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 來

MA先生:

我寫信給先生說我死的,但我並沒有死。

我自從先生那邊出來,我竟變成神經錯亂的癡人了。我走上輪船去,兩手信意舞著,嘴裏信意唱著,心中是非常憤恨的。船上的搭客,一個個都把奇異而銳敏的目光注射著我,而我更恨極了,也把兩隻眼睛一直地瞧住他們,兩隻手握起拳來,很想把他們打死,心中才快,其中有一個搭客說:“這人是個癡子,我們別要理會他。”我聽了,咬緊了牙齒說:“蠢奴!無知的蠢奴!我癡,我何嚐癡。”這時又有一個搭客說了:“出去,這裏不容你。”

“為什麽呢?我也是來搭船的。你們搭船給錢,我搭船也給錢,但為什麽,你說這裏不容我呢?這個地球上是不講真理的,難道這船上也不講真理了嗎?你們這些都是罪囚呀!”

我正憤憤地說到這裏,一個兩眼含著惡意,兩手握著拳的茶房,跑來將我用力一推,說:“出去。”我覺得我的遭遇,是真可痛極了!我是來搭船的,為什麽他們不容我呢?我憤恨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也把兩手握著老拳,跑上前去,和他打了。他的拳,打在我的頭部,腦部,腹部,四肢,我也不覺得痛楚,我更不知怯弱。口裏還說著:“人間的罪囚呀!我為尋求真理,我要想把你打死。打死了你,然後我再去打第二個罪囚……如這樣一個個打去,把世界上的罪囚打盡了。真理出來了,那便是我最後的勝利……”這時又來了幾個人,也打著我。並把我向船外拖著。我嘴唇上的血,一滴滴地流著。滿身,兩手,都是血跡。但我隻知有無限的怨意,並不知痛,他們將我拖了船外來後,我又走了進去。他們不得已,便叫巡捕將我拖到巡捕房裏去,巡捕也和他們一樣說:“出去,不容你在此,和我到巡捕房裏去。”

“為了一個巡捕,當然是明白法律的,如今我被他們打出血來了,在法律上應當如何的解決呢?”我發問了這話,巡捕他並不答我這個問題,卻用木棒在我頭上敲著,說:“到巡捕房裏去。”

“好,好,你們這些罪囚,是不懂真理的。巡長,也許是要比你們懂道理些,我和你去見巡長。”說著,我和巡捕走了。但我不知為什麽這樣恨,咬著牙齒,怒罵著:“不講真理的世界,人們都可說得是不懂真理的罪囚。”

到了巡捕房了,他將我關住在一間屋裏,裏麵漆黑的,一點光明都沒有。我所希望的一位巡長,並不能使我看見。我更憤了,用盡了平身的氣力,在壁上,門上打著。沒一會兒,一個巡捕將我拖到巡長麵前,巡長是一個外國人,他看見我身上的血跡,便和一個中國巡捕講了幾句英文,是:

“他身上為什麽有這些血呢?”

“他是一個瘋子,要搭輪船,被茶房打出血來了。”

“呀!一個可憐的人!他住在什麽地方呢?”

“你住在什麽地方呢?”巡捕問我了。

“不,我沒有住所,我是一個盡受著人們之摧殘者,如今人們說我瘋,其實我並不瘋,我這種舉動行為,便是我受著人們之摧殘的傷痕——我受著我家庭的擯棄,我受著人們的輕視和痛辱。呀呀!這個世間已沒有我的位置了!”這時我的淚,如泉水似的湧出了。“呀呀”地不住自歎著,望著天。

一個巡捕將我這段話譯了給巡長聽了,“他有家嗎?回去不呢?我給五元,他回去罷。”巡長說著,便在衣袋裏拿出五元的一張鈔票給我。

“鈔票,鈔票給我做什麽呢?死在這惡魔之下的,已不知多少人了!而且我在人間已沒希望了,現在我願立在你手槍之前。你用手槍放好彈子,直對著我,乓的一聲,完結了我的生命,那我真是萬幸呀!”

停了一會兒,巡捕仍將我關在那暗黑的室裏。而我的一番憤怨之潮,又起了。大號著:“天呀!天呀!你真是無情呀!如今我要來和你奮鬥了!”可是我在這室裏,望來望去,無論如何,都不能望見天。於是我又握著拳,在壁上亂打了,用頭在門上亂撞了。可憐!鮮血淋漓著滿臉,滿地,還不知痛。

這天,正是下午的天氣,日光從西南角上射來,我睡在一張榻上,把兩眼張開時,不覺使我非常奇異。這間屋子,是我素來所沒來過的。我又想起我怎樣睡在這個地方的,這時,我想起我在巡捕房的事來了。當我在巡捕房裏受著痛創,竟不知人事了!瞧瞧手上的傷痕,還沒好呢!不覺清淚又下流了。這裏是個醫院,醫生見我醒了,跑來安慰了幾句。最後談及我的家庭和生世,也表示了一些同情之淚。道:

“上海做事是很不容易的,無論什麽事,都要幾百元的保證金,我想你還是回去的好。”

我承認他這句勸言了,他給了我兩套衣服,並給了我五元鈔票,在夜間九點鍾的時候,送我上了船,買了票;船將開,這位仁慈的醫生他才走了回去。

大概是十二點鍾的時辰,沒一片流雲的青天,淨潔如洗,疏疏地灑著幾顆燦爛的星兒。片片的浮雲,輕輕地從天空流過。颯颯的風兒吹來,江潮不住地澎湃。望過去,四麵黑影團團,蕭疏。我一人立在艙外的欄杆上,癡望了一回明月,想著我如果回去罷,怎樣有麵目見父母?自己負氣出來,落泊而歸……不回去罷,又是如何的辦法呢?……死罷……那又何嚐不等於現在的歸……天空中的明月呀!我前途有光明沒有了呢……呀!如今喲!隻有還是去奮鬥罷了。一旦得了奮鬥以後的勝利,那就好了。呀呀!呀呀!可憐的顧仲起呀!你要完成你的希望,切莫要忘去在這深夜,在這月色之下,在這船上,在這江中,所立的意誌呀!我無心的摸了一摸手上的傷痕,不覺又悲傷了。我的父母兄弟……當著這時!恐怕正在安睡了,他們又何嚐想及這海外飄泊病傷的我,在這深夜中立在浩渺的江中的船頭上望著明月流淚!他們心中更何嚐有個我。唉!MA先生!我是一個沒學問的人,不足與你交,不過我很希望先生以我的以真摯的情緒來請先生扶助,先生便以真摯的情緒來迎接我;我更希望先生憐我是個弱者,被棄者,而來扶助我,使我達到成功的希望。那我庶乎不愧我的這次負氣而出,他日更不愧回去見我的棄我笑我的父母兄弟!不然,那我隻有沉淪在這汪汪的大水中去罷了!先生!我希望你呢!

船到了天生港,我也隻好暫時上岸,預備當日夜間,仍搭輪船回上海。

在第二日的上午,我又由天生港來上海了。幾天過去,又受著生活的逼迫,我想著現在的我,正似一個待死的囚徒,隻要聽得乓的一聲槍響,便可完結了一切了,不過我想當著一個待死的囚徒,兩眼看著一枝無情底槍,靈魂在瞬息之微波裏**漾的時候,這是很可哀而可憐的。是的,我深信人們的失敗。這並不是極不好的事,這不過是給人們的一種經驗罷了!人們是不會自願向失敗的道上去走的。偶然的失敗,這是由於人們的不知其中的利害相關罷了。囚徒犯了罪,這也不是囚徒的自願,這也是囚徒的不知走這條路便是失敗之途。現在他兩眼呆瞧著一個凶勇的兵士,拿著枝槍直對著他要發的時候,他一定是會覺悟而想改的——這是由經驗而得的覺悟——可是他很誠懇的到法律之前去乞恕,說:“自是以後,我覺悟了。我是不會再犯罪的。我請你寬恕我第一次罷。”但是,假定的法律,是不允許他這種希求的。乓的一聲,竟把他的生命完結了:這個我更認他是樁冤枉的事呀!

雖然,我是和待死的囚徒,相差不遠,但我究竟是要比待死的囚徒好得多。囚徒立在槍前,是沒希望了。我雖立在死之使者之前,生命在瞬息之微波裏**漾,但我如果能真切的覺悟我前天夜間在長江輪船中所立定的意誌,是還可有生的希望的,環境與生活是不足支配我的。馬路上被熱烈的日光曬得汗如雨下,拿著幾十斤重的錘用兩手舉過了頭,在那裏錘石頭的工人,他們用盡了力,做他們的工作,到了放工的時候,拿著他們汗血換了來的金錢去買麵包吃,生活環境是不能支配著他們的。我如果也學著他們,拿著重重的鐵錘,去做苦工,那環境與生活又那能支配我呢。……

在一個沉寂的夜裏,我這樣的思索了一回,我決定明天去做工了。

天空中飄浮著幾片流雲,一隻孤雁,正向南麵飛去,東天的日兒,在雲霞裏波動著。清晨的天氣,是很和靜而可愛的,我在黃浦灘邊上微步了一回,江水泱泱地一波波地洶湧著,我知時候已是不早了,便跑到跑馬廳去做工——替他們割草去了。

我去做了一個多月的工。我們每天工作的代價是三角。當著下午四點鍾的時候放工了,我們拿著這汗血換來的三角小洋,跑到一個小店裏,或是買一點麵包來,飽漲我們的肚腹,我們隻覺得麵包的香,美,並不覺得麵包的苦。有時我們幾個人還買一點酒,大家圍坐著談談。他們是最喜我看報將國家的時勢說給他們聽的。他們聽了,有時麵龐上也微露出一點笑容,有時也覺得很不快的。我還記得有一天夜裏,月兒已西斜了,一切的物影,都在微芒的月色之下,表示一些嚴深,幽鬱,沉默的景象。我們工人之中有一位老者,他是和藹可親而可笑的人,已經六十多歲了。這時,他一人獨在曠大的球場上號起歌來。我們的興致也來了,起來買了一點酒,菜,坐在月下談天。他們要我說故事,我便說了一段方孝孺被割舌的事。這位老者聽了,不覺便立了起來,嚴聲厲色的說了好幾個字,餘座的人,也莫不為之動容了。如這類的事,真多極了,如今回憶起來,也覺得這實是我們工人工作後的愉快呀!可惜,現在工已做完了,沒有工做了,我想再到那裏去做工,但是沒有這個好機會了。不得已,便暫在我的朋友的藥房裏,然而也是住不幾天的。藥房中主人的夫人,天天說要我回去,“多一個人吃飯,每天便要多用些錢。”甚至於還和我的朋友吵鬧。唉!我一出來,又不知將向何處去了!現在我是無論什麽事都願做的,能安身,那便好了。我想便是做人家的奴仆,也沒有什麽不可,因為我還是可以讀書,求學問的。一旦有機會可乘,那我或者竟能達到我的希望,也未可知。先生,以為如何?

仲起,八,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