而且他所表現出來的態度也沒有絲毫的意外或者嫌惡,甚至可以說有一層白霧般的淡漠籠罩著他。同時,在另一邊看不到的麵孔上,他的眼睛卻狡黠地轉動,但又不像是責怪法水的無禮行為。這種極端異樣的個性,估計隻有被稱為怪物的人才有吧。

這個房間的裝飾由雷紋圖案的浮雕和回教風格裝飾混合在一起,三條棱邊並列在牆壁和天花板之間形成平行的折紋,一盞十三燭的複古水晶燈垂掛在格子狀的天花板中央,散發出妖豔的黃色燈光,照在屋內的家具上。

法水先為自己沒打招呼就推門而入的行為,鄭重地表示了歉意,然後坐在雷維斯對麵的長椅上。

這時,雷維斯狡詐地輕咳了一下,開口說道:“對了,剛才好像開啟了遺囑,所以,你是來告知我遺囑內容的吧?哈哈!法水先生,你不認為那是很愚蠢的遊戲嗎……我可以告訴你,事實上,遺囑一旦開啟就意味著立即生效。就是說,不僅表示其期限已到,還必須立刻執行相關內容。”

“原來是這樣。既然如此,別說是偏見,連錯覺都不可能出現了。可是,雷維斯先生,在那封遺囑之外,我也找到了動機的深淵。”

法水帶著奇妙的諷刺微笑著,接著說:“不過,關於這一點,我的確需要你的幫忙。坦白地講,我聽到了來自深淵底層的奇怪童謠。那絕不是我產生了幻聽,而且童謠本身也完全不合邏輯,絕不是能簡單斷定的東西。還有就是,我在追查它的過程中,偶然發現了一項定數。所以,雷維斯先生,我希望由你來決定這個定數的值。”

“什麽奇怪的童謠?”雷維斯好像吃了一驚,把視線從壁爐移到法水的臉上,“啊!我明白了,法水先生,你可以停止這無聊的演出了嗎?像你這般勇猛無比、像極了凱克斯霍姆投彈兵的人,竟然唱起了田園牧歌。哈哈!你可真是絕無僅有的天才,還明目張膽地提出要求。”

雷維斯看透了法水的陰謀,激烈地諷刺對方,並反應迅速地加強了警戒。然而法水並不在意,神情反倒十分冷靜。

“沒錯,剛才我的言語或許是有些戲劇化。你可能會覺得我學識淺薄,不過我至今也未曾讀過《論李維》[160] 。所以,如你所見,我非常坦誠,你當然也不需要懷疑我有任何陷阱或陰謀。現在我就把目前事件的情況詳細向你說明,包括你尚未知道的那一部分,然後你再做決斷,如何?”

法水的手肘往膝蓋處移動,上身前傾,雙眼凝視著對方說:“我認為,這樁事件的動機,目前有三種趨向。”

“什麽,動機有三種?不對,法水先生,應該隻有一種。難道你忘了,遺產的分配唯獨漏掉了一人,就是津多子!”

“我指的並不是這件事,請你先聽聽我的說明。”法水製止了對方繼續說下去,接著提起了戴克斯比,再從黃道十二宮的解讀,講到小霍爾班的《死亡之舞》,對其所記錄的詛咒意誌進行了一番解析。

他接著說:“由此說來,問題的重點其實就是算哲四十多年前出國遊曆時所發生的秘事。算哲、戴克斯比和德蕾絲這三人之間,存在著某種混亂的三角關係,這一點毫無疑問。而且,戴克斯比很可能是因為他的猶太人身份在這場三角戀中最終失敗。後來,戴克斯比偶然獲得了設計並建造黑死館的機會。雷維斯先生,如果戴克斯比對之前的事情耿耿於懷,那麽他出於報複的目的,究竟會怎麽做呢?他那極為強烈的惡毒念頭,最先讓人聯想起來的無非就是過去那三樁離奇的死亡事件,每一樁事件發生的動機皆不明確,這一點讓我察覺出不一樣的暗示。另外,黑死館建成後才過了五年,算哲就大幅度進行內部改造,這可能也是因為害怕戴克斯比會通過黑死館進行報複而采取的對策吧。不過,最讓人震驚的是,戴克斯比在四十年前記述玩偶的文字中預言了今日之事。這讓我不得不認為,戴克斯比的怨念仍舊殘存於這座黑死館某處,而且其存在的方式絕對超越了人類智慧所能想象的範圍。更明確的表述就是,當年戴克斯比在仰光跳海自殺這件事是否屬實,還有他本人是否真的死亡,還值得認真考慮。”

“戴克斯比,嗯……如果這個人真的還活在世上,那麽今年已經八十歲了。但法水先生,你所說的童謠就是指這個嗎?”雷維斯的態度依然帶著嘲諷。

法水不以為然,他淡然地接著說:“戴克斯比荒誕無稽的妄想,也許同我杞人憂天的想法隻是偶然重合,可是一旦摻入了算哲先生的問題,我想不會再有人認為這是我想太多了。動機之一顯然是算哲對遺產分配所采取的處置方式。旗太郎、津多子等五人也牽扯其中,盡管緣由各不相同。還有一點十分可疑,就是遺囑上所寫的製裁條款,在誰看來都是幾乎不可能實行的事。

“雷維斯先生,如果說,戀愛屬於心靈意識的範疇,那麽我們又該如何證實它的存在呢?所以我認為其中具有算哲那令人費解的意誌。就是說,開啟遺囑或許會導致新的疑惑。但即使這樣也無所謂,這種疑惑並不是獨立存在的,而是有跡可循的。此外還存在一種內在動因,與前麵所述的兩點相通。雷維斯先生,我必須坦白地問你,你們這四位外國人士的出生地和身世與公開登記的資料不一致,對吧?比如克利瓦夫夫人,資料上顯示她是高加索地主的第四個女兒,實際上她卻是猶太人,對嗎?”

“你連這個也知道?”雷維斯的雙眼不禁睜大,但是臉上的驚愕很快便平複下來,“不,歐莉卡小姐的情況或許隻是特例。”

“但也正是因為出現了不幸的巧合,才不得不追究到底,揭開事實的真相。更何況,還存在著一張死亡啟示圖,不僅與事實一一對應,還暗示了這一家族的特異體質。如果結合你們四人自年幼時就被帶至日本的事實進行分析,算哲非同尋常的意圖就變得再明顯不過了。”

法水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之後又接著說:“雷維斯先生,有一件事連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過於瘋狂了。我之前妄想算哲仍然活著,而目前我幾乎有了十足的把握。”

“啊,你在說什麽?”雷維斯似乎在這一瞬間喪失了全身的知覺,此消息給他造成的強大衝擊力令他的眼皮都僵住了,開始如啞巴般嘴裏咕噥著模糊的話語。他不停地反複詰問法水,待他終於理解法水話語的意思之後,他的全身如發熱患者般顫抖,臉上充滿了恐懼與苦惱。

過了一會兒,雷維斯終於開口:“啊,果然是這樣嗎?‘動者恒動。’”他發出低吼,又喃喃自語,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麽,眼睛裏迸射出熠熠的光輝。

“太不可思議了!如此驚人的巧合!啊,算哲先生還活著的話……那麽,他一定是在那天晚上從地下墓室上來了……法水先生,這莫非對應了那句尚未出現的‘地精啊,勤奮幹活吧’?也就是五芒星咒文的第四句,對吧?盡管我們的眼睛可能看不見,但是那張紙早在水精之前就出現了,也就是在這樁悲劇剛開始演出序幕之時。”雷維斯的臉上浮現出絕望之色,分不清是笑還是哭。

法水對雷維斯這有趣的說法隻是點點頭,但他的聲調卻提高了:“對了,雷維斯先生,我還發現一個跟遺囑密切相關的動機,那就是算哲留下的某個禁止事項—— 戀愛心理。”

“什麽,戀愛……”雷維斯微微顫抖,眼中滿是憤恨瞪著對方,“如果在平常,你會說‘戀愛的欲求’,對吧?”

法水冷笑著回答:“不錯……如果照你所說用了‘戀愛的欲求’,那它就具有更多刑法的意義了。但是就目前而言,我必須以此為前提,來論述算哲的生死與地精之間的關係。當然,其中必然存在強大的魔法效果。可是,雷維斯先生,在我看來結果仍然是比例的問題,但你好像把這個巧合理解成了無限記號,以‘萬古惡靈棲身的淚之穀’的情況來看待這樁事件。而我卻正好相反,我感覺仁慈的守護神格蕾琴[161] 已將手伸向浮士德博士。因為要成為惡鬼祭品的人,隻剩下那幾個了。所以,具備相當感知力與洞察力的凶手,自然也能感覺到繼續行凶的危險性。不僅如此,對他而言,繼續累積屍體數量的理由也已經消失。也就是說,狙擊克利瓦夫夫人是凶手行動的最後階段,他搜集屍體的嗜好應該已經結束。雷維斯先生,我就給你展示一下我所采集的心理標本吧。

“法律心理學家漢斯·裏赫爾等人提出了‘動機的觀察具有影射性’,而在我的眼裏,動機是具有推測性的,並且始終不懈地尋求所有跟事件相關的心理現象。因此我才能做出判斷,凶手的最終目的就是丹尼伯格夫人,所以他才會將克利瓦夫夫人與易介的事件意圖引至令人誤會動機的遺產方麵,或者企圖讓人誤以為隻是一種虐待性的行凶。顯而易見,出現伸子那樣的狀況隻能證明凶手陰險至極,那是惡鬼才能策劃出的特有的幹擾計劃。”

法水掏出一根香煙,惡魔般的回響卻無法掩飾地從他的聲音中漫溢出來,他接著說出了更為驚人的結論:“所以,這就是今天你把彩虹送給伸子時的心理,也是之前你與丹尼伯格夫人的秘密戀愛關係。”

啊,雷維斯與丹尼伯格夫人……這可能是連神靈也無法知道的事吧!就在這一瞬間,雷維斯的臉色變得如死人般蒼白,喉嚨激烈地**,已經難以發出聲音,頸部的韌帶如同繩子般扭曲在一起,整個人仿佛一座雕像,凝視著虛空。

這真是異常持久的沉默,耳邊清晰地響著窗戶外噴泉發出的聲音,飛起的水沫在星空下閃爍著淡白色光芒。事實上,雷維斯從一開始就對法水抱有絕對的戒心,但是之後法水這一番出乎意料的話最終突破了他的防禦。勝敗已定。

雷維斯虛弱無力地抬起頭,絕望逐漸籠罩在他的臉上,他開口說道:“法水先生,我原本就不是充滿幻想的動物,可是,你遊戲性的衝動未免太多了。彩虹之事,我承認是我做的,可我絕對不是凶手。而且,你所說的我與丹尼伯格夫人之間的關係純屬誹謗,實在令我震驚。”

“你放心好了,這事若放在兩個小時以前可能會很麻煩,不過就目前而言,禁令的效力已消失,任何人都不可能妨礙你的繼承權。現在,重點在於那道彩虹與窗戶的問題……”

雷維斯疲憊的神態中又流露出了哀愁,他說:“當時,我看到窗邊出現伸子的身影,以為她待在武器室,所以才做出送她彩虹的舉動。隻是,天空裏的彩虹是拋物線,而水滴所產生的彩虹卻是雙曲線的。除非彩虹呈現出橢圓形,否則伸子便不會投入我的懷抱。”

“可是,這裏卻存在一個奇妙的巧合,那支吊著克利瓦夫夫人的鬼箭繼續前行,最終射中的位置在那扇房門上,你所送出的彩虹也是從同一處進入百葉窗的窗欄。雷維斯先生,你知道嗎,所謂因果報應並不隻存在於複仇之神決定的人類命運之中。”法水毫不放鬆,步步進逼。

雷維斯蜷起身體,發出輕微的歎息聲,隨即又轉變態度進行反駁:“哈哈哈!法水先生,請停止你那無聊的想象。換成是我,一定會說那支三叉箭(Bohr)來自後院的菜園,因為眼下正是盛產蕪菁的時節。有這麽一首民謠,你可能也知道吧?箭翎是蕪菁,箭杆是蘆葦。”

“是,這樁事件也是一樣的。蕪菁好比犯罪現象,蘆葦就是動機。雷維斯先生,同時具有這兩者特性的人,隻有你。”

法水的語氣比之前更強硬了,仿佛有熊熊烈火包圍了全身,他繼續陳述自己的觀點:“當然,丹尼伯格夫人已經遇害身亡,伸子也不可能說出什麽。但事件最初的夜晚,也就是伸子打破花瓶的時候,你應該待在那個房間裏吧?”

雷維斯的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他那隻握著椅子扶手的手開始顫抖,回答道:“那麽,你的意思是,因為我向伸子求愛的舉動被葛蕾蒂小姐發現,所以才下手殺了她?真是愚蠢!我會那樣沒有分寸嗎?那隻是你的妄想罷了,你總是擅長扭曲幻想並且偏離正軌。”

“不過,雷維斯先生,你曾多次遇到過這種情況,那麽經驗應該告訴你解題的方式才對。那就是‘薔薇的確存在,周圍的鳥啼聲消失’,這是雷瑙《秋之心》中的一節。”

法水的語氣又變得平淡,他開始冷靜地敘述他的實證法。

“你可能已經注意到,我常常利用詩詞作為反映事件相關者的心像的鏡子,同時留下多數標記,並對符合或者對應的符號做出象征性的解釋,以此了解對方內心深處所隱藏的東西。比如雷瑙的詩,我運用它來完成一種讀心術,因為萊赫德等一些新派法律心理學家們曾提倡,應該將心理學術語‘聯想分析’應用於預審推事的訊問當中。原因就在於其中包含了閔斯特伯格的心理實驗。首先,將寫有**(Tumult)字樣的紙片作為提示給受試者看,之後在受試者的耳邊低聲說出鐵路(Railroad)這個詞,然後對受試者進行提問,結果受試者回答紙片上的詞是隧道。由此可知,一旦受到外在力量的作用,我們的聯想一定會產生錯覺。

“不過,我又加上自己獨到的解釋,就是把公式Tumult+Railroad=Tunnel進行逆向運用。先用1作為對方的心像,試圖用2和3來描述其中的未知數。於是我才先說出‘薔薇的確存在,周圍的鳥啼聲消失’,之後以此觀察你的反應和說出的每句話。果不其然,你不僅窺視我的臉色,並且做出了‘你是說燃燒薔薇乳香嗎’的回答。你這句話頓時強烈衝擊了我的神經,因為,不管是天主教還是猶太教都隻使用兩種乳香——勃斯維利亞和杜利維拉,混種的乳香是不容許使用在宗教儀式上的,這也就泄露出了潛藏在你內心深處的某樣東西——薔薇乳香影響了你。所以從這句話裏,我很明白你敘述了某個事實。於是,為了知道那究竟是什麽,我不得不趁剛才伸子不在之時,再次偷偷進入她的房間。”

法水點上一根香煙,深深吸上一口,繼續說:“雷維斯先生,她房間的書房兩側都是書櫃,伸子說的那本讓她腳步踉蹌打壞花瓶的《聖烏爾斯勒記》放在入口旁邊書櫃的上層,隻是該書的重量並不足以讓她失去重心,反而是旁邊那本漢斯·夏恩斯堡的《預言的熏煙》(Weissagend rauch)足夠厚重。注意到這件事之後,我對正中目標的偶然性不禁感到有些恐怖。《預言的熏煙》中的Weissagend rauch+Rosen(薔薇)=Rosen Weihrauch(乳香),不正好與閔斯特伯格的實驗解題公式,即Tumult+Railroad=Tunnel適用同樣的原理嗎?也就是說,在提到《預言的熏煙》這個書名時,你腦海中浮現的某種觀念不自覺被薔薇所誘導,於是意識表層浮現出了‘薔薇乳香’這四個字。我的聯想分析已經完成,同時也明白了那個書名始終盤旋在你腦海的緣由。還有,在該房間裏仔細觀察的時候,我也終於弄明白了伸子撞倒花瓶的真相,當然,其中包含了你的麵孔。”(見下圖)

法水在敘述完他所設定的劇情後,終於將問題轉移到伸子身上,對她進行了一番獨特的生理解析。

“在我知道《預言的熏煙》的存在後,伸子之前的說辭的真實性自然就出現問題了。她說自己腳步踉蹌,用《聖烏爾斯勒記》撞倒了花瓶,可是,花瓶的位置是在入口右邊的角落裏,考慮到當時伸子所處的方位和花瓶的位置,這種狀況實在難以發生。

“首先,如果伸子不是左撇子,那麽要用右手將《聖烏爾斯勒記》從頭頂撞向花瓶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於是,我想到一個術語‘肘點反射’,也就是在上臂舉高時,鎖骨和脊椎之間會有一團肌肉隆起,其頂點恰好是上臂神經的某一處。如果用力打擊這一點,其側邊的上臂以下部分會產生劇烈的反射運動,並且在一瞬間麻痹。

“從現場的狀況看來,也具有‘肘點反射’發生的適宜條件,因為必須雙手舉高才夠得到那兩本書擺放的位置。雷維斯先生,我在查證伸子的說辭時,腦海中忽然浮現出當時發生在該房間的實際狀況。也就是說,伸子伸出右手去拿書架上層的《聖烏爾斯勒記》時,前麵房間某處忽然傳來一些聲響。當時她手裏抓著書,身體下意識向後轉,眼睛正好望向背後書架的玻璃門,那時她看到了某個人正從臥室裏出來,震驚之下手碰到旁邊的《預言的熏煙》。那本一千多頁的木板封麵的厚重書籍掉落下來,正好砸在她右肩上,於是引起身體強烈的反射運動,右手拿著的《聖烏爾斯勒記》才會飛過頭頂,擊中她左側的花瓶。

“雷維斯先生,這樣一來,我借由《預言的熏煙》便進行了一項心靈的驗證。也就是說,給當時潛入臥房之人上加一個虛數。當年黎曼就是通過虛數證明了‘空間特質並非隻是單純的擴大三重的大小’的理論。我還是直接說吧!當時從臥房出來的人,就是你。你在聽到響聲後走到伸子的身旁,將掉落的《預言的熏煙》放回書架原位,之後走出房間,但是卻被丹尼伯格夫人發現。她在算哲死後便與你有了秘密關係,丹尼伯格夫人因此而發怒。但是由於遺產繼承的嚴格禁令,她也不敢公開。”

在法水敘述期間,雷維斯隻是安靜地聽著,他雙手握拳放於膝上。等對方說完,他臉上冷靜的神情也絲毫未變,隻是淡淡地說道:“沒錯,這是足夠的動機。可是,這並不具備完全的刑法意義,所以我希望你能說清楚犯罪的事實。法水先生,對於我的麵孔出現在關鍵的環節,你要如何證明呢?那本《預言的熏煙》可能是我永生難忘的記憶,送出彩虹這件事也可以讓伸子知曉我的心意。但是隻憑這些,就斷定我和梅菲斯特簽訂了某種契約……不,你這種炫耀的賣弄隻會讓我想大吐一場。”

“這是當然。雷維斯先生,你知道嗎?在一片混沌之中帶給我光芒的正是你的詩作。事實上,這樁事件的結局已經出現,就在那道彩虹中浮現的浮士德博士的總懺悔之中。我還是直說吧,彩虹之中那七種顏色並不是詩句,更不是想象,而是殘暴無比的刀刃的光芒。雷維斯先生,你是借由彩虹的蒙蒙霧氣對克利瓦夫夫人進行狙擊的吧。”法水的表情突然變得猙獰,說出的話語也顯得瘋狂無比。

就在那一瞬間,雷維斯全身僵硬得如同化石一般。法水最後那句話或許是連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於是在那一刹那,他必定被迷惑、震驚所環繞,一切理性都消失無蹤。

法水眼睜睜地望著對方茫然的樣子,他仿佛在玩弄著手上鮮活的誘餌,有些殘忍地悠然開口:“實際上,那道彩虹代表諷刺和嘲弄的怪物。你應該知道東哥特國王迪奧多裏克在那座拉溫納城製造的悲劇吧?(注)”

“嗯,最初雖然沒有射中目標,可迪奧多裏克還有相當於第二支箭的短劍。而我既不是苦行僧,也並非殉教徒,你這套淨罪輪回思想的說辭,還是去對浮士德說吧。”雷維斯的聲音顫抖不已,滿臉都是憎惡之色,因為,在拉溫納城裏發生的悲劇中,存在著與克利瓦夫夫人事件極為類似的場景。

(注)公元四九三年三月,西羅馬攝政王奧多亞塞在戰爭中敗給東哥特國王迪奧多裏克,被圍困在拉溫納城堡,最後不得已求和。在合約簽署時,迪奧多裏克命令家臣用海德克魯格的弓箭狙擊奧多亞塞,不料卻因為弦鬆而未能達到目的,最終不得已改用劍刺殺。

“但是,僅憑彩虹的提醒是遠遠不夠的。”法水步步緊逼,眼中迸射出迫人的光芒,“你模仿奧多亞塞事件中的做法,這一點的確不簡單。你應該也知道迪奧多裏克所使用的弓弦乃是用橐荑木的纖維編製而成,曾是海德克魯格王(北日耳曼聯邦中日耳曼族族長)的戰利品。橐荑木的植物纖維本身具有隨溫度伸縮的特性,所以從寒冷的德國北部來到暖和的意大利中部,哪怕是北方蠻族所使用的恐怖的殺人工具也可能發生立即喪失性能的現象。在見到那把火箭弩的弓弦時,我忽然產生一種奇特的預感,意識到很可能發生了橐荑木般的纖維伸縮,隻不過這次是人為原因造成的。”

“雷維斯先生,當時火箭弩掛於牆上,箭矢搭在上麵,弓形的部分朝上,高度大概跟我們的胸口齊平。需要引起注意的是支撐箭弩的三根平頭釘的位置,其中兩根用來鉤住弓弦,另外一根在發射柄的正下方的位置,用以支撐箭弩。要完成讓它在該位置自動射出的步驟,必須使其與牆壁隔開大約二十度。也就是說,需要用技巧製造角度,才能實現不經由人手拉弓與放箭。那麽這時就得用上曾經令津多子陷入昏迷的水合氯醛。”(見下圖)

法水的雙腿更換了一下交疊姿勢,抽出一根香煙後接著說道:“你知道醚和水合氯醛水溶液都具有低溫性嗎?也就是說,與之接觸的物體的溫度都會被它們帶走。在這個案例中,在扭纏成弦的三條橐荑木纖維繩的其中一根塗抹上水合氯醛,然後在噴泉送來的濕氣的作用下,極易溶解的麻醉劑很快變成寒冷的水滴,使塗抹了水合氯醛的那條纖維繩逐漸收縮,其產生的力量如射手拉緊弓弦一般。這樣一來,另兩條沒有塗抹水合氯醛的纖維繩便會漸漸與之脫離,箭弩變鬆往下移動。於是,上方的纖維繩產生了較強的反作用力,脫離釘子,箭弩上方的角度逐漸變大,同時弓身的發射柄部分也隨之放倒,發射柄被釘子卡住,箭就循著張開的角度射出去。而在射出的反作用力下,箭弩掉落在地上,收縮的弓弦自然也在麻醉劑完全蒸發以後恢複原狀。雷維斯先生,隻是這項詭計實施的目的,是鞏固你的不在場證明,並非是奪取克利瓦夫夫人的性命。”

雷維斯全身冒汗,雙眼如野獸般充滿血絲,似乎隨時準備趁隙反駁,但終究還是被法水縝密的邏輯壓得毫無還擊之力。他麵帶絕望之色,惡狠狠地站起身,用拳頭猛然捶胸,開始大聲咆哮:“法水先生,你才是這樁事件的惡靈!我告訴你,在你大放厥詞之前,還請先閱讀一遍《瑪麗安悲歌》。你知道嗎?這裏有一個擁有追求永恒女性的夢想之人,可是,對方的精神之美卻擊潰了他所有的野心、掙紮以及年輕氣盛,他的一切都如潰堤般消失無蹤。而你卻一再隻是強調愧疚、懲罰。不僅如此,你所帶領的一眾獵人今天還會在此展露各種野蠻殘酷的本性,把你們瞄準的獵物團團圍住,使其無法動彈……”

“那麽在你看來,這就是狩獵,對嗎?雷維斯先生,你有沒有聽過這樣一首詩?在山和雲的棧道之中,霧中的騾馬四處尋找道路,洞窟內龍族常年盤踞……”

法水說著,臉上露出惡意的微笑,此時門外隱約傳來夜風摩擦衣物的聲響,之後聽到歌聲漸漸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狩獵隊伍野營之時,

雲層籠罩,薄霧遮蓋著山穀,

夜晚和暮色頃刻降臨。

那無疑是賽雷那夫人的聲音!

隨著歌聲入耳,雷維斯如心神喪失般癱倒在長椅上,頭朝後仰著,氣急敗壞地大力喘息著說:“你是如何用一個人的犧牲為條件,讓她明白此事的?我已經無法再解釋什麽了,請你立即解除對我的護衛。如果要以我的血開始審判,最終你會聽到來自舌根的結果。”

雷維斯表現出異常的決心,堅決拒絕護衛,打算解除一切防備,以**的姿態麵對浮士德博士。

法水做出諷刺的回應後,走出他的房間。

丹尼伯格夫人的房間,已經成為他們平常商量事情和問訊的地方。檢察官和熊城已經吃完了晚餐。桌上放著依據後院鞋印造的兩個石膏模型,還有一雙套鞋。那是在後方樓梯下麵的壁櫥內發現的雷維斯之物。

這時,押鍾博士已經離開了。法水在吃過晚飯後,喝著巴貝勒紅酒,開始講述他與雷維斯的對決經過。

聽完法水的說明,熊城點點頭,臉上卻露出強烈的責怪之色,抱怨道:“真是受不了你的理智主義!你為什麽要對處置雷維斯猶豫不決呢?你仔細想一想,目前為止,好幾個人的動機與犯罪現象都不符合,還沒有哪一個人被證明兼具這兩者。既然序曲已經完結,還是盡快把帷幕拉上吧。也許,你還慣常地陶醉在某種意義下的歌唱抗衡之中,但是請記住,做出結論才是必要的前提。”

“別開玩笑了!為什麽會認為雷維斯是凶手呢?”法水發出一陣爆笑,身體擺出小醜般的造型。

啊!作為世紀寵兒的法水,難道對那樁告白的悲劇,已經做好了轉變動機的可笑準備嗎?

檢察官與熊城一時間都有被嘲弄的感覺。縱然法水的思維一向條理井然,他們也知道不能立即完全聽信他所說的話。

法水接下來立刻暴露出他詭辯主義的本性,說明雷維斯所提的要求會帶來不可思議的後果。

“雷維斯同丹尼伯格夫人之間的關係絕對屬實。而且,那具火箭弩是用橐荑木纖維編製的弓弦,這將成為我在本世紀史前植物學上最偉大的發現。熊城,作為最後的海牛物種,白令海牛直到一七五三年才在白令島附近被人類屠殺,而這種寒帶植物卻早在這之前就滅絕了。所以,編製那箭弩弓弦的材料隻是普通的大麻纖維而已。那般鈍重的牆柱,其實隻用一支錐子就可以破壞掉。換句話說,我正嚐試以雷維斯為新的坐標,對這樁事件展開最後的突破行動。”

“你瘋了吧?竟然打算用雷維斯作為活餌引誘浮士德博士?”連一向冷靜的檢察官也被法水的話所震驚,整個人幾乎跳起來。

法水見狀,隻是浮現出一絲殘忍的微笑,說道:“支倉,你不愧是道德世界的守護神。坦白講,關於雷維斯,最令我害怕的並不是浮士德博士的魔爪,而是他自己的自殺心理。雷維斯在最後曾說了這麽一句話:‘如果要以我的血開始審判,最終你會聽到來自舌根的結果。’從他個人所表現出的性格演員的形象來看,很容易聯想到一出悲哀的時代劇,這將是最精彩的重頭戲。隻是,雖然劇中充滿了悲戚,卻絕不豪壯。其實他所說的那句話是莎士比亞詩劇《魯克麗絲受辱記》裏的台詞,羅馬美人魯克麗絲因為受到塔昆紐斯的侮辱,在決心自殺時說出這句話。”

法水的語氣中雖然不乏擔心,他卻仍然堅決地揚起眉說道:“支倉,那場對決中包含了一個對於凶手來說無法逃避的危機。實際上,我針對的是浮士德博士,並非雷維斯。因為,五芒星咒文還未顯現的最後一項,我已經知道了,也就是地精紙牌的所在之處。”

“什麽,你說地精的紙牌?”檢察官和熊城都大吃一驚。

然而,法水眉宇之間出現的神情,說是賭博又未免過於肯定,他那恐怖的神經作用究竟要怎樣突破幽鬼的城堡,我們不得而知。就在這焦灼的氣氛中,法水喝下已涼透的紅茶,開始詳細敘述。那是令人震驚的心理分析!

“我借鑒了格爾頓的假設,試著分析雷維斯的心像。在那位心理學家有名的《探究人類的能力與發展》一書中曾經提及,想象力特別豐富的人,會出現語言與數字上的共鳴現象。也就是說,與之有關的圖像會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之中。比如數字,與之對應就會出現時鍾的數字盤。就在剛才我與雷維斯的談話中,這種類似的強烈表現就出現在他身上。

“要知道,支倉,在最初浮現KO和數字之後,雷維斯把三叉箭說成‘Bohr’,很明顯他的意識裏出現了地精。接下來他雖然使用了‘蕪菁’一詞,卻又潛藏了更為重要的意義。這表示他腦海裏存在一個秘密,那是受到地精的誘導後必然會聯想到的。我又試著將三叉箭(Bohr)和蕪菁(rube)進行排列組合,結果發現了格子桌(Boldrube)……啊!我快要瘋了,因為那張桌子正好就在伸子的房間裏。”

地精的紙牌—— 到目前為止,事件終於歸結到了這一點上。如果,法水剛才的推斷就是真相的話,那麽,那位開朗的少女就是浮士德博士無疑。接著,他們一行人前往伸子的房間,此時此刻這條走廊顯得何等幽長。

當他們經過古代時鍾室時,法水突然停下了腳步,或許是想到了什麽,他把調查伸子房間的任務交給便衣刑警,然後命人立刻把押鍾津多子找來。

“又開什麽玩笑?如果是懷疑鎖住津多子的數字盤上藏有暗號的話,還情有可原。但如果隻是為了問訊那個女人,不必非得在這個時候吧!”熊城心裏有些不滿。

“不,我是想要看那個自鳴琴時鍾。老實說,有件事憋在我心裏,我快要發狂了,一直無法釋然。”法水語氣堅決。

檢察官與熊城都很意外。但是,法水那如同電波一般的奇妙神經一旦觸動,就會綻放類推的花朵。乍看之下雖然毫無條理,但當內容一揭曉,便會成為強有力的連字符,或是在前方投射出全然未知的亮光。

津多子扶著牆壁走了進來。她在大正時代中期以表演梅特林克[162]

的代表性悲劇而聞名,盡管已經四十一二歲,她那青瓷般的眼周和有瓷器般光彩的肌膚中,還保留著豐富的舞台情感。當然,同丈夫押鍾博士的精神生活也為她的思想增加了深度。

然而,法水一見到這位典雅的婦人就臉色陰沉,他態度嚴苛地說:“雖然一見麵就這麽說顯得我十分無禮,但如果借用這座宅邸裏的人所說的話,我應該稱呼你為傀儡操縱者才對。關於那具玩偶以及控製線……要知道,德蕾絲玩偶從整個事件一開始便已經存在,而且其罪惡之源以輪回永生的形式反複出現。所以,津多子夫人,我不必再詢問你當時所看到的情況了,我們的談話不應再涉及鬼神和命運論。”

聽到法水這番完全出乎意料的言語,津多子優雅的身體急速變得僵硬,她硬生生地吞下一口唾液。

法水絲毫不放鬆,繼續表達:“當然,主要原因是我已經知道你於當天傍晚六點左右給你先生押鍾博士打電話的事。還有,後來你從房間裏消失。”

“那麽,你還想知道什麽呢?我是在昏迷之後被鎖進這間時鍾室的,並且,田鄉先生不是也說了嘛,他是在當晚八點二十分左右把這扇門的數字盤給鎖上的。”津多子麵帶慍怒,抗拒似的反駁道。

法水離開鐵柵門,目光凝視著對方,接下來說出的一番話讓人覺得他未免過於瘋狂:“不,我在意的是這扇門內所發生的情況,而並非門外之事。你了解中央那座帶有自鳴琴的玩偶時鍾……哦,你應該知道童子玩偶的右手就相當於沙勿略主教的遺物盒,每次報時都會敲響時鍾吧?可是,那天晚上九點鍾,沙勿略主教用右手敲下時鍾的同時,門卻被打開了,盡管旁邊並沒有人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