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葉子臨時調任宣傳大隊長的工作。在大雨紛紛中,葉子別了他的情人,和一百多個宣傳員先行到前方去。他們是三等車,車的行走很慢,因為軌道上正在運著兵士和糧食。

第二天的早晨,葉子們到了信陽。

O省完全是披滿了封建社會的風塵,破落的街道,衰殘的人家,表示這封建社會已徘徊在墓道上。葉子們在一個學校內住下,他們便分頭工作起來。葉子將宣傳大隊分了六組——調査組織組,遊藝宣傳組,編輯統計組,農村工作組,特務工作組,黨務工作組——葉子們這次來O省,準備著的第一個口號,便是“土地歸農民”。而且在他們未到O省以前,關於O省的消息是很好的,說幾十萬的紅槍會都是革命的武裝的農民。但是來到這裏以後,事實完全反乎此!第一他們反動派在革命軍未來以前便有了反動的宣傳,說革命軍共產共妻,說革命軍……。原來在封建思想中生活著的O省農民,他們得著這種宣傳腦筋改變了;他們對於革命軍起了反感。而且所謂紅槍會,所謂武裝農民,都是豪紳地主武裝的保障,是土豪劣紳來領導的。因了這“土地歸農民”的口號不能拿出來了!同時,對於這班地主豪紳不能不取應付的態度,和他們談著革命軍是幫助紅槍會的一類的話。所以O省的工作,成了一個應付的形式了。

今天,正是五一節,葉子們在信陽召集了一個紀念大會。這天,一共隻來了五百多人,裏麵便有二百多個武裝同誌——新投降的——卻有幾十個鐵道工人。他們演說了芝加哥工人要求三八製的事實,意義,隻有工人們知道,其他的都有些茫然了。

政治部全體的人員都來了。宣傳大隊又開到前方去。沿途,他們都在紅槍會的包圍之中,紅槍會和他們成了敵視的對待,假使一兩個人在鄉村之中便要被繳械,被屠殺。宣傳大隊中也找到:兩個紅槍會的同誌,紅槍會完全是一種迷信的結合,而這種迷信是毫無意義的。如什麽“你從那兒來,山東而來,到那兒去,昆侖而去……”等等一類的話。可憐的O省農民,十餘年來在軍閥戰爭的**之下,是失去了生命,失去了自由的殘骸,他們卻依然執迷不悟,在地主豪紳的指揮之下奴隸的生活著。

宣傳大隊到了確山,明港,駐馬店,再過去便敵人的了。在這些地方,一麵他們在應付紅槍會,從地主豪紳的手裏奪取武裝的農民,一麵在應付著為了無地自容的新投降的灰色軍隊,告訴他們革命是為了民眾。同時,從H省帶來的鈔票,此地都不能用。行軍也很不便利,宣傳大隊在各地組織了經濟維持委員會,由商人出來受買這種從H省帶來素來流行的鈔票。他方麵,民眾的組織,黨的組織,也漸漸恢複起來了。

五月五日這一天,宣傳大隊全體人員在火車上舉行了一個紅色的紀念。

前方的軍隊還沒有接觸,軍隊還沒有完全運輸到前方來。忽然後方的空氣緊張了起來,信陽的紅槍會劫掠車站,挖斷鐵路了!前方的糧食又感著了困難與不足,紅槍會的勢力太可怕了!葉子便注意到這一個問題上來,他們冒了危險,全體動員到鐵路兩旁的鄉間去,他們直接到紅槍會的窠巢裏去。……這樣,他們漸漸與紅槍會打成一片,紅槍會漸漸認識了他們,而歡迎他們了。

後方的紅槍會已經平複,軍隊也繼續運到前方來。在暴風雨的一夜,前線的士兵衝鋒過去打退了敵人。

宣傳大隊奉命移到前線去工作。

前線在灤河,敵人的炮火非常利害,隔著灤河對敵著。

葉子帶著隊伍駐在離戰線十五裏的一個站上,這個地方時常有大炮打來。宣傳大隊便在這鐵路附近工作著。同時,葉子帶了一組人到前方去,在灤河的一個土城裏住下。城外河的那邊便是敵人,敵人的大炮不停止的向著這城內襲擊,老百姓很多的被打傷了!葉子在這裏,時常率領著二十餘人到火線上去,他們去慰勞伏在壕溝裏的士兵,他們送給士兵們很多宣傳品,慰勞品。火線隻隔著一條河,當他們每次到戰線上去敵人便猛烈的射擊起來,這些士兵見他們來了,他們異常興奮,增了他們作戰的勇氣。有時,葉子也參加他們的戰爭,他對敵人開著盒子炮,全線的戰爭又引動起來,步槍,機關槍,大炮,都一時的震動起來,子彈“呿……呿……呿……”一顆顆的從頭上飛去,但是這種戰爭很少有傷人的地方,因為是伏在壕溝裏的。

劇烈的戰事在每天的夜間。到夜間,雙方的戰鬥便不停息,炮彈時常落在宣傳大隊的附近。城內又駐有一隊土豪所領導的保衛團,時時有反動的可能。灤河城素來就是衰殘寞落的,居住了幾十家已破產的小商人,這時,大家都緊緊地閉住了門,死沉沉地如在荒墓中,隻有陣陣的風吹起了灰塵,在空中飛落,和店門前的幾塊破招牌,在黯茫茫的夜色中擺動,夾著炮彈子彈在天空射過激動了空氣的應聲。軍隊都在城外的壕上,城內隻有這保衛團了。

葉子恐怕敵人衝過河來,又恐怕城內的保衛團叛變,所以夜間便不息地在街上巡視著。

晏城縣是在河的那邊,但河那邊是敵人的,所以晏城縣黨部的人員也在這灤河來工作一切。縣黨部與宣傳大隊部住在一個空洞的古廟裏,他們常在深夜間開會討論一切進行的計劃,炮彈的襲來,屋上的瓦響……時常的驚動了他們。但他們很興奮,在一枝欲明不滅的燭光之下,他們的生命是寄留在這一條戰線上,他們準備他們鮮血塗紅了他們的旗幟,他們準備敵人衝過河來,他們準備炮彈落在他們的頭上,……然而他們不放棄他們的工作。他們在討論著明天的進行,明天怎樣到火線上去慰勞與鼓勵他們的士兵,明天怎樣去撫恤被炮彈打傷,或死了的窮商人,小販,……明天怎樣去在農村中工作,明天怎樣偵探敵人的消息,怎樣的化裝,怎樣的進行,怎樣的到敵人那邊去,怎樣在敵人後方工作……,怎樣設渡河這邊與敵人互通消息的電話,怎樣搜拿敵人的偵探……。他們開會,巡查終夜不睡。

宣傳大隊的特務工作組完全派到敵人後方工作去了,他們是否去了?也沒有正確的消息。黨部也派了兩個人去,他們在戰線上工作的人們,都是穿的破衣服,吃的粗麵包,他們沒有幻想,他們麵孔上隻現著怎樣去工作。“怎樣去工作?”他們時常這樣自己問著自己。

一夜,沒有星光,沒有月亮,灰色的雲布在蒼空,戰線上的戰爭特別利害,機關槍,炮,步槍,愈演愈劇烈,空中時常發現著炮彈爆裂的火花。葉子們也覺得槍炮中的生命在震**著。然而在灤河居住已一周了,一周來的不眠,工作,到鄉村中去,到火線上去,已經疲困異常,他躺在地上——他們都困在地上——沉沉的睡了過去。

“不好了,敵人過河來了!”葉子睡去不久,一個守衛的宣傳員說。

“唔?”葉子從夢中驚醒。

“敵人過河來了。”

“過河來了?”葉子爬了起來。

“是的。”

“別要亂。”

葉子將所有的同誌挑夫,夥夫,都喚醒了。

“別要帶東西走,”葉子說,“但各人的槍是要拿著。”

正是在茫茫的曉色之中,天空在下著濛濛的細雨,傷兵們背著他們的槍,很紊亂的從火線上退了下來。

“敵人過河來了嗎?”葉子對著十幾個正在逃退的兵士問。

“是的,來了。”一個士兵回答著,他們都不敢再逃了,立著在破廟前麵。

“多少人?”葉子又問。

“七八十人。”一個士兵說,“我們的官長都死了,兄弟死了三分之二。”

“七八十人就退嗎?”葉子說,“去,我們也去。”

葉子帶著二十幾個宣傳隊員就向前走,那十幾個敗兵也去了。

“你們在這裏。”葉子又和挑夫,夥夫,黨部的人員這樣的說。

他們走上了城牆,城下的敵人在微茫之中蠢動著,葉子們在城牆上向下施行著猛烈射擊,二十幾枝盒子炮一齊開了起來,好像來了一百多人的步兵。那十幾個退兵也高興起來了,他們高聲的叫了起來。城下蠢蠢的人影,恐慌極了,他們忙退了河那邊去,在河裏,給葉子們打死了三四十人。敵人退回河那邊去,火力便集中著向這城上打了,迫擊炮對著城垛子一個個的打去,在葉子附近的幾個宣傳員,打傷了三個,死去了一人,幸而打在葉子這城垛上的一個炮彈沒有開花,所以沒有損害,假使這炮彈開了花,那葉子是喪葬在這灤河的炮聲裏,那葉子幾年來的飄流也隻遺了這灤河城上的幾點血跡,那葉子幾年來在人的潮流中飄浪的殘骸也就枯朽了!然而他還存在,存在人間,這殘骸依然沒有湮沒呀!

後方的補充隊伍已經開來,在葉子們劇戰子彈快要缺沒的時候,生力軍開到了這城上來,葉子們也就收回了他隻用於宣傳並非用於作戰的宣傳隊回去了。

黨部的人員仍然站在門外,他們看見葉子回來,他們走上前來,他們露著誠懇的笑,緊緊地握著了葉子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被打傷的和打死的宣傳員都抬到後方去,葉子流著眼淚說道:

“……隻要你們的流血是為民眾而流的……。”

晚間,河這邊的部隊對敵人衝鋒,在槍聲,炮聲,喚殺聲中,這邊的士兵過河了,勝利了!葉子們要挑夫們挑著宣傳品和慰勞品到前方慰勞士兵去,民眾們也自動的挑水送到前方的士兵去。在夜間,他們開著會,討論關於晏城今後的工作,和五卅的紀念大會……。

第二天的清晨,葉子帶著所有前後方的宣傳隊員,挑夫,兵卒,隨著勝利的部隊,乘著火車到前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