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的三月天氣,是一個美麗幽默的世界。白雲浮遊在山間,山上披了綠色的舞衣,溪水碧澄瑩晶,春流裏送來人生幽秘的歌音。葉子的丘八生活已四個月了。這四個月中,他嚐盡了奴隸的生活,入伍一周以後,他們背起保障軍閥的槍了。他做過守門的衛兵,他於深夜間在山上放過步哨,他做過野外演習——在山上,散開,衝鋒,瞄準,咬了牙齒演習殺人的技術。他們沒有蚊帳,他們的衣服沒有第二套可以換洗,是臭的,爛的!有幾個抱著升官發財思想而來的豪紳資本家的兒子,都逃跑了。葉子他依然在這裏,因為他沒有地方可以逃跑。

幾個月的丘八生活,葉子的身體卻健康起來,他餘暇的時間是研究書籍,他看了很多革命的書籍,他很堅決的認識,革命就是要“消滅社會階級”。因此,他對於目前的非人生活,取了忍耐的態度,“革命就是要犧牲個人,創造社會的。”

的確,一個人要是抱了對於新社會的大希望,不能刻苦,放棄了個人主義,放棄了自己權利與幸福,那是不能成功的。葉子,他是認清了這一點。

在兩月以前,軍官學校開了一部份的軍隊到前線上去,近來傳來關於東征的消息,是勝利的。並且,東征軍隊的痛苦,勇敢,葉子也略略的聽到。葉子時常的懷想道:“東征的兄弟,鮮血流在青青的草地,白骨堆在深深的山裏,他們是為了什麽?……假使他們是為了解放這時代的囚,毀滅現代社會的經濟製度,那是對的。”

東征軍完全得了勝利,被壓迫的工農群眾也活耀起來,而L將軍的講演,也完全站在工農的利益上,葉子叫道:“對的對的,革命是為了工農群眾。”

因為要歡迎東征軍的凱旋,和歡送第二期畢業的同學,葉子得了校長的允許,演劇三天。葉子得了這一個機會,他好久不活動的腦筋現在運動了起來。他編了三個劇本,是《戀愛與犧牲》,《變了的軍閥》,《到民間去》。在《戀愛與犧牲》的一劇裏,他描寫一對相愛的青年,為了一個新軍閥與日本帝國主義密秘訂了互相勾結的條約,這兩個青年想將這件事的真相露布了出來,他們便決心犧牲他們的戀愛,由女青年設法投到新軍閥那裏去,做新軍閥的第四姨太太,結果將條約完全掀破了,女青年便在新軍閥的前麵,宣布他的罪狀,說道:“我所以來做你的姨太太,為了你是一個官僚嗎?為了你是一個新軍閥嗎?為了你有從人民那囊括來的財產嗎?我愛你這些嗎?不,我愛你的是你的生命!”便一手槍將新軍閥的生命完結了。後來,那女子被拿到了法庭上,正在審判時,那男青年走來,痛罵法官判決的失當,認為這是“保護資產階級的法律”,一個炸彈,毀滅了法堂,全劇便完了。在《變了的新軍閥》一劇裏,他描寫一個青年,因為沒有出路,由某革命家的友人的介紹,到某革命家那裏去,某革命家便給了他的兵權,要他為工農群眾去革命。某革命家臨死時並且說道:“我的事業是交給你了,你的血應當為著群眾去流呀!”但某革命家死了,他卻變成一個軍閥了!他屠殺工農,解散黨部,……結果,新軍閥給他的兵士和工農群眾打死。在《到民間去》一劇裏,他描寫一個青年,由他愛人的鼓勵,和資助,他去投了軍。後來,這青年覺得軍隊的武力不是民眾自己的,他們的口號是一致的,他們的行動是相反的,軍隊隻是軍閥個人的,這樣軍閥戰爭,更不能解決民眾的痛苦,他是有一營人,但是一營人是沒有用的,他終於脫離了軍隊,回到民間去,和他的愛人一同組織工農的武裝去了。

他這三個劇本,演得很動人,給了兵士們很深刻的印象。“藝術對於革命也有點幫助。”他這樣的想。

東征勝利以後,省城內掛著革命旗幟的軍閥,他依然在行使他的軍閥意誌,於是回師省城的戰爭又起了。

這次的戰爭,入伍生是全體參加的。出發的那天晚上,葉子背了一枝槍上了輪船,他的幻想又起了,他想:“我是要死了,這次是不能回來了,死,又怎麽樣?隻要我們是為了革命,未來的同誌,踏著我們的血跡前進,死,又怎麽樣?”

在夜間,他們到了珠江的流域,在江的南岸山腳下布防起來。僅隔離三千米突[1],江的那邊便是敵人。

“轟……”江這邊的炮聲,射到江的那邊壕溝裏去,火花在江那邊壕溝裏爆發著。

江那邊的槍,向著這邊亂射起來,葉子們並不開槍,他們伏在江堤上。一會兒,江那邊的槍聲也停止了,大地在死沉沉空氣的包圍中。

“轟……”每隔十數分鍾,江這邊的炮,便對江那邊的敵人射擊著。

深夜,炮也停止了,寂寂的江岸,葉子們躺在壕堤上,天空流**了火藥的氣味,繁星在笑著愚笨的人間。江裏的水,好像是在啜泣,又好像在奏著這寂夜的歌曲。

他們一夜無眠,他們也不敢沉睡,東方的太陽快上來了,他們才伏在堤上將兩眼閉起來睡去。

“轟……”大炮又對著敵人射擊起來。

哦!這東方吐出紅霞的早晨,這戰爭開始的早晨。

六月間,嶺南的天氣是特殊的炎熱,在夜間,伏在江旁的堤岸上,又是那樣的奇冷。如以炎日的蒸曬,和一夜的不眠,葉子是感著異樣的疲倦了。戰爭是殘酷的,但是為了要殺死當前的敵人,為了要改變社會製度,有什麽方法可以避免呢?而且也不應當避免。

他們的大小便,他們的吃飯,也就是在堤壕上了。

這樣,他們伏在堤壕上五天五夜,他們忽然得著進攻的消息,他們都上了輪船,準備渡江到敵人的戰壕上去。——他們的戰鬥還沒有正式開始呢。

江那邊的炮火猛烈起來,聽說四師的東征軍已攻下了“龍眼洞”。

入伍生的隊伍一共有一千多人,裝載十餘隻小船,一直的往彼岸駛去。前鋒已開始接觸了,槍聲如炮竹似的響了起來。但半點鍾以後,這聲音也就漸漸疏失,而絕滅了。

“敵人已退卻了呢!”連長叫著,“敵人已退卻了呢!”

大家都從艙內伸出頭來,已不看見敵人的蹤跡,隻看見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在天空飛**著。他們上了岸,一直到C城,與四師的東征軍會合起來,占領著省城。——聽說大炮打死了他們的師長。

葉子回想著,在途上看見幾個被刀刺死的死人,死者凶惡淒慘的形態,使他不忍深看,但他一槍也沒有放,這次的參加戰爭也未免太滑稽了。然而,他的同學,在前鋒的,已死去五個,和一個官長,葉子想道:“他們的死是為了什麽?假使我們是革命的,為工農群眾的,為改革社會製度的,那他們的死,是榮幸的死,他們的血,是有代價的血,假使我們的戰爭不是為了這些呢?——為個人,為軍閥,唉!那太可憐了!”

S埠震動全世界五卅大流血的工潮起來了!全國的民眾都為了這血而在叫喚著,咆哮著。C省在六月二十三的這天,也舉了一個二十萬民眾遊行示威大會。入伍生的隊伍也參加在裏麵。

遊行的隊伍到了沙麵,不意帝國主義忽然施行他的屠殺政策,機關槍直對著遊行的群眾射擊起來。

一時間,隊伍零亂了,哭聲,號聲,喚聲,槍聲,鬧成了一片。……

葉子急忙在一個洋樓前石柱旁躲下,葉子他看見有幾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兒,他們因為恐慌逃走,便給人群踏倒在地上。他看見有一個十三四歲很美麗的小姑娘,一個槍彈射在她的腦部,她立即倒在地上。他看見一個工人,手裏拿了一支紅旗,那工人喚了一聲“打倒帝……”,血鮮淋淋的死在那女孩的身上。他看見一個女學生,被槍彈打傷了胸部,躺在地上呻吟著。他看見……有個槍彈,射在石柱上,相差五寸,便打到了他。……

經過了長時間的射擊,槍聲漸漸疏了,葉子才從一條小巷跑去,而那些死者,血跡,總是映在他的腦間!

“戰爭,戰爭,私化財產製下的罪惡,資本主義製下的罪惡,打毀帝國主義的牆根,廢除資本製度!”

葉子這樣的激怒著。

葉子回到了營房,這幕血的漫畫,都是在他腦海遺留著。

繼著這五卅的流血,六月二十三的流血,便引動了省港大罷的潮流起來。省港罷工期間,工人的情緒是那樣的熱烈,他們犧牲了自己的工作,他們要反帝國主義,他們要反對資本家,省港的罷工,給了英帝國主義很大的威力呀!

葉子為援助省港罷工工人的生活,在C省演了五天的戲劇。

罷工是勝利了!工人的力量是大的!

在秋天的時候,葉子還沒有畢業,便被調到軍隊中做政治工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