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病複原的時期是在九月的天氣。

葉子病中幾個月的生涯,最初完全沉醉在失去了知覺與意識的狀態之中。熱度一天天的增加,瘡痛的地方劇烈起來,由編輯先生C的憐愛,將他送在G醫院中診治。後來,病漸漸好了,瘡也好了,可是他更枯瘦了。

葉子出院以後,正是C君結婚的期間,C君將他寄在一個朋友家內居處,C君和他的新夫人到杭州度蜜月去了。

C君的那位朋友,是一個對於金錢很吝嗇的人——社會上誰不吝嗇呢——一副將錢看得重的麵孔,使葉子異常不堪。加以病後,他身體上有了變化,他時常用著冷靜的頭腦來分析現代的社會,而現代的社會到處都有針在深刺著他,他變了一個更易於激怒的人了。

葉子近來是做文章,在書店得一點稿費,維持了他近來的生活。

秋風送來了淒楚的消息,這位易於感傷的青年不時地流著他的眼淚。有時,他想起了故鄉,有時他想起這一年來流浪的血史,他禁不住高叫著:

“現代社會是罪惡的,是黑暗的,人類是自私的!”

但是他,並不能解決他所否認的現代社會問題。他想用深刻的描寫,劃出現代社會的暗幕,和人類的醜態,但是他,又不能具有這樣的天才。他隻有,一天天的沉悶,失望,而厭煩人生生命史上未展開的幾頁。他知道,在未展開的那麵,也不過是更淒慘的漫畫。

這位青年在S埠留居將近一載了。時流的舞踏,時常歌唱著人們生活史上血淚的幾頁。“這一年,這將近年終的一年,我所有的是什麽?未來的又是什麽?”糊模的血,酸楚的淚,也許能夠深深的知道。

秋的過去,那便是冬天的來臨。冬天,它都是表示它是老大,死亡,從北風中在奏著哭泣的調子,我們這位葉子青年,他好像是灰黯的夜間一人行在高原的孤旅者,空虛,寥寂,而留戀著那天穹搖搖欲墜的星辰,他不安於他寄於友人籬下的生活,他要在他生活史上翻開一頁新的日曆,創立他理想中的新生命。

死沉沉軍閥戰爭沒有停息已十餘年的老中國,C省漸漸露著革命的鋒芒,引起了一般在灰色空氣中輾轉反側的青年們的新希望,雖然,當時的青年,並不能了解於這一種革命的方式,性質,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觀念,便是“比北方軍閥好得多”。

在許多抱著新希望的青年之中,葉子當然也是其中的一個。C省的軍官學校招生,不收學費,並給與衣服膳宿和學用品,葉子抱了很大的熱忱,喚道:

“我有了出路,打毀這私有財產的社會!”

葉子由書店的C君的朋友S君和他常去投稿的報館編輯J君的介紹,到C省進軍官學校去了。他這次的去,一方麵想借這個時機去打毀現代社會,一方麵是因為他這樣流浪著的人,應當更遠的飄流到那遙遙的南方去。

一個冬天的黃昏,他拿了S君和J君的介紹書,和K.M.T的入校證,買了一張船票,跑進一隻到C省去的海輪,到C省去。

命運之神,他都是那樣的滑稽而殘酷,他又將這青年的殘骸——時代的囚者——送流到那遠遠的熱帶的地方去。這一根掙紮的生命的線索,又在什麽時候才得斷呢?總之:我們希望著,希望於這位遊浪顛沛的青年,繼續他未來的生命去奮鬥,創造他的新生命,祝他新生活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