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玉華當夜逃出虎口,心裏很是慌亂。她完全沒有料到能夠走得這樣快,這樣順利;她有個逃走的強烈願望,卻沒有想出妥善逃走的辦法,也有點擔心這願望是否可能實現。想不到那小東西那樣果斷,那樣有辦法,因此,當她離開那可怕的地方時,是有點精神準備不足,是有點匆忙。

她匆匆地離開那舒適的牢房,隻顧朝她認為是安全的、可靠的方向走。她走過花地,沿著城牆邊,這兒,當她還是初中學生的時候和同學們來過,知道地方很僻靜,沒什麽人家,也少人來往。也許她過於緊張了,也許她走得太匆忙,也許已臨近產期,當她走過一段路,忽然覺得肚裏那不爭氣的小家夥在不安地蠕動,在抽搐,肚子痛起來了,一陣比一陣緊,她想:“糟哩,要養了!”她勉力支持著,扶著肚子,彎著腰,咬緊牙關。“走!”她想,“要爭取時間,離開這兒,到安全地方去!”

她拽開步伐又走,終於離開城牆邊,轉進一條小巷。可是,她這樣盲目走著,要到哪兒去呢?她的最安全地方又在哪兒?從她下定決心要逃走,她就反複考慮過這問題,她想回進士第,也想到監察府。但覺得兩地都不妥,因為敵人發覺她逃走,首先注意的就會是這兩個地方,她不能再去冒這個險。她也曾想到到老魏那兒或小林那兒去,也許他們會把她隱藏起來。可是,這些日來組織到處受破壞,能擔保他們不出事?

她想著想著,焦急不安的心情在加劇,最後她感到有點絕望。“怎麽辦呀?”她想,這個生身長大的城市,從沒如現在這樣使她感到陌生、恐怖。“叫我到哪兒去呀?”陣痛一陣緊似一陣,她感到頭昏,渾身冒著冷汗,腿軟了,步伐像掛著千斤錘一樣沉重呀。她走不動了,她找到一塊石階坐下,雙手緊扶住那不爭氣的肚皮。陣痛在加劇。“孩子呀孩子,你為什麽偏在這時和媽作對呀?”她痛苦、傷心地流著淚,“讓媽度過這一關,走完這艱苦的路程再出來吧,孩子!”她又掙紮著,起身。“不能在這兒等死,”她想,“不能叫自己再落在那反動派手中呀!”她舉步,她走,又挨過一段路、一條橫街。

街上靜悄悄的,不見有人影,也不見有燈火,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但問題還沒解決,她要到哪兒去呀?那受苦的嬰兒沒有諒解她,他似乎急於要出世,要出來向這個罪惡的世界表示他的不屈意誌。陣痛在加劇、在縮短,她實在太痛苦了,就是爬也爬不動了。她看見前麵不遠地方,有明亮的燈光,照著一座廟門式的建築,她似乎認識那兒就是私立刺州女中,她曾在這兒工作過幾年,曾朝夕進出過。“為什麽不暫時到那兒去?”她想,“那兒還有我們的人,有老包。”她扶著一道磚牆,那是校門外的圍牆,一步步艱難地走著。陣痛、手足發軟,都不能阻擋她。“走,再走幾步就到了,孩子,再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呀!”她走著,幾乎和爬著差不多。終於她到了校門口,到了傳達室外,她伸出手去輕輕地在窗門上敲了兩下,就不支地癱軟在地,失去知覺了。

當她像從死亡中蘇醒過來,她發覺自己是睡在草房中一堆稻草堆上,老包一手扶著她,一手拿著一碗滾熱的紅糖老薑湯,老包女人坐在一旁,手裏抱著一隻爛布包。她全明白了,孩子出世了,老包見她睜開眼才放心說:“好啦,無事了!”他女人也興致勃勃地說:“是個男的,林太太。”說著把那包裹在爛布包裏的嬰孩細細的紅紅的小麵孔亮給她看。

玉華一陣心酸又滴下了淚珠:“可憐的孩子,你為什麽不早點或遲點出世呀,偏在這時……”當她再張開淚眼,張目四望:“我是在……”老包讓她把紅糖老薑湯喝下,才抱歉地說:“是在學校菜園後草房裏。很對不起,小姐,我們不是不願你到我家裏去,是情形很不好呀,保安司令部從你那天被綁後,就來搜過,黨部也迫校長把當時和你有來往的老師開除了!”又低低地問,“你是逃出來的吧?我當時在門房裏聽見敲門聲,出去一看就猜到一些……”

玉華掙紮著要起身:“在這兒沒有危險?”老包道:“也沒辦法,當時我見你已痛昏過去,看樣子,孩子就要出世,把你直背進來,和我老婆商量,才決定暫時放你在這兒生產。這個後園平時沒人進來,暫住兩天,我看也沒關係。”老包女人也道:“我不讓人進來就是了。隻怕孩子哭。這孩子呀,口大眼大,粗手大足,剛出娘胎就大喊大鬧,真叫人擔心。現在,他安靜些,睡著了。”又問,“你自己奶他?”玉華把雙手舉起來給她看:“全給釘上竹針。”那十隻指頭滿是潰爛傷痕,有幾個指頭的指甲也掉了,又扯開衣襟,胸前也滿是灼傷,玉華難過地說:“也是反動派用火烙傷的。”那老人家一見這慘重傷痕,也淚水汪汪地說:“作孽呀,這樣來對個母親。”又對老包說:“我們寧可受累坐牢,也千萬不能叫她再去受苦。小姐,你放心住下,孩子我幫你帶!這鬼地方你也不能多待,等過三兩天,我替你找個地方!”

這樣,玉華就在草房裏躲著,孩子第二天就被老包女人轉移出去,因此也不曾引人懷疑。但是第三天一早,當老包來探望她時,心情卻很不舒暢。玉華覺得奇怪,問:“有人來搜捕?”老包卻說:“小姐,你吃了這許多苦頭,為什麽還自認是共產黨?”玉華吃驚道:“是誰說的?”老包道:“報紙都登出來了。有你的照片,還有你寫的自新書。”玉華渾身震栗著,驚叫:“拿來我看看。”

老包從袋裏把當天一份《刺州日報》掏出來給她。玉華一看,反而放心地笑了:“全是假的,老包,為什麽你也相信?”老包也覺吃驚:“報紙登的有假?”玉華向他解釋道:“要看是誰辦的報紙,狗嘴裏長得出象牙?這是反動派的陰謀,迫我投降不成,又見我逃走,想用這個毒計來陷害我。隻要我能離開虎口,我就不怕它,讓它去造謠吧。我是純潔的,我可以把自己的心掏出來叫所有的好人看!”聽完這一解釋老包也安了心,他說:“我早想到小姐不是這類人,要不,也不會受這許多毒刑了。你放心,我已叫我老婆出去替你找躲藏地方。”

玉華口裏雖這樣解說了,心裏卻很感憂慮。這假自新書一發表,對組織、對同誌會有什麽樣的影響呢?他們不明白她被捕後情形,也許一時會被蒙騙。但她相信,黨是英明的、正確的,絕不會上反動派的當;隻要我能找到黨,對黨交代清楚,黨會相信自己忠心耿耿的兒女,決不會去相信敵人!“對,”她想,“一定要設法找到黨!”

老包常常來找玉華談,他是本校最早加入革命互濟會的老會員之一,有一個時候就是玉華直接和他聯係的,因此對他夫婦都很放心。她說:“老包,你也是革命陣營裏一員,你對革命的貢獻,革命不會忘記你。你在這樣危難的時候救了我,救了我的孩子,我和我的孩子也一生一世不會忘記你。俗語有句話說,送佛要上西天,你能不能再替我做點事?”老包道:“我是小人物,做不了大事,你叫我做的事,隻要做得到,我一定做。”玉華於是交了一封信給他,請他到老魏家裏走一趟:“先看看,他那兒出了事沒有,如沒出事就對他說,我希望見他一麵。”

老包接過那信,果然趁了個空,親自到老魏家去。老魏女人出來見他,從她的言談舉止還看不出有什麽事,老包說要見人,老魏女人答稱不在家,老包隻好把信留下。

老魏這些日來沒出過什麽事,倒是小林從大林、玉華被捕後又離開魚行街,搬去和天保娘、慶娘的兩個孩子住在一起,他們都改名換姓,拚湊成一個家庭。

原來那天保娘被捕後,朱大同隻追她天保的下落,她不說,也實在無可說的。不久,天保卻又被姓劉的叛徒從自己家裏那口古井裏搜出來。那天保從那次在混亂中逃脫,因雙腳被釘上鐵鐐,行動很不便,先後躲了幾個地方,都無法把鐵鐐打開,最後明知冒險,也隻好回家,在那古井裏過著日藏夜出生活,算是把鐵鐐弄掉了。卻因火燒地到處有特務看守,不敢出來,後來被特務發現裏麵有動靜,派人去坐捕,在一個晚上果然上了當,落了案。事實證明和天保娘沒關係,天保娘才被釋放,但她的家已被釘封,無處安身,被陳山女人收容了。

過不久,慶娘那兩個孩子,因為日升等一批人已被朱大同秘密處決,慶娘已逃走,敵人覺得留下這兩個小孩也沒甚意思,也趕出第一監獄。那大狗帶著小狗,破破爛爛,流**回家,見家裏大門已被封閉,鄰居怕惹禍不敢收容,白天出去討點飯,或在垃圾堆上找點吃的,晚上就隨便在哪家門口過夜,有時口渴肚饑,小狗哭爸叫媽,非常可憐。天保娘無意中見到他們,傷心難過地抱著哭了半天,說:“孩子,為什麽不早找我?”大狗哭著說:“你家也被封啦,叫我到哪兒找?”

這孩子從獄裏出來似乎懂事得多了。天保娘道:“走,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孩子,我就是你們的娘。”把他們帶到陳山女人家住了幾宿,怕陳山女人有困難,對她說:“你有困難,我了解,過幾日我帶他們另找活路。”老魏在新門邊的一個僻靜去處,替她們找了間房子,又給了一筆錢,說:“從此,你們都改名換姓,千萬不要談過去的事,留下的錢,做點小買賣過活。”天保娘利用這筆錢做些甜餜,自己和大狗提上街到工地上去叫賣,倒也能賺下一天三餐。那小林自從大林、玉華出事,匆匆離開魚行街,一時找不到地方躲藏,老魏便把他介紹到天保娘那兒住,改了姓名,變成天保娘的大兒子了。

那老魏接到玉華的信,匆匆趕來找小林商量。小林說:“這件事不小呀,你我都承擔不了,組織又一時找不到,沒人敢抓主意。在目前,報上登的,我們還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老魏,我勸你暫時也躲一躲。”這樣老魏也躲開。當老包第二次再去時,老魏嫂就幹脆地給他一個:“在這兒,沒這個人!”

老包回複了玉華,很是氣憤不平:“真太寡情無義!”玉華倒勸導他:“報上造了這樣的謠也難怪人家懷疑。”這時她離開大城的決心更大了。有天她和老包商量這事,老包卻不同意:“現在城裏追捕得正緊,你還不能動,暫時到我侄媳婦那兒去躲幾天再說。”

當她已能起身走動,老包聽說學校又要搜查了,才把她轉到侄媳婦家去。那侄媳是個寡婦,四十來歲,靠磨豆腐養豬過日。玉華剪去一頭秀發,穿上緊身馬甲,換了身學生裝,倒像個男中學生。她在老包侄媳家又養了一星期,看看身體大體複原了,有天,老包又去探望她,她重新提起:“老包,從我搬到這兒來,我就一直在想,不能再待下去,不能再拖累你,我已決心離開。”老包倒是憂心忡忡地說:“特務滿天飛,到處都在搜捕你,怎走得脫呀?”玉華道:“不走,我就會真的上了反動派的當,冒險也要走!”她說得堅決,老包見怎樣也勸阻不住,隻好也同意了。

玉華於是又說:“我什麽都不再怕,不再牽掛了,最放心不下的是孩子。這孩子命苦,一出世就見不到爸爸媽媽。我相信他將來會成為一個有用的人,萬一爸爸媽媽都犧牲了,他會報仇。我現在備有信一封留給你,等我走後,你就連信帶人送給我娘,她見到信會收養他……”說著,起了一陣母子難舍之情,心酸下淚,“也許我們將來還能見麵,也許我們永遠見不到麵了。如果我和孩子的爸都犧牲,而孩子又長大了,那時老包同誌,你還健在,就請將我們的情形告訴他,要他不要忘記這仇恨,要報仇!要報仇!!”說罷掩麵大哭。老包也泣不成聲。一會兒她又說:“我明早就走。”老包卻問:“要不要我送你一送?”玉華道:“你不方便,萬一我出事,反累了你。”老包還在那兒堅持:“我不親眼見你出城,我不放心。”

第二日,玉華打扮停當,穿起男學生服,戴了頂學生帽,挎著隻包袱,果然是少年英俊。離開老包侄媳家,向新門城口大搖大擺地走去。那老包提心吊膽地遠遠跟著她。當她在城門邊受盤問時候,他就遠遠站著張望,忽見那守城兵拉住她進檢查棚,看來是要搜身,他忍不住連聲地叫起苦來。她那樣子怎禁得住解衣搜身?當時那玉華也很慌亂,當她被拉進檢查棚勒令解衣時,情急智生,把心一橫,把手伸進口袋,把全部現洋都拿出來,朝那士兵手裏隻一塞:“老總抽煙。”那士兵見這許多白晃晃銀圓一時愣住,她卻乘機大搖大擺地從另一道門出去了。那老包直見她走出城門,才抹去一頭冷汗回家,卻不知道她用什麽方法混過這難關。

三天後,老包帶著他的女人抱著玉華兒子去扣進士第大門。陳媽出來開門,認得是刺州女中門房老包,問他有什麽事,老包道:“見有個鄉下婦女抱了一個初生嬰兒沿街叫賣,說她家窮,人多養不起,我見那孩子長得白皙端正,想起先生娘曾說要買個孩子養,我便把他抱了來,請先生娘過過目。”那陳媽憂心如焚地說:“先生娘為了家庭出了這許多變故,前些日子又被搜過一次,心煩,已病了多時,大概不會再要什麽孩子了吧。”老包卻一味央求:“人已抱來,合不合也過一過目。”

陳媽把老包夫婦放了進去,進內室告知玉華娘。那玉華娘正心煩意亂,說:“我都快病死了,哪來這閑心?”陳媽正待出去回話,老包夫婦已直撞進內室,老包一努嘴,他女人就纏住陳媽:“陳媽,你來看看,這孩子長得多福相!”強拉出去看孩子。老包見房中無人才放膽地說:“這是蔡小姐剛養下的兒子,叫我送來,見有親筆信在此。我怕給您招來麻煩,故意這樣說。”說著,把信呈上。那玉華娘一邊看信,一邊淚不停流地哭著:“多虧你,老包。”老包道:“報上登的全是假,小姐已平安到她要去的地方。孩子留給你,對外就說是買來養的。我走啦。”玉華娘當即躍身下地,一刹那間什麽病也沒了,連疊聲地叫:“陳媽把那孩子帶進來我看。”陳媽果然把那孩子抱過來說:“要是先生娘身體不那麽壞,買下這孩子養養倒好。”玉華娘一見那孩子又是笑又是哭地說:“肥肥白白的多逗人愛呀,給我留下。老包,你等等,我給你把錢帶去。可要對那人說明,從此買絕,不能再有糾葛。”老包夫婦滿口稱是。

從那一夜起,黃洛夫和阿玉就在桐江上過著遊**、飄忽無定的生活。

他們白天把小艇泊在僻靜去處,有時在蘆葦叢中,有時在人跡罕到的地方,晚上才敢出來。好在艇上還有些油鹽柴米,足夠他們幾天食用。

桐江一樣按時上潮落潮,就和時鍾一樣的標準。從江麵上吹來的風,一樣是令人愉快。半夜升起的月亮,也還和過去一樣明亮,照在蘆葦叢中,照在那鱗光閃閃的江麵上,充滿了無比動人的詩情畫意。可是,境遇變了,人在患難中。黃洛夫的情緒是比較的消沉,不是對革命失去信心,而是在思念那些朝夕相處的戰友。他和大林接觸過多時,他喜歡這個同誌的堅定果斷,有時不免也有點近乎嚴厲!他和老六在一起工作過,他的熱情、負責,看事情都朝樂觀方麵看:“死不了人!”也給他深刻印象。可是,他們現在又怎樣了呢?犧牲了嗎?被捕了嗎?

而阿玉也沉悶得多了,她不再是笑口常開,也不再把“褒歌”掛在唇上。她思念她那苦了一輩子的爺爺,也在懷念老六一家。她沒遇到過這樣的大風浪,當初她把事情看得單純些,走開了事。可是,現在,她是沒有親人,失去衣食的依靠,今後怎麽辦?自然,她也有單純的願望,還有個黃洛夫。

這個年輕人,從他們見麵時起,就給她好印象,以後,他們在一起工作了,在無數個不眠的夜裏,共同的理想、戰鬥和兩顆青春跳躍的心,把他們連接得更緊了。但看見他那樣愁容不展,也有些擔憂。患難見真情,他會不會變心呢?因此,每當黃洛夫在和她討論今後怎麽辦時,她總是帶著試探口吻說:“你是男子漢大丈夫,又是領導,我總是看你的。”又說,“過去我靠六叔、爺爺,現在我隻有靠你了。”黃洛夫對她真情的表示卻是肯定的,他說:“我們的命運反正就是這樣——分不開!”這話給了她無限的慰藉,她想:“我們的事,看來也定了。”

他們在桐江上遊**了兩天,有一個晚上,黃洛夫忽然被一個可怕的噩夢驚醒,他起身,渾身冷汗,阿玉聽見響聲也爬起來,問他有什麽事?黃洛夫心有餘悸地說:“我看見六叔,渾身血汙,還有那玉蒜大嫂披頭散發,在對我說:小黃呀小黃,你得替我報仇!”阿玉聽完話,內心悒悶,也說:“真巧,我也做了一個夢,夢見爺爺被砍下個頭,掛在貞節坊上。”黃洛夫道:“這是怎麽回事,我們在這兒待不下去啦。”阿玉問:“你想怎麽辦?”黃洛夫道:“走,離開這兒,一定要設法把馬叔找到。”阿玉點點頭:“我早也這樣想,就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馬叔。”黃洛夫笑道:“你忘記了,當初我怎樣找到馬叔的?”阿玉想起:“找靜姑去?”一會兒又搖搖頭,“靜姑也是通過六叔才找到馬叔的。”黃洛夫的心又冷了:“那,怎麽辦呀?”阿玉又說:“我們的糧也快斷了。”黃洛夫更是煩惱。阿玉卻說:“不用擔心,我冒死也要再到清源去一趟,打聽一下消息,弄點吃的來。”

第三天夜裏,趁了個月黑風高,阿玉把小艇泊在安全地方,帶上一隻空口袋,對黃洛夫說:“好好地看住艇,聽我在岸上拍掌,拍三下,就把艇靠上去接應。”早一晚上他們談定,黃洛夫沒有意見,這時卻有點放心不下了,萬一出了事,怎麽辦?拉住她隻是不放,阿玉說:“放開,不會有什麽的。”黃洛夫更加激動,用力地把她摟進懷裏,眼淚隻在眼中轉著。阿玉既感動又得意,心想:“你舍不得我,我又何嚐舍得你。”隻把他推開:“你這樣死纏住我,我能像變戲法一樣變出吃的喝的?真傻。”說著,她從艇沿悄悄地下水,又叮囑一聲:“千萬不要忘啦,三下掌聲。”她像條魚似的,伸展雙臂,輕巧而機警地向半裏外的江岸遊去。

阿玉上了岸把衣服絞幹,便從小路徑投清源村。從那一夜事發,村狗似乎受到驚嚇,一有風吹草動就狂吠不已。她小心地走著,專揀那平時沒人注意的小路。不久,到了勤治家,她相信這個人可靠,出了再大的事,即使天塌下來也絕不會出賣同誌的。她機靈如同兔子一樣前後左右地觀察一番,覺得一切可以放心了,才去敲門。剛敲過不久,就聽見屋裏有走動聲,再一會兒勤治就在門後問:“誰?”阿玉也低聲回答:“我,阿玉。”門開了,勤治用力地把她拉了進去:“你真膽大,這時還敢來!”阿玉卻說:“快斷糧啦,不來怎麽辦。”

她們兩人在灶間坐地,掩上門點了燈,勤治說:“看你這狼狽樣,一身都濕了。”阿玉道:“我是遊水過來的。”勤治雙手拉住她問:“小黃現在哪兒?”阿玉一聽到黃洛夫名字就開口,像是得意,又像是要透露那重大的新聞:“和我在一起。”勤治大大地放了心:“無事就好哩。我一直在替你們擔心。老六也走脫了,就不知下落。那些壞蛋,撲了個空,又有一人被投下糞坑淹死,可真惱火,把那兩隻告密的狗,打了一頓,又留下人迫他們和蔡保長在三天內交人。今天是第三天,交不出人,蔡保長上區鄉團司令部請求寬限,那區鄉團司令部說這件事我們管不了,蔡保長自己回來,見再沒人來追也就算了……”阿玉問:“蔡保長也變壞?”勤治笑笑:“他叫作幹係重大,不能不做個樣子,心還是向我們的。”又低低地說,“老六就是他放走的哪。”阿玉開心極了,笑得挺響亮。

勤治道:“就是那幾隻狗難應付,老鬼還不敢怎樣,隻是那跛三可真壞,盡出壞主意,和那幾個便衣勾搭在一起,在老六家賴著不肯走,一天討吃討喝的,還要打紅緞那小鬼主意,也常到蔡保長家瞎鬧。玉蒜問我怎麽辦,我說:暫時不要理他,看看再說。”阿玉又問:“我那爺爺呢?”勤治道:“我倒把這事忘啦,他還關在池塘特派員辦公室,據說挨了點打,要他交出你這個女共黨。你爺爺卻說:她是不是女共黨,我不知道,半年來行為不正,已被我趕走。我現在是個孤老頭,擺渡吃飯,什麽也不管。”阿玉難過了一陣,她的脾氣就是這樣,過一陣也沒什麽了。

“你們還沒離開這兒?”阿玉道:“暫時做幾天水大王再說,看小黃怎麽個打算。”勤治關心道:“你們已經……”阿玉一陣麵熱:“也沒有什麽,爺爺常說女大當嫁,小黃也確是個好人,我也有意。”又說了他們臨分手時那樣難舍的樣子。勤治表示欣慰:“將來正可成對患難夫妻。”她們又談了會兒別後的事,阿玉要告辭,勤治把米缸裏的米糧,還有些油鹽都給她裝上。送出門前又反複叮囑著:“這兒千萬不能再來,附近江上也不好久住,那幾隻狗什麽都幹得出的。”阿玉負起糧包,沿原路回江岸。

在黑暗中,她遠遠看去,江上還泊著那艘小艇,在水中搖晃。她輕輕拍了三下手掌,小艇便向岸上靠過來了,她把米袋遞上去,黃洛夫接著,她也隻縱身一跳就上去。黃洛夫緊緊地把她抱住,直在那兒親她:“我急死啦。你回來,什麽都好。”阿玉卻說:“馬上開動,勤治說過附近江麵也不能久待哩。”這時江水正在漲,滾滾江水向上流奔馳著。阿玉讓黃洛夫什麽地方都親過,頭發、眼睛、嘴唇,然後說:“夠了吧?走!”安上雙槳順流而上。

黃洛夫在她身後坐著,仰頭望她,隻見她那壯健的身影一前一後地擺動,槳聲咿呀作響。兩人不交一言,他隻是愛惜地癡看著她,越看就越覺得她可愛,越舍不得她。當她離開的時間,他幾乎變成熱鍋上的螞蟻,同時卻也在想:“真是這樣,我們兩個的命運隻能結在一起了,我一定要向她提,讓我們結合,讓我們成了真正的夫妻!”阿玉也是心事重重,不時回過頭來看他,對他笑笑,似乎也在說:你看,我多愉快,我多幸福,因為有了你在我跟前!他們在洶湧的江麵上奔馳著,到達渡口時,她把雙槳刹住,似想要讓船走慢一點,讓她再看看,看看這曾日夕和她相處多年的渡口,看看那成了灰燼的茅屋。但江水衝激得很厲害,那渡口也隻一刹那便消失了。

三小時後,他們又停泊在另一個地方,準備過夜。阿玉照平時一樣,把臥具拋給他,自己也在安排休息地方,黃洛夫卻不安地轉來轉去,怎樣也不肯睡下。阿玉覺得奇怪,問他:“你怎麽啦,小黃?”黃洛夫隻是不響,她過去和他並排坐下,問他是否病了,那黃洛夫忽然掉下淚來說:“阿玉,你這樣對我,我不知該怎樣說好,從我參加革命起,見過不少女人,你是第一個使我最難分難舍的。當你不在時候,我心裏苦極了,我怕再也見不到你,我怕一個人孤獨,我我……”他情不自禁地提起她那雙又粗又大的手親著,親著,阿玉也很激動。“現在,你回來了,我們又在一起了,我不希望你再離開我,我們兩人永遠不離開……”說著,他又去親她的麵,隻見她眼裏滿含著淚水。“答應我,”黃洛夫像是用了全身氣力在說,“讓我們結合,讓我們做對正式夫妻!”他把頭埋在她懷裏。

從那晚起,他們就成為正式夫婦了。

他們又遊**了幾天,也都在研究如何與組織取得聯係,大不了再冒險回清源去。正在這時間,阿玉又對黃洛夫說:“又快斷糧啦。”黃洛夫很感恐慌:“怎麽辦?”阿玉沉思半晌說:“你真是個壞丈夫,什麽辦法也沒有,現在罰你一個人再在這兒待下,我去想辦法。”她提著那隻空口袋又要上岸,黃洛夫卻不放心,他說:“我和你一起去。”阿玉笑道:“你怕你老婆跑掉?”黃洛夫說:“你一個人去,我就是擔心!”阿玉也感到安慰,這洋學生確是真情地對待她啦。便說:“這個地方你可以放心,我不是去找別人,是去找靜姑。你不是說要找馬叔嗎?我找她看看有什麽辦法。”黃洛夫於是放了心:“行動務要小心。”

阿玉匆匆來到五龍庵,靜姑一見她麵就急急忙忙把她拉過一邊:“你來得正好,把我急死了,那天來了個學生找馬叔,我沒得到通知,沒敢答應他,他急得直掉淚,一口咬定:你是靜姑,你一定知道馬叔,又說,我叫蔡玉華,是從牢裏剛剛逃出來的,不是個男的,是個女的,女扮男裝逃出虎口。當年那姓黃的來,就是我們送來的。我們沒見過麵,你不認識我,馬叔認識我。一定要請你想辦法找馬叔,把我的事告訴他。我說,我真的不認識馬叔,她當時就是不走,並說,如果你不替我想辦法,敵人會再抓住我,把我送進牢裏,說得很真切,看來是真的。我隻好把她留下。我到過清源,在路上聽說六叔和你都出了事,下落不明,又臨時折回。現在那個人還在這兒,她急我也急,就是不知該怎麽辦。”阿玉一聽也覺得難過:“我似乎聽小黃說過有這樣的人,就是沒見過。現在怎麽辦,我們的人都散哩,六叔不知下落,馬叔也找不到,我們也正要問你找馬叔聯係哩。”

靜姑道:“這個人千萬不能再在我這兒待了,師父已問過幾次,尼姑庵長期住了個男的,不大成話,我又不便說她是女扮男裝的。這兩天來,這兒風聲也緊,到處都在傳林特派員被打狗隊打死哪。”阿玉大感意外:“打狗隊打死特派員?在哪一天?”靜姑說:“是昨天的事,聽說是打狗隊在狗爬嶺幹的,車打翻了,全車六七個人隻活了一個。”阿玉非常得意,也很有信心:“反動派在清源打我們,我們就在狗爬嶺打它,好極了。”又說,“馬叔也一定在附近!”靜姑道:“我也這樣想,隻是沒辦法找他。”阿玉說了他和黃洛夫兩人逃亡後的處境,靜姑道:“吃用的我給你想辦法,人你設法帶走,要不,我也待不下去。”阿玉沉思半晌說:“好,我先找她談談。”

她們在尼庵後一間又小又黑的房間裏找到玉華。那玉華焦急得瘦了,一個人在那黑房裏既不敢出來,又擔心老黃找不到,真不知道該怎樣打發日子,一見靜姑進來就著急地問:“馬叔找到了?”靜姑卻把阿玉介紹給她:“有人想見見你。”當下玉華表示歡迎道:“是馬叔派來的?”阿玉眼瞪瞪地看她,見她打扮得怪,男裝頭,袒開學生裝,白襯衫下脹鼓鼓地突出胸部,叫不男不女,隻覺得好笑,卻又不敢笑出聲。隻問:“你認得小黃嗎?”玉華道:“是黃洛夫?”阿玉點點頭。“是我們把他送出來的。”阿玉又問:“你們什麽時候送他來的?”玉華說出了那時日,阿玉和靜姑偷偷地交換下眼色,放了心:“我們也在找馬叔。小黃卻在不遠,要見他我帶你去。”

玉華對這位小姑娘的豪俠行為表示無限感謝,緊緊握住她手:“你真好,小姑娘,解決了我的重大困難!”又對靜姑說:“也謝謝你,靜姑同誌,給你帶來許多麻煩。”靜姑卻說:“你馬上就收拾,一會兒走。”說著,靜姑去替阿玉籌辦糧草,玉華卻把阿玉拉在身邊,並排地坐著,又興奮又難過:“別見我打扮得這樣怪,不這樣就瞞不過敵人耳目,全城都在鬧著要抓我,他們就隻注意一個女的,卻不知道他們要抓的人卻扮成男裝逃走哩。小黃好嗎?他辦的《農民報》,我們每期都看,都散發,辦得真好,叫反動派滿城風雨。”

阿玉完全用成年人的口氣正正經經地說:“他很好,最近也成了家。”玉華更感興奮:“他結婚哪?和哪位姑娘?一個同誌?是知識分子?”阿玉微笑著,心裏卻很得意:“是和一個同誌,和他一起在《農民報》工作的同誌,卻不是什麽洋學生,是個打魚的姑娘。”玉華問:“那她一定長得很漂亮,又能幹?黃洛夫在讀書時候,追求他的女同學可多哩,他就是一個也看不上……”阿玉隻是笑,隻是得意地笑:“那姑娘一點也不漂亮,倒是有點能幹,聽說她很喜歡小黃,小黃一見她也很中意,後來組織上就調他們在一起工作……”玉華點點頭:“他們就這樣互相愛著?”阿玉道:“是呀,他們就這樣你愛我、我愛你的愛起來,他們便去問六叔,六叔說沒意見,還要問問馬叔,可是馬叔還沒來,他們就出事哩……”玉華大吃一驚:“小黃出事?”阿玉道:“不過逃得及時,隻有一點小損失……他們雙雙逃到江上,小黃說:我們現在是生和死都要在一起了,一個人隻有一份力量,兩個人的力量加在一起就有三份力量,讓我們就結成生死夫妻吧。這樣,他們就結婚了……”剛說到這兒,靜姑推門進來說:“東西都辦齊了,要走馬上走。”玉華一站:“我們走!”阿玉卻指著她胸前:“這樣不像個男的!”玉華也笑了,她把緊身馬甲重又扣上。

她們回到泊船地方,三下掌聲黃洛夫就把小艇靠上來,一見玉華就過來拉手問原因。阿玉把米袋一放,接過竹篙說:“這兒不是說話地方,走!”匆匆把艇撐開。小艇晃晃****地在江麵上走,隻聽得玉華在船篷內對黃洛夫說她的遭遇,說說又哭,抹幹眼淚又說,黃洛夫也自恨聲地在罵娘。當阿玉把船藏好,抹著汗進篷,黃洛夫就替玉華介紹:“阿玉。”玉華問阿玉:“那打魚姑娘就是你?”阿玉笑著,玉華用力把她摟進懷裏:“真沒想到,好同誌,好姑娘!”

在狗爬嶺的確發生了一件震動整個南區的大事。打狗隊狙擊了林雄模的專車,把車打翻,全車的人幾乎都消滅了。

原來那林雄模向為民鎮推進之後,經常地在池塘與為民鎮之間跑,他恃自己有現代化交通工具,又有衛士保護,也輕敵,料在這個勢力範圍內,沒人敢動他。

這件事早給汪十五打聽得一清二楚。從陳麻子被活捉、潭頭鄉團全軍覆沒,十五也被解除職務全心全意地去搞他的運輸服務社。他當時給老黃遞了份情報,並說:此人為潭頭事變禍首,此次推進為民鎮看來也在部署陰謀活動,務請設法加以懲罰,以振革命正氣!

老黃接獲情報後就和三多、三福在青霞山商量起來。三多當時說:“我也聽說此人厲害,他就是代表周維國在這兒為非作歹的。”三福卻心動手癢,他說:“我們打狗隊自從打了陳麻子威震南區,已有許久沒見動靜了,見有肥肉送上門不吃就失禮了。”兩人都主張動手。老黃分析當前形勢:革命形勢正在發展,各地組織有大發展,革命武裝士氣正旺,如果再打幾場漂漂亮亮的仗,形勢就會變得對革命更有利。何況這林雄模又是禍首,更當懲罰以振正氣,而震人心,便也同意了。當下就做了布置。

計議已定,老黃便帶著三多等人下山,並派人去和汪十五聯係。汪十五和大隊人馬在原白龍圩上見了麵,他說:“我看那林雄模推進為民鎮坐鎮,定有居心,他手下何中尉還公然收買四鄉地痞流氓,散布謠言,說抓住共產黨有賞,告發共產黨有賞。我注意他辦事機關,經常見有一些不明不白的人進出。”老黃問:“以你看他在玩弄什麽陰謀?”汪十五道:“一時還沒鬧清,隻見他在池塘、為民鎮兩頭跑,很忙。又聽說從大城又調來一個叫吳啟超的新特派員。”老黃吃驚道:“吳啟超也來了?此人曾陷害過我們兩個負責同誌。我們正要找他算這筆賬哩。”又問,“那姓吳的也來為民鎮?”汪十五道:“好久以前曾來過一次,最近就隻見林雄模一個,我想那姓吳的還會來。”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老黃切齒道:“如能把這兩個反動頭子都消滅,那就謝天謝地了!”當時大計已定,打狗隊並在白龍圩內設下新總部。

原來在為民鎮與池塘之間,有個叫狗爬嶺的,約五六百尺高,公路車把這道嶺一向視作畏途,但距離為民鎮和池塘都不遠,恰在兩者中間,沒發生過截車搶劫事件。南區鄉團成立後,許為民又派了一班人住在嶺上,更見安全了。這兒的地勢老黃因為經常來往,相當地熟,從清源到下下木,如不經過為民鎮、潭頭這條大路,就必須從狗爬嶺繞小路走。他和大家研究了伏擊林雄模地點,認為隻有狗爬嶺適合。但狗爬嶺有許為民的鄉團隊駐防,又該如何解決?老黃詳細地向十五查明了那鄉團隊人員火力的配備和聯絡信號後,決定:“把這班人也吃掉!”幾個人反複地研究過,又去走過兩次,大體把作戰計劃定了,隻等時機到來。

那許德笙雖然對林雄模委托的任務,還有點拿不下主意,但“拿人錢財,為人消災”,二次在為民鎮見麵時,就對林雄模拋出不少機密。當時他對林雄模說:“要治許天雄光靠打靠殺不行,靠一紙公文也不行,要抓住他的要害;打中他的要害,不怕他不低頭。”林雄模問:“什麽是許天雄的要害?”許德笙四顧左右,林雄模明白他的意思,叫隨從人員走開,隻留下何中尉幫做記錄:“你放心說,都是心腹,傳不出去。”許德笙於是才說:“許天雄靠打劫起家,人人皆說他的老窩是上下木,其實都錯了,他的老窩不在上下木,而是在禾市。”林雄模對這話很感吃驚:“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許德笙得意地笑了笑:“這件事就是許為民這老狐狸、萬歪這老妖精也還蒙在鼓裏。特派員聽說過沒有,許天雄有三個兒女,大女許大姑,隨身不離,此人在山野長大,從小和許天雄在一起,沾染了山野習氣,平時走馬打槍可稱是個女中豪傑,可惜沾上大煙,****過度,把身體弄壞了。”林雄模點頭道:“我已略有所聞。”許德笙又道:“大姑下麵有兄弟兩個,許天雄從小就把他們送出上下木,給他們受教育,聽說現在都已大學畢業,成家立業。但從不回家,也沒人見過他們,隻是隔了一年半載,許天雄親自秘密去走一趟。大兒子改名為何文義,在禾市開間叫‘世界’的南洋莊,專做出入口生意。二兒子改名為何文洪,開了間‘大同錢莊’。其實都是掩人耳目,許天雄打劫所得的金銀外鈔,還有貴重物品,都不放在上下木,通過刺禾公路運到禾市,交他兩個兒子出手,多年來全未被發覺,大頭雖是親信,知道得也不多。如果說大姑和她老子有矛盾也在這上頭,她是不大讚成的。此人立意要做山大王到底,許天雄卻多次想洗手不幹,到禾市隱名埋姓過隱居生活,他所積的錢財也夠他養活一輩子了,聽說兩父女曾為這事爭吵過……”

這意見大受林雄模賞識,他說:“許先生,你真有見地,事成之後,我可要重重賞你。”許德笙道:“這一方毒藥,我輕易不出的。現在我冒了生命危險說了,請你千萬不要對任何人透露,免得我身家難保!”林雄模滿口答應:“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放心。其實中國也有句老話,叫作無毒不丈夫,你也正是丈夫哩。”說著哈哈大笑。

林雄模叫何中尉從速整理:“通知司機,我馬上回城。”一時,司機衛兵班接到命令紛做準備,特派員專車上了油,衛士都全副披掛停當,專等啟程。卻因何中尉整理記錄要花一些時間,耽擱了。

汪十五在鎮上,把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連忙走報打狗隊總部。不久,那狗爬嶺上,從嶺下就來了一隊人,有挑擔的,有砍樵的,有賣小吃的,結伴而來。那嶺上果是設有檢查哨,哨棚內挑出麵三角旗,上寫“南區鄉團特務大隊檢查哨”,有兩個鄉團丁佩著槍在哨所前守衛,有四五個人坐在哨棚內閑聊。這檢查哨平時沒抓到一個壞人,專做那些敲詐、勒索鄉人的事。有人到為民鎮趕圩,經過這兒,檢查哨就借檢查為名,見有雞三隻扣下一隻,見有豬肉兩斤就留下一斤,還假惺惺地說聲:“老鄉,手頭不便,下次來一起付了!”見有孤單年輕婦女經過,就利用檢查為名,動手動足,諸般侮辱調戲,因此,大家恨它,也都無奈它何。

那挑擔上嶺的人一共有二十多,挑著擔子,從嶺下蜿蜒地爬上狗爬嶺,被放哨守衛的看見了,對檢查棚內努努嘴,大家知道又有買賣送上門,都做了準備。因此這隊人一上了嶺,哨兵就喝聲:“檢查!”大家都停下,為首的是一個黑麵大漢,他挑了擔甜麥粥,不慌不忙把擔子停在哨所前,一邊用汗巾揩麵,一邊說:“老總,喝碗甜麥粥吧,解渴防饑。”說著,拿起碗動手就盛,笑容滿麵地一人奉送一碗。第二個上來的,是個肉販。第三個上來的又是個挑禮品擔的,擔上放了好些鮮魚肉、燒酒之類,都貼上描金紅紙條。以後陸續上來的又是一些樵夫,挑著柴擔。大家都停下,等候檢查。

那鄉團丁一見這許多東西,樂得嘴都合不攏。他們一邊喝著甜麥粥,一邊就動手來拿東西,一個在肉擔上,提起一掛肉,說:“這肉倒新鮮呀,老子正缺下酒菜,喂,賣肉的,下次來一起付賬!”提起就走,但那賣肉漢子卻苦苦哀求:“老總,這不叫我血本無歸!”在搶奪那掛肉,其他鄉團丁卻圍住禮品擔,有拿酒,有拿魚肉的,那挑禮品擔的也在哀求:“這是主人叫送的,見有禮單在,你拿走了,叫我怎樣交代?”也在那兒糾纏不清。那些砍柴的卻上前來勸解,一時兵對兵,將對將都糾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