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吳啟超帶了個丁秘書在為民鎮和許德笙會了一次麵,許德笙一見麵就說:“林特派員也太隨便,狗爬嶺是個什麽地方,豈可大意。”吳啟超故意問他:“人人都在說這件事又是許天雄幹的,許先生的高見如何?”那許德笙大笑:“白紙黑字寫在那兒,吳特派員怎的也相信一般流言?許天雄固然實力相當,也不過是些偷雞盜狗之流,哪有這樣高明手段?真相現已大明,打狗隊就是共產黨,共產黨就以下下木為根據地,現有三五百條槍,由一個叫許三多的率領。此股人馬貽害極大,既不損害人民利益,不打家劫舍,又專與中央軍作對,因此甚得人心,現在就連許天雄也怕他三分哩!”

這些情報比林雄模所掌握的又更進一步,吳啟超大為震動:“土共有此實力,為什麽從無所聞?”許德笙道:“怕就隻你們不知道。在南區現已家傳戶曉,人人聞而膽寒,特派員也聽到清源的事吧?打狗隊又把一個告密的殺哩。”言外大有叫他小心在意的意思,“共產黨現在是無孔不入,吳特派員出入也要多加注意。”吳啟超正色道:“我怕就不會來哩。”那許德笙隻笑而不答,默默地在吸煙。

那吳啟超一會兒又說:“從林特派員因公殉職後,本人受命接充重任,我希望許老先生仍本與林特派員合作精神,繼續合作,事成之後當有重賞。”許德笙對這新任官兒作風手麵不大了解,想摸一摸底,故意表示困難道:“我是老朽無能了,做不了大事,最多也隻能通通氣,出點主意。”吳啟超連忙拋出:“林特派員許下的好處,到了我手下一切照舊。”那許德笙略見活躍,忙作解釋:“不是鄙人一味在錢眼上打轉,要做大事,實在需要花費。不說別的,就說我今天對吳特派員說的這些情報,也是來的不容易。小弟花了不少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到手的呀,我可為黨國犧牲一切,但線人卻不同我一般見識,他們一開口就是個錢字。”吳啟超道:“花錢事小,隻要能成大事。”許德笙頻頻點首:“吳特派員的見識極是。”

吳啟超又道:“你對林特派員所提的建議極佳。不過如此一來不免先傷和氣,我們對許天雄還不願作對,隻要他能迷途知返,和我們合作共同對付土共,我們就滿意了。”那許德笙卻大搖其頭:“吳特派員所說的雖也有一部分道理,怕難走通,綠林中人見識不廣,沒有眼光,猜疑心重,不叫他們見到棺材是不流淚的。當初林特派員也有這個意思,我都把道理對他說明白了。”吳啟超道:“許老先生的意思是做不得?”許德笙笑而不言。“要是我請許老先生親到上下木一趟如何?”那許德笙問道:“叫許天雄來歸順?”吳啟超道:“就算是探探虛實也好。”許德笙又是一陣沉默,笑而不言。

那吳啟超心想:怕又是個錢的問題。便對丁秘書努一努嘴,那丁秘書便打開公事包,從裏麵取出沉甸甸五大包東西,吳啟超一起把它推到許德笙麵前:“這兒是五百大洋,你先拿去用,不夠再拿。”那錢財起了作用,當下許德笙大樂,態度也變了。他說:“我為黨國效勞倒不全在錢財上著眼,吳特派員既有賞賜,我也不便推卻。到上下木的事,我可以辦,不過我這兒還有個打算,能見許天雄,曉以大義,勸他來歸順當然好,我願盡力為之。萬一氣候不合,我也隻能和大頭先聯絡聯絡。隻要做得好,把大頭拉過來,許天雄兩腿缺一,走不動也許會低頭。”吳啟超大加讚許道:“許老先生果然是好軍師。我已對周司令說過,事成之後再委你個官職。”那許德笙連稱:“多謝,多謝!”匆匆起身告辭。

上下木由於許天雄平時戒備森嚴,外人進出很不容易,許德笙憑他過去因贖取肉票有過來往,要進去也不難。在吳特派員那兒受命之後,第二天他便換上一套黑衣褲,夾了把黑布傘,手執鬆枝迤邐到了上下木。在離上下木三裏外設有一道防哨。上下木原是塊盆地,四麵皆山,從平原地區進去隻有一條狹窄通道。許天雄在通道口上利用地形築了兩座石頭碉堡,牢固無比,如果他用火力把通道一封鎖,即使是千軍萬馬也難通過。

走過第一道防哨時,許德笙一手撐開黑布傘,一手把鬆樹枝搖著,表示是自己人,便無人出來麻煩。他順利地通過第一道防哨又到了第二道防哨,這防哨設在峽穀盡處,又是一列小碉堡,各個碉堡有羊腸小徑可通青霞山。在大路口設有一盤查哨,站了幾個哨兵,在這兒對過往人馬要盤問幾句。許德笙走近哨所,當即有人過來盤查,許德笙說:“金井許德笙。”那哨丁又問:“來做什麽的?”許德笙道:“和大頭哥有要事商量。”接著又說,“請你們幫個忙帶帶路。”那哨丁便用黑布把他雙目蒙住,派人把他帶進去。許德笙把黑布傘合起來,自己抓住一頭遞了另一頭給那帶路的,就像瞎子走路一樣由那人把他引進第三道防哨。

到了第三道防哨又換了另一帶路人。許德笙為人奸猾,和那帶路人邊走邊扯閑話,把那帶路人逗得十分開心,又走得十分緩慢,那帶路人見他是大頭哥的老友,看來也是內行人,便說:“老先生年紀大了,這樣走路不便,我做個主把黑布除了吧。”許德笙當即表示十分感謝,並說:“怕你破了規矩招來首領責備。”那哨丁說:“有必要時我再把黑布給你蒙上。”這樣他就被免去這“規矩”,可以大搖大擺地走路了。

從第三道防哨以後,都是平地,一片綠油油好莊稼,而道路錯綜複雜,進入其中如入迷魂陣,常有地堡出現。據說許天雄現在實行的還是封建的大族長統治,全鄉土地除每人有一兩畝地外,大片土地都歸族有,種田的是大家,收成一半歸公一半歸己,歸公的那部分就是他給匪兵做給養的來源。誰不聽他的,就被取消族田那部分收入,勞役照舊,因此大家都怕他,他也利用這一條來進行他的家長製統治。

不久,許德笙被引進接待所。

這接待所是間三進大屋,平時住著來自三山五嶽、四麵八方的特殊人物。有來接洽入股的,有來請領武器彈藥的,有來通風報信的,也有肉票掮客、受人委托前來接洽贖取肉票事宜的。上下木雖是個大鄉,卻沒有旅店,來的各方賓客都住在接待所裏。這接待所設備頗為周全,吃、喝、嫖、賭、吹樣樣俱全,隻要有關係來的,還可以不必付款。

許德笙在接待所住定之後,看看同住的來自四麵八方的人很多,都是些自稱為江湖好漢的亡命之徒,有坐過多次牢的,有被通緝遠走他鄉的,也有被迫走投無路才來入夥的。大家都槍不離手,手麵頗為闊綽,一場賭博輸贏以千論計。但相互之間又都不願露底,隻說有事找天雄大哥來,或等許大姑召見。有人已來了許久,尚“未蒙召見”,有人已見過談妥,卻待辦完最後手續。一天之中,來往的就有三二十人。

許大頭一聽說許德笙來訪,知道此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也親臨接待所。一見麵就恭恭敬敬地叫了聲:“許老。”那許德笙也很殷勤,口稱:“許久沒見了,心裏直想,最近稍有餘閑,過來探望探望。”又問:“天雄大哥、大姑都好?”許大頭道:“個個都好。就是人多事雜,也抽不出時間到金井走走。”許德笙又問:“最近生意可興隆?”許大頭說:“也不如前了,能贖的肉票都贖走了,贖不了的,沒什麽油水,自養。”許德笙道:“一頭千斤重的大豬,有時也有肥瘦之分,看你怎個煮法,熬油、切片、做湯……”說著就是一陣幹笑:“為民鎮那一仗你們打得可真漂亮,叫那許為民至今還翻不過身!聽說那四大天王就在你這兒呀?那是四枝花呀,能彈能唱,人品又好,堪稱空前絕後。大頭兄,你真有眼光,什麽時候也叫咱見識見識?”許大頭見提起此事麵色一變,歎了口氣:“別提哪。”

許德笙故作吃驚道:“不是說你把她們背進山的?”許大頭大為不快:“又叫大姑宰啦。”許德笙也很惋惜:“為什麽?兄弟們東奔西走,弄個娘兒玩玩也不為過。”許大頭隻是搖頭歎氣,不便多說,卻問:“德笙哥前來敝處定有要事?”許德笙道:“要事沒有,過訪過訪罷了。”說時像有些心事,大頭也是機靈人,他說:“此地人多不便,請過我家裏談談。”正合許德笙心意,便說:“多久未見,敘敘也好。”

許大頭現在叫作光棍,等當駙馬爺,尚未有正式妻室,一個人住了一座三進大廈。後來他把前麵兩進撥充飛虎隊用,自己住在第三進,因此,也是飛虎隊大本營。

兩人坐定,自有小兵丁前來送茶送水,許德笙四麵張望,正色問道:“怎的連個女人服侍服侍也沒有?”許大頭苦笑道:“我們那位大姑自己是個女人,卻一向厭惡女人,她不喜歡,我們做底下人的,也隻好……”許德笙頻頻搖頭:“那未免苦了你。”又問:“你們兩個人的事怎樣啦?”許大頭見旁邊無人,也放膽說:“天雄大哥有心,大姑卻無意,她看不上我,我又何嚐看得上她。”

許德笙問:“大姑今年也該有三十出頭了?”大頭道:“和我差不多年紀。”許德笙故意說:“一個女人上了三十年紀,能不過閨房之樂也真不容易。”大頭一聽這話就笑開了:“我們這兒的事外頭少知,大姑倒不是那樣幹淨的人,身邊那幾個人誰不和她胡搞過,她要的不是像我這樣的人,要年輕的小白麵。”許德笙點點頭:“那你也得給自己打算打算。”大頭道:“我是看天雄大哥的,他不喜歡的事情,我也不想做。”許德笙大加稱讚:“你可算是忠心無二,將來天雄大哥一仙逝,這兒的攤子還不是你的?”大頭又是一陣苦笑。

從大姑事又說到目下處境。許德笙問:“聽說三多也紮起來了。”許大頭道:“我正為這件事擔憂,過去南區還隻許為民和我們,現在卻出了個三分天下局麵,三多紮起來了,聲勢不小呀,先是潭頭,而後是狗爬嶺,一下子增了好多實力。連天雄大哥也很稱讚,說人家打得巧、打得好,打狗隊一出,叫我們飛虎隊也遜色了,我就是不服氣。”許德笙連忙插口:“這一來你們也不得了,前有中央軍、鄉團隊,後有共產黨打狗隊,正好把你們夾在中間。”大頭道:“我也是這樣想。可是大姑不聽我言,另有打算,她說三多並不可怕,可怕的還是中央軍、許為民,她要聯合三多。”許德笙吃驚道:“可能嗎?”大頭道:“我反對無效,天雄大哥拿不定主意,大姑又獨斷獨行,說是雙方已有了協議,井水不犯河水,各幹各的,共同對付中央軍、許為民。”許德笙問:“這局麵能維持多久?”大頭聳聳肩苦笑著:“天知道。”

許德笙又問:“萬一三多坐大你們怎麽辦?”大頭道:“我當時也說過,三多走的是紅路,我們走的是黑路,怎能搞在一起?大姑卻說三多也是被迫上梁山的,隻要我們有心,也可以把他們拉過來,錢財的事誰個不想。”許德笙乘機挑撥道:“與虎謀皮要當心連自己也進了虎口。共產黨標榜的是反對貪官汙吏,打倒地主惡霸、土豪劣紳,你們雖不是什麽貪官汙吏,少不了也是個土豪惡霸,正是他們要打倒的,況且上下木和下下木世代打強弱,結下冤仇,三多與你們有殺兄之仇,他肯饒過你們?看來是大難臨頭了。”大頭也很喪氣。“我想大姑拉攏三多,也不全是為了對付中央軍、許為民,也想借刀殺人。”

大頭緊張地問:“殺誰?”許德笙低低地說:“對付你!老弟,你相信你手中有那支飛虎隊能叫大姑安心?看來天雄大哥的打算,把你和大姑湊合在一起共繼他的大業也落空了。大姑為人我了解,她不常自比彩鳳,而你在她眼中也不過是隻微不足道的烏鴉,彩鳳如何能隨烏鴉?”大頭把頭低著,這話正中了他的要害。“現在怎麽辦?”許德笙接下道,“我們是舊同事,是老朋友,我不妨對你直言。隻有走正路一條,和中央軍、許為民言和,共同對付土共,立點功,乘機洗手不幹,憑你們過去積累的那些錢財,也可以過幾代清閑日子了。”

許大頭並不立即表態,他一直在深思。多少也弄清這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許德笙,為什麽在這時突然拜訪的意圖了。許德笙見他不作表示,又見許果匆匆進來對大頭說:“大頭哥,大姑請你有事。”便說:“晚上再談。”

晚飯後,大頭又來看他。許德笙問:“大姑找你有什麽事,是不是懷疑我來找你?”大頭道:“聽說下下木來了三個陌生人,有個女的頂怪,也是男裝打扮,大姑想弄清個來曆,我已派人去打聽。”許德笙對這消息十分注意,卻不作聲。但問:“我白天和你談的,你有什麽考慮?”大頭故意說:“穿針也要有人引線。”許德笙大感興奮:“中央軍、吳特派員是我的老友,許為民那邊我也有知己,這件事不難。”大頭把他的話套出來後,卻又說了另一句潑冷水的話:“這件事怕不容易,天雄大哥信的是大姑,而大姑現在是決心和許為民幹到底,更怕上當,把人誘出山林再來個一網打盡。”許德笙泄氣道:“那我是白來這一趟了?”大頭微笑道:“你不是說是來看老朋友的嗎?”許德笙卻心有未甘:“我找天雄直接去談如何?”大頭警告他道:“我勸你還是早點離開這兒好,大姑知道了不是玩的。”

第二早,許德笙告辭,許大頭表示願送一程。在路上,許德笙問:“那下下木新來的兩女一男都查清楚?”許大頭道:“剛剛有個消息,來曆不明,那男裝打扮的叫蔡玉華,男的叫黃洛夫,另一個女的叫阿玉,現都在下下木住,看來也是些大人物。”許德笙把這些人名字默默記在心裏,臨分手時又說:“我們所談,僅是小弟一番善意,請勿對外泄露,免得多生是非,用得著小弟之處,隨時聽命。”大頭通知底下人說:“是自己人,不用按老規矩辦事。”所以許德笙沒有被包上眼,沿途看見不少虛實。

許德笙一離開上下木,就到為民鎮找吳特派員,當他說到下下木最近來了兩女一男,男的叫黃洛夫,女的叫蔡玉華、阿玉。吳啟超大為吃驚:“這三個人正是我手下逃兵,想不到竟然都上了梁山。好呀,我們又對上頭了!”關於勸降的事,許德笙在匯報以後又說:“這件事要辦得快,就得照我對林特派員提的辦,我預料你們在禾市一動手,許大頭就會來找我。”吳啟超當時不響,心內也有了主意:看來先禮後兵還是行不通,還得走林雄模設計好的那條路數。

在戒備極為森嚴的情況下,他回大城一次,並和朱大同進行會談,會談後帶上丁秘書秘密地到了禾市。

那禾市是個著名的對外通商口岸,商業極為興盛,國內外商船來往不絕,住有約三十萬人口。當地警備司令是周維國同班同學,姓張,兩人頗有交情。當時聽說刺州周維國派人拿了親筆信因公前來,馬上就接見了。那吳啟超給張司令送上周維國禮品一批、親筆信一封,說聲:“周司令多多致意張司令和夫人公子,信中所提各事,務請張司令鼎力支持。”

那張司令打開周維國親筆信一看,心內疑惑:“果有此事?”卻也叫警備司令部偵緝科長劉少校過來,當麵交代:“周司令有親筆信來,可見案情重大,你好好地協助吳中校辦理此事。”那劉少校答聲:“一定盡力協助!”就把吳啟超請過偵緝科,由丁秘書協助著來研究有關資料。

正如許德笙所提供的線索,在禾市確有“大同錢莊”和“世界南洋莊”,由富僑商何文義、何文洪兩兄弟主持,據說經營得法,信用卓著,年來營業頗有發展。那大同錢莊吸引極多僑眷存款,世界南洋莊專做南洋各埠買賣。何家兄弟一向在商業界活躍,被稱為年少有為,曆屆禾市商會選舉都當選為理事。

那劉科長把材料研究過之後,也有些遲疑,他說:“何家兄弟在地方上頗負盛名,一向被認為正當商人,商會裏有一定勢力,現在隻憑一人告發就隨便定案,怕難以服眾。”吳啟超卻說:“告發雖僅一人,但所供材料均極確實,料不虛假,小弟這次前來也無逮捕法辦的意思,僅為把他們當作人質,以便我們那邊行事。”劉科長道:“隻要你們不引渡,仍交我們處理就行了。”言外之意,也無非“肥水不過別人田”。

第二日,何文義、何文洪兄弟就相繼被捕,錢莊、南洋莊都被搜查標封,對外卻不宣布。當日劉科長、吳啟超在警備司令部把兩兄弟提審,豈知那何文義、何文洪矢口否認,且多方提出證件證明他們都是小呂宋僑商,且有出入小呂宋“大字”。至於許天雄是什麽人,他們聲稱從未見過,也僅在報上知道有這樣的匪徒罷了。用過幾次刑也沒什麽眉目,而禾市商會則代為四處奔跑呼籲。

這就叫那張司令有些棘手了,他把吳啟超叫去問:“怕是你們搞錯了?當初我也有點疑惑,這樣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匪首,怎會有這樣兩個斯文兒子?”劉科長也說:“商會已出麵擔保,要答應,礙於是刺州方麵來的公事,不答應,又無法對商會交代。”張司令隻好說:“人我扣留在這兒,你再回去弄個清楚。弄確實了,就來封信。”

那吳啟超沒辦法隻好和丁秘書重返刺州。他們一幹人到了為民鎮就下車,叫人把許德笙找來。一見麵這吳特派員就拍桌大罵:“你提供的好情報,原來何文義、何文洪兄弟的事全是假的。”那許德笙倒很鎮定,他問:“人捉到了?那就成了一半大事。如果特派員不信我可以約許大頭來見你。但有話在先,你千萬不能傷害他,好好地做一番工夫,此人是可以拉過來的。外有何家兩兄弟被扣押,內部再把許大頭拉過來,就不怕許天雄不低頭。不過……”他半晌又說:“事成之後,特派員有什麽獎賞?”說的確實,吳啟超也動搖了,便說:“可以給你一筆賞金,再給你個鄉團司令部參議。”落了實,許德笙才說:“我用身家擔保,賞金應先付,官職事成後再委。”吳啟超暗暗地罵了聲娘:“他媽的,真會敲竹杠。”對丁秘書道:“給他!”

那許德笙把錢收下,說:“和許大頭會麵的事,可要非常秘密,不然就會壞大事。特派員也不能到上下木,許大頭也不能到為民鎮,隻能在金井我家裏。”吳啟超卻又遲疑:“要我到金井去?我的安全又有什麽保證?”許德笙笑道:“特派員隻能帶三五便衣,你的打扮也要變變,有我在,包沒事。”

在許德笙再度到上下木前,許大頭又和大姑鬧過一次。原來三多又派了三福過來,送了幾斤上等青霞茶和幾件野味,由許果引見大姑:“三多大哥多多拜謝大姑,前次送去美酒肥豬,也叫我帶來一些山野土產,請大姑收下。”大姑果然高興,問三福道:“聽說你們那兒也有個女扮男裝的好漢,什麽時候也請過來坐坐。”三福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又說:“三多大哥叫我帶來口信,他說最近我們那邊彈藥頗感困難,有錢也買不到,想請大姑通融一下賣給我們幾千發子彈。”大姑問:“為什麽三多大哥不自己過來?我還有好多事情和他商量呢。”三福道:“三多大哥最近很忙,大姑有話先托我帶去,日後有空再來麵議。”

大姑當時想:三多有求於我,看來是想試試我的誠意,小錢不花大錢不來,要子彈就給了吧,雙方關係打好了,日後見麵好商量。便叫許果:“給他一千發子彈。”又對三福說:“子彈我們這兒有的是,錢我也不要了,算是我送的。多多拜上三多大哥,有空請他過來,也不要忘記把那位男裝打扮的姑娘帶來。”

三福當麵謝過,叫人挑上彈藥由許果陪送要返下下木。不意到了村口就被飛虎隊人馬攔住,一個小頭目問是哪來的,當時許果就說:“大姑給下下木送的禮。”那小頭目聲勢洶洶問:“大頭哥知道不?”許果生氣道:“大姑送的禮關大頭哥什麽事!”那飛虎隊就是不許通過,許果孤掌難鳴,隻好又叫挑回,三福便故意說:“原來大姑說的還不算數。”許果失了麵子,一肚子氣,向大姑回說:“大頭哥不肯放行。”把經過全說了,大姑聽了大怒:“許大頭也未免太小看人了,他吃穿用的是誰給的?他有今日又是誰給的?把他叫來!”一麵又叫人:“多派幾個人送過去,飛虎隊還敢找麻煩就給我打!”那許果果然去傳大頭理論。

原來那三福過來向大姑借用彈藥的事,早有人報知許大頭,大頭一聽甚為吃驚:三多彈藥不足正是一個弱點,如何能周濟他,不正助虎添翼?一麵派人去攔阻,一麵也想親找大姑曉以利害,到了半路就碰上許果,許果說:“大姑找你。”大頭道:“我正要找她。”當下匆匆趕進大姑住所,在路上想了許多關係利害的話想對大姑陳諫。一推門進去,隻見大姑麵孔鐵青,兩手按在雙槍上,像隻被激怒了的雌老虎,在房裏團團地轉,一見麵就怒氣衝衝地責問:“許大頭,你做的好事!”大頭倒還冷靜,開口解釋:“大姑,聽我說……”大姑哪容得他開口:“你在人家麵前丟我的麵子!我且問你:從你入夥後,我們父女倆哪點對不起你?你今日有這樣的榮華富貴,又是哪個給你的?你呀恩將仇報,想在人家麵前丟我的麵,使我見不得人!我問你:這份家業到底是你許大頭的還是我許大姑的,為什麽我就不能做這個主?……”大頭也是性子急躁的人,哪受得起這陣臭罵,也不願多解釋了,隻任她一個人在那兒叫罵。最後把許天雄也驚動了,過來勸解。

大頭回到家裏一肚子委屈,又聽那飛虎隊小頭目前來匯報,說大姑派了好些人護送三福出村,飛虎隊想上前阻攔,受了一頓臭打,還罵:“你們吃誰的飯?敢不聽大姑的話!”大頭更是苦氣,心想:看來,上下木也不是我許大頭久居之地了。

正在這個時候又報許德笙來訪。

許德笙一見麵就說:“老弟,我是有名的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次給你帶來一個大不幸消息,中央軍已出動了一個團,即和許為民的鄉團會合前來進攻上下木,你們好景不多了。”大頭很是吃驚,忙問:“是真是假?”許德笙道:“我們是知交,哪會說假話。我料如此兵力進攻,你們也難於抵擋。那時樹倒猢猻散,老弟不能不預先做退路準備。”大頭十分沉悶,低頭不語。許德笙故意問道:“有困難嗎?”大頭歎了口氣:“即使大樹不倒,猢猻也要散啦。”許德笙知道話中有話,忙問:“這話怎解?”大頭心懷不滿,也就把他和大姑那場爭吵說了。許德笙道:“那你怎麽辦?”大頭表示為難道:“也是進退為難呀!”

許德笙表示無限同情道:“你既然如此為難,為什麽不投奔周維國司令?當今刺州廣招四方好漢,共同反共,那許為民、許添才憑什麽當司令、當參謀長?還不是為的手頭有點實力!憑你這支飛虎隊,隻要投奔過去,怕不也是個團長、副司令?如你能再把天雄大哥一起拉過去,功勞就更大了。”大頭搖頭:“我已是過江泥菩薩。”許德笙故意試探:“也有門路問題吧?”大頭點頭。許德笙於是攤牌:“不瞞老弟,我二探上下木都是受了吳特派員的委托,來探你們虛實的。現在何文義、何文洪兄弟都在禾市被扣,天雄的後路已斷,容不得他不低頭。我們是老朋友,我特別照顧你,勸你搶先一步和特派員搭上關係,將來論功行賞,少不了你就得第一功。我說的全是真話,不信你可以跟我和吳特派員見次麵,談次話。”

這消息使許大頭大為震動,許天雄的後路真的斷了?他了解許天雄,如果這消息屬實,就等於斷了他命根,不會不低頭的。到那時又不知會出現個什麽局麵。隻是有點不放心。許德笙道:“你怕什麽?我已和吳特派員說定,他不會抓你的,就在我家會麵,雙方都不許多帶人,他帶來的隻有三五個人,你也隻能帶三五個人,其餘一切由我安排。不過這件事要非常秘密,天雄、大姑那兒都不能走漏一點風聲。”事已迫上來了,大頭想想:談得好就談下去,談不好也無損。便也答應。

當晚,許大頭帶了十幾個親信,悄悄地趕赴金井。許德笙早做準備,他在村口接住他,並低聲說:“吳特派員已先到,人家很守信用,隻帶五個人,你卻帶來這許多人。”大頭道:“我叫他們在村口等就是。”許德笙又說:“不管談成怎樣,在我家雙方都不許動手。”大頭道:“隻要他不動手,我也不動手。”這樣,他也僅隨身帶著五個人進村。

這金井住有二三百戶人,是個半僑鄉。小康人家兒子到了十幾歲就由父母籌筆款,買張“大字”出洋去,窮困點的有當兵也有當匪的,因此又出了不少匪,當年許德笙就是這兒的頭目。自從他放下屠刀,表示願出麵維持鄉土,金井僑商都很感激他,逢年過節大都給他寄錢送禮,他也更加賣力。此地一向既靠許德笙出麵維持,又是大頭的老家,許天雄不曾來打擾,別人不敢來,倒還安靜。

那許德笙家道中等,兒女卻很多,日子過得雖不太好,但由於熱心“公益”,在地方上也算是頂尖兒人物。他家有磚房一座,因平時交際應酬較多,房子不大,布置得倒還雅潔。當晚吳啟超來,許大頭又接踵而來,他便殺雞宰鴨,備酒款待,當時他見兩人都有點不大自然,便說:“兩位且不忙談正經事,先喝兩杯。”在他巧妙地安排下,雙方幾杯酒下肚,氣氛也就變了,他又乘機建議:“雙方都把上衣寬了吧。”又對雙方的護衛人員說:“你們也去喝酒,在我許德笙家,不論是特派員,不論是許隊長,都安全得像在保險箱裏。”那許大頭先自寬衣把槍掛在衣架上,吳啟超跟著也寬衣,把武器解下。許德笙說:“這不正像一家人一樣?來,讓我敬兩位一杯!”

在飯桌上,吳啟超先開了口,大談其周維國司令的德政,反共大業,南區形勢……許大頭默默聽著。但當吳啟超說道:“當初成立鄉團,周司令原有意委任許天雄先生出山共維大局,隻因形勢緊迫,地方父老對許天雄先生出山一事反對極多,沒有成為事實,現在看來倒是失策了。”許德笙大點其頭,又插嘴說:“當時要是吳特派員找到我,就不會這樣,雙方打了那幾仗,多傷和氣。”許大頭也插嘴:“我們都以為周司令組織鄉團是來對付我們的。”吳啟超聽了大笑:“中央現有大軍駐防刺州,要對付你們,也實不用勞師動眾,有一兩營人盡足矣。”許大頭一聽這大言倒有點不快:“特派員也太把我們看小了!”許德笙怕鬧僵,連聲說:“雙方都有誤會,過去的事,也不必多說了。”

吳啟超又說:“我軍南征北戰所向無敵,幾百萬共軍也不得不聞風而逃。不過,打仗總是不好,尤其是現在共軍已全軍覆沒,共黨消滅在即,恢複地方治安甚為重要。”許大頭見他又口出大言,有輕人意思,故意刺他一下:“聽說在狗爬嶺隻有十來個共黨打狗隊就把林特派員打死了。”吳啟超道:“那是一時疏忽大意,並不顯得共黨有多大實力。”

許德笙見談話不太投機,忙又打起邊鼓:“這都是人人周知的事,我們且不去談它,就談談雙方合作的問題吧。”吳啟超道:“對合作一事,我的話都由許德笙先生轉達了,不知道大頭先生,有何高見?”大頭問:“你們的條件是什麽?”吳啟超道:“給許天雄一個南區鄉團副司令,你們全部人馬改編成鄉團。”大頭道:“就是說把我們歸編到許為民那兒,歸他節製?”吳啟超道:“一區不能有二主,也隻能這樣。”大頭當時冷笑不語。許德笙卻問:“大頭兄,你說天雄大哥不會同意?”大頭隻說了聲:“我隻怕,你們把他迫去和共產黨公開合作。”吳啟超笑道:“你們現在不是已公開合作?”大頭隻是笑著。

飯後,大家退到另一房間去,許德笙忙著和雙方私下交換意見,不久,談判又開始了。吳啟超道:“大頭先生,你真是難得的人才,隻可惜在許天雄那兒委屈了,聽說許天雄並不信任你,許大姑對你也不好。”許大頭不響。“要是你能到我們這邊來,少不了也是個上校團長。”許德笙從旁又加上一句:“許天雄之有今天,誰不知道全靠大頭兄。”吳啟超又道:“如果許天雄不願出山,讓大頭哥出麵收拾殘局又如何?”大頭心動,卻又問起另一個問題:“你們不是把他的兩個兒子抓了?”吳啟超想:許德笙的話果然是實,自鳴得意地說:“我們早已布下天羅地網,不怕你們不低頭。”大頭卻說:“不見得,俗語說得好:狗急跳牆。”許德笙道:“以大頭兄的意思?”大頭卻轉問吳啟超:“吳特派員,剛才你說的話可真?”

吳啟超知道他心動了,便說:“有德笙兄在旁做證,如果你能勸許天雄歸順,你是第一功,可以坐上第二把交椅。如果許天雄還執迷不悟,蠻幹到底,就由你出麵收拾殘局,自然副司令一職也就是你的。”許大頭道:“收拾殘局我的力量尚嫌不足,勸天雄大哥歸順我相機一試。”吳啟超道:“事不宜遲,遲了我們就動手。”許德笙也從旁插話:“大頭哥的飛虎隊是天雄手下王牌,誰個不知?大丈夫做事總要有點膽力,不能老滅自己誌氣,長他人威風。”吳啟超又問:“勸降一事,你看前途如何?”大頭道:“天雄多疑,大姑死硬,不易。不過,他現在已把頸子給你們套上,也早有洗手不幹的意思,不是不可能的。”吳啟超又問:“萬一他當真狗急跳牆與土共合作到底?”許德笙道:“自然就得借重大頭哥來收拾殘局了。”大頭還有點信心不足:“我的力量……”吳啟超笑道:“你忘記了還有我們這個後盾。”許德笙也說:“有三千大軍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大頭不語,心裏卻躍躍欲試。

下半夜,他們談的就不同了。將近天亮時,兩人分手,許大頭回上下木,吳啟超自趕回大城,準備另一步行動。

蔡玉華到了下下木後,暫時沒分配工作,在受組織上審查。老黃和她談過幾次話,叫她把被捕、逃亡經過做全麵的書麵交代。她和黃洛夫、阿玉住在一起,除了埋頭寫那份材料外,有時也幫黃洛夫編編稿刻刻鋼板。生活的變化是迅速而複雜的,又是那樣傳奇式地在進行,她一直在緊張狀態中過著。即使是到了安全地區,緊張和恐怖減少了,心情依然是不寧靜的。

新的環境向她提出新的問題,組織上怎樣來看她的問題?特別是反動派最後對她來了最陰毒的一手後,能夠交代得清楚嗎?組織上能像以前一樣信任她嗎?她是在城市裏又是在一個沒落的官僚家庭長大,平時養尊處優,過著上層社會家庭小姐生活。到了這個窮山村後,開頭幾天什麽都覺得新鮮,可是稍為長些又感到處處不便。由於她的奇怪裝束,也由於她不時無意中流露出城市小姐習慣,在這個偏僻貧困的小天地裏很引人注目。開頭幾天有人看不慣,也有人把她當笑料,使她感到痛苦。倒是苦茶和三多娘十分同情她。對她說:鄉下人少見多怪,熟了就好。果然是,對她有了了解以後,情況就變了。使她慢慢得到安慰的是當許多人都知道她的遭遇,看她累累的傷痕,同時也知道她就是大林的妻子後,沒有一個不為她的不幸而傷心。

苦茶聽過組織一次介紹後,就對三多說:“我們想來想去怎樣也想不出對本村婦女宣傳些什麽,玉華姊的遭遇不就是現成的好材料,為什麽不請她對大家說說?也是一種教育。”三多問老黃,老黃也說:“設想得不錯。”這樣,玉華就忙起來,苦茶到處組織婦女小組請她去做報告。不久,她就成為最受婦女們歡迎、熱愛甚至於崇拜的對象。有人請她過去吃飯,有人留她在家裏過夜,反複地要她講那段可怕而又悲壯的經曆。但她的心情依然是不寧靜的,她想念大林,想念自己孩子,也不安地在等待組織上對她這次傳奇式的逃亡下最後結論。特別是看見人人都在那兒緊張地工作,自己卻隻能等待,等待……

這樣,她過了相當沉悶的一段日子,一直到老黃再找她談話,並告訴她組織上對她的審查工作已告一段落,小林已有報告來,說:老魏找到老包,老包說了他所知的一切。材料和玉華所交代的相同。因此老黃在特區提出:審查工作告一段落,並要分配工作給她。同時也告訴她:組織上已掌握到大林被捕後的情況,這位同誌堅強得很,雖然受到敵人各種磨折,但他從沒忘記對黨忠貞、對敵人仇恨,他一直在頑強地鬥爭著。組織上也在設法營救他。

最使她擔憂的一關過去了,她必須接受另一考驗,是新工作的考驗。特區要在遊擊訓練班增加政治課,老黃推薦蔡玉華去擔任,組織上也同意了,在征求她的意見時,她用無比興奮心情表示:“黨叫我幹什麽我都願意。”第二天也就迫不及待地、急急忙忙地背著小包袱和老黃上山去。老黃把她介紹給受訓的打狗隊員們時雖說:這是個革命老同誌,受過考驗的,有過鬥爭曆史。但打狗隊員們對這位斯文溫雅、看來又是體弱多病的女指導員,除了新鮮好奇外並不怎樣熱烈,而後又背地在議論:“怎麽派了這樣的人來?”有時老黃下山,又叫她代,更有人內心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