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實的女郎,為著離開了丈夫,時常明眸裏汪著淚兒,小指頭吻在唇上,黯然神傷地沉思一切;這個,是很平常的一回事件。自秋田離開A省到S埠去以後,我們的鏡子女士一天天懷感起來,精神上感覺著不安與很大的損失。新劇場也不去了!唱歌,跳舞,繪畫,讀小說,這些都不做了。終日的,是沉思,想念,理會著伊丈夫所給與的一些革命理論,翻閱著社會主義的書籍,和伊丈夫關於政治的著作。時常地,明眸裏汪著淚兒,小指頭吻在唇上,黯然神傷地沉思一切。

隻要住在A省省城中的人們,很少有不知道寡婦夫人僅有的女兒鏡子女士的。那是很可憐的,鏡子十二歲便死去了父親,母親三十六歲便做了寡婦。為了貞操的問題吧,年青的寡婦母親並沒有再嫁人。但是因為有錢的原故——所謂小資產階級——鏡子雖然是很年青的便失去了父親,她幼年與青年時代的生活卻是很愉快的!而且年青的寡婦對於僅有的年青的女兒,疼愛,那是不必說的。幼年的鏡子,有保姆看護她,有有錢的,做官的,親族們的憐愛她……

寡婦母親,因為是很年青的,所以異常的感覺孤獨的煩悶,在她很寂寞,心頭滲透了不可宣泄的悲哀時,她便消磨著悠長的光陰來教育她的女兒。談到女性的家庭教育,那是很簡單的了,多半是說故事。於是我們的鏡子女士,便是從那時開始,和其他的女郎一樣,受了封建思想的洗禮。因為傳統的故事中,都不外乎“美麗的公主”,“義俠的英雄”,“黃金的宮裏”,……一流的東西,不獨在母親那裏,在學校所受的教育,差不多地也是一樣!老實說:鏡子受了多年的學校的與家庭的教育,深刻著回紋在腦海之中的,無非是增加了一些伊對於榮耀,尊貴,和財富等的智慧。也有些時候,教育與宗教,是說得異常光榮的,如什麽人格,道德,慈愛……但總免不了對於榮耀,尊貴,財富是人間無上的威權和無上的幸福有深深不可磨滅的暗示。鏡子是很聰明,很智慧的女郎,貧困的憐女和街道上的乞丐,也有引起伊慈愛,道德等同情心的時候,在衣袋內摸出一兩個銅子兒拋在地上,或是分與一點食物給他們。不過,伊的這種道德和慈愛,並不是出於伊純潔的天性,伊是從教育和宗教上得來的;因為如此上帝才能充分的給與伊以尊貴,榮耀和財富的。終究,伊覺得貧困的憐女,齷齪的丐者,是討厭的,卑鄙的,可羞的——因為他們是沒有錢的無產階級!

這樣地,鏡子的思想和伊的年齡一年年的增高起來。十八歲的時候,鏡子要做一個藝術家!伊覺得藝術的幽靈非常的清高與偉大,藝術中含著了人生的歌音,與盈藏著人生的生命,而且是一回非常榮耀與尊貴的事件。——至於財富,鏡子並不十二分的需要,因為她父親的遺產便是很財富的,至少也是高於第四階級的第三階級!

這是很偉大的,我們的鏡子並沒有奢望,藝術家的成就,漸漸露著烽火的光芒。

A省有名的血花劇場,和賽西牙的跳舞台上,時常現映著一個美麗可愛的女郎。每在夕陽西下,燈光閃在A省的街道上,活潑,漂亮,頭發梳得光光,美麗西裝的少年,一群群的向著血花劇場或是賽西牙的跳舞台走去。自然,這個,他們是看戲與跳舞去的。在這裏,是應當要順便說一句:就是隻有星期六的晚上他們才到賽西牙跳舞台去,其餘的日期都是到劇場去的——因為星期六晚間賽西牙的跳舞才開幕呢。——總之:我們在劇場上,看見那班青年,他們都是坐在特別座裏,茶房特別地圍住了他們在那裏拿水果和點心。他們——青年們,在未開幕以前,照例一個個口中嚼著食物,戴著“克羅克”眼鏡兒的眼睛光溜溜的在向著四麵有女人的地方看去,雪茄香彌漫在座的四周,瓜子的聲音非常的好聽,偶然也從他們這個小團體裏送出一陣陣愉快的笑聲——大概他們在談著戀愛與新劇的故事了。

台上的幕開了,一個個的懶著腦袋,一對對的眼睛集中於台上去,大大小小不同的鼻子,嘴,麵孔,都露著一種新的希望的情調。於是,我們現身於舞台並不久而已馳名於這班青年心曲上的鏡子女士,伊飾著劇中女性的主角,由台內出來了!那時我們可以預料得到的,台下是一陣的鼓掌聲,夾著一兩聲“好……”,尤其是那個特別座裏青年們為甚。美麗的鏡子女士,晶瀅瀅的一對眼睛,裝在伊的麵孔上正適其中的鼻子,小小的鮮紅的嘴唇,嫩白而端正的麵孔,以及富於肉體美的手臂……再加上很藝術的修飾,使頭發圈曲得成為有光彩的波曲的紋,服裝是那樣的適合於伊的身體,回合著伊肉體的曲線,臀部異常的肥大支配在嫋娜而細小的腰間之下,……如此,便成功了美麗的鏡子女士,如此,便醉倒了很多的青年,博得“A省美人”的稱呼!

鏡子是很善於交際的,特別座裏的那班青年,差不多都是伊很好的朋友。至於那些青年們的成份,多半是學生,藝術家(?),文學家(?),新聞記者,軍官……總之,是一些有名的大人物!這班大人物的青年,他們和鏡子由認識而變成了朋友的機會,並不隻是在血花劇場,多半是在賽西牙的跳舞台上。在那裏,那是每個星期六的晚間,他們可以和鏡子女士在同一張桌上用著晚餐,飲著葡萄美酒,手挽著手,肉體與肉體相緊湊,眼睛對著眼睛,呼吸緊張,神經上便麻醉,在氈毯的台上,含笑地唱著《愛神之來》的歌聲舞蹈起來……。鏡子的交際便是從這些地方而開始,漸漸地認識了A省的大人物,以及這些熱心於藝術的青年。

A省血花劇場和賽西牙的跳舞台上,每天晚間都演著這樣的喜劇。同時,因為鏡子的美麗,善於交際,便成了有名的藝術家!——女藝術家!

當然,鏡子造成一個女藝術家,也並不隻是很簡單的一回事!伊有天才——這是為我們所公認的!伊除卻演劇的動作,表情,跳舞的嫋娜,活潑,青年們的生命常葬在伊微笑的唇邊以外,伊還能夠音樂,鋼琴彈得很好,幽婉,新穎,抑揚,動人聽覺之官能的歌音,A省有名的音樂家——留法國什麽音樂院的——是非常的愛聽與非常讚許伊的。鏡子也能夠繪畫,也能夠作文,A省《真美》雜誌上時常刊印著伊浪漫風格的圖畫製作!《朝露》雜誌上也曾發表了一篇創作——秋之歌音,引起了唯美派文學界視線的集中,並且A省有名的老批評家,給了伊“處女作家”的一個徽號,增加了伊在文學界裏的地位——因為鏡子十九歲那年,進了美術大學,伊研究藝術,同時也就醉心於文學呢!

要之:我們的鏡子女士,在A省沉醉於伊,生命在伊微笑之唇邊上而跳躍的青年們,的確宣傳鏡子是一個女藝術家。

鏡子在這樣的生活中——所謂藝術的生活——渡過著伊的青春時期,雖然伊的裝飾一天天的走在潮流的前麵,是豔麗,是時髦,終究,時光那是討厭的東西,伊二十一歲了,在肉體上或是伊是增加了美點,而伊的天真,那是消失了!伊自從十八歲的那年秋季現身於劇場與跳舞廳以來,在這三年中,伊也曾離開過A省到遠遠的S埠,渡過海住過日本的東京,在這些地方表演伊的藝術,然而,不知為了什麽,伊漸漸地厭棄於這種生活了!

那大概是在一個春天的時光吧,空氣是非常的爽暢,和風帶來了一種新生命的力,斜陽已經西斜的時候,鏡子因為身體上有些不大舒適,支持著疲困的身體在沙發上。麵孔有些憔悴,心境上感著異樣的煩悶。近來伊覺得這樣的藝術生活,伊有些厭煩了。十九歲以前,因為虛榮的趨使,伊很喜歡去接近於那班所謂有名的大人物,大人物們的熱心,增加了伊藝術生活的興味,但是,二十歲上,伊漸漸地覺得那班大人物的熱心,並不是希望於伊的藝術,在大人物的誠懇的語聲之中,希望的微笑之中,對於伊是含有猙獰的野心作用的!是有一種潛伏在內的奢望的!那簡直不把伊當著人去看待,是他們的玩物,開心的工具呀!伊是二十二歲了!還沒有得著固定的一個丈夫,靈肉的衝突使伊不安於伊所有的環境。伊也常想得一個固定的丈夫,終於因為目標太多的原故,雖然有幾次幾乎和伊所心愛的情郎發生肉的關係,究竟伊還有一點靈魂的存在,自主的能力終於勝了情感的蠱惑;伊還是一個處女呢。

鏡子好久不看書了,伊自十九歲以後,時間多用於在交際場中,舞台與劇場上,環境並不需要伊去看書,繪圖……這些東西。今天,因為過於寂寞了!於是伊無聊地翻閱著一本戲劇——《時代之犧牲者》——原來,鏡子的看書,不過是一種消遣,但是,以劇中的情節,人物,居然感動了伊!幾乎——可以說,這本劇本,給了伊的一種新生的力,伊神經緊張,心頭跳躍,幾年沒有流的眼淚,如狂風中之暴雨一般,綿綿地流了下來……

那本戲劇,是描寫一個年青的女郎,伊因為戀愛的故事,失敗了!伊幾乎自殺。後來那女郎投到革命軍中去,伊智識很淺,又是小姐的體格,不能勝任別的職務,便任看護婦。從那裏,女郎得了很大的安慰,漸漸的了解革命是一回什麽事,伊開始反對禮教,反對家教,反對法律,……並且犧牲了家庭,愛人,集中了精力去反對現代資本主義的社會製度……。這幕劇,簡直給伊現在這樣生活的一個反映!伊更感著這樣的生活過於無意義了!

鏡子很同情於《時代之犧牲者》裏的主人,為了這,伊極欲知道作者是誰,在最後一頁上,鏡子看見了作者的名字——秋田。

便從這一天開始,鏡子消失了新鮮的情調,麵孔上罩著一層愁雲。鏡子不再到藝術大學去了!劇場上,舞台上,也失去了鏡子的蹤跡,伊病倒在**,愁苦了伊的母親。

病中,愛伊的教師,大人物的朋友們,以及伊近來所更接近,在客觀上都承認那就是伊未來的丈夫右華先生——陸軍大尉的兒子,伊的表兄——都前前後後的來看伊,但是,伊很厭煩,心頭感著空虛,都被伊拒絕了!右華走來看伊,很溫柔的詢問著,鏡子卻不像從前了!伊發起脾氣來——這是為人們素來所未見過的——轉身將麵孔向著床的裏麵,大哭了起來。然而,這,卻更動了伊情人的心,右華更進一步的來表現他的忠實,說了很多情人們在情人之前應有的懺悔的話,這個,卻是沒有效力的,鏡子簡直打了他一拳頭,恨聲的說道:

“你走,我不認識你,你們這些都是自私自利的東西……”

右華隻得怏怏地走了出去。這事卻急壞了母親,也流下了眼淚。

在恍惚的病中,鏡子偶然用著朦朧的眼睛看在壁上的圖畫——那都是伊浪漫藝術的製作,伊非常的憤怒,不安,起來完全扯壞了!

病中的鏡子,並沒有服藥,也沒有什麽大病,隻是煩悶的異常罷了。伊唯一的隻讀那本《時代之犧牲者》,而其他的,過去所愛讀的,浪漫主義的,唯美派的,頹廢派的文學,伊不願意再讀。隻要一看見那些含有浪漫意味的書麵——什麽《海角的歌聲》,《流浪的悲哀》等東西——眉頭便要皺了起來,說道:“這些都是代表資產階級非時代精神所需要的反動文字!”

自後,鏡子的思想簡直有了大的變動,伊痛恨伊過去的生活——那簡直是非人的生活!榮耀,尊貴,財富……這些,伊都覺得是自私自利者的需要,和現在社會上所有的資產階級的文學,藝術,是一樣地無意義。伊反對資產階級,在社會上所占有名利的人,都覺得是很討厭的東西!資本主義製度的社會中,一切都是討厭的!

在過去,鏡子是很討厭於革命黨人!因為從人們口中所傳來的革命黨,是一個很下流,很野蠻的暴徒!鏡子自讀了《時代之犧牲者》以後,知道革命黨並不是那樣一種可怕的東西!革命是為的窮困民眾的生活,是要改變社會矛盾製度的方式。

病中的鏡子,給社會上沉醉於伊的青年,政客,資本家,都有了莫大的懷疑——竟有一些謠言,說右華與鏡子發生了肉的關係,要生育小孩兒了。這更使鏡子討厭他們是“非人的動物”!

是從母親那裏,得來了一個消息,說是A省也有革命黨人,預備暴動,全城的空氣不寧與緊張起來,並且說革命黨的領袖是秋田。

秋田,這兩個字驚覺了鏡子的神經,伊從**坐了起來,說道:

“秋田?”銳敏的目光注視在母親的臉上。

“是的,革命黨,秋田,暴徒,流氓。”母親說。

鏡子忽然想到《時代之犧牲者》的著者,伊重看了看《時代之犧牲者》的最後一頁,果然,一點不錯,著者是秋田。鏡子的神經又緊張了!伊想著,秋田……雖然暴徒,流氓等名詞是很不好聽的。

鏡子有二十多天沒有外出了。因為伊要去見革命黨人秋田,在下午的時候,伊很秘密地到伊同學川澤家裏去——因為校中很多人說川澤是革命黨。——便是在川澤的家裏,想盡了方法,前後去了七次,才遇著了伊所崇拜的人。

鏡子遇了秋田以後,不知為了什麽,流下眼淚……自此以後,鏡子便離開了藝術的生活,忘去了從前的一些大人物!一意地去接近秋田,母親時常不明白自己的女兒是從那裏回來的。

鏡子自結識了秋田,伊是非常的心喜,而開始去過著政治的現實的生活——老實說:就是在那時,鏡子去愛著秋田,秋田做了伊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