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這兒打狗隊正在清掃戰場,從嶺下林特派員的專車已風馳電掣地開了上來,兩旁踏板上站著四個武裝衛士,一式匣子炮,槍上彈,手扣機。在司機座邊坐著林雄模,一身戎裝,後座是何中尉,提著一隻大皮包。威風凜凜地沿公路回旋而上。當他們將近檢查哨,隻見哨上靜悄悄的沒一個人,大路正中卻堆滿柴擔,擋住去路,司機罵了聲娘,把車停下,大叫:“檢查哨,檢查哨,媽的,怎麽把這些東西堆在大路上,妨礙交通!”沒人理會,那四個衛士隻好親自下車來清除障礙。

正在這時,左側高地上一陣輕機聲響,衛士早已被打翻兩個,四麵槍聲跟著也打響了,都是朝著汽車打,又翻了兩個。林雄模叫聲:“上當!”司機連忙開動快掣,沒命地奔向前去,一時衝過障礙物沿著下嶺大路前進,槍聲卻打得更加猛烈了,盡追著汽車打,一聲:“殺!”打狗隊也從掩護體內衝出,追打著。那專車隻顧逃命,也不顧山高嶺峻,道路崎嶇,下得嶺來,卻又撞進一條幹枯小河。一時來了個大翻筋鬥,四輪朝天,發出熊熊火焰,當時離池塘隻有兩裏地。

當狗爬嶺槍聲打響,王連和許為民的鄉團連忙從為民鎮、池塘分批出動,從池塘來的一路,趕到小河邊,隻見特派員專車正在燃燒中,趕快搶救,司機撞傷了,林特派員被拋出車外,一身血汙,中了三槍,何中尉死抱住那隻大皮包,已是昏迷不醒。連忙叫人抬進池塘,一麵急報保安司令部。王連那路人馬,趕上狗爬嶺,檢查哨前一片血跡,那四個衛士僵臥在地,武器失了,身上的軍衣符號也被剝掉,檢查哨上高掛打狗隊告示一道,稱:“國民黨反動派林雄模,為非作歹,與民為敵,特予懲處,以儆效尤。”一地是紅、綠傳單。他們進檢查哨內一看,那些鄉團丁都被捆倒在地,口裏用破布條塞著,打狗隊卻不見一人。王連長帶著那些被解救出來的鄉團丁,徑奔池塘。見林雄模、何中尉隻有一絲遊氣,忙叫:“趕快送醫院搶救。”

保安司令部這時也忙成一團,朱大同、吳啟超都趕到醫院去看林雄模。那林雄模已傷重流血過多,說不出話來,隻指了指那隻大皮包,用低到不能再低的聲音說:“一定要按我寫的做……”便閉目斷氣。朱大同打開皮包一看,裏麵完整地保存了林雄模和許德笙的談話記錄,並附有他的處理意見。他對吳啟超道:“此事重大,我們見司令去!”

周維國聽說打狗隊又把林雄模宰了,恨得直磨牙,暴跳叫嚷:“我不把他們徹底消滅,就不是鐵血將軍!”朱大同乘機建議道:“林少校因公殉職極為可佩,但打狗隊猖獗,非加鎮壓,不足以申正氣。我主張多派軍士駐防為民鎮,加強王連實力,另派吳啟超前往主持林少校未竟大業。”周維國當即把吳啟超叫過來說:“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個機會,你辦事不力,一共走脫了兩名共黨重要人物,這次交給你的任務如果再有差錯……”他冷笑著,“吳啟超,別怪我鐵麵無情,那時隻好把你的頭帶來見我!”吳啟超急得一身冷汗,連聲說:“我一定按照鈞座意旨好好地幹,如大事不成,就一死以報黨國!”周維國把手一揮:“再給他帶一排人去!”

那吳啟超正式到池塘來就任“南區鄉團司令部特派員”職務,一來就大宴其客,並親自去拜訪七太。他說:“吳某這次奉派南區,決心與南區共存亡。在林特派員任內,他有許多建樹,最後為南區福利,把性命也犧牲了。不過,我知道他沒與許司令、許參謀長搞好關係,雙方有些不快的事。這次我來,萬望七太從中幫忙。”七太笑道:“你比林特派員聰明,一來就來拜廟,算把神拜對了。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心直口快,誰對我好,我對誰好,誰對我壞,我對誰也壞。吳特派員,有事盡管找我,我擔當得起!”他又去拜望萬歪,對他說:“萬秘書長,我這次來是破釜沉舟,林特派員的未竟大誌要由我來承擔,你可不能見外。”萬歪也道:“林特派員與小弟也是生死之交,他未竟大誌也有我一份。吳特派員有事盡管吩咐,願效犬馬之勞!”又說:“許德笙為人貪圖小利,要做大事小錢不可不花,資本落足了,自然水到渠成。”吳啟超又去拜訪許添才,可說上下左右禮節都周到了。

老黃一直在白龍圩坐鎮,聽說狗爬嶺三多、三福已得手才離開。他在山上和打狗隊會合,聽完匯報,向同誌們祝賀,卻又對三多說:“這次得手,打痛了周維國,此人少年得誌,自命不凡,決不肯罷休。大家切不可存驕傲僥幸的心。你們上山,好好總結一下,我要到老六那兒去,《農民報》許久沒見出版,怕那兒有事?”三多道:“老黃同誌一個人去,我不放心,叫幾個同誌和你同走一趟。”老黃笑道:“那兒不比下下木,人多反而礙事,自衛武器我早帶上了。”說著,就分手。

老黃繞路直奔清源,走了二十來裏路,不知不覺間已入夜。時局不靖,又加上狗爬嶺出了這件大事,許多村莊入夜都關門閉戶,行人絕跡。不久,老黃走進清源,小心地繞到老六家。大門虛掩著,他輕輕推門進去,低低叫聲:“老六。”沒人答應,又叫聲:“六嫂。”也沒人答應,心內疑惑,悄步進內,突見廂房內一個跛子閃了出來,跟著又是幾個敞開胸脯的大漢,他心知有異,返身就走。那跛子叫聲:“捉住他!”跟蹤而出。老黃暗暗叫聲:“糟,老六家出事哩!”拽開大步,直朝龍眼林走,那跛子不舍,糾同那幾個便衣也緊追不舍。

老黃通過龍眼林,那幾隻狗也跟進龍眼林,他出了龍眼林沿清源緊鄰一個小村叫丙村的方向逃,那幾隻狗也緊緊地在後麵追趕。那跛足的蹓了條腿行動不便,遠遠掉在後頭,卻直叫嚷:“抓共產黨,不要讓他跑掉!”老黃一味地在跑,那些狗一味地在追,老黃想:原野寬曠,目標突出,容易被發覺,甩不掉這尾巴,不如就進丙村,繞它幾個圈子,甩掉這尾巴再說。想著想著就衝進村。這村他從沒來過,預料隻有三五十戶,找地方突出去不難。狗兒在狂吠,追捕的人,緊追不舍。他進村,他們也進村,他一直在東奔西竄,最後見有條小巷,一時心急,來不及考慮,直跑了進去。一走到巷尾才叫苦,原是條死巷,有進無出,而追捕腳步緊急。

正在計窮時,隻見有座紅磚瓦房,大門半掩,漏出一線燈光。他一時心急,閃身入內,輕輕掩上門,把門閂閂上,閃身在陰暗處。進門處有一道屏風,兩道門,從門邊可以看到裏麵有一天井,過了天井就是堂屋。這時在堂屋內,小四方桌上擺著一盞油燈,燈光亮處擺有大菜壇一隻,一大碗鹽,簸箕內有半箕曬過的芥菜,看來正有人在這兒醃酸菜。看堂屋中的擺設是個中等僑眷家,就不知道是什麽人,不敢進去打擾。他也隻想暫時避一避,一會兒再出去。一會兒從側門走出一個年輕婦女,蹲在地上在幹菜上撒鹽,又用手揉著揉著。他默默地觀察她,看來似甚麵熟,可是一時想不起曾在什麽地方見過。

這時門外有人匆匆走過,都在問:“見到沒有?”“明明見他逃進來的,怎的不見?這是條死巷,插翼也難飛!”對,就是她!老黃想起來,當他從禾市來,有個單身僑婦要求結伴,就是她——宣娘。那宣娘見門外狗吠得緊,想起大門未閂,自言自語地說:“又是誰家要出事啦,真煩!”放下手中活計,提起油燈要來上門。老黃見屋內沒人,又想要是她真的出來要躲也沒地方躲,決心自動出去。他輕輕地咳了一聲,故意說:“宣娘,你這兒真難找。”

那宣娘一聽見陌生人聲音止住步,問聲是誰?老黃大搖大擺地跨進門檻,一麵笑容:“你不記得我了吧?”那宣娘用燈光把他一照,認出就是那好人事的石匠,立即表示歡迎道:“什麽風把你吹到這兒來呀?”熱情地請坐,又要倒茶,老黃掏出小煙鬥來抽,說:“一年多啦,還沒忘記。從那次我們在檢查站分手後……”一聽到檢查站,那宣娘就麵紅如火,低垂個頭,暗自罵那賊中央軍。“我一直在東奔西跑找活幹,曾到過你們村幾次,都沒機會來,今天到鄰村討工資來的,心想:這次可不能再不去探望探望了。這樣就順道來看你。”

門外狗吠聲不止,宣娘說:“我去把門閂上。”老黃道:“我剛剛已順手閂上了。外頭好不安寧呀,又聽說來了幾個匪。”宣娘一聽見匪字很是驚慌:“有匪?待我把石閘也上上。”那大門原來還有石閘,三根粗木柱,兩豎一橫,一上就固若鐵門了。宣娘回到堂屋,老黃問:“你先生有信回來?”宣娘道:“家信倒月月有,你沒吃過夜吧?現住在哪兒?”老黃道:“現在為民鎮一財主家幹活,我坐一會兒就走。”那宣娘看看天色,說聲:“天都黑了,從這兒到為民鎮還有幾十裏,又是這樣年景,怎能行?就在我家權住一宿,明天再走。”

這話正合老黃心意,見她家無男人,倒有點遲疑。宣娘卻說:“我們家沒男人,卻有婆婆,沒關係。婆婆有病,在內屋,待我去叫。”說著就起身入內,一會兒出來,扶著一個五十多歲老太婆。老黃一見麵就叫聲:“伯母,不合在這時打擾。”宣娘從旁也說:“阿婆,上次我告訴你從禾市回來一路就虧這位先生照顧。”

那老婆婆一聽是這樣的好人,就千多謝萬多謝地謝開了:“你這位好人事的先生,媳婦一回來就對我說。這年景,男子漢出門還怕麻煩,何況一個單身婦女,沒有你沿途照料,她真不知該怎麽辦。一回來,我就說,難得人家那樣見義勇為,該設法去謝過他才是。就不知先生在哪兒發財。”老黃道:“我一直也想來拜望拜望,就是活多,分不開身。”老婆婆忙吩咐媳婦道:“好好地招待先生。”又對老黃說,“有現成客房,就在這兒過一宿。”宣娘自去打理老黃食宿,老婆婆卻陪著老黃在堂屋坐地。

老黃問:“阿婆已抱了孫兒哪?”隻見那老婆婆堆出滿麵笑容:“你先生,猜得正準,從去年宣娘去禾市陪她男人過了個把月,回來就有喜哩,就在上兩月養出來,是個肥肥白白的小子,我對她說孩子是在禾市懷的,就叫禾生吧。這小禾生長得可像他爸,他爸聽到也非常高興,每次來信都問到他。”說著又歎氣:“這年景真苦煞人,到處是匪亂,中央軍來了也沒辦法,那許為民在南區算是強人了,也沒他辦法,叫打得慘,狗爬嶺現又出了大事,早些時清源也鬧出事。”

後麵這句話很引老黃注意,他忙問:“清源也鬧匪?”老婆婆不安地說道:“鬧什麽匪?鬧的是中央軍!說是有人去告發共產黨,中央軍來了個吳特派員,帶了好多兵,要抓那蔡老六,還有辦學的一位蔡老師。鬧了成夜,老六和蔡老師都沒抓到,卻把那擺渡的艄公抓去,連草房也放火燒了。現在沒人擺渡,連過個江也困難。”老黃稍稍地安下心,卻焦慮老六、黃洛夫、阿玉等一班人的下落。

不久,宣娘把飯菜還有一錫壺燒酒端出來,說:“鄉下沒什麽好吃的,蒸一碟臘肉,炒幾個雞蛋。”老黃實在餓了,也不客氣,拿到就吃,老婆婆又叫她媳婦:“把禾生抱出來,叫先生看看。”那宣娘麵紅地說:“阿婆,你對先生說啦?”老婆婆道:“又不是外人!”那孩子果然長得肥白,也不怕生,一見老黃還笑哩,老黃逗他玩一會兒,也說:“真快,一年不見就添丁啦。”一家人對這客人都高興,老黃也就安心住下。

第二天清早,老黃趁人沒注意起個大早告辭,他想:老六、黃洛夫情況不明,先退回下下木再作商量。昨天吃了那陣驚嚇,趕路也特別小心,不久,上得青霞山。到了潭頭背,正在猶豫間:看不看汪十五去?那林雄模被打後有什麽動靜?忽見前麵鬆林內有人影閃動,他連忙拔出手槍,閃過一邊,仔細偵察,但見二男一女,都作農民打扮,背了隻小包袱,躲在樹叢下,也正在商量什麽。

他細一傾聽,聲音很熟,再探身一望,原來卻是黃洛夫、阿玉。他高興極了,拽開大步直奔過去,叫聲:“同誌,我已等你們許久了!”那對男女先是吃了一驚,而後見是老黃,也都不要命似的奔上來。阿玉揮起拳頭直打他:“馬叔,你開的好玩笑!”黃洛夫幾乎要把他從地上抬起。玉華卻忍不住一陣悲傷,嗚嗚咽咽地在哭,黃洛夫回身對她說:“玉華同誌,你也過來。”那玉華還是哭得十分傷心,老黃安慰她道:“你和大林同誌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們慢慢說。”又對大家說,“這兒也不宜久留,我們走吧!”四人當時結伴向下下木進發。

原來那黃洛夫、蔡玉華、阿玉在船上商量了一個晚上,玉華說:“狗爬嶺既有我們的打狗隊在活動,老黃同誌一定也在不遠,我們無論如何,一定要找到他!”黃洛夫也說:“水大王不能再當了,我知道青霞山有我們的人,隻要上得山就一定能找到他們。”他問阿玉:“你同意我們去找馬叔嗎?”阿玉卻開了個玩笑:“俗語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上哪,我能不跟?”說得大家都笑了。黃洛夫又問:“這條小艇怎麽辦?”阿玉道:“我有辦法。”

當晚,他們把什麽都收拾停當,第二天起了個大早,先把艇駛到一個僻靜去處,阿玉叫玉華、黃洛夫都上岸,然後搬了一些大石頭放在船底,放了閘讓艇沉下。黃洛夫道:“這次,我們真是破釜沉舟了!”阿玉內心忽而湧出一陣悲傷:“不知道什麽時候再回來,乘著它在江上遊**?”黃洛夫卻道:“將來革命成功,叫組織還你一艘大火船。”說的阿玉、玉華都笑了。

他們一行三人,帶著隨身行李、幹糧,向青霞山進發。這條路黃洛夫是走過的,因此一點不覺困難。饑餐渴飲,不知不覺就走到潭頭背那片鬆林。黃洛夫認得當初陳聰叛變,順娘就是帶著他從村裏逃到這兒躲藏,他對大家說了這件事,大家都衷心地在讚揚順娘英勇、忠貞。黃洛夫卻說:“這村上,現在還有我們的同誌,我想下去找找他,隻要能找到他,一定能打聽到馬叔的下落。”阿玉滿口讚成,玉華卻憂慮地問:“村裏現在情況你都明白?”正在猶豫間,老黃叫了聲:“同誌,我已等你們許久了!”拽開大步奔向他們來……

老黃等一行人迤邐來到下下木,這三個新同誌,當時就受到極為熱烈的歡迎。老黃對玉華說道:“你暫時休息幾天,等組織研究你的問題後,再分配工作。”又對黃洛夫和阿玉說:“《農民報》不能停,必須馬上籌備複刊!”

看來下下木一切都沒多大改變,隻是在狗爬嶺事件發生後第二天,許大姑派許果抬了頭肥豬、兩壇酒,向三多表示祝賀。老黃道:“看來許天雄完全摸清我們的底細了。”三多道:“我也是這樣想,收下不好,不收也不好,和三福一商量決定收下,分給同誌們去哪。”

那跛三在丙村走失了老黃後,大感沮喪,第二天就利用機會來敲詐這丙村保長,說他窩藏共黨。那丙村保長也不是個老實的,他指著跛三鼻尖說:“臭三,我們附近幾村都認識你,到來這兒耍賴,我們哪一家哪一戶窩藏共黨,你指出來看看?”跛三說不出,卻指使那幾個便衣一口咬定:“我們幾個人親眼看見那共產黨從老六家逃進你村。說來奇怪,一進來卻又不見,不是你們窩藏是誰窩藏?把人交出來沒你的幹係,要不,我給特派員打報告,怕中央軍不來洗村!”

這件事當時就在村內鬧開了。宣娘聽見這消息,也很緊張,心想那石匠原來就是被追上村來的共產黨。她怕婆婆年紀大,糊塗,口溜,連忙去打招呼:“那位先生在我們家過夜,隻有你我婆媳兩人知道。”她把跛三和保長胡鬧的話全說了。那老婆婆悶了半天才說:“媳婦你自小心就是,我不會對人亂說的。共產黨不共產黨我不管,那先生是個好人,對我家有恩情,他有困難我不幫他,幫誰?想去年你從禾市回來,那些強盜中央軍怎樣在檢查棚對你的,差點沒給汙了清白身子。”宣娘一聽就很安心,她們不說,沒人知道,也隻好成了無頭公案。

隻是那跛三的騷擾,招幾個村的人恨:“中央軍一來,現在雞犬都升了天,一個偷雞盜狗的跛三,也把我們村鬧得亂糟糟。”都想給他點厲害看。玉蒜找勤治商量,她說:“眼見老黃是來過,沒出事,真是老天保佑。現在人人恨跛三和那老鬼,你說該怎麽辦?”勤治問:“蔡保長沒個主意?”玉蒜道:“他叫我找人商量商量看。”

勤治這個人平時沉默寡言,遇事卻有膽識、魄力,她想了一會兒,就出了個主意:“那跛三想利用這件事敲詐人,我們也就將計就計,嚇他一下。狗爬嶺不是連特派員也被咱打狗隊打死啦?我們就叫人四處去散布,說打狗隊曾到咱村偵察跛三等一批人的罪行,眼見不久就要動手了!”玉蒜對這計謀也十分讚賞,笑道:“這一傳可不把他們嚇壞啦!”勤治道:“正要給這些地痞流氓來個屁滾尿流!”

不出兩日,四周各村果然就傳出許多流言,有的說打狗隊曾到清源村。有的說:“他們已把跛三的罪行記錄在案,不久又要有好戲看哩!”而在村頭村尾竟然又出現墨寫的大標語:“跛三你這狗**的,當心!”這些事情一傳到跛三和老鬼耳邊,果然十分驚慌,跛三對老鬼說:“共產黨打狗隊厲害,林特派員、何中尉在狗爬嶺還叫打得喪去狗命,我跛三也隻有一顆腦袋,老王八,你這家我不敢住了。”又對那幾個便衣說:“我吃羊肉沒到口,倒惹了一身羊臊氣,打狗隊要來和我算賬,我隻好不再奉陪!”那幾個便衣更加恐慌,大家商量過之後,都說:“當時吳特派員也沒交代我們要住這樣久,你走我們也走!”都紛紛溜了。隻剩下那老鬼。當時他想:“他們都溜了,讓我一人做替死鬼?不幹!”一時樹倒猢猻散,都躲開了。

那老鬼憑他身上有幾分血錢,在外麵鬼混多日,見沒個動靜,心壯了些,一天,喝得有六七成,偷偷地溜回家,見紅緞在堂屋內溫習舊書。這孩子現已失學,非常想念蔡老師,見老鬼害了這許多好人,又引進這樣一群地痞流氓,不但討吃討喝,還背著人拉她進房要剝她的衣裳,被她叫開了才放手,恨之入骨,一見老鬼進來就罵:“老王八!”老鬼卻還厚著麵皮在她旁邊坐著,紅緞把書本一合走進房去,順手砰地把房門關上,隻聽得玉蒜在灶間叫著:“紅緞,紅緞!”老鬼心想:“玉蒜在家。”悄悄地移往灶間。

玉蒜果然在灶間忙著下米切菜,正背著灶間門,並不知道有人進門,更想不到是老鬼。那老鬼乘著有幾分酒意,又見老六已不在家,見這媳婦現在長得又肥又白,可不比當年瘦竹竿,一時起了邪念:“女人都是水性楊花,現在又沒了男人……”便悄悄上前,出其不意一把將她摟住:“玉蒜,我們不是有那段恩情嗎?現在老六又不在家,也不會回來了,就跟我算啦……”

那玉蒜突然受到這襲擊很是吃驚,不知道要出什麽事。回頭一看卻是老鬼,新仇舊恨一齊湧起,大聲喝罵:“老王八,你不想活了!”用力掙紮,那老鬼隻是死纏不放,苦苦哀求:“跟了我吧,好人……”她見掙紮無效,一時怒起,揮動手中菜刀迎頭隻是一刀,隻見那老鬼慘叫一聲,鮮血直冒,仆倒在地。當紅緞聞聲趕來,隻見玉蒜手執菜刀,滿身血汙,像是很擔憂害怕。紅緞卻大為讚揚,拍著手說:“娘,你殺得對!我找勤治嬸去。”玉蒜經她一提也有了主意:“對,你去找勤治過來商量,千萬不要對外人說。”紅緞道:“我才不這樣傻!”匆匆地走了。

玉蒜把大門閂上,隻留下一麵側門,默默地坐在灶間門檻上,支頤凝思,她多想念老六呀,要是他在就不會發生這件事。她並不後悔,她有時打一打她家那條脫毛老狗還多少手下留情,而對這老王八她是沒一點憐惜之情,隻有怨恨,特別是他做了那罪大惡極的壞事以後。可到底是個農村婦女,沒見過這樣場麵,有點心慌呀!

不久,紅緞帶著勤治從側門進來,看了那老鬼屍體,又聽玉蒜將前後經過一五一十說過,勤治便說:“這反革命罪有應得,你殺了他正是替革命立功,不用怕,來,我幫你處理!”她們三個人立即把所有門戶都閉上,找出條舊麻袋把老鬼裝住,捆綁成一團。正在上綁時,紅緞突然叫道:“且慢!”勤治笑問:“你還有什麽打算?”紅緞忙著到處找木板,她終於在灶間找出一塊小木板,鑽了孔,穿著麻繩,然後在那板上用墨筆端端正正地寫著“反革命者殺”!下麵又工工整整署上個“打狗大隊”。

大家都覺得奇怪,玉蒜問:“你幹什麽來?”紅緞倒是輕輕鬆鬆地回答:“在那反革命分子頭上掛上這塊牌牌不正好?”勤治連聲稱好:“紅姑娘真能幹!”玉蒜也兀自喜歡:“這樣,我們不也都成了打狗隊啦。”紅緞把拳頭一舉:“我們就是打狗隊!”

入夜以後,玉蒜換去血衣,洗滌灶間的血跡,便和勤治悄悄地從後門把老鬼屍體抬出,由紅緞打前哨,徑奔桐江岸。她們到了岸邊,揀個水深流急地方,又綁上塊大石頭,才把那屍體投下。做得幹淨利落,沒一點痕跡。回家後,勤治分手,玉蒜和紅緞閂上門上床休息,兩母女為這件事興奮得直談到雞叫。

幾天後,那老鬼屍體隨江水衝向下流,大石掉了,漂了上來,被船家發覺,一時又傳開:打狗大隊把那出賣鄉裏、兒子的老王八宰了,投屍入海,見有打狗隊拴在老鬼頸上的木牌為證。那跛三一聽說老鬼已被打狗隊宰了,長長地伸出舌頭,連稱:“好彩,走快一步,不然也要進水晶宮哩。”更是魂不附體,怎敢再在清源一帶出現。

消息一傳到老六耳邊,他就想:“打狗隊也到咱們村了,預料那邊也沒什麽事。”便想回家看看。

原來老六當晚逃出清源,徑投東岱鄉張器家。他摸黑走了三十多裏路程,好在常來路熟沒走錯。到東岱時已經五更天了,他去敲張器家門,剛好張器沒去值夜班,就把他藏在自己家柴房閣樓上。他在那兒躲了幾天,白天上去,晚上下來。後來聽說無事連白天也不躲了,就近主持當地的工作。

當他聽說清源來過打狗隊,宰了老鬼,跛三等一班人早已聞風逃走,便對張器說要回去走走。張器卻說:“我們這兒現在也少不了你。”老六答應去看看再來。當晚他披星戴月地趕回家,悄悄地去敲家後門,玉蒜出來開門,一見老六,就熱淚縱橫地訴說別後苦情。紅緞更是興奮,直摟住他的頸子,坐在他懷裏不肯下來。當老六聽說到有關清源打狗隊的故事,更是笑彎了腰,笑聲直達戶外。他說:“你們幹得對!隻有像這樣果敢堅決才像個革命者!”又對紅緞說:“孩子,你想做一個真正的打狗隊員?好,我答應你,等馬叔來,我就對他說,把你送到打狗大隊去鍛煉!”從此,老六就在清源潛伏著,隻是無法和組織取得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