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玉華第一次給大家講政治課,反應也是不好的,她花了很大力氣做準備,結果大家都反映:“聽不懂。”威信更低了。她心裏又焦急又難過:“我參加了這許多年革命,怎的卻不能適應真正的革命環境?”有時當更深夜靜,她在草棚裏一人翻來覆去,睡不著,想想過去,看看現在,忍不住就掉了淚。

老黃倒是非常關心她的,他雖然常常下山,每次上山都找她談。開頭她還沒有勇氣說出內心的苦悶,怕組織上批評。後來實在太難受了,便一邊掉淚,一邊對他訴苦。老黃咬著小煙鬥默默地聽著,倒沒批評她,隻是向她提出幾個問題,他問:“當大家上山砍柴燒炭時,你做什麽?”玉華道:“我在準備功課呀。”老黃又問:“你從沒隨同大家去勞動過?”玉華道:“他們都說指導員身體不好,走不動背不起,就在家裏看守好哩。”老黃笑了笑,一會兒,又問:“你講的政治課是什麽內容?”玉華道:“我是從什麽叫共產主義講起,都是最最重要的理論問題。可是我的話他們怎樣也聽不進去,這兒又沒有黑板寫。即使寫出來,怕他們也看不懂。”

老黃把煙鬥取下,在地上敲著要表示意見了。“問題就在這兒。”他溫和然而又是嚴肅地說,“同誌,恕我說句不客氣的話。你也許是位好老師,卻不是位好指導員。你沒有調查研究,你忘記了你的對象,也忘記了是在什麽樣的環境裏工作。在集訓中的同誌,都是好同誌,他們是從許許多多革命群眾中挑選出來的。立場堅定,鬥爭勇敢,但沒有文化,也不懂得什麽叫理論、叫哲學。其實對他們也用不著講這些,他們要的是實際的鬥爭知識,是如何認識敵人、仇恨敵人,加強鬥爭的信心!你不是沒有能力講這些課,而是你的方法不對頭,我在村上聽苦茶說,你用親身的經曆對婦女們進行了很成功的政治教育,使我們的婦女在階級覺悟方麵大有提高。對這些武裝同誌,你為什麽不用自己生動的例子來做教材?這才是真正迫切需要、有血有肉的教材,可以提高隊員們的階級覺悟,憎恨敵人,壯革命士氣!在隊員中,我也還聽說一些反映,說你沒在同誌中樹立威信。為什麽不能樹立威信?也難怪,客觀原因是幾千年來重男輕女的中國傳統習慣,使他們從內心裏輕視女同誌。主觀原因是你的努力還不夠。不要把自己放在隊員們之上,放在隊員們之外,要把自己放在隊員們之中。他們幹什麽,你也幹什麽,同艱苦共患難,這樣才能使人心服,才能在他們中間建立自己的威信……”

這次談話使玉華受到極大震動,她來不及和他詳細討論,老黃又匆匆地下山了,和其他各次一樣把訓練班交給她。她沉悶了幾天,反複地想著,有時想不通,有時有抵觸,多想幾次也就慢慢地通了。她想:老黃的話說得尖銳卻很深,碰到自己痛處,她實在是把他們當知識分子學生來教育,自己也沒以身作則,起模範作用。又想,既是黨員,又是受黨信任、重托的,殘酷的刑罰、死亡的威脅,尚且嚇不倒我,這一點點困難又算什麽呢?她想起日升、天保他們,想起大林和慶娘,他們都在為革命而不顧一切,甚至於生命呀。我得努力,不管有多少實際困難也得跟上去,不能再落後了。

一個人思想通了,方法也慢慢地會對頭的。玉華就這樣在老黃指點下,經過反複的思考,終於給自己開了一條走向勝利的大道。她接受老黃指示把講課的內容改變了,講自己遭遇,講日升、天保他們不屈的英雄行為;也用生動實例來揭發敵人毒辣險惡的陰謀詭計,這些材料在她看來也許是平凡的,她說過不知多少遍了,但在隊員中受到極為熱烈廣泛的歡迎,並且就引起大家都講出自己的經曆和遭遇。從大同過來的隊員說他們當紅軍俘虜時的愉快生活,宣傳了蘇區人民的幸福自由生活,揭發高輝和高老二的罪行、地主和惡霸的欺壓,在下下木的人,也曆說許為民、許天雄的臭史。有人說時聲淚俱下,有人表示要永遠跟黨走,“沒有共產黨,窮人哪有活路?”課上活了,個個感到對自己幫助極大。熱烈的反應鼓舞了玉華,她想:“過去的彎路走得多遠。”以後就更注意找活的材料來做課文了。

同誌們還是那樣表示:“你走不動,背不起,還是守在家裏吧!”但是玉華對這種“輕視”的論調變得頑強起來了。先檢討過去自己輕視勞動,沒有勞動習慣的缺點,表示決心改正,願跟大家在一起。當有人說:“這件事不是你幹的,還是守在家裏好。”她有點生氣了,瞪起眼來說:“我是指導員,你們得服從我的命令,我說要和大家一起幹,就不許你們反對!”她穿起草鞋,腰掛砍刀,從那天起果然就跟著大家進密林下炭窯。有時跌了、傷了,痛得淚水都快出了,還是咬緊牙關。“我是共產黨員,”她想,“人家能做的,我為什麽不能?”當同誌們在練習射擊、爬山越嶺,她也不肯落後,盡管艱苦,她還是一點一滴地在學。慢慢地,她和同誌們的關係改變了,雖然背後對她議論還是很多,卻不是找她的差錯,也不把她當笑話,而是在說:“我們的指導員,真不愧是個吃過苦、受過考驗的人!”她成了這支在成長中的隊伍的一員了。

老黃還是常常上山,每次來都找她深談,也發覺她的思想感情在變化,身體的變化更大,她不再是那個麵如桃花、手若玉脂、斯文溫雅的女中學教師,而是一個麵紅手粗、行動敏捷、身體剛健的女戰士。每次回村,還身背駁殼、腰係彈帶,村上有不少婦女幾乎認不出她來,問她:“是不是也當上打狗隊?”玉華笑了笑說:“是共產黨員嘛,人家能做的事情,自己也該能做。”這話使大家都很感動,特別是阿玉。她對黃洛夫說:“人家玉華姊連槍也扛起來了,我卻越變越斯文,我們也上山去吧。”可是老黃卻不同意,他說:“革命得有分工,不能個個都去馳馬打槍。”

這些日子來,老黃也在忙著,主要是針對形勢的變化,重新調整組織,他擬了個方案報上級黨委,上級黨委不久也來信表示同意,他便著手來進行整頓工作。根據這個新方案,蔡玉華、老六和小許都被提升為特區黨委委員,並籌備召開一次特區擴大會議。自己也打算在擴大會議後,親自上禾市向市委做次匯報。

這時《農民報》已複刊,仍由黃洛夫主持,阿玉還是當發行員,有時也做交通。在要送出最新一期《農民報》時,老黃特別把她召去交代:“一定要設法找到老六,把他帶到這兒來。”阿玉雖然已是成人了,結婚後按照船家習慣把頭也梳起來,人也長得特別壯健,脾氣卻依然未改,一樣貪玩,有時還有點粗心大意。

阿玉由兩個打狗隊員護送著,在十五家過了一夜,把一包新出版的《農民報》交給他,說:“老黃同誌叫你準備一下,我回頭帶你去參加一個重要會議,要有三五天時間。”她和打狗隊護送人員分手:“那些地方你們不便去,三天後到這兒來接我。”說著,就穿過刺禾公路朝五龍庵出發,她想先去看看靜姑了解一下清源情況,再作第二步打算。那靜姑卻不在庵裏,說是隨同老師父進城到齋主家作客。阿玉看看日頭尚早,心想:不是說報社鬧紙張油墨買不到嗎?路又不遠,不如順道進城去走走,許久沒來啦,順便也買買紙張油墨。

阿玉單純,想到就做,心想著,腳步也動了。進城倒沒有什麽,她對那些守城兵倒是應付慣了的,一副逗人笑麵,兩句調皮話就混過去了。她進得城來,想去看看小林,又有許久沒見了,再想,不對,自己沒有任務不能隨便找人!直到中山大街,到了一家文具鋪。那店夥見她買的紙張油墨多,有些疑惑,問她:“你買這許多紙張油墨做什麽?”阿玉一聽就生氣:“你這人真怪,我總是用得著才買唄。”那店夥見把顧主得罪了,隻好進行解釋:“不是我多心,是有人查得緊。”阿玉把雙眼又一瞪:“你怕我會拿去印標語傳單?”那人笑笑,說聲:“真厲害!”便如數賣了。

阿玉正在掏錢付賬,突然聽見大街一陣叱喝,有人在奔跑,有人叫著:“押共產黨來哩!”阿玉很覺奇怪:“哪來的共產黨?怕不就是六叔!”連忙探頭出外,隻見有五六個中央軍,手提匣子槍,押了一個身材高大、衣衫襤褸、反綁著雙臂,光頭上留有一撮頭發、滿麵傷痕的老頭過來。阿玉一看那條辮子就認出是什麽人了。她當時內心酸痛,一霎眼就掉下淚,卻還能壓製沒哭出聲,原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爺!

他在王連那兒被關了很長一段時間,打打問問什麽也沒說,最後王連長惱了:“把他送進城去!”才被解進城。那老艄公神色鎮定,他的兩條腿被打傷了,走起路來很感吃力,一身上下又都是傷痕,卻還是昂著頭,露出不屈神情,不慌不忙地走著。當他遠遠地看見阿玉從騎樓下探出頭來,也很吃驚,卻不敢打招呼,他知道,如果他這樣做,將會招來多麽可怕的後果。在那傷腫和滿布皺紋的古銅色麵上,露出了微微一笑。

人已去遠了,阿玉還呆呆地站在那兒,她多想跟上去,抱住他痛哭一場呀。可是理性壓製著她,她是什麽人,能這樣做嗎?那文具鋪店夥卻在提醒她:“喂,小姑娘!”她才猛醒過來,匆匆付錢取貨。那店夥一邊找錢,一邊兀自歎著氣:“共產黨就像捉不完似的,天天在抓,又天天出了新共產黨!”這話倒提醒阿玉注意,她伸手到腰上一摸:真大意,怎麽把送到清源去的《農民報》也帶進城?好在剛剛通過城門口沒被搜身,要是這次出城,人家搜起身來又怎麽辦?她邊匆匆地走,邊想著這事,越想越不對:馬叔叫你做的是什麽,卻來冒這個險?真糟,怎麽辦?走著,著,有條橫街,她無意中轉了進去,一見沒人,又膽大起來。“不如把它散了算!”心裏一想,就動起手來,邊走邊散,隻走過半條街就散光了。然後她穿過另一條橫巷,又轉過十來個彎,上了大街,才混在人叢中匆匆出城。

這時靜姑已從大城回來,把她接過一邊,她什麽也不說,隻是放聲大哭,靜姑急了,問是不是受黃洛夫欺負了?她卻說出城裏那段經曆。這可叫靜姑大為生氣,她開口就罵:“你這冒失鬼,真不知死活。那是個什麽地方,你這時也去得?”把她罵得淚水又縮回去,哭聲也止了。“已經成了家,頭也梳上了,也該有點大人氣!像你這樣交通誰敢放心,叫馬叔把你換掉算了。”罵過一陣,自己卻又流起淚來。這次她是為老艄公感到難過。一會兒才說:“六叔已回家,還不大敢出頭露麵,派人來問過馬叔的動靜。你要找他可以,但白天千萬不要去,入夜再進村。”

飯後,阿玉就離開五龍庵。這一帶熟人多,她不敢走大路,隻走小路,走近清源時已是二更天了。她從靜姑口中知道一些情形,膽子也壯了,卻還不敢直接到老六家。她先去敲勤治家門。勤治一見麵就親親熱熱地說:“小鬼,你還沒走呀?”阿玉道:“上次當水大王,這次卻做了山大王,上山哩。”勤治心愛地把她抱著,她也很感動,一下子兩人就抱成一團。

一會兒,兩人並排坐定,勤治問她山上事:“這時不比那時,你可以放心,對我說說看,那山上是怎樣的?”阿玉更是樂,裝作十分懂事的樣子說:“那山上,我們的人可真多,有短槍、長槍,還有機關槍。打那中央軍死王八的打狗隊,就住在那兒,一大隊一大隊的。那才真正叫作革命呀,力量大得很呢。不怕人家來追呀、捉呀、殺頭呀,我們卻要去追反動派,捉反動派,殺反動派……”她說得很動情,勤治聽得也入神。那許許多多都是她連做夢也不敢想的。“我們住的那個村,就像是自己的,隻少了個蘇維埃政府。連女兵也有呢,玉華大姊現在也當上什麽長……”勤治問:“玉華大姊是誰?”阿玉才想起她們根本沒見過麵:“一位洋學生,就是阿林的女人……”

勤治問完山上的,又問她:“什麽時間把頭也梳了?”阿玉倒麵紅起來。“是不是和小黃?”阿玉點點頭:“就在到你這兒借米的那天……”勤治也很欣慰:“你們兩人遲早都要成對的,大家都有個歸宿就更好替革命工作了。”又說,“現在村上暫時無事,你最好多留兩天給姊妹們報告報告。”阿玉道:“我是找六叔開會去的,他在家嗎?”勤治道:“人是回來了,卻不敢出麵,我帶你去找他。”

這一夜老六就宿在自己家,一家人見到阿玉都有說不出的興奮,特別是紅緞一直在追問蔡老師。阿玉道:“以後你要叫他姊夫,不叫蔡老師了。”玉蒜已從勤治那兒知道,她說:“真快,一下子就成了家!”阿玉得意地笑道:“沒有辦法呀,兩個人反正要睡在一條船上,他提要求,我哪能不答應?”老六也說:“這就叫理想姻緣,革命姻緣,雙方有了愛情、又有了共同理想,正是天作之合。”他又詳詳細細地問了老黃、黃洛夫、玉華的許多事。聽阿玉說到混進城,散《農民報》的事,他把雙眼一瞪,就說:“你怎麽也走起我的老路來?沒叫你做的事,你瞎做主張,這不叫勇敢,這叫冒失!”又把阿玉狠狠地批評了一頓。心裏卻覺得舒暢:“這孩子,有出息!”

那一晚,阿玉就在勤治家住。第二天,婦女小組的人都到勤治家去聽阿玉做報告,又是短槍、長槍、機關槍,又是打狗隊,把大家說得熱乎乎的,都羨慕阿玉運氣好,真的到了自己的家。

老六在離家前,對玉蒜說:“紅緞我帶走,讓她到革命大家庭去鍛煉鍛煉。這家你一個人不好住,就搬去和勤治在一起,有事兩人也好商量。我這一去多則十天八天,少則三天五天就回!”紅緞也非常興奮,她要去做個不折不扣的打狗隊員了。玉蒜卻還有點舍不得,她流著淚說:“孩子,你這次去就永遠和馬叔、小黃叔還有許許多多叔叔阿姨在一起了。要做好孩子,勇敢的孩子,聽共產黨的話、叔叔阿姨的話。媽在這兒暫時住幾天,要是住不下去,也會上山的!”三個人在雞叫時,趁著淡淡月色,踏著朝露動身了。

吳啟超進見周維國,提出他的所謂“一石二鳥”的作戰計劃,周維國找參謀長、朱大同商量,也認為可行。所謂“一石二鳥計劃”就是既收拾上下木的許天雄,又一鼓作氣而消滅下下木共產黨打狗隊。但他要求再撥一部分兵力給他,以備不時之需。朱大同聽完報告也很有興趣。他說:“共產黨既已大舉集中,我們也要全力以赴,以期一舉而全殲。我請求司令允許我帶上特務營去和吳中校配合作戰!”周維國也說:“這是千載難逢機會,不可輕易放過。我同意吳中校意見,來個一勞永逸。論打仗朱大同有經驗,論政治工作這次吳中校成績不小,兩人正好配合。我現在就把任務交給你們兩個,指揮作戰由朱大同負責,策動起義,完成政治上任務由吳中校負責,成功失敗功過平分。”

這樣,中央軍又開了一批人馬到為民鎮,吳啟超和朱大同也聯袂來到池塘,拿了周維國手令,和許為民舉行會談。那許為民看了手令,當時就說:“這件事重大,我要找添才、中正商量。”顯然很有意見。朱大同卻說:“你既做不了主,我們五個人一起談吧。”

許添才見中央軍又開來一大批,把為民鎮、潭頭鄉都住滿了,正感到疑惑,忙問王連長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王連長也隻含糊其詞,答非所問,就從為民鎮趕回池塘。許添才聽說要收拾許天雄,沒有意見,聽說又要委許天雄當副司令,麵色一變,當場就提出反對:“要打許天雄我雙手讚成,收編這匪股,對不起,我反對。他們在金塗鄉殺害蘇成秀,洗劫為民鎮,幾乎使我無葬身地,大仇未報,我哪能和他平起平坐?”許為民早有意見,也說:“南區一地曆來我們兩派就勢不兩立,有許天雄無我,有我無許天雄,事情是十分清楚,周司令也不是不知道。如他主意有所改變,我也隻好退讓賢路。要我和許天雄平起平坐,實在為難。”那萬歪心裏讚成,卻不敢直接表示,他不說讚成,也不說反對,隻說:“對這樣大事,宜從長計議為佳。”

盡管吳啟超口幹舌焦地在解釋:大局為重,反共為重,桑梓為重,就是談不下去。朱大同性情急躁,當時聽得不耐煩了,便說:“那你就不把周司令的手令看在眼裏?要知道你現在軍職在身,也是軍人,知道軍人以服從為天職的道理嗎?”許為民把麵孔一板,也毫不含糊地進行反擊:“我可以服從,但更重信義。當年成立鄉團隊,吳當本書記長請我出山,提的就是許天雄不得任用的條件。現在吳當本尚在,可以請他來對證。”吳啟超連忙解釋:“此一時,彼一時,情況有別。當時共黨不如現在猖狂,當時又沒打狗隊。現在形勢業已大變,不能再用舊皇曆辦事哩。”許添才在旁插嘴:“小小打狗隊也不用那樣害怕。”朱大同一時又忍不住了:“可是林特派員就犧牲在你的轄區內。”許添才新仇舊恨一起發作:“我現在還是不是南區鄉團參謀長已很懷疑,你們把王連長派來,什麽都要過問、插手,連為民鎮大小事務我也管不了。現在又來了這許多人,事先也不打個招呼,要住地、要給養,才向我伸手,我不能負這樣責任!”萬歪隻得又出來打圓場:“一切以對外為重,我們自己的事好商量。”許添才怒火填胸地說:“你們就是沒個商量。”吳啟超道:“我們現在不是在商量嗎?”許添才竟然也鼓起大丈夫氣概,大聲叫著:“你們已把副司令委上了,又用大軍壓境辦法,怎能說是商量?這叫先奸後娶,不是明媒正娶。”雙方都拉下麵子說話,看看談不下去哩。

朱大同和吳啟超回到特派員辦公室,他氣得說不出話:“媽的,我沒見過這樣老頑固,我們現在已有充分兵力在此,他不聽,也不必去理他,自己動手。”吳啟超不以為然道:“沒有鄉團配合,我們是完成不了任務的。許天雄不能小看,打狗隊更不能小看,這兒的三分天下必須來個大一統。大一統暫時還不能統在我們身上,要統在這老狐狸身上。”朱大同道:“為什麽不明明白白地對他說?”吳啟超道:“現在還不能說死,一切都在進行中,萬一許天雄真的願意歸附,這副司令還是少不了他;萬一他內部發生變化,許大頭取而代之,對許大頭這樣的人,我們還是要應付應付,副司令也要給他。”朱大同表示不安道:“可是,這老狐狸一味頑抗,怎麽辦?”吳啟超道:“這樣的會不能再開了,先個別交換意見再說。”

那七太當他們在商談這件大事時,就躲在隔壁房間偷聽,什麽都聽到了。會後,她就把萬歪找去,問:“秘書長,你們要和許天雄言和哪?”萬歪吃了一驚,這樣的大事,七太怎會知道?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還沒定,隻不過隨便說說罷了。”那七太見他答得不老實便火了,當麵拍起桌來:“你這不中不正的歪貨,竟也對我玩起花樣來了?我告訴你,你們所談的,我都一五一十地聽見了。和許天雄千萬和不得,你們和,我那成秀大哥不等於白送一命?”說著,悲從中來,兩行熱淚簌簌地下了,“此仇我可不能不報。你是秘書長,在會上我聽見你盡在那兒打圓場,兩麵討好,到底是個什麽居心?”幾句話把那萬歪說得麵紅耳赤,“要和先把許天雄的腦袋交來,別的慢慢再談。”

吳啟超派人來請萬歪:“過去坐坐。”萬歪一時也很感為難,許為民現在還是他的衣食父母,他不能公開反對,七太更不能得罪。至於吳啟超那兒,通過許德笙拉許天雄又是他獻的策,功成之後,不免也有自己一份獎賞,可怎麽辦?他邊走邊想著這件事,隻是拿不定主意。

吳啟超和朱大同都在等他,一見麵就問他觀感如何?萬歪忙著為自己解脫:“吃人錢糧,為人做事,許為民、許添才的話我不能公開反對。其實我的心事,特派員也早知道。”吳啟超笑道:“秘書長的心事我早知道,你的處境困難,我們諒解。隻是目前成了僵持怎麽辦?”萬歪喝了口清茶,頻頻搖頭:“剛剛七太還叫我去罵了一頓,罵我騎牆,雙方討好。在這兒做事,真難,真難。”吳啟超道:“七太的意思怎樣?”萬歪笑道:“許天雄和她有殺兄之仇呀,她如何不反對。”朱大同大感不滿:“怎麽又殺出個程咬金來?”吳啟超道:“這樣看來我們更無法談了?”萬歪道:“確難,確難。”朱大同又表示不耐煩了:“談不下去我們就不談,讓他去走他的康莊道,我們過我們的獨木橋!”萬歪連稱:“朱科長,這話不能說,事情總得解決,不能急。”朱大同反問:“再拖,誤了大事誰負責?”萬歪頻頻點頭:“要想辦法,要想辦法。”吳啟超又道:“秘書長,你眼光遠,點子多,出個主意吧。”

萬歪隻是沉默不語。有好一會兒時間,才說:“吳特派員,會不能再開了,開下去也解決不了問題,我倒以為你可以單獨向七太做點工作,她的話比添才作用大得多,隻要把她先說通,事情就好辦。而且她和許添才矛盾深,凡許添才反對的,她不見得會堅持。從你上次去拜望過她,她對你印象不壞,常在我麵前稱讚你。”

朱大同一聽到女人,眼睛就閃光了,他說:“我們這位吳才子對女人就是百步穿楊,百發百中,隻是對那蔡玉華來了個馬失前蹄,沒有射中。”吳啟超道:“老朱,你又來啦,談正經事。”萬歪畢恭畢敬地說:“要做得秘密些,不能讓老頭知道,隻要你同意,我就替你安排。此人重感情,要加點……”朱大同哈哈大笑:“你放心,吳特派員對女人的感情,就像紅帽子一樣,一口袋都是,大小肥瘦鹹宜,而且一折八扣,便宜得很。”

那萬歪的住室後房有間布置周密的小屋,他過去經常為方便那些少爺們做些手足,動用這個地方。現在他為了便利七太和吳啟超進行這場秘密買賣,也把它動用起來。

入夜以後,吳啟超和七太就在萬歪細心安排下做起那場秘密買賣。兩個人從嚴肅的談判到吳啟超給了七太不少“情感教育”後,情況就有了九十度大轉彎。那七太一回去後就對老頭說:“你想一統南區天下就在此時了,人家吳特派員還是為你打算的哩。他真想叫你去和許天雄和?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把套子給許天雄套上,然後再慢慢來收拾他。”許為民將信將疑地問:“你怎麽知道?”七太道:“全虧有我從旁打聽,不然你就把周司令得罪了。這些話全是吳特派員親口說的。”許為民疑惑道:“他既有此意為什麽不在會上說?”七太一時聽了大笑:“虧你混了半輩子官場,連這點也不懂,人說兵不厭詐,機密的事怎能隨便就說,你就不信任我,事無大小一律把萬歪、添才拉在一起。他們是什麽人,能守秘密,替你成全大事?我看你還是答應了吧。”

許為民疑惑不定,又去找萬歪,萬歪說:“七太所說是實,吳特派員對我也略有吐露。”許為民道:“如此說來是假和的了?”萬歪道:“等到把許天雄從烏龜洞裏拖出來,什麽副司令也就完啦。”於是許為民反對到底的決心也變了。

禾市果然有密信送到上下木,對許天雄說何文義、何文洪兩兄弟事發被捕,現人陷大牢,財產已被標封,信中又說:“上次刺州方麵派了人來會捕,當時兩兄弟都矢口否認,且曾運動商會出麵保釋。隻是近日情況又見嚴重,說是刺州方麵有公事到來,並提出條件:兩兄弟如能促成許天雄歸順反共,人可釋放,財產也可發還。兩兄弟受刑不過,現已招認……”許天雄一接此信暗暗叫苦:“我辛苦半生,後路全斷了!”問了那秘密信使好多話,信使說:“兩位公子已不成人樣,兩位太太也哭得死去活來,要老爺想辦法救他們一命。”

信使見過許天雄又去見許大姑,那許大姑倒很冷靜,心想:“我早知有這一天。”她叫許果安排他吃住,正待過許天雄那邊,許天雄已持信過來,問她:“事情都知道了?”說時極為消沉。他人本來長得短小,這時更像短了半尺。大姑點點頭:“我早說過,此路不通,你不信我言,致有今天。禾市是個什麽地方,容得我們去安排退路?”說著,隻是冷笑。“現在,你怎麽打算?”許天雄惘然失措,坐在一邊不動。“如今辦法不外兩條,一條是照信上所說的,另一條是硬到底!”天雄問:“你的意思呢?”大姑道:“要我挑選,走第二條,反正人財都空了,大不了再上山。想當年,我們還不是青霞起的家,那時實力還沒有現在的大,還幹得有聲有色。”天雄心裏亂,拿不定主意,大姑說得也是,但他不願半生心血就這樣輕輕喪掉,更是舍不得那兩個從小栽培到大的兒子就這樣失去。

他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許大頭已先在。他已從手下得到報告,禾市有人來,心想:“事發了,料那老頭正成熱鍋螞蟻,為什麽不利用時機勸他一勸?”便也過來。一見麵就問:“聽說禾市有人來?”天雄不安地問:“你都知道哪?”大頭搖搖頭:“看來很緊急,就不知道為的什麽事?”天雄把信給他。大頭看著,半晌問:“大哥有了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