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近幾年來,龍二老爺真是個善良的紳士,他很怕事,絕對沒有做“訟棍”。除卻了偶然遇了一點感想,便歎一聲“人心不古,江河日下……”以外,他並沒有其他的奢望。隻是對於佃戶,一天天苛刻起來。佃戶少一元租錢,一鬥租糧,那是不成的。佃戶假使反抗,便不給田佃戶種。在暴動期間的一些小百姓,也有是龍二老爺的佃戶,可是給龍二老爺調査清楚以後,便都沒有田種了。窮小百姓因為無地可耕,有的忽然失蹤,有的向工廠去,有的做了乞兒與流氓……。龍二老爺的佃戶認識了老爺剝削的手段換了方式,而且有前例,所以隻有默認。忍耐一切的苦痛。因此,近年來龍二老爺雖然不做訟棍,而他的田,是依然一年年的多起來,他的錢,依然是一天天的多起來。

此外,龍二老爺的胡子更長了,鴉片抽得比坐轎進城的時候大了兩倍,和多了兩個孫子,三個孫女兒。王二還是個小雜役,卻少了一個跑差劉四誇子——誇子是死了——以及死去了一個私通的寡婦嫂子——據說是氣死了的。然而這,好像與龍二老爺並無關係,龍二老爺也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還有件事,是龍二老爺年來所希冀的成績,就是二少三少——兩個洋秀才——從洋學堂畢了業,兩張有花紋的畢業證,很寶貝——如同鄭板橋的字證一樣寶貝——的貼在壁上。因了洋秀才從洋學堂畢了業,龍二老爺便想在顧家埭造一個洋學堂。

“造學堂也很名譽的呀!聽說還有獎賞呢。”

龍二老爺的嶽丈杜二老板——說起來很好笑,嶽丈的年紀沒有女婿的年紀大——不知他從那裏探來關於洋學堂的消息,扁了女兒的一張大嘴,麵孔上現了多量的皺紋,和龍二老爺暢談起來。至於杜二老板的大女兒因與龍二老爺的關係而氣死,杜二老板並不悲傷,因為他得了三十畝田呢。

“嗄!哈!哈!哈!”龍二老爺又得意起來。

“造了學堂,二少三少便在學堂教書,一年有四五百元進款呢。”

“二少也這樣說呢,”龍二老爺抹了抹胡髭,“——四五百元不是又可買十幾畝田嗎?哈哈哈!”

龍二老爺決計造學堂,以便兒子的任教掙錢。龍二老爺雖然是一個有錢有田的發財老爺,然對於錢非常慳吝。他除卻了抽鴉片打麻雀而外,絕對不用一錢。近來因為“挖屁眼”教訓而後,便不用訴訟法去掙錢,他是由租田租錢的方法上去掙錢。但這樣的掙錢法,固然也是一種“敲詐”,不過比較“訟棍”時代,相差多了。因了這,龍二老爺近來更尊貴錢,就是“麻雀”也不大來了呢。現在,要造學堂,卻不得不用一筆“錢”,這錢,也非五百元不可。龍二老爺固然知道造了學堂以後,每年可掙五百元,現在要自己先化五百元又覺有點心痛。

“父親,學堂是要造的呀!”二少爺的紅頂小帽戴在前額上,說話時不住地左右擺動。

“唔?”龍二老爺沒有回話,旱煙杆子含在口裏,右手在抹著胡髭。

“父親看怎樣呢?”

“唔?”龍二老爺又是“唔”。

“我有個法子,”三少領會了父親不願意化錢,便露出得意的情調,“募捐。”

“噯!對了——募捐!”二少也得意的拍著兩手。

“唔?”龍二老爺好像還沒有領悟,至於“唔”,這是他沒有主意解決一個難題的時候所發出來的“?”符號。

“父親,募捐是對的呀!”二少爺又慫恿了一句。左右擺了一擺身體。

可是龍二老爺隻是搖頭,說了一句:

“這可是也不成吧?”便在室內走著方步,徘徊起來。

“造學堂,募捐,”三少又說道,“上頭有這個例子。”

“有這個例子嗎?”龍二老爺停止了他的方步,低聲而驚奇的說著,兩隻眼睛透出了眼鏡兒的外框。

“有這個例子,”二少白翻著眼睛,“城裏祝家的學堂就是募捐的。”

“哦!這很好呀!隻要有例子就募捐呀!”老爺得意的說。

“有例子,有例子……”三少說。

龍二老爺決定了——募捐,募捐造學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