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在工作的時候,他唯一的不忘去農工階級,他覺得革命是為了這樣,革命是應當這樣。他是擔任的連黨代表的責任,他的任務是站在黨的立場上謀士兵的利益。他顧慮到士兵生活的改善,精神的安慰,使士兵知道自己的階級,而與工農一致,使士兵知道自己的責任。這樣,士兵很信任他,服從他,認他是他們忠實的朋友,慈愛的保姆。他並沒有官長的風調,他與士兵是兄弟,是愛,是笑。士兵的病,他看護他們。士兵的早起晩睡,他照顧他們。士兵的痛苦,他為他們流著眼淚。他將他在軍隊中所受的苦痛,都不給他的兄弟受到。他常說道:

“兄弟們!我們忍耐,我們準備犧牲,我們要以鮮血去創立我們的世界,我們是被壓迫者,我們與工農群眾是一個階級,我們要互相的親愛,我們總有我們光明的時候。……”

士兵們都含著眼淚留戀著他的講話。

葉子常這樣的想:“革命不是一天可以成功的,我們要從下層做起,一點一滴的血,才能流成偉大的革命巨潮呀!”

官長們對於士兵,都隻承認他們是雇傭的奴隸,是自己的保護者,他們不知道士兵的苦痛,更不知道士兵的利益,他們看見葉子這樣的去愛護士兵,便生了嫉妒的心情,官長們時常聯合起來攻擊葉子。

近來,連長因為嫖賭虧債很多,二月份的餉不夠發了,但假使不發,葉子一定要站在士兵的地位幫助士兵講話,所以連長異常的煩悶與懊惱。

一天的早晨,連長忽然在房內叫了起來,說他失去了一枝盒子炮,並且說:

“我房內隻有一個黨代表,沒有第二個人,盒子炮是誰拿的?”

葉子明明知道這是連長做好了的圈套,他是將盒子炮賣掉湊銀元來發餉的,卻說盒子炮失去了。

“這反革命的東西!”

葉子惱怒著說!

終於人們都不相信連長會失去一枝盒子炮,大家都有點知道他近來的窘況,一定是賣掉了。所以大家並不注意連長的驚慌。隻有一個排長,他很討厭葉子,他想借此機會攻擊葉子,但因為連長自己紅了麵孔,不敢再去嚕蘇,這種幻想也就打斷了。

但是,經過這個事件發生以後,官長們和葉子的感情破裂痕跡更深刻一層,在三月二十事變的時候,官長們便證明他是過激份子,被囚禁了三天。在獄中,葉子流著眼淚說道:

“我們的革命到那兒去了?我們的主義到那兒去了?我們的革命又是為了什麽?難道社會製度不更變,我打倒你,你打倒我,這就是革命嗎?哦!哦!我們的革命已經到了刑場上!”

葉子又想道:

“東征與回師省城而犧牲而流血的兄弟與同學,他們是為誰犧牲的?他們的血是為誰而流的?為了革命還是為了個人?……”

在獄中,士兵們常買吃的東西送給葉子,在窗外對葉子流著眼淚,甚且他們要為葉子而有不穩定的行動了!

出獄後,葉子在政訓部服務了三個月。而他連上的那些兄弟,仍然常有信來,寫著不整齊的字句,說著悲哀的調子。在休假的那天,好多兄弟們來看葉子,他們見了葉子便非常喜歡,有幾個比較年稚一點的孩子,眼睛還瀅潤著眼淚。葉子更同情於這班農村的破產,工廠的失業而來當兵的兄弟,他也常在休假日跑到連上去,與士兵們談著故事,予以他們的安慰,唱著他所教給他們的國際歌,他們遊戲,擁抱,他們是立在一個階級上的兄弟,親愛的兄弟,我們找不出他們中間的界線來。

七月間,葉子隨軍北伐,他被調到前方E軍政治部工作去。

七月間,嶺南的天氣是異常的炎熱,葉子隨著到前方去工作的人員,衝過了暑氣坐著火車到S關,到S關以後,他們便改用了步行,他們過了很多的溪流,他們過了很多的山嶺,他們一天要走九十裏的路程,下雨的時候仍然不停止前進。葉子有一匹馬,但他不大會騎,而且矗立的山路也不大好騎,所以他完全仍是步行,……。

經過了七天的行程,他們到H省的HA縣,戰線就在HA縣的前麵,相距六十裏。他們在HA縣便開始他們的工作,葉子在群眾之中活動起來,組織工會,農會,……,他決心領導著第四階級的人們向著新的社會走去。他們開了一個群眾大會,到會的群眾有三萬多人,這裏的成份十分之七是農民,十分之一是工人,還有十分之二是婦女,學生,商人……。

前方的軍事已進展了,他們的政治部便沿途工作隨著軍隊的進展而進展。在這裏,葉子時常到農民的家中去,詢問他們的生活,苦痛,和農民很親愛的談起話來。從前方受傷回來的士兵,葉子常去慰問他們,撫摸他們的傷處,鼓勵他們,告訴他們這是為著解放而流的血,這是為著群眾而流的血……!士兵一個個都感謝與愛著他。

前方很順利的占領了省城,葉子們便乘了小船沿著江流向省城行去。

夏日的晚夕,太陽隱在青山,餘輝映在江裏,江水呀!清澄可愛。天空是異常的沉靜,大地是那樣的幽默,綠色的田禾在陽光餘輝之中沐浴……。葉子立在船頭,他與大自然相融洽:“呀!我飄流到H省了!我飄流到湘江的流域了!哦哦!”

葉子不禁哼著有節拍的歌調。

夜間,輪船抵到了H省的省城,他們便上岸在一個學校住下。

第二天,他們便開始工作,葉子與社會上各社團去接洽,調査,他們準備開一個盛大的軍民聯歡大會。標話,畫報,傳單,早已布滿在街道上與牆壁間了。

H省的省城完全在濃鬱的革命空氣的包圍中。

第三天,他們便開了一個軍民聯歡大會。

這個大會,到了有七萬人,他們都是農民和工人,商人,學生,婦女,那是很少的了。群眾的情緒是那樣的熱烈,群眾對於北伐勝利後生活的保障是抱了那樣誠懇的希望,他們承認北伐的勝利就是他們的勝利,但這種勝利要是離開了他們便是軍閥的戰爭……!

歡呼聲震動了全城,紅色的旗幟飄揚於天際!勝利!勝利!我們慶祝這次的革命在我們工農的手裏,所以他們的口號喚道:“反工農利益的是反革命派!”

晚間,是遊藝大會,葉子所編的《到民間去》,《變了的軍閥》,又在這H省的省城演了起來。

遊藝大會中,葉子飾了《到民間去》的一個女角,葉子並不漂亮,但他飾女子卻是很像。全場中有些來參加跳舞的女子,她們見了葉子,都驚訝,奇異,說:“像,真像,像一個女子。”

有兩個女郎,她們很活潑,天真,而且浪漫,她們在葉子的麵孔上擦粉,與葉子握手,兩年來沒有和異性接觸與談話的葉子,兩年來在外過著殘酷非人生活的葉子,兩年來拖了他受現代社會所摧殘毀了的殘骸在外奔走掙紮的葉子,現在,他忽然得著異性的撫愛,他的心靈跳躍起來,欣歡的翅兒從他胸間展開,他好像久渴者得了一點冷水一樣。

他們演劇,她們跳舞,他和她們好像是久已相識的人兒一樣,他們在後台談了起來。

“請問貴姓?”一個小而調皮的女孩子問著葉子。

“我叫葉子,”葉子回答,“你呢?”

“我叫李雲。”

“她呢?”葉子指著旁邊的一個美麗的姑娘。

“她是甘霖。”

“你們政治部在什麽地方?”甘霖問。

“在長郡中學。”

“明天星期,我們到你們政治部來。”李雲說。

“好的,很歡迎你們來。”葉子回答,一會兒又說道,“這裏有什麽名勝地呢?我們明天遊名勝地去。”

“好的,”甘霖跳躍著,轉動了她那醉人的眼睛,“遊嶽麓山,遊嶽麓山!”

“好呀……哦……革命成功萬歲!打倒新軍閥!反對軍閥戰爭……!”

台下群眾歡呼起來,他們演的劇受了群眾的歡迎了!

葉子到前台演劇去。

夜間十二時,戲演完了,葉子臨去時,那兩個女子還說道:

“遊嶽麓山,明天,一定!”

第二天的清晨,葉子和秘書長O君正在談著**的苦悶,昨天的那兩個女青年來了。

“我們來到早嗎?”一進門,甘女士便天真的說了起來。

“不,我很希望你們來早。”

“因為天氣熱,早一點到嶽麓山上避暑去。”李女士說著便在葉子靠床的椅上坐了下來。

“你們遊嶽麓山去嗎?”秘書長睜大了眼睛。

“是的,遊嶽麓山去,你也去嗎?”葉子回答。

“去,我是要去,可是……我有事。”

“這位貴姓?”李女士問。

“O君,秘書長。”葉子回答,轉麵對著甘李二女士說道,“這是甘霖女士,這是李雲女士。”

“O君也去嗎?”李女士問。

“在暑天的天氣,和年輕的女郎到山上避暑去,這種幸福誰願放棄?隻是我輩俗人,事多,不克如願以償,隻有想歎而已。”慣於滑稽的O君,大大的發起議論來。引起了兩女士笑得兩張小紅嘴合不攏來。

“太陽上來了,我們走吧。”甘女士吐出她那流利的國音。

於是他們站了起來,葉子提著他的照相機,與O君別離而去了。

他們三人坐了人力車,轉了幾個街巷,便到了湘江,嶽麓山是在江的那邊,要渡了這江才能到嶽麓山去。

因為天氣的炎熱,他們下車後買了一些水果到一隻小船上去。金色的陽光照在江上,碧色的波流送著這三個快樂的人兒渡過這瀟湘之水。微風,輕和的吹揚,吹動了她倆的衣裙,吹亂了她倆額角的絲發。她倆,含著了沉醉的歡笑,她倆的秋波不時地射在葉子身上,她倆唱著《春之歸來》的歌曲,她倆使葉子忘卻了人間的悲哀,忘卻了他是資本主義社會中剝削剩餘的骸骨。他對她倆也是含情默默,他的生命跳躍在她倆之唇邊。

她倆都有使葉子沉醉的地方,甘女士幽默的美,李女士的活潑與調皮……她倆都使葉子沉醉。葉子坐在船頭,他在注視甘女士水瀅瀅好似在碧空閃晶的眼睛,他在注視甘女士一張小櫻桃的紅嘴,他在注視甘女士肥滿的肉體上的曲線……唉!假使在甘女士身上一吻呀!那有如幸禍之再生……!李女士對於葉子是那樣的體貼!她撐了一柄日本女人慣用的紙傘,她的紙傘蔽在葉子身邊,她露在袖外的肉臂觸著葉子的手,而且她是嬌小,自然,葉子幾乎擁抱了她而叫她一聲“妹妹”。

他們離開了船兒向山上走,山上疊石壘壘,他們的汗珠兒下流。

“你的衣服濕了,脫下來給我。”李女士在葉子背上襯衣的外麵摸了一摸,她說話的聲音是那樣的溫柔。

葉子脫下了衣服,李女士拿在手裏,他情不自禁地說了一聲:

“對不起我愛的……”

他的麵孔紅了起來,她的,她的也在白嫩的麵龐上現了一朵紅雲。葉子很後悔,他俯著麵孔隻有前走,不敢回頭。

“天氣熱,你身體不好,走慢一點。”李女士並不惱他,她知道他心中正在自愧,於是她便找出這樣的一句給他的安慰。葉子知道李女士很能原諒他,但他總是在那裏幻想,好像他殺了一個人一樣。甘女士有點不大爽然,她一言不發地走在後頭。

他們到了嶽麓山上,他給她們在深林裏照了兩張照片,因為她們立著照相的地方是在一塊高石上,她們由他扶了上去,由他扶了下來,葉子第一次握著他所愛的女性的手,他全體的靈魂都在顫抖!他們到了山頂,在山頂一個什麽廟的,他們坐在一張桌上,吃著他們帶來的水果,談著他們所要談的話,在山頂上望著這瀟湘,在山頂望著隔江的省城……!

在談話的時候,她們知道了葉子從前在文學報上登載過作品的,她們忽然記憶起來,記憶了一個青年因為現代社會的摧殘而去自殺的一回事的,這篇文字曾使她們流過眼淚!她們更深進一層中認識了他,她們要他告訴她們這幾年來的近況。葉子說他的家庭,說了他在S埠的苦悲,說了他在C省軍官學校的奴隸生活,說了他在三月二十事變的入獄,說了他……以及最近的奮鬥,他的話使她們幽默,同情,眼間含著眼淚。

他們在山上吃了午餐,他們談到了文學,談到了政治,談到了要摧毀這個社會的意誌……。他們歡樂,他們悲苦,他們相愛著。

他們又遊了幾個廟宇,遊了蔡公的墳墓,遊了愛晚亭。她們告訴他愛晚亭的秋景,他們預約著秋天再來遊愛晚亭。

夕陽已經西下,留在人間的餘輝表示離別的傷情,也好像在不忍使這位久已飄流沒有歸宿的青年今晚在愛河的沉醉。他們又照了幾張影片,他們終於走下山來。他們又在夕陽餘輝裏**漾了一隻小舟,渡過這湘江之水。李女士將葉子的西裝披在他的身上,葉子感激著幾乎流出真摯的眼淚。在船上,葉子對於這晚景不覺有點感傷,過去的地獄景幕又在他的腦中映閃,他覺著這正是要奮鬥的時候,他決心要救出地獄中的現代人類。

他們上了岸,他們又到政治部去了一次。

他們到了政治部,O君正倒在椅上沉想,他見他們回來,顯然有點搖曳的現象,說道:

“你們翩翩的偕行,可是我坐在這裏悶死了!”

“誰要你不去?”李女士說。

她們在政治部坐了片刻,時間不早了,葉子請O君和她倆明天看影戲,她倆便離政治部歸去。臨去,李女士對葉子說道:

“你的身體很瘦,應當早睡,今天和你談了往事,使你傷心,你不應當消極,我們還是奮鬥呀!”

葉子望了她倆去了的背影,在灰黃色的電燈光下隱沒,而李女士的言語,深深地浸壓在他的心頭,O君和他不住的取笑。

第二天的晚間,葉子和O君到她倆校中去,在電光爍爍的街道上,他們四人到青年會的影戲場去。因為時間還早,而且他們沒有吃飯餐,便在天台上用他們的晩餐。用晚餐的時候,李女士又露出她那調皮的風姿,談吐起來。甘女士卻始終是保持了她的幽默,在眉目間流露女性沉靜的深情。葉子很愛甘女士,但李女士對他很接近,風態使他沉醉,所以他愛李女士了。李女士把她的家庭,婚姻問題都搬了出來,她說她家裏是一個小資產階級,她的父親將她嫁給一個軍閥的兒子,快出嫁了,她不願意,她……這樣的話,引起了O君和葉子的同情,都說要設法援助她。

台下的影戲已經開幕,他們都走到台下去。葉子和O君坐在兩邊,中間坐了兩個女性,李女士的肉體和葉子接近,葉子的靈魂在沐浴著李女士肉體的脂粉香裏。影戲是《花好月圓》,劇中的情節非常哀豔動人,葉子流出了眼淚,左手不覺握住了李女士的手臂。……

影戲完了,他們又在街上跑了一陣,李女士的調皮,時常引起O君的注意,滑稽的O君,他也在向李女士進攻,要突破葉子和李女士的聯合戰線了。隻是幽默的甘女士,她一個人悵惘著,也不大講話。

十二點鍾時,葉子和O君才將她倆送回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