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顧家埭要造洋學堂了。”

這個消息，在十天之內，就傳布了全村，全白蒲區……。

募捐造洋學堂，是我們顧家埭的大老爺，二老爺，龍二老爺，三個老爺主辦的。因為主辦的是三個老爺，所以募捐的成績很不錯，在將近半個月之內，募了一千二百幾十元。

於是顧家埭造了五間瓦屋平房的洋學堂了。

杜二老板的話，果然不錯，在顧家埭的洋學堂造好以後，縣長大人果然送了一塊“熱心教育”的金字匾額，上麵是大老爺，二老爺，龍二老爺的三個名字。龍二老爺看了學堂裏掛的這一塊縣長大人的獎狀，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聽說，造這座洋學堂，三位老爺還都揩了二百元的油呢。三位老爺因為要留一個創辦這學堂的紀念給後人起見，覺得“熱心教育”的金字招牌猶不足，所以就照了一張像片，掛在洋學堂的禮堂上，與孔子招牌並駕齊驅——因為當時的學堂是以孔二先生為至聖大成的——要是我們仰起頭來一看，立在像片右邊的一個白長胡髭，堆了一臉的笑容，右手提了一枝旱煙杖的，便是我們的龍二老爺。

洋學堂開學了，龍二老爺的二少是“堂長”，三少是“教員”。

洋學堂一共有四十多個學生，有二十多個是姓顧的，都是老爺少爺——一句話，都是“大門堂”裏的小少爺和小姐們。此外，是龍二老爺佃戶的兒子們——也有幾個是大老爺，二老爺佃戶的兒子們。至於其他的孩子也有，那是很少的。原來，學堂造成之後，龍二老爺對於佃戶下了一個口傳通令，“凡是農家子弟都要來上學堂，上學堂是不要錢的。”

窮人因為沒有錢所以很困苦，而窮人所愛也就是錢，或者窮人愛錢的程度比老爺愛錢的程度還要過度一點，窮人聽到老爺的吩咐，“上學堂不要錢”非常驚奇，宣傳一時，大家的猜疑都以為龍二老爺吃了“挖屁眼”的苦，現在是“修心道人”了。於是窮人都說道：

“龍二老爺真好，上老爺的學堂讀書不要錢。”

因為學堂是三個老爺募捐籌辦的，所以窮人都叫“老爺的學堂”，不叫洋學堂了。

但是，有些窮人都說，“不要錢的老爺學堂不能去，去了將來要當兵。”

窮人雖然窮得可憐，卻也寶貴生命，怕自己的兒子去當兵。因了這，窮人的兒子便不敢進“老爺的學堂”。隻有老爺的佃戶們，逼於老爺的威勢，距離學堂不遠，才來進老爺學堂。

“老爺學堂”真熱鬧，還唱歌，學兵操呢……所以窮人們有空的時候，也笑嬉嬉地站在學堂洋玻璃窗子外麵來看熱鬧。

到“老爺學堂”來看熱鬧的窮人，便時常能夠看見有白長胡髭拖了一枝旱煙杖的龍二老爺。據說，近來的龍二老爺，除了在“大門”裏抽鴉片睡姨太太而外的時間，都消磨在“老爺學堂”裏。龍二老爺在洋學堂裏是很得意，一天到晚是笑嬉嬉！有時，他跑到禮堂上，抬頭看了那縣長大人送來的金字匾額，和那幅像片，便笑得一張大嘴合不攏來，而點頭與搖擺身體。有時，龍二老爺也跑到教堂，衣服襤褸麵孔塗得灰塵與黑墨的佃戶兒子們，便都站了起來，漲紫了臉，高聲叫著：

“老爺！老爺！”

老爺並不點頭，或是答應一聲“嗯”卻走到兒孫們所坐的桌子前麵去了。

一天的下午，龍二老爺又拖了一枝長煙杖。到老爺學堂來了。顧玉聲——是一個小學生，他喚著龍二老爺的女兒：

“喂！喂！顧光鬥。”

顧光鬥是龍二老爺第四個女兒，她聽了有人叫她，便轉過頭去。一轉頭，伊看見素來很頑皮的顧玉聲，做了鬼臉兒，用左手在摸屁股。

“豬貨，你幹嗎？”顧光鬥紅了麵孔，怒了。

“挖屁眼！”顧玉聲很快活，全堂的小學生也都笑了。

這一來，顧小姐哭了。因為知道顧玉聲在宣傳伊父親的羞恥故事。龍二老爺走了過來，問：

“什麽事？”

“顧玉聲……”

“顧玉聲怎麽樣？”

“他……摸屁股……”

全堂的學生，聽了不敢大聲的笑，卻嗤嗤地在房子裏笑。

“笑什麽？”龍二老爺麵孔也紅了，“誰叫顧玉聲？”

“是他——”龍二老爺的另一個孫兒指著一個破衣服摸屁股的孩子。

顧玉聲給二少拖了去打了三十板子，不準他再來讀書——這叫開除。

顧小姐得了勝利，自後，老爺學堂裏的孩子便不敢摸屁股了，同時，龍二老爺也就有三天沒到“老爺學堂”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