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二老爺 一

在我們顧家埭，要是你說到龍二老爺，誰也會點頭叫道：“知道的知道的。”不獨顧家埭，就是全白蒲區，甚至全如皋縣，不知道龍二老爺大名的人，也許是很少的吧？龍二老爺之所以如此得名，卻有幾個很大的原因：在我們顧家埭被稱為“老爺”的人，是有這樣幾個條件的：第一，要有多錢，或是多的田，一句話，發財的。第二，是做官的，或是與官僚相勾結的訟棍。第三，是前清的秀才或是秀才以上的人物。有了這三個條件，還要有幾根胡子。不過，胡髭並沒一定的標準，沒有這三個條件雖然有胡髭，人家也不過叫你一聲“老頭”漂亮一點是“老爹”，“老爺”是要所謂“發財的”人們才能博得這個名稱。換句話說：你雖然沒有胡髭，年紀有四十歲以上，而有以上三個條件中的一個條件，也會有人在你前麵喚著動聽而尊貴的名詞——“老爺，老爺”，這個“老爺”的“出處”根據也許不是我們顧家埭是如此，我們的“老中國”都是如此吧！

至於我們的龍二老爺，那是很“了不得”的：他既有多的田，有多的錢，發財的，又是前清的“舉人老爺”，他雖然沒有做過“官”，可是他與“官老爺”通聲氣的，“縣長大人”因為他是“舉人老爺”，時常請他在衙門裏吃大菜，躺在一張榻上抽大煙，老實說，他是一個訟師。而且——而且他還有幾根白胡髭，因了這樣，龍二老爺便成了一個有名的老爺。

卻說龍二老爺在沒有中秀才舉人以前，那時穿一件青布破長袍，也是一個窮小子，那時當然沒有人叫他老爺。可是他一中了秀才，便時髦起來了。及至中了舉人，便“了不得”了。龍二老爺原來姓顧名龍二，中舉以後，便沒有人去叫顧龍二而為龍二老爺。且人們當麵，隻叫老爺，“龍二”的兩個字也不叫了。隻因我們顧家埭的老爺很多，什麽大老爺二老爺，……假使隻叫老爺二字，就分不出所指者是那一個老爺，假使隻叫二老爺，也不清楚，所以便龍二老爺，龍二老爺了！

當龍二老爺中了秀才，無論什麽人都跑來跪在地上，改變了他們口號，不叫顧龍二，而叫老爺。也從這時起顧家埭人們的眼光便也不同起來，在龍二未中秀才以前，人們在路上遇見了他，也不過說一聲：

“顧龍二，那裏去？”

龍二便抬起頭來，看一看誰在那裏和他說話，而笑嬉嬉地去回答一兩句。可是中秀才以後，人們見了龍二，都拱著手，仰起頭來，站在路的旁邊，現著可憐而誠懇的笑臉，提著半高的聲音叫道：

“老爺！”

老爺也和從前不同了，他跑路的時候，身體搖擺起來，煙杆子在大的袖子下麵一搖一搖的。人們叫他一聲：“老爺。”他也不過點一點頭，舉起手來抹一抹胡髭，大搖大擺的走過去了。或者那眼光越過了眼鏡框上麵瞟你一瞟，“哼”的應你一聲，這就算對你“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