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S埠到C省的輪船,行了八百海哩的路程便到了熱帶的境域;天氣漸漸地暖了起來,它脫離了那北部殘冬嚴肅奇寒的空氣。海浪也平息了,船身不再表示它長途旅行的艱難。原來久病新愈的葉子,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他的健康,所以當輪船在海心震**不定的時候,他吐嘔,頭暈,病了三天。現在,旅程已經換了一個新的境域,陽光照耀在綠碧色的海上,青山襯立著青天白雲的背景,翁森鬱鬱的遠林,一切的景象,都脫去了那北方殘冬灰色的情調,和沉悶的情緒,是新的,有生氣的。當著一個人抱了一番熱烈的希望,帶著他生命的力,向著一個新的境域走去,而他的環境,表現的景幕也變了,於是,葉子立在船頭,在枯悶的麵孔上,破開了一條他將近一年沒有笑過的笑掛在他的唇上。他不健康的身體,現在增加了新生的力,脫去了他那件和他一樣頹廢的棉袍,挽在臂間中倚在船欄上。

希望,興奮,新的境界,洗滌了葉子悶鬱的一切。

與葉子同房間也有三個到C省去進軍官學校的青年。一個是資本家的兒子,他穿了一套西裝,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鏡兒,衣袋內掛著一隻金表,他具有一副資本家的兒子所特有的傲慢的麵孔。一個是一位紳士的兒子,他的長袍加馬褂,胖的身材,談吐,走路,都表示他的紳士風味。一個是和葉子一樣穿著破棉袍的青年,但他自己並不承認自己的貧困,他說他是為著愛國而去進軍官學校的——他當然隻知道叫**國,並不知道什麽是革命。

“K君,你從前是那一個學校畢業的?”資本家的兒子對著坐在他對麵的紳士的兒子這樣的說。

“S埠的F大。”紳士的兒子K回答著,“你呢?”

“我是H省V大。”

“假使我們兩個人都考進了軍官學校那才對呢!”K說。

“L君,聽說軍官學校一年就畢業。”K又說著。

“是的。”L回答,“聽說軍官學校畢業後都做大官,哈哈哈!”

“是的,做大官,祝你做總司令。”

“有大官做。”那個穿破棉袍為愛國的青年,很得意的笑著。

葉子躺在榻上,聽了他們的對話,不覺惱怒了:

“這些麻木的人類!”

葉子心中不住在這樣痛罵著。

S輪船抵了S港,照例停了一天。葉子又在這英帝國主義東方商場根據地的S港流覽了五個鍾頭。在資本主義進展到了一個最高階段的地位,而工人,失業者,小販,也更增多了起來。層層的堆著洋樓的高山上,有很多女的孩童在挑著泥土向山上爬去。……

輪船離開S港以後,繞過了鴉片之役的虎門要塞,便到了黃埔的珠江流域。嶺南的天氣,景象,到處都留遺了春日的殘象,綠色的水,青色的蒼穹,遠遠的山……。黃埔是珠江流域的一個小島,重重的山,環繞著綠色的水,幾個睜著眼睛守著江流炮台,正張開了它的大口。

“哦!黃埔到了,黃埔到了。”

幾個投考軍官學校的學生這樣的叫喚起來。

在黃埔的升旗山上,飄揚著一方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它好像笑盈盈地在歡迎這從北國裏遠來的青年們。

輪船抵埠後,他們雇了一隻小船,上了岸,再乘著輪船,到軍官學校去。

同來校考軍官學校的一共一百多人,他們一進這壯嚴的武裝軍官學校的門,便沉肅起來,由一位有八字胡子的副官,將他們送進一幢空洞沒有桌椅的屋內居下。另外派來了兩個武裝士兵,立在門外,副官很威嚴的喚道:

“看守著!”

便走去了。

一百多個青年們都驚訝奇怪,而懷疑:“這是為了什麽?”

他們被看守了一個下午,並沒有食進一點食物送到肚皮裏去,簡直是被囚困了。饒舌的夥夫,勤務兵,他們穿了汙濁的軍服,已經掉了幾個扣子,和他們隔著窗子說道:

——“哼哼!苦得很,當兵!”

——“他們招不到兵,所以到S埠說是招學生。”

——“我們也是大學生,上一個月來,現在做了夥夫。”

——“快要和×××打仗了,危險得很。”

種種的惡消息,從窗的那邊送了進來。有幾個抱著升官發財的思想而來的家夥,不禁愕然,從欣慰的臉上換了一副雲霧罩著的麵孔。可是怎麽辦呢?又不能逃跑?……隻有葉子,他依然覺得有趣,他想道:

“好,也來嚐一嚐丘八的味道,生是怎麽?死有什麽?橫豎死在這千裏以外,也比死在故鄉痛快得多。”

“長衫脫去,軍衣穿起來。”一個軍官,腿上有發亮的皮裹腿,很威武的叫著,後麵的幾個士兵將衣服拿了進來。

資本家的兒子,土豪的兒子,紳士的兒子,想來升官發財的大學生,看了那灰色的軍服,黃色的草鞋,和自己身上的西裝長衫馬褂,不禁麵麵相覷幾乎掉下淚來。

隻有和葉子一樣為著窮困而來的幾個家夥,他們很迅速的脫去了破長袍,拿灰色的軍衣背將起來,腳上穿了一雙草鞋,丘八的樣兒做起來了。

葉子這時想起了鬱達夫的一篇《給一個青年的共開狀》,他告訴一個和他一樣無路可走的青年一條出路——去當兵——葉子順便哼著“假使你宣傳得好,那和你在一起的兵不是你的”的字句。

灰色的衣服背上了以後,接著便是排隊,點名,和編製。葉子編在第二營第四連裏,和同船資本家的兒子K,編在一起。一個連長,走了來說了一些“絕對服從”,“沒有客氣”,“紀律所在”……等等名詞的訓話,但沒說及“革命”。繼由副連長說了一些入伍生的待遇和兵一樣,因為能刻苦將來才能帶兵……。副連長的話,將恐怕升官發財達不到目的先一去死的家夥們很大的安慰,大家都有了一個念頭:“現在苦,將來還有官做。”

葉子對於這次的訓話,很失望,因為“為什麽沒有說及‘革命’呢?”

丘八的生活開始了。

自穿了灰色的衣服以後,他們每人發了兩條毛毯,在屋內架起榻來,布置,整潔,都規定得非常的嚴格。他們都好像進了牢獄,不敢講話,就是講話,聲音也是那樣的低小;一個個的麵孔上也換去了常態。

明天,正在黎明的蒼茫之中,“的的大大”的號聲,將他們催醒。“呿……”的叫子也在窗外吹了起來。

“快,軍隊的生活就是要快。”

連長在窗外喚著。

大家都很忙的起來,跑到昨天所指定的場上排著隊伍。

“那一個?那一個?”連長的聲音是這樣的有威嚴。

“我……。”來得最慢的葉子答著。

“不行,為什麽這樣慢,出來。”

“我不知道……”葉子給連長從隊伍中拉了出來。

“立正五分鍾。”連長叱吒著。

葉子立在場的中央,在這嚴重的命令之下,他不敢動,但他心中十分惱怒了!在喚著:

“這牛馬的生活!”

連長點名以後,對葉子喝道:

“你以後要快,知道嗎?”

“知道。”

“到隊伍裏。去。”連長的聲音好像喝叱“豬仔”一樣。

葉子頹然的回到隊伍中去,仍然在惱怒著:“這奴隸的生活。”

在連長左轉彎的口令下後,隊伍便向著大操場走去。他們的足音打在地上非常的沉重,但他們的心靈,一個個都好像失去了自由的籠中的鳥兒一樣,頹喪而灰心。

到了大操場以後,便學習徒手操練。假使你的動作與姿勢,不能合乎連長的要求,連長的拳頭就打在你的身上。葉子非常恐懼,心想:“這剝奪自由的魔鬼,牛馬生活,奴隸,那裏是革命?做錯了,可以說,為什麽要打?”

操練了半個鍾頭以後,便收隊回來,那位連長又拉著他的雲南腔調訓起話來:

“沒有自由”,“絕對服從”,……除卻了這幾個名詞以外,他沒有談到革命是什麽。

你初到這軍官學校,你不會找出一點革命的情緒出來,給與你的隻是一些丘八的奴隸生活。

隊伍解散以後,大家便去洗臉,臉沒有洗好,便去吃早餐了。

“大家別要動,聽到了我的喚聲再說。”那個身上背了一條紅帶子的值日官說,“大家看見官長進來,由值日班長喚‘立正’,大家都站起來,喚‘坐下’再坐下去,喚‘開桶’,再吃飯。值日班長,喚。”

“立正。”手臂上掛著紅布條子的值日班長喚道。

“的理乒啦……”的一陣立起來腿部碰在桌椅上的聲音。

“重來,不準有聲音!”那值日排長說,“再喚,坐下。”

大家又坐了下來。

“立正!”值日班長再喚。

於是大家輕輕的立了起來。

“坐下。”

大家坐了下去。

“開桶。”

大家呼啦呼啦的喝著稀飯。

“快!要快!軍隊中的生活就是要快。”那值日排長又在叫著,“隻有五分鍾。”

大家都不敢講話,睜大了眼睛喝稀飯。

有幾個已吃好了,那值日排長又叫道:

“值日班長,喚,時間到了。”

值日班長丟下了沒有喝完的稀飯,抹了抹汗,叫道:

“立正!”

大家都丟去下飯碗,立了起來。

“外麵集合。”值日班長叫著。

大家都立在排隊的地方排起隊來。

“解散,沒有話講。”排長說著。

“解散!”值日班長喚。

大家向排長舉手敬禮。

“重來!”排長叫著,“我沒有回禮你們的手不能放下。”

“解散!”

大家向排長舉著手,排長走了,大家才回到他們的寢室內去。

他們在寢室內還沒有坐定,有幾位少爺正拿著洗麵盆預備去洗臉,“的哩大啦”的號聲又吹了起來。

——“這是做什麽!”有幾個張望著兩眼這樣的問著。

——“出操。”有幾個在回答。

大家又到那排隊的地方排起隊來。他們的隊伍由值日排長帶到大操場上去了。

C省的冬天,雖然不會下雪,但海風吹拂了大陸,身上隻兩件灰色軍衣服的丘八,也有點不能忍耐。加以天穹中流**著灰色的雲,天快要下雨了。他們在操著各個教練,做著立正,開步走,跑步,……的姿勢,而不住地打著寒噤。連長,排長,他們的拳頭,野蠻的麵孔,粗笨的聲調,屈服了這班抱著新希望——雖然希望各有不同——而來的青年們。

操練了兩個鍾頭,休息了五分鍾,又繼續操練下去。這樣,一直到十一點三刻,他們的腿,腳,腰……都酸得不能支持,肚裏也餓得叫起來了,才收隊回來。

剛回到營房內在榻上坐下,號聲又叫了起來,吃飯的時候到了。

在吃飯的時候,他們一個個睜大了兩眼,冷飯一口口的吞了下去,好像餓牢中放出來的鬼。有幾個“少爺”們,他們吃不下,卻嘔吐,病起來了。

葉子的飯量也增加了!他吃了三碗飯。

飯後休息一個鍾頭,又出操,下午五時半才收操回來。

晚間休息了兩個鍾頭,他們便投入了睡鄉。

葉子所希望的新生活,就是這樣,一天天的繼續下去。……

哦!在這樣殘酷的社會之下,軍閥們養了可憐的兄弟,給他一點牛馬待遇的生活,保障他的地盤,保障吸取第四階級汗血的資產階級!人類是在那毀滅的高原上,葉子就是其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