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南區鄉團司令部成立,許為民大宴各鄉豪紳、加緊籌備各地自衛武裝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上下木去了。那許天雄對這消息很感不安,當即在議事廳召集了手下兩員大將商議對策。

這許天雄在南區雖是個風雲人物,卻身材短小,體重不到百斤,一副四方麵孔,兩條粗眉,一對鷹眼,顴骨高高突起。剪了個平頭,平時隻著黑布衣褲,一雙半舊膠跑鞋。此人雖相貌平庸,卻性如烈火,手下人都很怕他。

當時許天雄在議事廳上,像隻猴子似的縮身在那又寬又大的虎皮交椅上,盤著腿,對手下兩員大將提出問題。他說:“周維國辦鄉團,許為民任南區司令,說什麽都好,對付的就是我們,大家想想該怎麽辦?”當下二頭目許大姑就發表意見,她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周維國與許為民互相勾結有意與我為難,我也不能示弱,如今可乘其立足未定,給他來個落花流水。”她主張攻打為民鎮,來個下馬威。許大頭卻另有一番見解,他說:“組織鄉團的事,看來不全為了對付我們,我實力有限,萬不能輕舉妄動,惹火燒身,應該看看再說。”雙方見解不同,許天雄一時下不了決心。

正議論間,忽聽得有人從外麵直嚷了進來,十幾個飛虎隊員擁了三個渾身血汙的人員,吵吵嚷嚷地直趨議事廳。那三個血肉模糊的人,一進大廳就跪倒在地連呼:“大哥為我報仇!”許天雄大吃一驚,忙問:“出了什麽事?”那三個人同時抬起頭來,用手摸摸耳朵,三個人六隻耳朵全不見了,又哭著叫喊:“許添才幹的好事,大哥為我們報仇!”許天雄一時還沒鬧清,已有人從旁說了那經過。

原來是許添才當上區鄉團司令參謀長後,急於邀功,一回為民鎮就給特務大隊下了道命令:“嚴查過往行人,如遇有天雄人馬一律給我綁來,重重有賞。”那添才手下人員一聽有賞果然加緊查防。從此雙方就不斷出事。

這為民鎮是商業重鎮,又是交通要道,曆來有人與白龍青龍兩圩做買賣,上下木、下下木也常有人來這兒走動。許天雄雖與許為民不和,底下人貪圖為民鎮是個繁華世界,也有偷偷來吃賭玩樂的。過去雙方心照不宣,都沒出事。這次,許添才來了個“重重有賞”,手下一班便衣密探,便有意來找上下木人為難。前些日子,已有事情發生,一個上下木人到為民鎮賭場來賭,贏了二百大洋,一出賭場大門,許添才手下便衣便喝聲:“搜查!”當時栽了贓,當堂搜出四五顆子彈,誣他販賣軍火,打了一頓,賭款搶走,連上衣也剝下。

看來是個小事件,沒人把這事報上。不意,今天又出了件大事,原來有三個飛虎隊人馬因公出勤,路過為民鎮,因趕了不少路,相當疲累,一個說:“時間不早哩。”另一個說:“肚也餓了。”第三個說:“吃了飯再走。”準備歇歇再走。不意他們一進鎮門就被許添才便衣釘上。那三人徑入酒樓,便衣也跟上。那三人在二樓坐定叫了酒菜,便衣一看他們腰上都是脹鼓鼓的,料定有武器,便又返身下樓。

不久,來了十多個人,先把酒樓前後圍住,另由五個人持著武器衝上樓,一聲“搜查”,那三人麵色大變,其中一個頭目打扮笑著起身說:“各位兄弟請坐,喝兩杯。”那添才的人卻不買賬,哼聲說:“誰是你兄弟,把手舉起來!”隻一揮手五個人就都上去。

那三人哪肯示弱,飛虎隊的人向來是不吃這個的,一聲“別動!”也都從腰上拔出手槍,酒樓上原有一些客人,一見要鬧事紛紛逃避,有的撞翻桌,有的躲進桌下,有的從樓梯上直滾下樓,驚呼:“要殺人哪!要殺人哪!”小頭目一邊說:“你想搜查問過天雄大哥沒有!”雙方都舉起槍,扣緊槍機,一邊朝樓梯口退,一邊步步進迫。雙方正在相拒間,那埋伏在樓下的添才人馬見鬧開,偷偷闖上去,從背後大聲一喊:“你們死已臨頭,還不繳槍!”那五人也一擁而上,來了個前後夾擊。

那三名飛虎隊員欲進不能,欲退無路,隻好都繳了槍,當場被痛打一頓,押進特務大隊部。許添才一聽說活捉三名飛虎隊員,大為得意,叫聲:“給老子押過來!”就在他的“大隊長室”審問起來。許添才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拍著桌子說:“媽媽的,你們長了眼睛沒有,敢到老虎頭上動土!”那飛虎隊小頭目見槍被繳,人被抓,已先自軟了,心想英雄不吃眼前虧,說幾句好話,搬出天雄大哥來,也許可以少吃點苦頭,便賠起笑麵:“我們都在天雄大哥手下的,因事路過貴鎮,並非有意與大家為難,請大隊長原諒。”

那許添才一聽見“天雄大哥”更如火上添油,拍桌大罵:“是匪首許天雄的人,罪加一等!”不問情由,就下命令:“給老子把這三個匪徒推上大街,各打軍棍五十,割下耳朵,匪槍沒收,趕出鎮門!”當時一聲呐喊,幾十個添才手下打手,把那三個人拖出特務大隊部,加上五花大綁,鳴鑼遊街,並在市場中心當眾剝下褲子行起軍棍。把那三個飛虎隊員打得如殺豬般哭叫,添才人馬爭相拍手喧笑,說:“有天抓住許天雄,也要如法炮製!”打過屁股,割去耳朵,才用亂棍打出為民鎮。

那三個飛虎隊員又苦又氣,一身是血,扶著傷竄回上下木,在哭訴時不免又加油加醬地說了許多叫許天雄難堪的話。那許天雄親眼看見手下人如此受許添才淩辱,更聽說許添才當眾對他辱罵,一時興起,暴跳如雷。從虎皮交椅上直跳下來,在那三人身上亂踢,大聲叫罵:“你們為什麽這樣怕死,不當場和他們拚命?拚死了,老子稱你們是忠義勇士,老婆孩子全歸我養。現在槍被繳了,屁股被打了,耳朵被割了,叫你丟人,也叫我丟人!媽媽的,走,給老子去死,我許天雄沒有你們這種丟人的部下!”嚇得那三個飛虎隊員麵無人色,隻在地上號哭求情。

站在一旁的許大頭怕許天雄在氣頭上,真的把他們宰了,便從旁勸說道:“大哥,請息怒,聽我說幾句。這件事不能全怪我們的小弟兄,我們的人到了添才地方,如虎落平陽。哪有不吃虧道理。”許大姑卻冷笑著說:“你剛才不還說不全為對付我們的嗎?現在火燒上頭來了,怎麽說?”那飛虎隊小頭目又乘機挑撥道:“許添才還當我們麵說,大哥不過是個山野匪類,竟然稱王稱帝,太不自量。我早要吃他的肉,剝他的皮,拔他的老巢,叫他死無葬身之地!又說,我留下你們幾條狗命,不是我怕你們,而是要你們帶話去,叫許天雄趕快出來投降,如尚執迷不悟,包叫他玉石俱焚!”

許大頭把頭低著,麵有慚色,那許大姑卻又步步進迫:“所以我說,不能退讓,他們用的是殺雞儆猴法,有意叫大哥難堪。我們也要給他個以牙還牙。”那許天雄像隻猴子似的跳來跳去,他在決定大事時總是這樣。那三個飛虎隊員也想在火中再加一把油,卻給許大頭叱喝住:“沒事啦,還不趕快向大哥磕頭,滾出去!”那三人磕過頭,便回家養傷去。

議事廳內充滿一片沉寂,許天雄還是在那兒走來走去,許大姑情緒激昂,許大頭卻低頭不語,而在外麵的飛虎隊員則議論紛紛都讚成報複。約過了十分鍾,許天雄忽然站住,回頭問許大頭:“蘇成秀那邊怎樣?”許大頭答道:“聽線人報告,他正在準備開賭,成立鄉團大隊。”許天雄又問:“日期定了沒有?”許大頭道:“聽說早定了。”許天雄又問:“實力如何?”許大頭道:“如果大哥有意給他照顧照顧,就像雷公打豆腐一樣,包打它個稀爛。”許天雄道:“不過,我要活的。”許大頭微微一笑:“不難。”許天雄道:“我就把這件事交給你做怎樣?”許大姑也想插手,她剛要開口,卻被許大頭搶先一步:“行呀!”

這件事算議定了,許大頭自去布置,許大姑卻陪著許天雄進內廳去。天雄問:“你和大頭的事到底定了沒有?看來,你們兩個人很難合在一起。”大姑冷笑道:“我們沒有什麽事要定的,他是他,我是我,談不上。”天雄大不以為然地說:“三十多年紀了,你總不能老一個人過下去。”大姑笑道:“我又不靠他,為什麽不能一個人過下去?”天雄不同意她的意見:“當初我拉他進來,也不單純是為了你的事,這筆家業總得有人繼承,我今年是五十一了,還有多少日子,你們兩個合起來正可以做一番事業。”大姑道:“爸爸,你怎麽也說起這樣泄氣話。”天雄歎了口氣,說:“不是我泄氣,是人真正的老啦。”大姑道:“我知道,你早已想好退路,想洗手不幹了。”天雄不承認也不否認:“狡兔還有三窟,何況是人。”大姑說:“我想最好還是自己的家鄉。”天雄道:“環境也大不如前了,叫作好日子不多。”大姑問:“你怕許為民?”天雄大笑:“他還沒到了叫我怕的程度,我怕的不是他。”臨分手時,他又特別叮囑:“和大頭關係要搞好,嫁給他也不會委屈了你。”

這老人的心思許大姑是明白的,他把許大頭從外地收容來,信任他,提拔他,就和自己兒女一樣。可是從小在男人堆裏長大、任性自負的許大姑卻不大把他看在眼裏,她自問:論相貌許大頭不足以引起她動情,論本事也不如她,他哪一點叫她看上的?單純為了他是個男人嗎?這一點她也不稀罕,如果她需要的話,盡可以從自己手下挑選……

那蘇成秀原是賭棍,向無正當職業,在賭場混了二十來年,靠替人“做莊”為生。一朝當了個鄉團大隊長,第一件大事就是開賭,想從開賭先撈他一筆。他和以前的賭友密議了幾日,有人說:“光開賭不設集市沒人肯來。”有人又說:“金塗十裏內外,向稱富庶之地,隻因地方不寧,有錢的紛紛搬上池塘、為民鎮居住,現在就得把鄉團辦好,身家有了保障,才有人敢來。”蘇成秀一聽都對,先湊足了二三十條槍,四五十人馬,決定了開賭和舉辦集市日期,並要大大熱鬧一番。名為慶祝金塗鄉團成立,實是利用名目打下基礎,開出一條財路。

飛虎隊把蘇成秀的各種布置安排打聽得一清二楚,及時地走報許大頭。大頭說:“先不忙動手,以免打草驚蛇,讓他先嚐點甜頭再動手。”他又安排了一些人化裝成小商小販前去參加集市,一麵探聽虛實,一麵做具體布置。

金塗開賭第一天,果然熱鬧,吃喝、買賣、耍賭都有,隻是來的人還不多,蘇成秀也很緊張,怕許天雄為難。第一天過去了,一切順利,第二天又沒事,蘇成秀鬆了氣:“我料定一有鄉團許天雄就不敢來。”四鄉趕集市玩樂的人,也膽大了,他們說:“蘇成秀有辦法,許天雄也吃癟啦。”隻是住在金井的許德笙卻勸大家別去自尋麻煩,這蘇成秀年輕,不懂事……隻沒人肯聽。到了集市第三天,各鄉來的人就更多了,賭攤從十台增到十五台,戲台還演出以全部女角做號召的《小梨園》,有人還問蘇成秀:“三天集市期滿了,還延不延期?”蘇成秀說:“誰說隻辦三天?我就要宣布無限期地辦下去!”

這一天,將近黃昏時候,許大頭帶領飛虎隊出動了,出發時他交代:“分批分路進去,沒我命令不許亂動。”他們化裝成各式人等,有的是小商小販,有的是普通遊客,都雜在各鄉趕集人中混進金塗。那許大頭化裝成個“番客”模樣,頭戴番客帽,眼戴墨色遮陽鏡,一身綢褂褲,腳蹬黑皮鞋,胸前掛著金鏈袋表,一搖一擺地進村。

集市設在村心祠堂口,一片大廣場,東頭是戲台,正在上演《轅門斬子》,西頭就是賭棚,一字排列開,祠堂口一邊挑出麵鄉團旗,一邊掛著塊藍地白字的大招牌,上寫“金塗鄉團大隊大隊部”,站著兩名哨兵,出入口都有鄉團哨,還有一個流動巡邏哨。

許大頭繞著集市走了一圈,隻見飛虎隊已紛紛進入陣地,有的擠在賭攤前,有的在戲台下,在鄉團大隊部門口,有一攤小食擔,圍了五六個人,都在那兒吃東西。看熱鬧聚賭的人很多,隻是不見蘇成秀。許大頭和那帶頭偵察的小頭目碰了頭,低低地問:“幾個哨崗都派上人?”小頭目道:“一個釘一個。”許大頭又問:“為什麽獨不見蘇成秀?”小頭目道:“還要等一會兒。”正交談時,那流動巡邏哨已巡過來,五六個人都穿上草綠色新軍裝,為首的還舉了麵三角旗,上寫“巡查”兩個大字。大頭閃過一邊,點煙抽,等那巡邏隊過後,才說:“蘇成秀我來對付,其他的你們自己動手。”小頭目問:“什麽時候動手?”大頭道:“聽我的信號。”說著,兩人又散開。

入夜不久,蘇成秀吃得飽飽的,喝得有幾分酒意,大搖大擺地在集市上出現。新軍裝、斜皮帶,腰掛左輪,腳蹬長筒馬靴,手提馬鞭,和兩個佩匣子槍的人,既威風又得意地招搖而過。他先到賭棚去巡視一番,輕輕揮動馬鞭,拍著長筒馬靴,得意忘形地說:“放心賭呀,到了金塗就像買了保險。”又親自上戲班後台,一屁股坐在戲箱上,蹺著大腿,把那扮穆桂英的女角直攬上大腿,用手去逗她的粉麵,嬉皮笑麵地說:“不反對和我相好?這戲箱我坐定哩!”那小姑娘麵紅著,低下頭。戲班師傅卻巴結著說:“大隊長肯賞麵,做個相好的,正求之不得哩。”離開戲班後台,又故意四處走動,無非是炫耀、討好的意思。

那許大頭一見蘇成秀出來,滿心歡喜:這家夥看來逃不脫啦。早就悄悄釘上,蘇成秀到哪兒,他也借故擠到哪兒,前後左右也帶上十來個飛虎隊員。那蘇成秀在集市上來回地周旋了大半個時辰,正待回大隊部休息,許大頭一見機不可失,叫聲:“飛虎隊來啦!”拔出匣子槍對空連打三響,各地飛虎隊員一聽信號發出也紛紛發動。

先有人瞄準戲台上那兩盞大光燈打了兩槍,大光燈應聲而熄,一片漆黑,秩序大亂;賭棚內賭攤莊家聽見起了槍聲正叫“收攤”,說時遲那時快,各攤內外早已有人拔出槍,先打翻幾個想逃走的,喝聲:“不許動,動了就開槍!”當場有人跳了出來又打開布袋,把賭桌上的銀圓鈔票盡量搜刮,搜完賭桌上的,又去搜各人的身。散在各處那幾個鄉團隊崗哨,一時還來不及弄清出了什麽事,也早被飛虎隊開槍放倒,巡邏隊也沒一個走脫。

那蘇成秀剛要進大隊部,一聞槍聲,知道大事不妙,提起腿想跑,許大頭早已釘上他,哪兒肯放過,叫聲:“蘇成秀,往哪兒逃!”一揮手,十幾條槍,十幾個人一齊動手,直攆進大隊部。站崗的先吃了兩槍,衛隊走得比蘇成秀還快,一轉眼就不見,蘇成秀帶酒行動不便,在慌亂中走不上兩步,大腿上早已中了一彈,仆倒在地。大頭飛步上前,一足踏住,喝聲:“綁!”早有人把他像粽子似的捆綁起來。大頭再一聲:“走!”兩個人用破布把他的口塞了,抬著就走。

集市內一時槍聲卜卜,號哭聲、喊殺聲鬧成一片,食品擔被踢倒在地,貨攤上逃走了主人,母親找走失了的親兒,孩子哭著叫娘,村內不知是誰家的人上了屋頂敲鑼,接著也有人敲打起麵盆、鐵鍋,村狗狂吠不已,像是世界已到末日。有人對大頭說:“乘機做一筆再走?”大頭說:“把蘇成秀帶上就夠,不宜久留!”一聲號令,飛虎隊押著蘇成秀、背著大小布袋分三路散開。

那蘇成秀當夜被抬回上下木,許大頭就去向許天雄報告。那許天雄正在許太姑房裏坐等消息,一聽蘇成秀抓來了、鄉團隊幾乎全軍覆沒,拍著桌子說:“許為民,你也有這一天!”叫:“給我把蘇成秀綁來,打他個一百大棍,割下兩隻耳朵!”許大頭返身要走,許大姑卻把他叫住:“且慢,這蘇成秀是七太的親哥哥,這樣就放未免太便宜,叫她拿十斤金子來贖。”許天雄想想也對,說:“照大姑的意見辦!”

這消息當天晚上就傳到許添才那兒,許添才很是恐慌,一麵宣布全鎮戒嚴,一麵飛報許為民。不說那為民鎮一片混亂,家家關門,人人閉戶,都說出了大事,再說那許為民一聽到消息就跌足叫苦道:“壞了我的大事!”萬歪問他為什麽,許為民道:“鄉團草創,金塗第一個成立,一出馬就受到這樣沉重打擊,全軍覆沒,大隊長被俘,消息傳開還有人敢出來?”萬歪卻說:“當前的大事,是設法解救蘇大隊長。”許為民道:“我與許天雄勢不兩立,人在他手上,如何救法?不如乘機報告總部,請求派遣官兵前去清剿,才是一勞永逸之計!”這件事一直議論到第二天清晨吃早飯時候。

正議論間,隻聽得一陣淒淒切切哭聲從外麵傳了進來,許為民正在心煩,喝問:“誰哭得像死了親爺?”隻見那七太披頭散發,衣衫不整,直哭將來,一見許為民就跪倒在地,哀聲求救。許為民以為內院又出了什麽事,跳著腿罵:“就是你們這些女人,一天吵吵鬧鬧,壞了大事!”那七太哭著道:“你看看,這封信!”說著把一封沉甸甸的信遞給他,許為民打開一看,從信封內掉出兩隻血跡模糊的大耳朵,當下嚇得直哆嗦,吃驚地問:“哪來這鬼東西?”七太捶胸拍股隻是哭:“請看在我這個無用女人麵上,救一救他吧,信寫得清清楚楚,再不花錢去贖,三天內就要殺頭啦。”

許為民打開信一看,是蘇成秀寫來的:“……命在旦夕,他們已割去我的耳朵,如三天之內再不以黃金十斤取贖,將無法再見你麵……”收信人卻是七太。許為民問:“信是誰送來的?”七太道:“剛才送來的。”許為民問:“送信人呢?”七太也才想起,萬歪連忙奔出去,一會兒把許二叫了進來,許二說:“一早就有人來送信,說是七太家裏的,信放下,人就走哪。”許為民心神方定,又耍起威風大罵許二管家:“飯桶!辦事不力,給我追,不把人抓回來,也別回來!”

許二帶了十幾個人分頭去追,哪有人影。

當天,沒議出對策。七太口口聲聲說:“要十斤金子就給十斤,人命重要。”許為民心痛這筆金子,卻借口下不了麵子:“我許為民是什麽人?現任鄉團司令,清剿不了許天雄匪股,反而向他納貢贖票,一傳出去還能見人!”七太隻是哭鬧:“你官大,麵子要緊,用我的名義,算不丟你麵子!”許為民執意不肯:“你也不能出麵,你現在是許家人,不是蘇家人!”七太一聽無望,又捶胸拍股地大哭。

萬歪道:“我倒有個主意。”許為民問那主意,萬歪道:“冤宜解不宜結,當初許參謀長痛打天雄手下,我就料到會有今天。現在事情鬧大了,人在他手上,也沒辦法,隻好找人疏通疏通。”許為民問:“你心中有人?”萬歪道:“人倒有一個,就是金井的許德笙,看來他和上下木方麵還有多少交情。如果司令出麵不便,就由卑職出麵也好。”不意這件事給許添才知道了,就極力反對:“事情鬧出去,我這個參謀長還能當!”

這樣一拖就是三天。到了第三天,一清早,有人在為民鎮牌樓上發現一隻布包裹,上書:“專程送交許為民司令”,趕送給許添才,許添才打開一看,原來是顆形狀可怖、血肉模糊的死人頭,那蘇成秀已經一命嗚呼了!

許添才招來這場打擊,心裏極為不服,暗自想著:許天雄這樣和我為難,不給點顏色你看,也顯不出我的威風。他暗自從手下挑出二十多名團丁,組織了一支“敢死隊”,臨到青龍圩圩期,就把他們派出去。臨走時,他召集大家並宣布說:“許天雄與我為敵,殺了蘇成秀大隊長,破壞我們鄉團隊的威信,不給他點顏色看,大家還能安居樂業?現在我派你們出去,隻許成功,不許失敗,大家混進圩一定要把它打掉,殺人放火都可以。把人殺得越多,把圩棚燒得越慘越好。事成之後回來,重重有賞。”

那些敢死隊奉命混進青龍圩後,正遇到買賣在進行,大都是從上下木來的,也有從為民鎮去的。二十幾個人分成幾隊,利用平時許天雄防備不嚴,一聲:“動手!”子彈紛飛,火光四起,應聲倒地的有三十多人,圩棚也起了火。當飛虎隊聞聲趕到,許添才的敢死隊已安全撤回為民鎮。

青龍圩垮了,而許為民和許天雄的冤卻越結越深。

在鄉下,由於南區兩雄矛盾的深刻化,互相攻擊,鬧得人心惶惶,紛紛逃避。而在大城謠言也特別多,都說章縣告急,周維國部要開走,不日就要大拉夫。刺禾公路和從刺州通往內地的幾條公路線都已停止通車。商店停業,學校停課,興旺一時的建築業也暫時停了下來。從鄉下進城的人很少,而且幾乎全是婦女,刺州商會雖然出了幾次布告,說匪徒的謠言不足為信,刺州治安固如磐石,“各界人士,萬勿自相驚擾”。但沒人願意相信這些鬼話,有人預言說:“不出三天,就要大拉夫了!”實際上還沒封兩天,保安司令部的拉夫隊就出動了。他們先包圍了各建築工地,拉走一大批建築工人,以後又沿街拉人。

形勢變得特別快,在大拉夫前大林對玉華說:“看來,我對章縣的軍事行動已開始,周維國拉夫就是個信號,我得找組織上去商量,決定一下我們的對策。”玉華道:“外麵風聲緊,萬一在路上出事怎麽辦?”大林笑道:“拉不了我的。”

他在清源找到老黃,老黃正在忙於幫同老六建立東岱據點。這是一個大鄉,在東區內,全鄉人從事陶瓷業,供應全刺州,但剝削重,窯工生活困苦,對革命要求迫切。自老六在那兒建立了關係後,有老黃暫留清源協助,發展就很迅速。這些日來老六、老黃都到東岱去了,剛剛回來,因此能夠和大林立即接上關係。

大林和老黃對當前形勢和工作,足足討論了一天,大家都認為章縣方麵可能已有戰事,周維國忙於調兵,我們不能使他這樣安安穩穩地走,拖不住,也要給他來個人心惶惶,不可終日。他們決定用特區名義,發一份告人民書,揭露敵人處境,號召人民起來鬥爭。兩個人把告人民書稿子擬好,大林用密寫抄了一份,縫在衣角裏準備進城後翻印,老黃也說:“我也要趕回下下木去,離開那兒已有一個月,也要去布置布置。”

當大林到了渡口,隻見滿載是人,而大路上又是人山人海,都是從大城出來的。大林問:“出了什麽事?”大家紛紛在說:“周維國在拉夫。”從渡口這邊上船的卻隻有大林一個,阿玉低聲問:“人家往城外逃,你卻往城裏送?”大林一時決定不了該走該留,但是任務重大,不去冒下險如何能完成?反複考慮過後,決定還是走,反正他不走大路,小路較安全也較近,隻要一到進士第就無事了。

這時城門已進出不便,從大城逃出的人,大都是越過城牆出來的。大林匆匆走過城牆缺口揀那僻靜小路,一心隻想趕回進士第,他想:隻要能及時趕到,晚上就可以和玉華工作個通宵,明早可以把告人民書發出,當天就可以使全城震動。他伸著長腿,用力地在趕路,冥想著周維國因發現這些傳單而驚慌失措甚至會影響調兵援章的計劃,不覺露出笑容。

他走著,走著,慢慢接近市中心,隻要再走過兩三條橫巷,就是進士第了。他一心陶醉在這場新的鬥爭中,說時遲那時快,從路角隱蔽處突然殺出幾條身穿草綠軍服大漢,一聲:“站住!”大林猛一抬頭,已被那拉夫隊牢牢擒住,他們把他反剪雙手,用麻繩兜頭一套,拖著就走。他暗自叫苦,卻已遲了。

那拉夫隊拉了大林,又在附近巷口,如法炮製地拉了五六個人,才把他們一起押赴開元古廟。原來這次被拉夫來的人都關在這座可容五六千人的大廟,大殿四周警衛林立,大殿內關了五六百人,大都是青壯年,有的哀聲痛哭,自稱家有八十老母,這次一去包無生返,老母晚年由誰供養?說了又哭;有的在罵娘,自歎倒黴,大林一問知道都是被拉夫隊拉來的,略為平靜。但任務在身,而且責任重大,這次被拉了夫,不僅任務無法完成,今後也不堪設想,心緒煩亂。“無論如何得想辦法,”他想,“不當政治犯被抓,卻當挑夫被拉,太不值得了!”

將近黃昏前,有人來給他們鬆綁,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對大家訓了一通話:“你們不用哭爹罵娘,鬧死叫屈,隻到章縣就把你們放回來。”不久,又有夥夫抬著大軍用鍋,每人派了隻破鐵罐:“吃飯。哭鬧都沒用,長官說過,到了章縣就放你們回來。”當下有人端著破鐵罐去盛飯,卻有人拉住那夥夫,低聲哀求:“老總,做做好事,煩給我家裏送封信,煙酒錢少不了!”那夥夫先自不肯,還罵人:“給長官知道,剝你的皮!”但當那人把明晃晃的銀圓送過去,卻又改變了口氣:“信你寫好,送得到送不到,沒把握。”見那夥夫鬆口,一時送錢求情的人也多了。那夥夫一個人不敢做主,又偷偷去找那軍官,兩人低低地說了些什麽,隻見那軍官笑笑,點點頭,這樣算是合法了。原來拉夫不比別的,是允許和家人通個氣的。

大林想:“能送信出去,就有生機了。為什麽不給玉華去一封信,請她想辦法?”也寫了張便條,並一元大洋。在那紙條上又故意寫明:“接信後請給送信人酒錢。”把那紙條和銀圓送到夥夫手上,又故意說:“老總,請多幫忙,信送到,我家裏還會有賞。”故意把那紙條給他看:“我都在上麵寫明白了!”那夥夫一看果有這樣字眼,也笑著說:“一定送到!”又問:“看來先生不是普通生意人。”大林故意說:“我家是做官的。”那夥夫就更膽大了:“我自送去,先生還有什麽親**代的?”

玉華一直在提心吊膽,聽說全城已在拉夫,不但在城門口拉,大街小巷拉,還挨家挨戶地拉。早一個時候聽說老魏也被拉了,後來卻又逃脫。原來拉夫事來得突然,老魏把當天沒賣掉的鮮豬肉按照平時習慣,叫老妻看住菜場肉攤,自己挑起擔子,吹動海螺,沿橫街小巷去叫賣。事有湊巧,無意中竟和拉夫隊碰上,一聲“站住”提著麻繩就追。老魏一見來頭不對,返身就跑。拉夫隊人多,來勢凶猛,老魏心慌,又要兼照顧肉擔,看看將被追上,一時情急智生:天下間哪有不要錢的兵,讓我來個金蟬脫殼!他伸手去掏錢袋,邊跑邊把銅板、銀角朝後就扔,扔得一路都是。那幾個拉夫隊一見有錢在地,還有見錢不要的,爭著去撿,人也不追了。這樣老魏算把人把肉擔都保存了,重門深鎖地把自己關在家裏,隻是不出來。玉華擔心大林疏忽,在路上出事。

正在憂慮間,大門口有人在敲門,陳媽出去一看,倉皇地進來說:“小姐,保安司令部有人拿了姑爺的信來找你。”玉華大吃一驚:“說為著什麽事沒有?”陳媽道:“那人說一定要親自見你才肯說。”玉華心煩意亂地說:“請進來!”那夥夫一跨進進士第就懷有幾分敬意:“拉夫隊真是瞎了眼,這樣的官戶人家的子弟也拉,不怕得罪人!”又見玉華那樣溫文爾雅,便說:“太太,不用難過,林先生被拉去當挑夫隻是誤會,你們是做官的,找人去說一聲就放出來哩。”玉華看了信,稍為心安,給了那夥夫一塊大洋,寫了回信,說:“多謝你來送信,告訴林先生;我們馬上就找周司令去。”

那夥夫一聽與周司令有交情,就更加恭敬,拿了回信匆匆趕回開元寺,對那管理挑夫的長官說:“這林先生家和周司令有來往,趕快把他單獨放開,要不,怕出事。”那軍官也覺得緊張,就把大林從挑夫隊中提出來,並安慰他道:“隻要有人來保,你就可以出去。那拉夫隊也真他媽的瞎了跟,怎把自己人也拉哩。”

送信人走後,玉華心想:要快交涉,說不定三兩天就開走哩。她連忙去找娘,說明經過。玉華娘一聽就生氣:“你呀,就是胡鬧,連個未婚夫也管不住,這是什麽年頭,兵荒馬亂,還放他在外頭瞎竄?現在隻有找伯父去。”說著就要走。玉華說:“外麵到處在拉夫,娘年紀大,還是我去!”玉華娘道:“拉夫還會拉上我這老太婆?倒是你留在家裏穩當。”她一直到蔡監察家去。

那蔡監察為了大城拉夫事,正在府上和一些地方實力派人士包括那商會會長在內,大發議論:“周維國來後沒替我們鄉梓辦過一件好事,盡做壞事,抓人、殺人,現在又拉夫。鬧得滿天神佛,雞犬不寧,商業凋敝,民生不安……”一聽玉華娘說是未婚侄女婿也被拉夫隊拉走了,更是火上添油,憤恨不平地對那幾個地方實力派說:“太不像話,我的侄女找了十年才找到這樣個未婚夫,人家還是個大學畢業生哩,卻把他當挑夫拉走。我長到這樣大,還沒聽說過,拉大學生去當挑夫,中國的弱,鬥不過列強欺淩,就是人才太少,好容易栽培出來的大學生,卻當挑夫拉走,還成話!”他對玉華娘說:“我馬上給吳當本打電話!”

那吳當本接到蔡監察的電話,也慌了手足,連稱:“如果真有其事,實在太不像話!”又給保安司令部朱大同打電話。那朱大同卻有幾分疑惑:“什麽時候聽說過蔡監察有這樣一位侄女婿?”吳當本道:“我也才聽說,這老頭難對付,先把人放出再說!”

第二天一早,那管挑夫的軍官就對大林說:“林先生可以出去了,都是誤會。”又說,“我還得送你一送,今天拉夫還沒停止,大街小巷盡是拉夫隊,你一個人出去,怕又會拉進來。”這樣,他就親自護送大林從開元寺大搖大擺地到進士第。大林很是感激他,請他進內坐坐,喝杯茶走,把玉華介紹給他見麵,那軍官也非常客氣地說:“我叫李德勝,就在朱大同大隊長手下當個少尉排長,將來有機會再來請教。”說罷告辭回去。

玉華娘一見麵,就氣呼呼把大林責備一番:“女的不懂事,男的也不懂事,兵荒馬亂還四處亂竄,虧你伯父去保,要不軍隊一出發,不打死也得挑死。”大林隻是表示歉意,玉華卻說:“人家剛吃過苦,一進門沒句好話。”玉華娘便把矛頭對準她:“你還說!不管你們怎樣,名分可要定下,將來我這個正正式式嶽母娘也好管一管!”又說,“等拉夫過,兩口子得去向伯父道個謝,人家為你們的事出過力,別叫人說我們沒家教。”

玉華娘走後,大林就對玉華說:“今晚上,我們可要熬個通宵。”他將組織的決定傳達了,說各方麵都要行動起來,包括那些在監牢裏的同誌。玉華也很興奮:“現成的蠟紙、鋼板、油印機,你把文件拿出來,我來刻字。”當天晚上,他們把一千多份告人民書印好、包紮好,準備拉夫一停止就發出去。玉華娘聽陳媽說:“小姐姑爺好得不得了,昨晚足足談了一個通宵。”玉華娘聽了大為高興,吃早飯時,又問:“你們談了一個通宵,算談妥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天經地義,現在是文明世界,我也不求鋪張,請幾桌酒,找一些親朋友好,吃餐飯,在報上再登個結婚啟事就算數。”大林望望玉華,玉華隻是笑。玉華娘把她一瞪:“笑什麽?我談的是老封建、老八股!總之,不管你們同不同意,我是長輩,我這次可要做主!”飯後,大林問玉華怎麽辦,玉華說:“我沒意見,看你。”大林把老黃意見告訴她,玉華道:“既然組織上已經同意,從工作出發,我們隻好來個:我倆蒙××先生介紹,相愛多年,現已到成熟階段,經雙方家長同意,茲訂於……”一陣哄堂笑聲。

拉了三天夫,忽然平息。商會又出了告示,勸導各行各業人等安居樂業。市麵略為安定,開門營業的店鋪多了,來往行人也多了。就在這時街頭巷尾忽然出現一種五色油印小傳單,有的散發在地上,有的貼在牆上,還有用墨汁寫的大標語。揭露國民黨反動派所謂“剿共”已徹底勝利,共產黨、中央紅軍被消滅了的鬼話;說革命力量正在發展,而且迫近章縣,迫使周維國不能不抽兵援章,號召刺州人民起來迎接革命,反對拉夫、強迫組織鄉團、派捐派稅……消息一傳開,全城又是一片驚慌,店鋪重新關門,行人也稀少了,均紛紛在傳說:章縣已失,紅軍已打至刺州地界;有的還說便衣已進了城。當保安司令部下令關城三天,加強巡邏,就等於證實這傳聞,更是驚恐。

也就在這時,關在第一監獄的政治犯,連同普通囚犯一致絕食,要求改善夥食,改善待遇。典獄長慌了手足,連忙把老孔叫去查詢夥食情況,老孔說:“夥食的確辦得壞,可是,有什麽辦法,粥少僧多,囚糧從上到下七折八扣,三百人的口糧錢要辦五百人的夥食,又拖欠不發,我實在無法辦下去,你們另請高明!”

許久沒出現的政治犯家屬,也攜男帶女地來到第一監獄前吵吵鬧鬧,說:“聽說親人在牢裏絕食,快死了,我們一定要在他們死前見一麵。”開頭隻是少數的、零星的,慢慢消息傳開了,受難家屬越來越多,連普通犯家屬也去了。一時在第一監獄門口就集合了百餘人,男女老幼都有,衣衫襤褸,麵現憂容,哭哭啼啼,口口聲聲說:“人都快餓死了,還不讓我們見一麵!”其中有一個幹瘦女人,背著一個小的,牽著一個大的,頭發蓬鬆,赤著雙足,聲音特別響亮,她大聲喧叫:“天下間哪有這類事,抓了人不審訊,不判刑,不許接見家屬,又不許吃飽,想把他們活活餓死,你們說這些當官的有良心沒有?”另一個老太婆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在哭訴:“我是個快死的老太婆了,隻有這個獨子,靠他賺錢養老、傳宗接代,國民黨無緣無故地把他抓去關了這麽久了,叫我這個孤老怎樣過活?請你們大家也評評理看!”說著又哭,哭了一陣又說。

這些情況都有人及時地報告給典獄長,那典獄長除了派武裝獄警加強警衛外,也心慌無數,隻得據實報告特務科長朱大同。那朱大同氣得直跳:“你在幹什麽?陪小老婆睡大覺,為什麽不給我打!”那典獄長訴苦道:“都是些老的小的。”朱大同在電話機上叫嚷著:“管他什麽老的小的,給老子狠狠地打,打死人我負責!”那典獄長也就急急忙忙下命令:“給我狠狠地打,打死人保安司令部負責!”

一時第一監獄大門嘩的一聲開了,獄警提著槍支、皮條、短棍,如虎似狼地衝了出來,叫聲:“走不走?不走,打!”家屬叫嚷著不肯走:“打死也不走!”隻見那皮條、短棍、槍托上下飛舞,盡朝那些老弱婦孺身上打,被打的人嘩啦一聲退下來,有的被擠倒,有的被踩傷,一時號哭震天。

那幹瘦女人,頭上已挨了一槍托,浮出一塊青腫,衣服也被撕去一大角,還是把背上幼孩放下,交給那老太婆:“天保娘,你替我看住他們!”返身又複上去,用她那響亮的聲音向獄警責問:“你們也有父母、子女,為什麽打這老的小的?”又對那些受難家屬說:“我們沒犯王法,我們僅僅要求見見自己親人,不要怕,上去!我們的人在牢裏反正活不成了,要死大家死在一起!”又複帶頭衝上去,並且和那窮凶極惡的獄警糾纏起來,這一來那些被迫退下的人受到鼓勵又複上去。

有人見赤手空拳抵擋不住獄警的槍托、皮條、木棍,自動跑到附近橫街小巷去搬石頭,同情她們的觀眾也幫著搬,還替她們出主意:“用石頭砸他們腦袋,那樣壞!”受難家屬有了武器,鬥誌昂揚,重新投入戰鬥,喊聲:“打!”一時石頭橫飛,都飛向那獄警頭上、身上。被打了的獄警,在這突然襲擊下,大都鮮血淋淋,有的破頭,有的傷身,急忙退卻,爭相奔逃,退入第一監獄大門。

正在危急間,一陣哨子響,從大街兩頭突然傳來陣陣槍聲,緊急的跑步聲,有人叫說:“保安隊來了!”慶娘當時有點緊張,又想到組織上曾交代過:不要和敵人硬拚,要保護大家的安全。她對大家說:“我們暫時避一避,這些殺人凶手什麽都幹得出的!”那些受難家屬和群眾,一聽見她的話,一時都哄散了,獄警自是緊閉大門不出,隻是保安司令部派出的援兵卻在四處追趕,抓人!

那屋裏原有一男一女,正在低聲交談,一見有人進來,急忙起身,男的問:“誰?”女的正待避入內室,慶娘喘著氣待說幾句什麽,那男的已認出是她:“慶娘。”女的返身又出,也迎上前去,慶娘認出那男的是老魏,女的就是蘇姑娘,說了聲:“原來你們都在這兒!”玉華說:“我聽說這兒發生了事,很不放心,剛趕來。你受傷了?”慶娘麵露笑容:“額上、身上挨了幾槍托,沒有什麽。”玉華說:“你們鬥爭得真勇敢,對反動派也是大暴露。”

老魏把大門上了栓,加上鎖,也進來:“我一直在那兒,你們打得真好。”慶娘道:“保安隊還想抓人,我們早撤了。”玉華道:“好!你們鬥爭得英勇,撤退得也迅速。”慶娘興奮地說:“是啊!叫反動派撲了一場空。”玉華點頭稱好:“這樣就可以避免造成犧牲。”又說,“反動派不會甘心的,以後可要特別小心,行動暫時停下,看看反應再說,最重要的是把那些受難同誌家屬緊緊地團結在自己周圍,你出不了麵,就交給天保娘去做,她怎樣?”慶娘道:“很堅定!”玉華說:“注意培養她。萬一這兒待不下去,組織上也早給你安排好一條退路,不用擔心。”她對老魏說:“給她找套衣服換,把傷口包紮好。”又對慶娘說:“此地離衙門口不遠,不宜久留,我走了,有事會去找你。”說著,玉華起身從後門離開。

那周維國聽說第一監獄前有鬧監事情發生,大為震怒,把朱大同找去狠狠地訓斥一頓,他說:“你們都在幹什麽呀,睡大覺還是有意對我隱瞞?同時出了幾件大事,又是共產黨傳單,又是政治犯絕食,又是第一監獄鬧事……顯然都是一條線布置下來,想動搖我們的軍心,打亂後方部署,拖住我們的足,是前後方共產黨一種配合行動的預謀,你們為什麽沒看出來?”朱大同倒沒想得那樣周到,當時聽了很是吃驚。“你又說,從那姓陳的打死,姓劉的投降後,刺州共產黨全垮了,為什麽還出這許多事?”他把幾份《告人民書》丟到朱大同麵前,“這兒共產黨沒有被消滅,共產黨在擴大!我們也要行動,也要反擊,你可要把這些散傳單的,領導絕食的,領導鬧事的幕後主持人給我找出來!”

那朱大同被痛罵一番之後,回到家裏,心煩意亂,一個人自酌自飲地有了七八分酒意,也把那姓劉的叛徒叫來,著著實實地訓斥一番:“總座今天發了雷霆,叫我立下軍令狀,要交出散傳單、領導絕食、鬧事的幕後人物。我現在責任在身,也要你立下軍令狀,如在這十天中不交出刺州共產黨殘餘組織,就要你交出自己的人頭。獎賞大家都拿了,吃排頭也不能隻叫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