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無論那一個青年，他對於戀愛都是很熱烈的，假使戀愛給了他一個嚴重的打擊，那這一種破滅的情緒是無異於要投井的自殺者。戀愛是有它甜蜜的滋味，但也有它酸苦的成份，你在愛的酒杯裏嚐著一滴愛的酒，可以增加你愛的燃燒；但這酒，有時使你沉醉，在沉醉之中可以使你劇烈的變了你的一切，有時，愛的酒杯給你的愛人拿開，或是給第二個奪了去，那你的心核上便要奏出失望的悲調。
葉子與李女士的愛，進行是很順利的，他時常接得她美麗信箋的情書，寫著清秀的小字，表現著甜蜜的字句。當他每次得了她的來信，他的靈魂便跳躍在他的字句裏，他新的生命便跳躍在他微笑的唇邊！他深深地吻著小字……。
有一次，女士的來信說道：
“你是一個人間的孤獨者，悲哀者，你沒有慈愛的母親，你失去了你可愛的妹妹，你已涸枯了你生趣的泉源，你是深夜中莽原中的旅者……現在我將做你的明燈，導你到這幸福的樂園來，我願意做你摯愛的妹妹……”
葉子讀到了這裏，他受了很大的感動，他流著了兩滴熱淚。
自後，他倆的感情在愛的爐中燃燒，在愛的酒杯沉醉，幾年以來，態度嚴肅，沉靜的葉子，現在活潑起來，在他的麵孔上也被愛的熱流滌去了一層社會的沉悶。
他倆時常在月下緩步，而談著蜜蜜的情語，他倆時常在影戲場中，肉體與肉體相偎依，他倆時常談著詩……。他倆已在沐著愛的浴池。
但是，O君也是一個青年，他也在渴望著愛的熱流，他取了很多的方式和戰術去奪取李女士。葉子和O君也公開的討論過愛的對象問題。
“要是你愛李女士，我就不愛，我們別要鬥爭，鬥爭是痛苦的。”
葉子如此的說著。
“不，我決不，我決不參加你們愛的戰線。”
O君笑嬉嬉地說著。
但是不久以來，葉子發現了李女士寫給自己的信內容情緒的疏淡，發現了她與O君通訊的事實……葉子非常的悲哀。
一天，葉子到門房査信，果然看見一封由××女師寄來的信，是寄給O君，清秀的字是李女士的手筆，葉子異常氣憤，他將這封信拿了起來，他躲在廁所去讀了起來：
“我摯愛的O哥……”
“我摯愛的O哥”，這句話給葉子看呆了，為什麽擯棄了我？為什麽去愛了他？葉子再讀下去，信內很多攻出他的話，而非常忠實於O君，葉子心頭酸痛起來，“哦哦！李女士，李女士！你將我的愛拋棄到那兒去了？你為什麽將我的生命放在愛裏燃燒，你又為什麽將我的愛火滅掉？你與O君相愛，為什麽又要攻出我，要我做你們愛的傀儡，愛的犧牲者？哦哦！”
葉子的麵色變了，他的心也變了。
葉子倒在榻上，他想起幾年來的飄流，一旦得了一個生命的安慰者，現在都被人奪去了……！
葉子他決計用手段來對付，他將這封信來捏掉，他寫了一封信給李女士，說O君在他前麵宣布，“每個女子都向我進攻，……李女士寫信來罵你……。”他又說：“不知李女士為什麽要罵我？O君慣於開玩笑，這或者是O君的把戲吧？總之：我想你決不會罵我……O君說，他一定要破壞我們的陣線……。”
葉子又去告訴O君：
“O君，你好，李女士來信了。”葉子笑著。
“李女士來了信？”O君怔了一怔。
“是的，她來信告訴我，說你寫信給她攻出我，她說我倆不過是摯愛的朋友，用不著你在她麵前攻出我。”
“真的嗎？”O君的麵孔變了顏色。
“有什麽不真？”
“你的信給我看。”
“李女士她信上說過，不準給你看。”
O君墮在悲傷的霧中了。
葉子很得意他這種破壞政策的高妙，這樣，O君懷疑李女士與葉子感情的深洽，找不出愛的動搖與破裂的痕跡，李女士懷疑O君對她的不忠實，而抱了莫大的愧感，雙方不再來通訊，而葉子便用漸進的手段來恢複他倆已失去了的愛。
葉子這種政策行了三天，果然很有效力，李女士和O君不再通訊，而O君沉鬱的麵孔，表示他已上了愛的刑場了。
這天的下午，葉子在O君的房內，斜陽雖然西下，天氣依然悶熱，忽然，李女士來了。葉子很愴惶，恐怕李女士來掀破了他的秘密，O君也以為見了李女士難乎為情，李女士也以為見了O君和葉子很慚愧……，他們三人的臉色，在一個時間之內，各人有各人的秘密，麵上都變了顏調，而不自然起來。
李女士進了房門，異常躊躇，眼間含著眼淚，因為心頭的恐慌，打碎了一隻茶杯，衝破了這房內恐怖，沉鬱的空氣，李女士沒有說什麽便走了。
葉子得了李女士這種甚悶的印象，心頭異常難受，自責的說道：
“我為什麽要苦一個女子？”
而O君和他的隔膜也深了起來，他們簡直不講話了。
晚間，一個人徘徊在操場，他默默地望著天穹瀅晶的星兒，他想起了日間的事，他很難受，他憤憤地自責道：
“我這狗東西，為什麽忘去了我的責任，為什麽忘去了我幾年以來慘痛的曆史，為什麽我忘去了受現代社會所摧毀的‘時代的殘骸’的我們？我隻沉醉於戀愛，我隻往著個人主義上去走，哦哦！戀愛是小資產階級的幻想，戀愛是小資產階級的生活，普羅列塔利亞的我們，是時代的犧牲者，沒有戀愛！哦哦！我還是放棄了戀愛吧！我還是去提負起我的責任來！”
葉子想到這裏，他便去找O君，他在O君前麵懺悔，他在O君前麵宣破了他的秘密！O君很能諒解他，夜間便跑到××女師去找李女士了。
前方的隊伍已經向前展開，葉子們也前進了。
葉子離開H省城的這一天，李女士特別的餞行他和O君，他們依然在歡樂，忘棄了一切的阻塞。潘女士也在席間，她幽默，沉靜，她時常以目光瞧著有點不自然的葉子，她好像在為著這將要離開這裏到前方去的人間的殘骸——葉子——悲傷，她好像在為著這愛之失敗者悶愁……。
下午一時，葉子們出發了，她們送他們上了車站，各人的淒哀浸在各人的心頭。
車開了，她們的素巾在灰塵中飛揚著，葉子望著他所愛，而被李女士阻塞了的潘女士，在流著了眼淚，他不覺心頭一酸，眼淚也掉了下來。說道：“我實在對不起潘女士。”
他們去了，他們到前線上去了！這人間遺棄的葉子，這社會摧殘的殘骸，這時代的罪囚，又走進了人間的深霧中去，在霧中去找著他的光明，在霧中找著他們的同伴。
葉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