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然知道,鏡子的母親是很愛她女兒的。

鏡子在十八歲名震了A省的都市,在藝術界占領了地位的時候,伊的母親覺得鏡子未來是很慈祥的,幸福的,天穹在奏著鏡子未來的福音。

但是,她為了女兒,也非常的傷心,減失了她身體的康健。——這,就是因為她的女兒做了為人格,為宗教,為法律,為社會,所不容許,不名譽的事。

鏡子的家族,多數是陸軍大尉的官吏,是貴族,地主,資產階級。伊卻和一個窮漢,為政府所驅逐,麵貌黝黑,和工人農民為伍的革命黨人發生了愛的關係,而且沒有正式的結婚……。尤其,伊犧牲了在社會上已有的成績,使藝術界損失了一個明星,使文藝界摧殘了一枝花朵。母親認為這是女兒的不幸入了歧路,是自己未來的希望涸了泉源。

母親的希望,是要她的女兒做一個藝術家,文學家,至於和藝術大學的教授,她的內侄右華結婚,是她認為這是女兒一生的幸福。右華是一個二十餘歲的青年,在全國的藝術界,甚且國外,都知道有個右華。她女兒的成名,右華幫助的力量卻大著呢——因為鏡子的畫,小說,都是右華刪改而後發表的。而且,他美麗的身材,英俊,可愛,而且他是一個陸軍大尉的公子——A省很多財產是他的。

活潑的鏡子,在伊所有的青年朋友中,曾經是非常的愛著右華,這是一種事實;伊母親很能知道。伊離開了母親,要是不見右華,眉間一定是悲傷的——不獨眉間,心頭上也是悲傷的——挽著美貌的貴族公子,在跳舞場中舞蹈,在菜館裏吃菜,在公園裏與情人挽著手兒散步,歌詩,讚賞著藝術之製作,攝影,討論著浪漫主義的幽靈,研究著拜倫,雪萊的著作……這些,在過去,伊覺得是無上的榮耀與尊貴呢!鏡子在病中,謠言說伊與右華有了孩子,也就是根據於這些的了。伊的母親,希望著這一對情人愛的熱度,如芬芳之花的**,兩人卻陶醉於這芬芳之香氣裏,永久地濃蜜著。

至於美麗時髦的服裝,新鮮可口的食物,母親時常買了這些給她的女兒。

唉!誰知道呢?鏡子的思想如此的劇變起來?母親所希望的伊完全拋棄,母親所不希望的,伊卻完全接收了。伊不再去繪畫,讀小說,寫詩,倦於到劇場與舞台去,和右華一天天疏遠起來,甚且痛恨著右華的來看伊。裝束,食物,脂粉,伊都不需要,母親特為女兒買的一張鋼琴,上麵堆滿了灰塵,默默地立在牆角。小資產階級的風態,布爾喬亞的習氣,伊都不要,普羅列塔利亞化了!老實說:伊實在憎惡資本主義製度的社會,眼圈裏隻看見一些饑寒交迫的奴隸!

這樣,伊的母親更憐愛著她的女兒,以為布爾喬亞的生活還沒給女兒以一種滿足呢!

可是,不幸得很,有一天,右華氣憤憤地來告訴伊的母親,白的臉色都變青了!他說伊有了一個情人,革命黨的流氓,不隻是愛,而且伊給他——那隻流氓強奸了!伊的母親呆了,無力地倒在沙發上暈了過去。

晚間,鏡子回來,見了母親的顏色不對,倒在沙發上流著了眼淚,右華坐在母親的身旁,以仇視的眼光瞧了伊一眼。伊知道了,知道他們在談論著伊,伊的行為將要受他們非正當苛刻的攻擊。但是,伊並不恐怖,不怯懦,坐在母親對麵的椅子上,母親沒有講話,伊便說道:

“母親!你別要為了女兒傷心,你的心事女兒完全知道了。但是,我有我自由的意誌,和我自由的思想,我不能受他人的支配;我不能滿意富貴主義製度的社會——貴族,財富,尊貴,榮耀,……以及依這些為根據的法律,宗教,人格,道德,……這些都是假的,是人吃人的社會,是富人貴人用來保障自己的階級和欺騙窮人的滑稽把戲,富人用勞工神聖的口號使窮人甘心做奴隸,用勞銀代價的製度使窮人做牛馬……隻有社會階級消滅的時候,那時才有人的社會實現出來……”

伊說著,母親並沒有講話,大大地嗚咽起來,右華沉默著有些恐懼。於是,伊又接著說道:

“現在已沒有方法使我的思想變更過來,而且我愛秋田,我便是秋田先生的妻子……。”伊的目光發怒的射在右華身上。

“哎呀!……我的……”伊母親悲痛到十二分的說道,“……鏡子,我的好女兒,你別要再說了,你的話使我傷心……”

“但是,我親愛的母親,你隻有一個女兒,你希望著你的女兒,你愛著你的女兒,女兒完全知道,而且愛著母親的。不過我不能因為個人的幸福,家庭的幸福和安慰著母親,而犧牲了我的意誌和思想——一個人可以不要幸福,但是不能不要意誌和思想。”

“然而,我的女兒做了不名譽的事……”母親頹然了,大哭了起來。右華坐在椅上不覺也流出了熱淚。

“母親,請你別要傷心,我不是為自己辯駁,我不能服從現代社會中所有的法律,禮教,人格……這些事!我已然說過,這些都是假的。”

“難道人格和名譽都是假的?”母親說。

“是的,假的!試看今日社會中有名譽的人來講吧,這些人都是官僚,政客,他們所有的錢財,都是從窮人那裏用假定的政綱,法律剝削得來的。他們的名譽,也不過封建思想很深濃的人們去崇拜,封建的哲學,造成了社會上這樣的秩序,名譽?那不過是壓迫多數窮人的定律呀!”

“唉!我不能再聽我女兒神經錯亂的話,我的心痛……右華,你扶我倒在**去吧。”

右華扶起姑母向房裏走去。鏡子心中有無限的熱火,伏在桌上嗚咽著,感覺得母親過於不能諒解她的女兒。

一會兒,右華從房內走了出來,在鏡子的身旁坐下,很久很久地卻沒有講話。直到淚珠兒直滾了下來,才含著恐怖鼓著勇氣說道:

“鏡……妹,”他的聲音有些顫抖,“請你恕我,我,可以為……妹妹犧牲的。可是妹……妹應當要記著母親——妹妹隻有一個孤獨的母親。……”

“謝謝先生,”鏡子仰起頭來,掠著頭發,不待右華的話說完畢,說道,“這是先生的好意。至於,先生可以為我去犧牲,這不是文學,也不是藝術,這是哲學,使我不懂!……”

一回兒,右華並沒有回話,於是鏡子又說道:

“先生是一個藝術家——有名的偉大的藝術家,卻為著一個女子去犧牲,做一個愛情的傀儡者,未免太無聊了!人生應當為著他所信仰的事業去奮鬥,卻不應當和愛情去奮鬥!”

“……但是……母親……都是……要的。”右華有些不自然,感著有一種壓力在心頭上,羞澀在他胸中。半晌,才這樣地說了出來。

“我沒有說不要母親。最後,我誠懇的告訴先生:請你別要因我而留戀,因為我們的思想相差太遠了!假使過去的一年,我們……現在是不能了!我的名譽,我的人格,為社會上所攻擊,詆毀,但是,我的意誌是堅決的,你們既然詆毀我,就請你們離開我吧,我不能……”

鏡子立起身來,走到母親房間去了。

自後,母親便病了——心痛,吐血,麵色很難看。然而,她是愛女兒的,沒有與女兒為難。不過,陸軍大尉的親族,藝術界,文學界,以及從前宣傳鏡子是女藝術家的大人物們……都是攻擊著鏡子的!右華又有關於鏡子極不名譽的宣傳。……

一天,鏡子憂鬱著,母親才知道秋田已離開A省了,母親欣然,以為此後可愛的女兒可以脫離那個革命黨的流氓,而做一個藝術家了!但是,事實上並不如此,還有很多為母親所料想不到的事件在後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