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特派員陸軍少校林雄模,把周維國給許為民的委任狀、關防和就任告示親自送到池塘,並帶來周親筆信一封,禮物“軍人魂”佩劍一把,信中說:“南區為刺州重鎮,富甲全州,又為交通樞紐,兵家必爭,現有兄坐鎮,吾可釋重負矣。成立鄉團之舉,迫如星火,務速進行,期上不負黨國重托,下不負弟之熱望。”林特派員又說:“周司令親送‘軍人魂’佩劍一把,供許區司令佩戴。此劍原係蔣委員長贈予周司令,現由周司令轉贈予許區司令。”說著雙手呈上。許為民對這件隆重禮物極為重視,一麵叫設宴款待,一麵把許添才參謀長、萬中正秘書長介紹給他。

林雄模此次奉派至池塘是負有另一個使命的,主要是來探索許為民的虛實。他對這“南區一霸”也是聞名久矣,因此立刻以同僚身份展開活動。他開頭尚以下輩自居,謙虛地請許參謀長、萬秘書長指教。不久,發現萬歪滿口迂腐言辭,許添才草包愚蠢,也就不在話下,尾巴也慢慢翹高。

宴會開始了,許為民舉杯致辭,表示歡迎和感謝。林雄模滿口奉承,深幸周司令得人。萬歪見機不可失,連忙搶著發表偉論,以示在許區司令手下也還有人才:“許司令為當代聖者賢者,許司令可無刺州,而刺州不可無許司令。莫道區區南區,即以全刺州而言,也隻要許司令一句話。”林雄模暗自發笑,卻連稱:“早有所聞。”萬歪又自我吹噓道:“十年前,小弟夜觀星宿,早知許司令有此一天!”

許添才見風頭被萬歪一人搶盡,心裏別扭,待不應酬幾句,怕人家瞧不起,說嗎,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在忙亂中,忽然爆出:“特派員,什麽時候到我們鎮上走走,那兒姑娘好,菜好,包你玩個痛快,吃個痛快。”許為民覺得他在這場合,說這樣不合身份的話,太不得體,又怕他再說下去鬧笑話,連忙橫他一眼,許添才更加慌張,隻得閉口不言。林雄模對他卻很有興趣,笑著說:“是呀,我也很想到貴鎮走走,聽說是個小巴黎,很繁華。到時一定請參謀長介紹幾個姑娘,請吃一餐飯。”許為民連忙說:“添才不過說著玩,那兒怎比得上大城。”

宴罷,林雄模起身告辭,許為民送客。

客人走後,許為民便把許添才狠狠訓斥一番:“你剛剛說的,像什麽話!身為參謀長,在官場上也是個大人物了,怎麽光談吃玩?”許添才麵紅不語,許為民又麵諭萬歪:“秘書長應該教導教導他,讓他在官場上也能應酬幾句,以免出醜,說我們沒人才!”萬歪點頭稱是。許為民於是親捧“軍人魂”進內院,“好讓那些婦道人家也見識見識”。他對七太等說:“這是蔣委員長親自贈送的,隻有他的親信學生才有這樣珍貴禮品,從此我也是蔣委員長的親信了!”七太腦袋機靈,一轉就想出:“這樣說,老爺也可以上京啦?”許為民道:“自然可以。”七太忙道:“那就把我們都帶去,這鬼地方我也住厭了。”

既有正式委任、關防、就任告示,算是正式官兒了。許為民在萬歪策劃下就在公館內空出幾間房,正式辦公,又下了第一道命令,把商團改編為區鄉團司令部特務大隊,委任許二管家擔任副官,叫他集中全區裁縫趕製軍裝:“要和中央軍穿的一樣。”趕製藍底白字上有黨徽的招牌兩塊,上書“刺州南區鄉團司令部”掛在公館大門口,另一塊是“刺州南區鄉團司令部直屬特務大隊部”掛在為民鎮原商團團部門口。許二管家(應改稱為許副官了)又叫人到四鄉張貼就職告示。萬秘書長也立即就職視事,他先擬就司令部各級官員名單候批,又在籌備召開全區鄉紳大會。據他說這次大會有兩個內容,一個是慶祝許為民榮任司令,另一個是“共商組織各鄉鄉團事宜”。

不過,為了誰來擔任特務大隊大隊長的事,又引起許家內部的一番爭吵。二少爺通過七太表示意見:“大哥現已是參謀長,大隊長一職就該輪到我做。”許添才當即反對:“特務大隊也就是商團,商團一向是我帶的。”七太一向和大少爺不和,這時便出來偏袒二少爺,她說:“咱家人多,總不能把大官小官都讓你一人包!”

二少爺乘機又鼓動下麵的少爺們起來鬧事,先鬧到萬歪那兒去,後又一直鬧到許為民麵前。許添才表示堅決:“我當參謀長沒有實力幹不了!”七太反問:“你叫二少當什麽?”萬歪各方麵討好道:“參謀長沒實力幹不了是真,二少、三少等沒有一官半職也說不過去。”那怎麽辦?他對許為民獻了條兩全其美的計策:“委二少當個軍需主任,三少以下各人委個副官、參謀,反正委任狀是白紙寫的黑字,又不花錢。”於是皆大歡喜。

但七太也有意見,她找到萬歪說:“你的點子出得好,個個都有份,”她把鼻尖一指,“我呢?”萬歪知道事情難辦,剛應付過這些少爺們,幕後大將又親自出馬了。他說:“司令夫人本身就是不小官兒呀!”七太把麵孔一板,冷笑道:“哪像你秘書長威風呀,連委官賣爵都要聽你的!”萬歪連忙發誓道:“我萬中正一向秉公辦事,唯司令的命令是從,司令交代什麽就辦什麽,如有貪贓枉法,老天在上!”七太繼續進攻道:“在老頭麵前少出點壞主意,少說我幾句壞話就功德無量了。”萬歪對天發誓道:“我萬中正如有半點對不起七太的事,天誅地滅。七太對我,這十年來我還不知道,您的恩情比天還高、比海還深,我感激還來不及哩。”七太回嗔轉喜道:“你真的對我那樣忠心?”萬歪指天道:“老天在上……”

七太見打得差不多,正是拉的時候,忙說:“萬秘書長,你的忠心我還有不知道的!我這樣做也不是替個人打算,老頭老啦,糊塗啦,我怕他受壞人包圍有個差錯。他信任你,你也該信任我,有事我們得商量過再做。”萬歪雙手按住胸口,俯首為禮道:“完全聽七太吩咐。”這樣雙方算取得協議,七太想賣官從中撈一把,萬歪也要拉攏她以壯聲勢,在許為民麵前,通不過七太這一關事情可不好辦。

第二天,七太把萬歪叫進內室,果然親自交了一份名單給他:“萬秘書長,上麵所寫的都給我委上!”萬歪打開一看全是七太家的人,大哥是金塗鄉大隊長,小弟是大隊副,還有親親戚戚都是這個官那個官的,他連稱:“謹遵大命,謹遵大命。”

那許添才心想:“我們許家幾代沒一個做過官的,現在爸做了這樣大官,還不好好熱鬧一番?可別叫人恥笑我們做下輩的不會辦事!”便對萬歪說:“請客的事,我一手經辦!”七太聽說要請酒慶賀,又是一番主意,她想:“祝壽、婚嫁是大事,升官也是大事,人家無事還找名義,有現成的機會不搜刮幾個還行!”她問:“升官是不是也要叫人送禮?”萬歪連稱:“自然,自然。”七太道:“叫他們都送份禮來!”萬歪也滿口應承:“照辦,照辦!”萬歪也想借此機會討許老頭歡心,在眾人麵前炫耀炫耀,也樂意大搞。他對許為民說:“慶祝司令榮任要職,可不是等閑的事,要辦得像樣點。”許為民道:“你們幾人協議經辦就是,小事情不必問我。”

按許添才的設計,要擺五六十桌酒,演兩台戲,把樂園、迷魂穀、快活林那幾十個姑娘都弄來陪酒。並在接待室內擺下大煙檔,任抽多少不計。又設了十幾台麻將牌,一樣有姑娘們伺候。

發往各鄉請柬都由許二副官派專人去送,請柬之外另附紅紙條一張,寫著“如蒙送禮,請在三天前送到”。收到請柬的人,果然紛紛送禮,禮品也不敢送薄,事前七太把許二副官找來,說:“許二,你這個副官是我在老爺麵前開了口才定的,你知道嗎?”許二連忙稱謝:“多謝七太栽培。”七太又道:“你是副官又是管家,我呢是司令夫人又是當家的……”許二道:“許二一向聽七太吩咐。”七太道:“人家送來的禮,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許動,知道嗎?”

許二卻有點為難,早一天好多位太太都這樣對他命令過,他也都說:“聽太太吩咐。”現在七太……他有點猶豫,七太知道他的心事,便說:“許二,你到底聽我的,還是聽……”許二一頭大汗:“自然聽七太的!”七太把桌一拍:“一切照我的意思辦,如有差錯,小心找你算賬!”許二走後,七太就叫她兩個心腹丫頭:“看住許二,有貴重禮品直送到我房裏!”其他幾房人,聽說七太要一手包攬禮品,也紛紛派心腹的人出來:“禮是送給老爺的,大家都有一份,容得七太一個人包攬?看住她房裏丫頭,誰敢動手就打她個半死!”

許為民舉行“群英大會”那一天,南區各鄉都貼上皇皇告示,宣布許為民就職,為民鎮和池塘各商家也都接到命令,要張燈結彩,以示慶祝。公館內外更是一片忙亂。早一天為民鎮各家大飯店的大小廚師,都被集中到許公館來殺豬、宰牛,大院內東西兩角搭上戲台,商團丁都換上草綠色新軍服,掛上新符號,公館門口搭了大彩牌,彩牌兩麵掛著對聯,一麵是“普天同慶”,一麵是“萬民歡騰”,正中橫額是“愛民如子”。

當天清早,為民鎮的姑娘們在大小龜公龜婆率領下,乘著兩輛臨時封用的“公路車”開到池塘,下了車,剛安置好,就由許二帶進內院向太太們磕頭請安。第一個接受這榮譽的當然是七太,她端坐著故意問:“你們到三太、四太那兒去請過安沒有?”姑娘們齊聲說:“第一個來向七太請安。”七太對許二說:“姑娘們少回家,該好好款待她們。”又說,“每名賞上大洋五塊。”

在這姑娘群中有十來個原是許家丫頭,被迫去當娼的,她們特別受到許家丫頭們的歡迎,人情做過就偷偷地聚會在下人旁,問長問短,互相訴著苦情,也有哭成一團的。

再過一會兒,有人報說戲班也到了,一個是“七子班”,一個是“大梨園”,從不同的地方出發卻在村口碰上頭。這兩班戲子各背著一隻小小包袱,挾把油紙傘,有的麵帶煙容,有的還留有脂粉痕,跟著戲箱拖拖拉拉直趨許公館。他們也找許二副官。許二自然又有一番忙碌。剛把他們安置在空穀倉,又報說:“客到!”

許二按照他多年接待經驗,知道這些早到的人都是些窮鬼,一心想多吃兩頓,抽幾日,很是瞧不起。他說:“真他媽的,請的是午後,怎麽大清早就來?”但又無法不去應酬!在窮於應付情況下,他把那些軍服筆挺、老早就擠在大廳上等出風頭的少爺們,也分配上任務:“長官們,接客呀!”那群大大小小少爺正無事可幹,樂於炫耀炫耀新軍服、新領章,也爭先恐後地出來接待,算是解了許二的圍。

豈知在禮房裏又鬧出事,客人把禮品一送到還來不及寫回單,幾房派來的人就爭相搶奪,這個說:“這份禮三太叫拿的。”那個說:“四太要!”七太派來的人一聲叱喝:“都沒你們的份,七太早和秘書長說定,送來禮品全歸七房分配!”鬧了起來,一聲說:“誰拿到就是誰的,誰說全歸七房分配!”一時七上八下,動起武來,幾房人都在搶禮品。那些辦事人員見勸阻不了,索性來個相應不理。各房人眾,七房的人搶不過,鬧進七太那兒去,七太一聲說:“死丫頭反啦!”帶上十來個丫頭、養娘都帶上木棒趕將出來,一聲喊打,把各房人打得七零八落,哭著逃回去。幾房太太哪肯服氣:“七房就是當了司令,坐上虎皮交椅也得有個上下,找老頭理會去!”

老頭在後廳和萬歪、許添才在議事,討論有關鄉團重大事情,見這些太太們鬧得太不像話,一陣臭罵:“你們都吃飽飯無事幹,給老子滾!”幾房太太心懷不滿嘀咕著返身要回去,恰又碰上七太聞風趕來。大家一言不合,各房人多心齊,一聲:“叫這婊子也看看厲害!”動手就打,有的捉手,有的拖足,有的揪發,一聲“打”把七太放倒在地,亂抓亂打,一霎眼,把七太渾身上下衣服撕個碎爛,露出一身肥白皮肉,打得青一塊紫一塊。

老頭在議事,聽見七太喊救忙趕將出來,氣得五孔生煙:“是什麽日子,你們鬧這個笑話?”動手就是一陣耳刮子,又把太太們打得雞飛狗走。對那賴在地上裝死的七太也沒好顏色:“你呀,簡直在拆我的台!”七太隻是喊痛,嗚嗚哭著,一下子變成弱不禁風,生猛潑辣勁頭全失了,叫那老頭見了又憐又氣,一手扶起:“禮品的事,我交你全權經理。”七太雖然裝死裝活地回去,心裏卻暗自得意:“死婆娘,你們鬧吧、打吧,老頭要的還是我!”

下午三時左右,客人大體到齊了,大院裏戲台上兩台戲,已跳過加官,上了正本。客人們在許二副官的妥善安排下,都各得其所,皆大歡喜,都到幾個偏廳去,有的在騰雲駕霧,重要角色,還有女招待遞巾捶背,十來台麻將牌都坐滿了人,也有就在戲台下和戲子眉來眼去的。

金塗路遠,七太大哥蘇成秀來得遲一步,他一進門就拉住許二問:“七太在哪兒?”許二對七太家的人,一向另眼相看,又聽說他將被委任為金塗大隊長,自更極力巴結,說:“七太在房歇著哩,蘇親家我送你去。”蘇成秀道:“你忙,我自去。”他徑向後院,這個禁地對他倒是開放的,剛進後院七太房門口就碰見七太的貼身丫頭,端了盆熱湯出來,他問:“我妹妹在哪?”那丫頭努努嘴低聲說:“正在上妝。”蘇成秀掀開布簾進去,叫了聲“二妹”就坐下。

七太正由一個貼身丫頭幫同在梳妝台前打扮,慢聲地問:“人家一早就來,為什麽你拖到這時才到?”蘇成秀推說:“路遠,交通不便。”七太問:“見過妹夫麽?”蘇成秀道:“剛進門,就上二妹這兒。”七太道:“見到就該謝一謝他,你的事……”蘇成秀道:“我正為這件事來,未知有著落麽?”七太道:“早說妥哪,自然,要等你這時才來說還會有著落!你就是腿短,也不多來跑跑。這是個什麽年頭,有個風聲,人家早就像蒼蠅追糞包。沒有我,別想撈這大隊長當。”

蘇成秀滿心歡喜,起身要謝。七太說:“道謝的話少說,大哥,我有句話,時機難逢,撈上一筆是一筆,把手伸長些,下麵你自打理,上麵有我可不必多費心。我也不想你孝敬我什麽,能撈間房本,置百二百畝田,我們蘇家一家人安穩過下一輩,我的心願也足了。別看我這兒日子好過,紅得發紫,我麵上堆的是笑容,對這個地方,心早就寒了。”她沉沉歎了口氣,“這些話說給你聽了也沒用。出去,找那不中不正的、草包大少應酬應酬,人家現在大權在握,多說幾句好聽的話不會錯。等會兒我就來。”說著她把手隻一擺,蘇成秀也就起身告辭。

蘇成秀剛走出正廳,宴會已將開始。正廳上,在許為民巨大畫像下,紅燭雙燒彩燈高懸,四周掛滿、堆滿賀幛、賀匾、花籃、禮品。整個大廳擺的都是酒席,隻在正中主席背後空出一列座位,安置著一個絲管樂隊,一字排地坐著樂園四大天王和幾個伴奏樂師。那四大天王是個什麽模樣?一式緄邊繡花大紅褂褲,柳眉鳳眼,梳著兩隻螺絲髻,二十上下年紀,架著腿,懷抱四麵琵琶,露出一式四對繡花薄底桃紅鞋。

這次前來出席盛會的鄉紳老大極為整齊,絕大部分地區都到了,各色人等都有,有風幹老朽的,有肥頭大耳的,有骨瘦如柴、滿麵煙容的,也有的獐頭鼠目。這些平時在鄉間自稱為正人君子,或為一族之長,或為一鄉之長,一到這個地方,碰上那花枝招展、年輕貌美的姑娘,都變成色昏目眩,忘記了自己年齡和威嚴。有人對那坐在台麵上掌壺的姑娘動手動足,有人對那四把琵琶手的色藝大加讚許:虧他挑的這樣整齊,年齡大小、模樣,都差不多,就像孿生姊妹呀!有人又在讚歎:“許老,真豔福不小呀,聽說這都是他們家的姑娘?”“可不是,”又低低地說,“許家的丫頭哪個不是從小玩到大?玩厭才送去當姑娘的!”“這叫一舉兩得,人得了,財也得了!”一陣笑聲。

忽見那許二從後廳匆匆奔出,喝了聲:“司令駕到!”盡管他軍服皇然,神態嚴肅,但沒人理會。滿廳還是一片嘈聲,有人在高談闊論,談許家陰私,談四大天王,談綁案,談共產黨。也有人老起麵皮和那陪酒姑娘打情罵俏,偷偷問:願不願意和自己相好呀,而姑娘們則裝嬌撒賴罵他人老心不老。許二原想顯一手,叫那些鄉下老財見識見識,他們不是在一個普通人家裏做客,而是到一個當司令的公館來辦大事。一炮未響,先自慌了手足,不知該怎樣來維持這一局麵。

緊接著是許為民帶著一千人馬出來,左有許添才,右有萬歪,後麵是大隊武裝衛隊。許二管家一急,也顧不了軍事正規禮儀,麵紅耳赤地大叫一聲:“起來!大家都站起來!”倒是這一吆喝起了作用,嘈聲立刻停止,紛紛抬頭張望,隻見那許為民已出了場,當即有人起身上前,這個叫他“許老”,那個叫他“為民兄”,就沒叫他“司令”,一片恭維祝賀之聲。這一下許二樂了,忘了叫“鳴炮”,倒是許添才想起,大聲叫著:“媽的,為什麽還不鳴炮?”炮聲才響,沒見奏樂,他又罵了聲:“媽的,你們這班樂隊都死啦!”樂隊也才起樂。一時祝賀聲、爆竹聲、樂聲交織一起,才有點氣象。

過了這一關,大家安下心,特別是許添才,頻頻去額頭揩汗。這一身鬼軍服把他像隻粽子裹得緊緊的,多不舒服,索性解去斜皮帶,歪戴著軍帽,敞開胸膛。菜上了,姑娘們忙著斟酒、勸飲,整座大廳,又是鬧哄哄的。

酒過三巡,許為民起身準備致辭,但許二這家夥又不知去向,萬歪怕差事又被許添才搶走,慌忙起身,權代司儀,拿起官腔喝了聲:“許司令訓話!”喝過之後,又帶頭鼓掌,但追隨者卻隻有零落幾聲,有人還在底下說笑話:“到底是朝廷上的官兒了,連吃餐飯也得軍事化!”

許為民舉起酒杯說:“今天是我們南區鄉團司令部成立的吉日,讓我來敬大家一杯。”一陣喧鬧之後,他又說:“各位諒尚未見過我們司令部的主要官員,現在讓我來逐個介紹……”他先宣布“參謀長許添才”又加上句“小犬……”大家嘩笑著。其次,他介紹“秘書長萬中正……”一時議論紛起:“哪個叫萬中正?”知道這個萬中正的人就說:“就是那個風水先生。”“他不是叫萬歪嗎?”“你這個人也真是,當了官,自然要有個官名。”那萬歪十分得意,笑容滿麵,頻頻拱手為禮。許為民道:“我現在請萬秘書長宣布各鄉大隊、中隊、小隊長名單。”說完話坐下,下麵的戲就交由萬歪去唱了。

那萬歪隨手抽出一本花名冊用官腔朗誦名單,榜上有名而且安排得當的自然滿意;那些榜上無名,或把“官職”放得太低的,就帶頭責問:“這官兒是由誰委任的?”萬歪回答道:“自然由許司令委任!”“憑什麽分官兒大小,憑實力、憑資望還是憑財產?”萬歪答稱:“憑實力、憑資望也憑財產!”“你怎麽知道我的實力和財產比某某人低,他是大隊長,我當中隊長?”當時又是一陣混亂,人多聲雜,許為民當即敲起桌來:“有個規矩沒有?要官做,也不是這樣鬧法!實力大小,資望如何,自有公論,我不比你們清楚?想把官兒當大點也可以,我現在就宣布,能出一百條槍、一百個人我就委他當個大隊長,隻能出五十條槍、五十個人的,隻能當中隊長。”

這一宣布波動麵就更廣了,有些已被委上的便吃驚地問:“當隊長的要自己出人出槍?我幹不了!”“辦鄉團不是官方出槍出糧餉?叫我們到哪兒去籌?辦不通!”“許老,我看還是你一個人幹吧,沒人,沒槍,沒錢還辦什麽鄉團?”“早知道這樣,我也不來哩。”“萬歪,你把我的名字抽掉!”一時又亂了,有人麵紅耳赤,有人慷慨激昂,也有心照不宣的,說:“吵吵鬧鬧像個什麽軍事會議,許老叫辦事,他心中自有妙計,一會兒辦法就出來,緊張什麽!”

萬歪和許為民低低地交談了一會兒,最後還是由許為民出來說話:“這些事我都想過,剛才沒說清楚,現在再補說兩句。辦鄉團是周司令的命令,一定要辦,誰反對,誰就是破壞國法,要受製裁。人員我允許在本鄉抽調,槍也允許你們攤派,至於糧餉……”底下非常活躍,有人問:“是不是也可以攤派?”“光攤派還不行,我主張開賭、開煙!”

一說到開放賭煙禁,許添才就緊張起來,原來全區的煙、賭、花捐、屠宰曆來都由他一手包攬。如允許各鄉自由開煙、開賭,將來花捐、屠宰勢必自由開放,那他就無法收拾了。一時衝動,忘了他參謀長身份,漲紅麵起來反對:“辦鄉團隻能攤派按戶負擔,不許開煙、開賭!”有人不服氣,反問他:“為什麽不能開煙、開賭?”許添才答道:“各鄉沒有權開煙、開賭,至於花捐、屠宰也一律禁止!”“可是你們為民鎮什麽都開!”許添才一聽這話就氣得直罵娘:“我是承包主,為什麽不能開!”一時空氣緊張,有人說:“還談什麽?不如走!”“不開煙、開賭還能辦鄉團!”“肥的你揀去,骨頭叫我們啃。有油水也叫大家分潤分潤。”“許老,還是你自己辦吧,我們都沒條件!”

倒是蘇成秀出來打圓場:“鄉團要辦,沒一筆開辦費著實為難,大開煙賭著實也叫許參謀長為難,兩麵都有困難,不如來個兩全其美……”有人當場起來責問:“你說兩全其美,是什麽個全法、美法?”蘇成秀道:“全是顧全大局,美是兩麵照顧。”許為民頻頻點頭,對萬歪說:“我這個內弟看來還有些見識。”萬歪乘機捧了他一下:“虎門焉出犬子。”有人又問:“你說怎樣個顧全大局,又怎樣個兩全其美?”蘇成秀道:“鄉團一定要辦,這是大局;大家困難要照顧,煙賭都得開放,許參謀長困難也得照顧,因此隻能有限度的開放。”

一時議論紛紛,滿廳喧騰,有的讚成,有的反對,有的責詢:“什麽叫有限度?”許為民也和許添才、萬歪頻頻交換意見。最後萬歪起身,叫大家肅靜:“司令有話。”許為民道:“我已決定,煙賭開放半年,大家回去馬上就成立鄉團部,限一個月內把人員槍支造冊報部。現在請大家喝杯慶祝慶祝。”空氣一時大變,許添才又起身宣布:“今晚大家都不用回去,要吃的,我們這兒有吃,要抽的這兒任你抽,要賭有賭……”有人問:“姑娘陪不陪睡覺?”許添才道:“姑娘也免費陪玩,隻是粥少僧多,每人不得過十五分鍾,可以到許副官那兒去登記。”一時掌聲不絕,歡聲雷動。萬歪也有個通知:“散席後,各鄉大隊長請到本人辦公廳領取委任狀、關防。”又是一陣喧鬧。

飯後,各人都找自己去處去玩耍尋樂,大多到萬歪那兒去領完委任狀、關防之類的證件後,就上許二那兒去,大家都爭著要那四大天王,許二說:“各位請原諒,不是我許二不給麵子,是上頭有交代,你們抓鬮吧,憑運氣,抓上誰就是誰。”他攤開一隻小口袋,裏麵是一堆紙籌,都寫上時間、房號,卻全不寫姑娘姓名。

這樣忙了大半個時辰,才忙完。

在萬歪辦公廳內,當報到請領的人員大都辦完手續,還剩下金井大隊的一份,沒人請領。萬歪找到許二問:“金井許德笙來了沒有?”許二道:“來了呀。”萬歪問:“為什麽沒在宴會廳上見到?”許二聳聳肩說:“誰知道。”萬歪想:“許德笙不來領取委任,有蹊蹺。”他叫人關上辦公大門,親自出去。他各處走了一轉,都沒找到這許德笙,正待去向許為民報告,卻有人一把把他拉住,叫聲“萬老”。來的正是那許德笙。

萬歪喜出望外:“我到處在找你,所有委任的都領了,隻剩下你這一份。”拉著他要上辦公廳。許德笙卻說:“萬老不忙,我還有幾句話奉告。”反把他拉到一個幽靜去處。雙方坐定,許德笙就說:“我不便見許老麵陳,對你說也一樣。這份差事我不能幹,也請別委他人去幹。金井離上下木僅一箭之隔,許天雄稱為勢力範圍,誰個敢動?如我應承了,一回鄉,怕不在三天之內人頭落地,委任別人,也不會好過我,最好辦法是不辦。”

萬歪道:“那許天雄真有這樣猖狂?連國法也要反?”許德笙道:“萬老你不是外地人,不會不知道,許天雄鬧事已不自今天。”又說,“我和許老是多年老友,請你也轉告他,處處當心。這次周司令不委任許天雄,而屬意許老,許天雄量淺,見識短,對許老成見深,鄉團一成立,我料不出十天半個月勢必無事生非,出來鬧事。蘇成秀那兒比金井也好不了多少,最好也叫他別當什麽大隊長。今晚我也不便在這兒過夜,多多拜謝許老,小弟告辭了。”說著就起身。萬歪問:“天色已晚,路途遙遠,你如何趕得回去?”許德笙道:“我自有辦法。”說著就匆匆走了。

當萬歪將這件事對許為民父子說知,許為民大為吃驚,許添才卻氣焰迫人地說:“我們辦了這個鄉團,先就要打掉那狗日的許天雄,再去和共產黨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