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降矢木家族瓦解 一、浮士德博士的拇指印

眼前這番瘋狂的景象就這樣再次讓法水回到起點。在悲痛的瞬間過去後,法水很快恢複冷靜。因為,又有東西慢慢靠近他的耳邊,還是先前那種潺潺的流水聲,曾讓他一度以為是幻聽。也許是因為這方柱般的空間的作用,加上受到窗玻璃震動的影響,此刻的音量較剛才明顯倍增,像地麵震動一般,轟隆隆的聲響開始撼動這陰慘的死亡空間的空氣。這應該可以說是再現了中世紀德國傳說裏“魔女集會”的情景吧!在隔著幾道石牆和窗戶的地方,似乎有瀑布飛落的響聲,就在這座黑死館的某處。先不管它是否同眼前的罪惡行徑有直接關係,也不論它是否體現了浮士德博士所特有的修飾嗜好,眼前這一切實在令人無法置信,現實世界竟然會出現如此荒唐無稽的混亂。啊!那轟隆的瀑布聲、那華麗又邪惡的夢境,難道不是無視世間規範的變態、瘋狂的景象嗎?

法水努力驅散那種狂亂的感覺,大喊道:“快開燈!”

至此,會場裏的聽眾們才仿佛終於回過神來,紛紛起身,擁作一團衝向入口處。剛才熊城在室內轉為黑暗的同時已經關閉了房門,此時在混亂慌張的情況下,竟一時無法找到燈的開關。

演奏會開始時,為了避免影響聽眾的注意力,已經完全熄滅樓梯下的燈,隻有走廊的一盞壁燈還亮著,客廳與四周的房間都是漆黑一片。於是,在一片喧鬧的吵嚷中,法水循著黑暗裏彌漫的飛塵,默默陷入沉思。這時,檢察官走了過來,告知他克利瓦夫夫人已經死亡,有人從背後刺穿了她的心髒。

在這期間法水的推理已經有了進展,神經像琴弦一樣緊繃。他開始整理這樁慘劇從最初到目前為止的所有線索,試圖在這紛亂的曲線中抽出一根斷線。

首先,雷維斯這次並不在演奏者之列,也不在聽眾之中。其次,在房間內部燈光熄滅的同時,禮拜堂隨即變成密閉空間,所以事件發生前後的室內狀況完全沒有變化。那麽關燈者到底是誰呢?換句話說,最重要的一點就歸結於燈光熄滅的前後發生了什麽。法水好像看到了一線光明,因為他記得在水晶吊燈熄滅之前,津多子在門口出現過,她經過門邊的開關,坐在禮拜堂第一排靠近該側的位置。(見下圖)

事實上,法水發現的最初的坐標,就是阿貝魯斯在《犯罪現象學》一書中所列舉的一種詭計——利用冰片引發附蓋式開關短路。先把冰片的尖端插在連接把手的絕緣體上,扳動把手打開燈的同時,便會輕微碰觸到接觸板,然後再用手肘碰撞把手,此時,冰片尖端受力折斷,冰片同發熱的接觸板產生接觸,融化所產生的水蒸氣會在陶瓷板上形成水滴,發生短路現象。當然,融化而成的冰水也會在很短的時間裏迅速消失不見。那麽,如果津多子在經過電燈開關的時候使用這種手段,在她就座時燈才會熄滅,而且這種時間差足以讓自己免受懷疑。

押鍾津多子—— 這位大正時代中期的偉大演員,雖然並未出現在其他相關的人物鏈中,可是僅憑在事件發生當夜,她從裏麵將古代時鍾室的鐵門打開這一點,就似乎可以宣告她與丹尼伯格夫人事件絕不是毫無關聯。從動機方麵來分析的話,她是整個事件相關人員中最有動機的人,而她正好又坐在座位的最前排。在完成幾項因子的排列後,有種莫名血腥的吼叫即將從法水的呼吸中爆發。他讓仆人拿來燭台,走到電燈開關附近。意料之外的物品出現了—— 一個披肩繩環正好掉在開關正下方的地板上,這是隻有津多子身穿的和服上才有的東西。

“夫人,先把這個披肩繩環還給你。不過,如果這是你的東西,那麽你應該知道是誰關閉了這個開關才對。”被傳喚過來的津多子出現後,法水立刻對她說道。

然而,對方無動於衷,隻是冷笑著反唇相譏:“既然還給我,我當然要收下。法水先生,我總算知道了,的確存在‘善行善果,惡行惡報’。剛才我在黑暗裏聽到呻吟的那一瞬間,腦海裏立刻閃現燈光開關的問題。我想如果不是用手扳動,那麽蓋子內一定設置了某種陰險的機關。如果真如我猜想的那樣,凶手事後一定會回來把機關恢複原狀。於是我當即決定離開座位來到這裏,用自己的背擋在開關前麵,等待你們過來。法水先生,如果我真是凱歇斯[164] 的話,在這種情況下,看到披肩繩環應該會這樣說:‘犀牛欺於樹木,熊欺於鏡子,象欺於洞穴。’”

於是法水仔細查看開關內部,然而結果卻與預期相反,開關不但沒有任何短路的痕跡,而且即使用手扳動把手,水晶吊燈依然在黑暗中保持著沉默。所以問題並不在禮拜堂內部。這反倒引發了新的混亂與困擾。

在詢問燈光總開關的位置之前,法水不得不為自己草率的行為向津多子表示歉意。

津多子也收起剛才嘲諷的態度,直率地回答:“總開關所在的那個房間,和禮拜堂隔著一條走廊,位於另一端,那裏以前是殯室[165] ,不過現在已成了堆放雜物的房間。”

眾人穿過大廳來到走廊,流水的轟隆聲也越發清晰,到達目的地殯室前時,才發現流水正從一扇房門後傾瀉而出,門上畫著耶穌受難的聖巴特裏克十字架。同時,他們感到自己的鞋子似乎被什麽輕輕推動,鞋帶孔裏有冰冷的東西爬了進來。

“啊,水!”熊城忍不住大叫一聲,往後退時踉蹌了一下,一隻手不得不撐在左邊的洗手台上。如此一來,水流的來源也清楚了——房門對麵有一個洗手台,那裏的三個水龍頭全都被打開,三股流出的水皆沿著傾斜的台麵流出,再從門檻上被侵蝕的缺口流入殯室裏麵。

他們想打開殯室的房門,不料門從裏麵鎖住,不論怎樣往前推或撞擊都紋絲不動。熊城用自己的身體去撞房門,卻隻聽到木頭發出被碾壓的輕微聲響,他的身體如同毽子一般被反彈回來。

他再次站穩,發狂似的吼道:“拿斧頭來!管它是羅比亞還是左甚五郎雕刻的作品,我今天絕對要砍破這扇木頭門。”

斧頭很快被拿了過來,熊城對準門把手上麵的木板狠狠一擊,木屑當即四散,整個舊式的杠杆鎖連同木栓一起掉下。意外的一幕出現了,從楔形縫隙中冒出了溫泉般的蒙蒙蒸汽。

這一瞬間,在場的所有人都呆愣住,啞然無聲。不管這熱氣瀑布背後存在何等詭計,顯然都已經不成問題了。如果把幻想勉強當作現實來看待,應該能明白浮士德博士殘虐的快感。但眼前的奇觀,確實會令人陶醉於靈魂深處極具妖冶的魅力。門被打開之後,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片白牆,溢著詭異的熱氣,幾乎能令人眼球潰爛。

熊城把門邊的電燈開關打開,一眼看見下方有一台電暖爐,他立刻拔掉電源插頭。不一會兒,蒙蒙的水蒸氣和高溫漸漸消退,室內的全貌慢慢清晰。

麵前這塊區域是殯室的前室,在房間盡頭的門後麵是中室,是天主教戲稱為“靈舞室”的地方。水滴落下來後沿著角落的排水孔流出。中室與前空的交界處有一扇無任何裝飾的厚重石門,旁邊的牆上掛著一把綴有舊式旗飾的大鑰匙。然而石門卻並未上鎖,一聲悶響之後門便開啟了。盡管前室的高溫幾乎達到令眼球潰爛的程度,但不可思議的是,這片黑暗的深處卻如洞穴般充滿冰冷的空氣。在門完全打開之後,盡管光線昏暗,法水還是感受到一股炫目的衝擊。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前方的地板,身體僵硬,但這並不是晦暗沉鬱的修道院特有的格局所導致的。

數十萬條如同白色蚯蚓般彎曲交錯的短細線覆蓋了地板,也蓋住了灰色地板上堆積的塵埃,散發出清亮的白光,像惡心的黏液一樣。仔細一看,視野範圍之內有莊嚴的徽紋圖案在半空浮現,慢慢映入眼簾。那種光亮恰似在哥特夏克(率領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先遣部隊的德國修士)麵前出現過的聖葉理諾的幻影,無數的線條幾乎布滿整個地麵。雖然這些線條隻是蒸汽在堆積的塵埃上留下的細溝,但是令人難以想象的是,天花板和四周的牆壁都未呈現出這樣的痕跡。不僅如此,從側麵向地板望去,地麵仿佛有月球山脈或者沙漠山丘的起伏,那絕對不是任何名匠能完成的雕刻,隻能是自然力量的鬼斧神工。

這個房間環繞著石灰岩的石塊,整個空間充滿艱苦修道的嚴肅氣息。石門的後麵便是停屍間,門上刻著聖帕特裏克著名的讚美詩[166] 全文。地板上沒有發現任何腳印,或許算哲的葬禮沒有在這個舊式殯室裏舉行。我們知道之前沒有人從前室進入,那麽,從洗手台把水流引下階梯的目的很容易推測,可是為何要開電暖爐,這一點卻不容易猜測。而且,牆上電源箱的蓋子也是打開的,總開關的拉柄朝下耷拉著。

檢察官把拉柄往上推,接通了電流。他看著腳下的排水孔,說出自己的見解:“打開洗手台的水龍頭讓水從階梯流下,目的是消除留在地板塵埃上的腳印。那麽,最根本的疑點就在於,關掉總開關,並在鎖上房門後離開這裏去刺殺克利瓦夫夫人,一人分飾兩角。但是,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雷維斯會出演這種小惡魔的角色。我想,答案絕對跟你發現的‘沒有徽紋的石頭’有關。”

“沒錯,毫無疑問是這樣的。”法水難得表示讚同,他憂鬱地眨了下眼睛,“隻是,我現在考慮的是雷維斯的心理問題。還有,這個房間鑰匙的去向和不知所蹤的雷維斯是否有什麽聯係……”

法水狠狠地抽了幾口煙,望向熊城的方向說:“反正,凶手應該不至於把鑰匙隨身帶著,否則也太瘋狂了。所以目前的首要任務是找到鑰匙,再找到雷維斯。”

回到禮拜堂,眾人都有種從噩夢中解放的感覺。這時,禮拜堂的水晶吊燈已經恢複了燦爛的光輝。聽眾們成堆聚集,而台上那三人卻都無法離開原來的位置半步。因為,忐忑和哀愁已將他們逼至絕境,他們都如無措的野獸般顫抖著。

克利瓦夫夫人的屍體以丁字形姿態俯臥,倒在階梯的正前方。她的雙臂朝前伸著,左背上插著一根像是槍尖的杆狀握柄。屍體的臉上倒是毫無恐懼之色,還泛著油光。可能因為死後有些浮腫,原來棱角分明的臉看起來倒是顯得比平常柔和一些。雖然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然而,從這表麵看起來安詳的模樣,倒也能推測出因為突然的驚愕而產生的失心狀態。屍體背部凝結的血汙形成指向前方的手掌狀,更恐怖的是,手掌指尖的朝向正是演奏台右方。

然而,在眼前這番景象中,有一點與殺人事件完全不相符,可以說最讓人受到強烈衝擊——從槍尖根部滲出來的脂肪散發著金色光芒,再加上宮廷樂師服飾的朱紅色,令眼前的慘事呈現出一種極度的華麗!

法水仔細查看凶器,並沒有發現任何指紋的痕跡,隻是在握柄底部找到了鑄刻的蒙特菲拉德家的徽紋。將它拔出後,發現這是一把尖端分為雙叉的火焰形尖頭槍。不過,凶手行凶時出現的天然惡作劇似乎想掩蓋住最重要的部分,從演奏台到屍體倒下的位置之間,完全看不到任何血跡。當然這是由於凶手並未立刻拔出槍尖,鮮血沒有在瞬間噴出,但這也影響了重現凶殺現場這個不可或缺的環節。也就是說,克利瓦夫夫人是在台上的哪個位置被刺,又是怎樣從台上摔落的,這些情況他們無從知曉。

法水結束驗屍後,通知現場的聽眾們可以離開了,自己則爬到演奏台上麵。

這時,伸子才仿佛如夢初醒一般大聲叫起來:“那位浮士德博士是覺得這樣折磨我還不夠嗎?不僅把地精紙牌放入我的抽屜,今天竟然又讓我加入這三位活祭品當中。”

她用雙手用力搖晃著背後的豎琴架,繼續說:“法水先生,你一定想知道克利瓦夫夫人被刺殺是在演奏台的哪個位置,是從哪裏摔落下來的,可是,我真的一無所知!當時,我一直抓著豎琴架。旗太郎先生、賽雷那夫人,你們知道些什麽嗎?”

“不,如果我是奎第安[167] ,也許能知道點什麽。”賽雷那夫人聲音顫抖,但也聽得出來其中帶有些許諷刺。

接著,旗太郎也麵向法水說道:“事實確實如此。抱歉,法水先生,我們並不具有盲人或昆蟲那樣強烈的空間感,更何況大家都穿著一樣的衣服。在伸子劃亮火柴之前,我們都不知道到底是誰倒在地上……不,其實是什麽也沒聽見,也沒有感受到什麽奇怪的氣息。”

他似乎發現法水他們目前麵臨的不利狀況,眼中泛出目中無人的狂妄,問道:“那麽,法水先生,究竟是誰關掉了總開關呢?什麽樣的惡魔能夠一人分飾兩角,行動如此迅速呢?”

“惡魔?不,在黑死館祭壇之下的人生早已具備惡魔的特點。”

法水陰沉地直視麵前這位早熟的少年,接著他的話說下去:“坦白說,旗太郎先生,我一向蔑視舊式的調查方法,也就是那些對人類不可靠的感覺與記憶深信不疑的方法,我把它稱為‘聖骨’。然而今天的事件,以殯室的聖帕特裏克為守護神,我不得不與德魯伊教的神秘僧侶對抗。你知道嗎?在史實裏,那位愛爾蘭的偉大僧侶在舉行了類似迪希爾法(注)的儀式之後,把德魯伊教神秘僧侶驅逐了,讓阿爾馬這片土地聖化。”

(注)威爾斯的德魯伊惡魔教的一種宗教儀式,即在祭壇進行的以太陽的運行方式由左向右繞的習俗。

“迪希爾法?你為何……”賽雷那夫人的聲音有些怯懦,卻還是忍不住反問,“聰明的聖帕特裏克使用那種由左向右的繞行方法,並不是為了方便傳教。”

“沒錯,那隻是今天的事件所顯示的表象而已。問題在於,如果咒術的表象轉移到其他地方,則意味著詛咒者自身的滅亡。”一抹惡意的微笑浮現在法水的臉上,他的言語也帶有淡淡的恐嚇味道。

所謂“顯示的表象”究竟是什麽?這句話猶如揮之不去的迷霧,讓在場的所有人身體僵硬、血液凝結。過了一會兒,賽雷那夫人的眼睛反常地眨了幾下,她望向法水,接著又恨恨地瞪了一眼伸子,最後視線落在台下某一個地方,不再移動。

那裏——就是法水所說的,由左向右“顯示的表象”,即出現在克利瓦夫夫人背上的難以形容的不祥簽名。不知何故,那手掌狀的血汙,手指竟然指向演奏台的右方,順著看過去正是伸子的座位。不僅如此,也可能是心理作用使然,這塊血汙看起來也像豎琴的形狀。

一時間,所有人都真切地感受到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恐怖,視線不由自主被吸引。伸子將自己的臉藏在豎琴後麵,肩膀顫動不已,發出劇烈的喘息聲。

法水沒有再進行訊問。等那三人離開禮拜堂後,熊城用熱切的目光望著法水,浮士德博士這魔法般的雕刻痕跡讓他為之陶醉,不停地感歎著:“嘿!這女人作為受害者也是個厲害的角色,這種設置竟然如此複雜。”

檢察官也情不自禁地感歎道:“那麽,你是說這巧合可以解釋成‘請看這位’,對嗎?”

“不是,我認為應該是‘那種自然原貌,化作流動之體’。”法水突然說出的結論令檢察官震驚不已。

“當然,如此一來,那三個人便完全成為我布袋戲中的人偶了。很快,你們就能看到那三條深海之魚如何在我麵前說出肺腑之言。”

接下來,法水向兩人詳細說明他計劃演出的心理劇究竟有多麽完美:“我用迪希爾法作譬喻,其真正原因在於旗太郎和他的小提琴。你有沒有注意到,旗太郎雖然是左撇子,但他演奏小提琴的時候,卻是左手握小提琴,右手持弓。可以把這理解為迪希爾法由左向右的真相。支倉,實際上,這個恒數絕不是偶然出現的意外。”

這時,克利瓦夫夫人的屍體被運出禮拜堂,接著一位便衣刑警進來,看來全麵搜索整座宅邸的行動已經結束。然而,刑警帶來的報告仍然令人驚愕。首先,殯室的鑰匙依舊毫無蹤跡;其次,雷維斯在第一首曲目結束暫時休息時,便仿佛消失一般不知所蹤。還有,命案發生時,真齋臥病在床,鎮子在圖書室裏寫作,都未曾離開過房間。

聽完刑警的報告,法水臉上似乎浮動著強烈的暗影,他不安地在室內來回踱步,接著又忽然停住,呆立幾秒後陷入沉思。過了一會兒,一種異樣的光芒在他的眼中出現,他用力地跺了一下地板,歡快地大聲說道:“沒錯,雷維斯的失蹤帶給我曙光。現在我們的難點在於如何解開他那恐怖的幽默。熊城,我敢斷定,那把鑰匙就在殯室裏!走廊那扇門是被人從裏麵鎖住的,而雷維斯就消失在裏麵的停屍間。”

“什麽?這是什麽瘋話?”熊城震驚地盯著法水。確實,如剛才所見,殯室中室的地板上並沒有任何類似腳印的痕跡,走廊一旁停屍間的窗戶也是從內側牢牢鎖住的。可是現在,法水竟然給了雷維斯一條會飛的魔毯。

“如果這麽說,那他為何要在前室製造那種熱氣瀑布,又為何要在中室的地板上製造出美麗的幻想世界,難道僅僅是為了掩蓋上麵的腳印嗎?”熊城激動地反問,還用手敲打了一下演奏台的邊緣。

法水開始對極端奇幻的徽紋圖案進行突破,終於跨越了雷維斯的陷阱。

“熊城,吸煙的人會經常吐出煙圈,你可能也知道,那其實就是一種氣體的有節奏運動。在兩端溫度與壓力有差異的情況下也會出現這種現象,比如中央膨大的電燈燈罩和鎖孔。還有一點需要注意,中室四周建造牆壁的石頭的材質,是巴西裏卡風格修道院建築經常使用的石灰岩,在漫長歲月的作用下會發生風化。因此可以推定,堆積的塵埃中混雜了石灰成分,並且可以在水中溶解。雷維斯先在前室製造出熱氣瀑布,產生霧蒙蒙的氣流,前後兩室之間的溫度和壓力會逐漸出現差異,形成理想的狀態。於是,前室的氣流經由鎖孔擠出後,會以圓圈狀向中室的天花板上升。”

“原來是這樣,那就是圓圈狀氣流和石灰成分的關係?”檢察官點點頭表示理解,身體卻一直在微微顫抖。

“是的,支倉。蒸汽一直上升,在觸碰到天花板的積塵時,會最先滲入石灰質內,因此天花板內部最先出現空洞,最終因無法支撐而墜落。意思就是,墜落的物質會覆蓋在地板的腳印上。而且,魔法圈狀氣流在吸收大量石灰成分之後碎裂,便形成那絢爛而又神秘的圖案。類似的現象在史實中也出現過,比如艾爾波根的魚形文字奇跡[168] ……”

“這些還是以後再聽你細說吧!”檢察官急忙打斷偽史學家法水準備的長篇大論,他帶著疑惑凝視著對方,“從現象來分析的確可以這樣說明,而且最裏麵的停屍間或許也存在沒有徽紋的石頭。可就算這樣能解釋一人分飾兩角的事情,雷維斯為何必須要躲藏起來?這一點我無法理解。難道是那男人對自己的手段過於陶醉,以至於喪失了本性?”

“支倉,你難道忘了津多子的智慧?就算我們現在不去開啟停屍間的門,那個男人也可以算好我們離開的時間,然後從旁邊走廊的窗戶爬出來,再躲進三角鋼琴內吞下安眠藥。走吧!這回一定要打破小佛小平[169] 的門板。”

於是,法水凱歌高奏,領著一行人很快來到中室,站在刻有聖帕特裏克讚美詩的停屍間門前。他們三人似乎看到了牢籠裏的雷維斯,正殘忍地期待著充分戲弄對方的快感。但是,他們認定從內部反鎖、必須借用破城槌之類的武器才能打開的那扇門,卻在熊城的輕推之下緩緩打開了。

房門內部是密閉空間所特有的潮濕和黑暗,湧出一股塵埃的汙濁氣味,幾乎刺痛喉嚨。在手電筒圓形光暈的照射下,數道新鮮的鞋印果然出現在眾人的視野裏。一瞬間,他們的眼前都仿佛出現了幻影,以為自己看到了雷維斯的明亮眼眸,聽到了他如野獸般粗野的喘息。

腳印在到達裏麵的垂簾後,延伸至最裏麵的停棺室,然後便消失了。然而,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景象再次令他們倒抽一口冷氣,照在垂簾和地板上各個角落的光線中,除了棺台的四個腳架,沒有任何人影,預想的沒有徽紋的石頭也沒有出現。那麽……雷維斯是從這個房間消失了嗎?

熊城大力地拉開垂簾。突然他的額頭被人踹了一腳,整個人跌倒在地。垂簾上麵的鐵棒在他頭頂上叮當作響,某個硬物快速朝檢察官胸口飛去,他下意識地伸手接住,發現那是隻鞋子。緊接著,法水的視線望向頭頂上的某處——那裏有一隻光著的腳,以及另一隻趿拉著鞋子的腳,仿佛鍾擺般來回地晃動。

法水那似乎帶著腦漿氣味的推理終於還是被顛覆。雖然找到了雷維斯,卻已經是用皮帶自縊在垂簾鐵棒上的屍體。悲劇落幕了……

或許,黑死館殺人事件將以此作為最後一幕宣告完結。麵對這樣的結果,法水不僅不滿意,而且沒有料到竟然這麽不可思議,他深感狼狽。

便衣刑警解下懸掛的屍體,熊城用手電筒照向死者的麵孔,說道:“這樣的話,浮士德博士的事件終於結束了吧。雖然結局並不值得喝彩,不過,這位匈牙利騎士竟然是凶手!恐怕任何人都想不到。”

從先前調查過的棺台的情況來看,上麵留下了鞋印,可以推測雷維斯是站在棺台邊緣,雙手掛上皮帶,將自己的脖子套在皮帶上,然後蹬開雙腳。他身上仍是那套宮廷樂師的衣服,猶如海獸一般的屍體胸口有一些汙濁的嘔吐物。推測死亡時間大概是一個小時之前,基本與克利瓦夫夫人被殺害的時刻相符。皮帶從領巾外勒住脖子,留下鮮明的痕跡。而且,無論怎麽看,現場的情景都顯示他是自殺身亡。

不僅如此,屍體麵部表情也足以證明這一點。雷維斯黑紫色的臉上,眉頭內側呈V字形,下眼皮低垂,嘴角兩邊也是下垂的。這些都是死亡的特征,表現出絕望和苦惱。當檢察官用手指拉開他脖子上圍著的領巾,仔細端詳後腦的發際時,眼中露出奇異的神色。

“我認為,之前對雷維斯緋聞的苛責和批判可能有些過度了。法水,這個怎麽看都是胡桃形的殘酷印記,和鉤索的形狀完全不同。”

他用手指著那個像胡桃殼的結節痕跡,繼續說:“勒痕是朝上的,所以如果存在一兩個這種痕跡或許隻是偶然現象。然而,在古老的愛德華·霍夫曼的《法醫學教科書》中記載過類似的案例。受害者蹲下來撿拾地板上的文件時,被凶手從背後用自己所戴的單眼眼鏡的掛繩勒住殺害。如此一來,造成的勒痕自然是朝向斜上方,凶手隻需要將繩索對準之前的勒痕,再把屍體拉到高處即可。而雷維斯的脖子上隻出現了一個痕跡,反而表明了真相。”

檢察官從心理角度分析雷維斯的自殺,點明問題所在:“法水,假設雷維斯先關掉總開關,隨後潛入秘道之中刺殺克利瓦夫夫人,那麽,這位喜歡炫技的魔法博士,為何不對這最後的部分進行一番裝飾呢?對這樣一個喜愛戲劇性效果的罪犯來說,這個結局也未免太平淡無奇了吧?”

雷維斯的自殺心理,檢察官實在無法理解,陷入深深的迷惘之中。他有些瘋狂,望向法水說:“法水,這樁自殺事件的奇特之處,你又該如何解釋呢?就算你把十八首禁欲主義的讚美詩歌或者叔本華[170] 找出來,恐怕也無能為力吧。眼前這位凶手的戰鬥狀態完全將我們壓製住,而且這個結局過於唐突,甚至可以說是無情地突然停止。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那個男人的想象力就隻夠演出一場大規模的薩爾維尼劇[171] 。是因為選擇的時間不對?還是說隻想誇張地死亡?不對,兩者應該都不是。”

“或許就是那樣的呢。”法水用手裏的香煙輕敲煙盒。他這舉動含有一些微妙的意義,似乎是在點頭,對檢察官的說法表示由衷的肯定。

“那麽,我建議你讀一讀畢德裏克的《表情與相貌學》。這種悲痛的表情隻會在自殺者的臉上出現,它就是所謂的‘fall’。”

法水為了讓上方的鐵棒發出聲響,開始用力晃動垂簾,接著對檢察官說:“支倉,你瞧,鐵棒發出的這個聲響讓結節看起來很可疑。原因就在於雷維斯的重量突然增加,才讓鐵棒逐漸變得彎曲。於是在反作用力下,懸掛在上麵的身體會如陀螺般發生旋轉,皮帶自然隨之不斷纏扭,越扭越厲害。最終達到極限時,皮帶會開始朝反方向旋轉,相當於自動解開纏扭狀態,並再次逆向纏緊。這樣的旋轉會反複十幾次,所以很自然地會在纏扭的終點形成結節,雷維斯的脖子會受到極強的壓迫。”

盡管已經對這些現象進行了完整的解釋,法水依然覺得不值得高興。他的表情始終很嚴肅,一直悶頭抽煙,似乎沉溺於深思之中。別名為奧托卡爾·雷維斯的浮士德博士,他的人生已經化為雲煙消失無影。可是,那是為什麽呢?

接下來便是勘驗屍體。首先在雷維斯的衣服口袋裏找到了前室的鑰匙,接著把勒爛的領巾從他脖子上解下時,出乎意料地發現了某種吸引他們目光的東西。他們三人終於從邏輯上弄明白了雷維斯的死因—— 在其咽喉軟骨的下方、氣管兩側,有兩個明顯的拇指印,並且該部分的頸椎明顯已經脫臼。毫無疑問,雷維斯是先被人勒殺致死,再被吊至垂簾的鐵棒上的。

真相水落石出,局麵再次發生逆轉。勒痕上,右拇指的指印尤其明顯,指尖部分的肌肉有很淺的凹痕,似乎因為腫瘤開過刀。不過,雖然關於雷維斯自殺心理的疑惑已經不複存在,卻又因為鑰匙的發現而疑竇叢生。

麵對這種情況,隻有將否定與肯定的線索都擺在一起整理,把那些實在難以克服的障礙試著加以證明。

凶手很有可能先將雷維斯引誘到前室,將其勒殺,然後將屍體扛到停屍間。但開啟前室的鑰匙在受害者的衣服口袋裏,凶手是如何把那扇門關閉的呢?還有,停屍間裏隻有雷維斯一個人的腳印,而且他麵部的表情也是自殺者所特有的,看不出一絲恐懼或者驚愕,這究竟是什麽原因呢?朝一側走廊開著的窗戶上層部分裝的是透明玻璃,上麵也覆蓋了厚厚的一層灰塵。實在想不出凶手有什麽辦法能從這裏逃出去。所以,隻能把一切的解答都歸結到沒有徽紋的石頭上。

檢察官用力揪起屍體的頭發,讓死者的臉朝著法水,以責怪的口吻說起他往日對雷維斯極其冷酷的態度:“法水,事情演變成目前這種局麵,從道德上來說,你也必須負責任。的確,從當時的心理分析結果,你獲知了地精紙牌的所在之處,同時你用你的透視能力,挖掘出這個男人同丹尼伯格夫人暗藏的不尋常的戀愛關係。然而,雷維斯卻被你的詭辯所逼迫,他為了證明自己的無辜才拒絕接受警察的保護。”

法水對此毫無反駁之力,所有的希望都離他遠去。失敗、灰心、失落……甚至還有永世的暗沉重影盤踞在他心靈深處。冥冥之中,似乎有幽靈正喋喋不休地對他訴說著:“你,是你讓浮士德博士殺死了雷維斯……”

但是,熊城此時卻雀躍不已,因為那兩個壓住雷維斯氣管的鮮明拇指印,是他最大的收獲。他立刻命人去把所有降矢木家族成員的指印搜集起來。

就在這時,便衣刑警把一個仆人領了進來,是古賀座十郎,他曾為易介事件提供證詞。而這次也是他在休息時間目睹了雷維斯令人費解的舉動。

“你最後一次見到雷維斯是什麽時候?”法水立即切入重點。

“大概是八點十分。”最初他側著頭,可能是想避免看到屍體吧。然而他一開口,敘述的內容卻十分簡明扼要。

“第一首曲目結束後便是休息時間,我看見雷維斯先生走出禮拜堂。當時我正從客廳穿過,沿著走廊往這個房間的方向走,而雷維斯先生正好走在我後麵。但當我從這個房間走過,轉向去往更衣室的方向,在轉角處不經意地回頭時,卻正好看見他站在這扇房門麵前,眼睛盯著我,似乎是在等我離開。”

照他所說,雷維斯是自己走進這個房間的,這一點應該沒有疑問。

法水接著問道:“另外那三人當時在哪兒呢?”

“他們……好像分別回各自的房間了。我記得在下一首曲目開始前五分鍾,那三人再次出現了,隻有伸子小姐稍微遲了一些。”

熊城插嘴道:“這麽說,後來你就沒有從這條走廊經過了?”

“是的。因為第二首曲目很快就開始了,而且這條走廊沒有鋪地毯,走過時會發出腳步聲,所以在演奏過程中我們都要改走外麵的走廊。”這些就是座十郎的陳述。雷維斯讓人不解的行動依然是個謎。

之後,座十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說道:“哦!對了,有一位自稱是警視廳外事科科員的人在大廳等著你們。”

於是,眾人都離開殯室往客廳走去,一位外事科科員正與熊城的屬下在這裏等待。他們帶來一些資料,其中一份是黑死館建築師戴克斯比的死亡調查報告。這項調查由警視廳委托仰光的警方進行。對方也很重視,仔細翻查了古老的文獻資料。回電中關於戴克斯比跳海自殺的始末記載得十分詳盡:一八八八年六月十七日淩晨五點,波斯女皇號的甲板上有一位乘客跳海。該乘客的頭部很可能被輪船推進器絞斷,隻剩下軀體部分在海上漂流三小時後,在距離仰光兩英裏的海灘被發現。根據海灘上發現的衣物、名片以及其他相關用品,可以確定該乘客就是戴克斯比。

熊城的屬下帶來的是久我鎮子身世的報告,她的父親是醫學博士八木澤節齋,鎮子是家中長女,與當時有名的酵素研究專家久我錠二郎結婚,後來其丈夫在大正二年六月逝世。

對鎮子的身世進行詳細調查,主要是因為法水曾從她的心像中,發現她知曉算哲心髒異位的事情。而且,算哲也曾把防止早期埋葬的裝置告訴過她。由此可見兩人的關係早已超越主仆。然而當法水看到“八木澤”這個姓氏時,呼吸突然發生了變化,他的臉上露出迷惘的神情,手裏抓著這份報告,然後一語不發地快步走進了圖書室。

圖書室裏,爵床樹葉形台座的燭台上隻點了一根蠟燭,在如此昏暗的氣氛寫作似乎一直是鎮子的習慣。她依舊是一副不動聲色的沉著模樣,抬頭凝視著走進來的法水。

這種凝視不但遏製了法水問話的衝動,還讓檢察官和熊城產生一種恐懼感。

過了一會兒,她才以威嚇的語氣開口:“我明白,你們是為了那件事才來這裏的吧?以前每個晚上我都會陪在丹尼伯格夫人身邊,那件慘案發生之後,我幾乎沒有離開過這個房間。法水先生,我始終認為,總有一天你會留意到悖論的效果。”

在這期間,法水的眼眸越來越亮,似乎要穿透對方的意識。他側過身體,一抹微笑轉瞬即逝。

“這絕不是什麽愉快的話題。我想,這是我最後一次來找你了,八木澤女士……”聽到這個稱呼時,鎮子全身出現了難以名狀的晃動。

法水繼續說道:“明治二十一年,令尊八木澤醫學博士,提出了關於顱骨鱗部與顳窩畸形者的犯罪本質遺傳論,當時算哲博士提出相反的理論。兩人關於這個問題的爭論持續了大概一年,令人疑惑的是,在爭論達到頂峰時卻忽然停止,仿佛兩人達成某種共識。我嚐試按照年代的順序,排列黑死館建成以來發生的各種事件,發現在這場無疾而終的爭論停止的第二年,也就是明治二十三年,有四個嬰兒漂洋過海來到了日本。八木澤女士,我想這期間所發生的事情,便是你來到黑死館的緣由。”

“我把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你吧。”鎮子抬起頭,麵色沉鬱。看來她心中的震動已完全平複,隻是她的臉上卻再一次浮現出恐怖又沉重的表情。

“家父和算哲先生的爭論突然結束,確實是有原因的。那是因為爭論終結於‘培養人類’的極端遺傳學實驗。就是說,那四個人不過是用於遺傳學實驗的小白鼠而已。這一點你應該能明白吧!他們四個人的父親都是紐約艾梅勒監獄的死刑犯,是來自猶太、意大利等不同國家的移民。他們被處死之後,把他們的屍體進行解剖,如果其顱骨患該種畸形,就通過渠道尋得受刑人的子女。最終便找到了這樣的四人,他們的國籍都不相同……所以,《哈德佛福音傳教士》雜誌和大使館公報的報道,都是算哲先生用金錢打點過的。”

“確實如此。因為算哲先生父親的顱骨也是這種形狀,因此他對自己的論點有種近乎瘋狂的執拗。本來像他這樣個性異常的人,就不可能在乎一般人的正常思維。他把全部的生命都用於專注和投入,遺產、愛情或者肉體之類的瑣事,在他眼中實在太微小了,是他廣袤無際的知識世界裏的幾粒塵埃。

“於是,家父同算哲先生做了一個約定,幾年後檢驗成果,由我負責見證實驗的成敗。但算哲先生卻謀劃了一件很陰險的事情,這跟克利瓦夫夫人有關。在她到達日本後不久,算哲先生就獲知解剖的結果有誤——克利瓦夫夫人父親的顱骨形狀,並不具有他所認為的犯罪性質。

“這時,算哲先生心生一計,他在《古斯塔夫·阿道夫傳》中選了四個姓氏,賦予帶回來的四個孩子,給沒有遺傳特征的克利瓦夫夫人用暗殺之人的姓氏,而另外三個人則用被暗殺之人布勒埃狙擊的那三名華倫斯坦軍隊戰亡者的姓氏。

“在這個書庫裏找不到古斯塔夫王的正傳,它被《黎塞留秘要宮闈史》所代替,我認為你或檢察官先生不會對他們或他們家人的姓氏產生懷疑。所以,法水先生,我曾經跟你說過‘靈性’的意義,現在你應該能明白了吧?也就是說,從父親到兒子,人類的種子必須經曆彷徨探索的‘荒漠’,才具有意義。克利瓦夫夫人在今天死亡,算哲先生若隱若現的暗影也應該就此從她的心中消失。唉!今天這起事件可以算是所有犯罪行為中道德最消沉的一種。看來在烏黑發臭的溝渠水流之中,那五個人在競爭和追逐。”

於是,四位樂師神秘的身世終於被揭露,同時,潛藏在黑死館之中的暗流,隻剩下一兩樁離奇的案件還未解決。

然後,眾人又回到已經成為問訊室的丹尼伯格夫人的房間。旗太郎、賽雷那夫人,還有四五位樂壇相關人士正在這裏等候。

賽雷那夫人一見到法水,往常溫柔的態度消失無蹤,用命令的語氣說道:“我們都提供了清晰的證詞,希望你能對伸子進行嚴厲的問訊。”

“你是說……紙穀伸子?”法水臉上的神情稍顯驚訝,可嘴角浮現的會心微笑卻無法隱藏,“這麽說來,一直企圖殺害你們的人是她?不,這中間存在的障礙是任何人都無法突破的。”

這時,旗太郎開口了,這位格外早熟的少年依然用那種老成溫和的語氣說道:“法水先生,你所謂的障礙,都是過去構築在大家心理上的。津多子夫人所在的座位是最前麵一排的旁邊,這一點你是知道的吧?在場的幾個人都可以突破這個障礙。”

“在水晶吊燈的燈光熄滅後,我立刻發現有人往豎琴的方向靠近。”說這話的是一個額際已禿、年約四十的男人——應該是評論家鹿常充。

“你的筆鋒確實很犀利,”法水的微笑帶有一些諷刺,他輕輕頷首,“但你知道赫胥黎說過的話嗎?‘超出證據的範圍做出的判斷,不僅是謬誤,更是犯罪。’哈哈!如果聽得見繆斯的弦音,那為何在隻聽見鶴啼聲的情況下,就宣告伊比庫斯[172] 的死亡?我倒是覺得喜歡音樂的海豚,其義務就是營救阿裏昂[173] 。”

“你說什麽?喜歡音樂的海豚?”有一人激憤地大叫起來,那是在旗太郎左下方就座的一位叫大田原末雄的法國號表演者,“沒錯,阿裏昂已經獲救。我所在的位置,沒有感受到鹿常所說的空氣流動,但是因為我離這兩位的位置很近,可以完全知曉他們的動靜。法水先生,我也聽到了奇異的低鳴聲,並且那種聲音在呻吟聲響起的同時消失……但是,在我看來,隻要旗太郎是左撇子,賽雷那夫人是右撇子,那聲音絕對就是弓弦之間相互摩擦產生的。”

這時,賽雷那夫人臉上浮現出諷刺的絕望神色,她看向法水說道:“如此單純地對比,反倒令你難以做出判斷,對不對?真是諷刺啊!但是,如果你能運用自己習慣以外的神經做出判斷,那麽一定會從那個賤民身上找出克拉科夫(傳說中浮士德博士修煉魔法之處)的回憶。”

一行人離去之後,熊城的臉色很難看,他責怪法水:“真是讓人難以忍受!我原本以為坦率地接收信息符合你所堅持的崇高信條。但是……法水,我不得不提醒你,剛剛的證詞能否讓你回想起之前所說的武器室方程式?當時你說,二減一等於克利瓦夫,而現在,作為答案的克利瓦夫卻被殺害了。”

“開什麽玩笑!賤民的女兒怎麽可能策劃出這種宮廷陰謀劇?”法水反唇相譏,“的確,伸子那個女人扮演的角色確實頗為奇妙,除了丹尼伯格夫人的命案和共鳴鍾室發生的意外,她完全具有相當大的嫌疑。但是因為有那活祭的標本存在,浮士德博士才能保持愉快的心情。而且最重要的一點,伸子並沒有犯罪的動機和衝動。就算是具有虐待傾向的犯罪者,也絕對會存在某種病態的心理動因,比如剛才那群喜歡音樂的海豚……”

法水還想說些什麽,之前奉命調查拇指印的便衣刑警回來了,帶來的報告表明調查依然毫無進展,沒有發現相符的指印。

法水麵露倦色,陷入沉思。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麽,叫人把擺放在客廳暖爐上的水壺都拿過來,共有二十幾個,有些壺的主人已經故去或者離開。這些都是為與這座黑死館息息相關的重要人物所製造的物件,目的是留下永恒的回憶。水壺表麵都裝飾了西班牙風格的美麗釉麵,大概是因為出自外行人之手,形狀保留了些許的古樸感。

在一一對照壺上的姓名之後,水壺被挨個打破,最後隻剩下了兩個。克勞特·戴克斯比的水壺被打破了,但其指印同留在那個威爾斯猶太人身上的並不一樣。接著是降矢木算哲的水壺……熊城用木槌輕輕敲擊,水壺上出現了裂痕,然後裂成了兩半。一瞬間,三個人都仿佛掉入了噩夢的深淵—— 在水壺邊緣的下方出現了拇指印,它與雷維斯咽喉上的指印完全一致。

熊城與檢察官在受到如此強烈的衝擊之後,幾乎喪失了說話的力氣。過了一會兒,熊城才像是猛然清醒一般,慌忙地撣落煙灰,說道:“法水,這樣謎題就完全解開了,接下來不用再猶豫了,我們必須立刻挖開算哲的墓室。”

“不,我依舊堅持維護正統的行事準則。”法水的話充滿異樣的熱情,“如果受到鬼神的迷惑,對算哲仍然活在人世的說法深信不疑,那你可以舉行降靈法會。不過,我還是要找到那塊沒有徽紋的石頭,再與殺人魔鬼展開搏鬥。”

接下來他便開始仔細查看暖爐砌石上的徽紋,在暖爐右側的砌石中發現了類似的東西。法水嚐試推動那塊砌石,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那部分砌石竟然往下陷落,同時,同一層的砌石悄無聲息地往後退開。不久,一個四方形的黑洞出現在地板中間。這是一條密道!

這樣一條充滿了戴克斯比冷酷詛咒意誌的黑暗密道,穿過牆壁,沿著樓層的縫隙,究竟通往何處呢?共鳴鍾室?禮拜堂?殯室?還是那些四通八達的岔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