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玉華娘換上一身最時新衣服,也叫大林、玉華打扮起來。她對大林說:“伯父一向寵愛玉華,欣賞她的才華,也一定會喜歡你。這老頭喜歡的是高帽子,見麵時對他稱讚兩句。”大林隻是笑,玉華卻說:“娘一口袋裏裝的全是高帽,專給伯父戴,所以伯父也很聽娘的話。”說得玉華娘也笑了。

玉華娘率領了兩個大的,帶上小的,迤邐徑投蔡監察府。

那蔡監察早已得到通知,叫一家大小都來看看這個未來侄女婿,看看他這位才華出眾的侄女,在挑選了十年之後才挑上的,到底是個什麽出色人才!當玉華娘等一幹人馬在監察府出現時,立即引起一陣**,一家大小二十來口,都爭著出來看新姑爺。

大林早有精神準備,從玉華那兒,他打聽到有關這老頭的許多情況,因此應付起來也十分從容。當時,他一見蔡監察就謙恭有禮地伸出雙手緊緊握著,他說:“伯父,小侄前來拜謝。如沒伯父出麵,小侄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兒受苦呢。”又拜見伯母:“伯母,常常聽娘說,您也很關懷我和玉華,以後仍請給我們這些當下輩的幫助教導。”見過伯母,又見了大嫂,這蔡監察大媳婦,自從她那“在京為官”的丈夫討上個某大學校花當小老婆後,就一直失意地和公婆住在一起,讀過多年老書,喜弄文墨,心情特別抑悒。大林說:“聽玉華說,大嫂的詩詞文章出眾,小弟雖沒這方麵才能,卻也喜歡讀讀。”

玉華娘又從旁敲打邊鼓,稱讚這個未婚女婿聰明能幹,一時上下對他都有好感,議論紛紛,有稱讚玉華好眼光挑上這樣人才;有讚揚大林風度、儀表的,“看他的談吐也頂有學問”。那蔡監察當堂被戴上高帽,已自滿心舒暢,又見他口舌伶俐,人才出眾,更是讚賞,一把拉住,說:“賢婿飽受虛驚,不但委屈了你,也深使我大感不平。”延坐、看茶,垂詢有關家庭情況,過去學曆、所學和專長。這些大林早都想好了,因而也對答如流,十分中肯。

蔡監察說:“從我二弟去世後,進士第就衰落下來,現在有你們,也可以振振家聲。”回頭問玉華:“你們大喜的日期定了?”玉華娘連忙插過話來:“他們倆已和我談妥,就在這半個月內。”蔡監察點點頭對大林說:“二弟早逝,你父母又都在南洋,這樣大事,沒人主持也不妥,如果你們不反對,我倒可以主持主持。”大林連忙稱謝。

蔡監察又問:“婚後怎樣個打算,行止都定了?”大林道:“小侄自從大學畢業後,父母原要我出洋從商,隻因性情不合沒有去。現在父母又來信囑咐,完婚後出洋。”蔡監察問:“出洋的事玉華同意嗎?”玉華故意說:“這年頭畢業就是失業,找不到事幹,還不如讓他出洋。”蔡監察卻不大同意:“父母之命固不可違,但漂洋過海……”他對玉華娘說:“進士第就更加冷落了。”玉華娘也說:“阿林也不太堅持,我已對他說:玉華從小跟我長大,要她在婚後就離開,我也不依。大伯,有什麽事,找份給他幹幹?有事幹,他就不出洋啦。”

蔡監察點點頭沉吟半晌,說:“現在找事也的確難。不過,我倒有個想法。”他對大林說:“我這兒有個秘書編製,一向沒親信可靠的人,沒請委任,賢婿如不嫌屈就,倒可以擔任。”大林望望玉華,玉華心想:這不正符合組織要求?便說:“阿林,我看可以,漂洋過海的事,人情風俗不同,氣候炎熱,再加上那錢臭社會,我受不了!”大林也說:“玉華說什麽我就是什麽。”又對蔡監察說:“多謝伯父栽培。”

蔡監察叫留飯。幾杯下肚,這老頭乘著幾分酒意,就發起一番議論,自也沒忘記為自己過去的光榮曆史吹噓一番。他說:“想當年,我追隨孫總理奔走革命,哪個不說我年輕有為,大膽潑辣?可是,現在人老了,也就不在話下,叫作老而不死。盡管我還有一顆年輕的心,不甘落後,想多做點事……”說著,他感慨一番,“有人說,這是青年時代,我不反對,做人嘛,總有老的、病的、死的,也有新生的,剛剛成長出來的,我不反對年輕人當權,多負責任。可是,有一種年輕人,我就看不慣,他們幼稚無知,目空一切,不尊重老人,不尊重革命前輩,一味胡鬧。就拿我這個老而無用的人來說吧,當年追隨總理革命,組織同盟會,參加改組國民黨,鬧北伐,不說對革命有功勞,也該有點苦勞吧。可是總理剛一去世,革命就越鬧越不像樣。說是提拔後進,話說得不錯,但並不是年輕的個個有為,個個是好的。說我們這些老不死是過了時的,不中用,也不是不能做一番大事呀。你說說看,沒有孫中山能有國民黨?隻有一個孫中山,沒有我們這批人幫著搖旗呐喊,辛亥革命能行?這些人今天吃到好果子,卻忘了當年種樹人!”說著,他用手砰的一聲拍起桌子,感歎萬端地搖著頭。

蔡伯母見風頭不對,連忙說:“今天見了新姑爺,大家都是高高興興,說這些掃興話做什麽呀!”蔡老頭大不為然,他搖頭說:“正因為新姑爺來了,我才要說這些話。國家大事,也該讓他們年輕人知道知道,這叫不平則鳴!”大林也插上兩句:“伯父的話,對我們很有教益。”這一下,蔡老頭又高興了:“你說是吧,我的話句句是晨珠朝露,來得不易呀!”又對大林說:“說起辦黨,我們當年是怎麽辦的,現在他們又是怎麽辦的。辦黨不是為了做官,黨部也不是衙門。可是現在的黨是什麽樣的黨?那些委員、書記長,包括那個笑麵虎吳當本在內,哪有一點革命味道!不是味道,我一見麵,心中直想作嘔。他們哪是來做革命事業,就像北洋軍閥一樣在鉤心鬥角,搶地盤,爭權力,拿辦黨來發財、混官做。你到黨部去看看,像個什麽機關呀,不是黨部是官僚衙門,有衛兵站崗,出入還要通報。有一次,我上黨部去,那門房還叫我填表等通傳,說這是新規矩,不填表不等通傳就不能進去。我問他認不認識我這個蔡某人,你想他怎麽說的?不管你是誰,書記長有命令,不填表就不能入內。當時我氣得直哆嗦,拿起拐杖就要打,那小子走得快,沒打著。從此以後,這個黨衙門我就少去了……”

蔡老頭越說越有勁,酒也越喝越多。蔡家人很為他擔憂,大林和玉華卻覺得對自己了解情況很有幫助,他們不時交換著眼色,表示讚賞。蔡老頭接著又說:“你們看見什麽衙門都在宣傳‘以黨治國’,我說這四個字要改了,不該這樣寫,該把‘黨’字改為‘槍’字,叫‘以槍治國’。現在是槍杆子世界,槍杆子第一!從前那些殺人放火,為害鄉裏的土匪、殺人犯,因為有了幾條槍,都搖身一變,成了什麽司令,當起父母官,有時還要領導黨務。我就曾問過中央黨部:你們把這些雞鳴狗盜都弄進黨,黨務如何辦得好?他們到底知不知道什麽叫作三民主義?說句笑話,有人連總理遺囑也背不出,黨歌也不能唱。因此我提出主張,不管什麽人入黨,都得先把黨義考一考。可是中央黨部給我的答複是:蔡老算了,何必那樣認真!好,你們不認真我又何苦到處得罪人?以後我就什麽也不說了。可是,國家大事我也有一份,你吃這份監察委員的飯,不管還行?要管就是沒人聽,有人還說你老不死,活得不耐煩。家裏人說我老酒喝得多,愛發牢騷;有人又說我不識時務。怎麽說都成,反正我是看不慣。有機會,有人聽,我還說說,平時就悶在肚裏。年輕人,你們說我是酒喝得多,還是愛發牢騷呢?”他雙手朝麵上隻一蒙,淚如泉湧:“總理呀,總理,要是你還在,也一定為你手創的民國痛哭三聲!”

大林、玉華等一幹人從監察府回家,一進門就聽陳媽說:“那個姓吳的又來啦。”玉華問:“來幹什麽?”陳媽道:“說有要緊事找小姐。我說不在,他一定要留下,這時還在客廳上哩。”玉華娘說:“這是什麽人,看來鬼鬼祟祟,不正派!”玉華問大林,大林說:“聽一聽他說的是什麽也好。”又對玉華娘、小冬說:“娘,弟弟,我們繞進內院去。”這樣他們和玉華便分手了。

那吳啟超神色沮喪,情緒不寧,默默地坐在客廳上。一見玉華就親熱萬分地說:“蔡同誌,我可把你盼到了。”玉華問:“吳先生,還是來要稿子?”吳啟超愁容滿麵,裝出十分神秘的模樣,說:“我有件極嚴重的事情、極可怕的事,請求蔡同誌幫助。”玉華警惕地說:“你叫我蔡小姐好了,我從沒聽見有人叫我什麽同誌的。”吳啟超苦笑著:“叫你同誌也好,小姐也好,我反正是把你當作自己人看、自己人信任,我今天來是為了……”他神色不安地四麵張望,“為了一件極為可怕的事。城裏因為發現傳單,又鬧了第一監獄暴動的大事,保安司令部下命令搜捕共產嫌疑犯,他們追查到我過去的曆史,說要抓我。蔡小姐,我現在是在生死關頭上,沒有組織,沒有同誌,我隻好大膽走來找你,請你設法替我打個關係,讓我有個地方逃難,最好是鄉下……”

那玉華把麵孔一板,厲聲說道:“吳先生,你在說什麽,我全聽不懂!”吳啟超還是那副沮喪焦急神氣:“我以革命名義,請求你給我援救,把我送到什麽地方去都好,隻要那兒有我們的人,安全!”玉華麵色一變,大為生氣:“請你不要在這兒說這些怪話,我不認識你,也不認識什麽人!吳先生,你找錯門了,我這兒沒有這樣的人,這樣的關係,請你馬上就走!”那吳啟超還賴著不走,隻是苦求,玉華一急就大聲喝道:“走不走?不走我可要通知保安司令部了!”對內又叫著:“陳媽,請這位吳先生出去!”當時陳媽聞聲趕出,那吳啟超隻好垂頭喪氣地動身走了。

回到裏屋,玉華正待告訴大林,大林道:“我什麽都聽見了,你處理得好,此人來意不善,可疑之處甚多,會不會和我們這次行動有關?”玉華道:“如果他有鬼,還可能到黃洛夫那兒照樣販賣。”大林道:“極有可能,得趕快通知黃洛夫一聲。”

那吳啟超在玉華麵前碰了壁,果然就到黃洛夫那兒去。但立明高中在大拉夫時停了課,至今未恢複,學生都星散了,黃洛夫也不知道到哪兒去了。吳啟超在失意之餘,隻好回到家裏。

吳啟超在中山大街鬧市中,原有一個家。這個家他很少對人公開,除非是至親朋友。占了二樓整整一層,一房一廳,另一廁所廚房。家裏平時隻有一個十五六歲小姑娘,她在這兒地位很特別,和吳啟超關係也非常微妙。說她是主婦吧,吳啟超卻把家裏的門窗都安上鐵枝,大門也上了鎖,每天他要出門就把大門反鎖上,從不讓她出來。每天三餐都叫對麵一家餐館送,把飯菜從大門窗洞外送進去,吃過了的碗碟由她從裏麵送出來,過的就像個被禁錮了的人生活。說她不是主婦吧,這一家就由她在管理,吳啟超回家後,生活也由她打理,也和他同一床鋪睡覺。

不知道內幕的人覺得奇怪,知道內幕的人也就不足為奇了。

原來誰都不知道這個小姑娘的名字,她也從不對人提起,隻因長得小,大家圖個方便都叫她“小東西”。小東西雖然長得細小,但眉清目秀,樣子還很逗人喜愛,隻是身體羸弱,發育不全,身體平板,活像隻風幹板鴨,所以吳啟超每遇心中不如意就幹脆叫她作“板鴨”。

她原是江西人,從國民黨反動派對江西革命根據地進行了第四次“圍剿”後,她的家被燒了,父母被殺,兄弟上山,她則因為逃避不及被俘。雖然還沒成人,國民黨反動派見她長得秀麗可人,也和那些年紀較大的一樣發充軍妓。一年多來,這小東西從前方輾轉到了後方,又被賣到妓院。周維國駐防省城時,朱大同常常拉了一批友好、同僚去逛妓院,一天,他拉了吳啟超去消遣,人都說這位“詩人”有特殊癖好,專喜歡小的,朱大同便把小東西介紹給他,說:“詩人,你看她能引起你的靈感嗎?我做主,把她送給你!”那吳啟超和小東西鬼混了一晚,第二天朱大同就派人把那小東西連同她的行李送來,並說:“當使女、情婦由你。”

正如大林所懷疑的,那吳啟超確不是個善類,他不但是藍衣大隊人馬,還是個地位不低的骨幹,專做那破壞革命活動的勾當。此人投機善變,當中國革命高漲時,他蠻想投進步之機,在上海混了多年,以“無產階級浪漫主義詩人”自居,寫了一些不三不四空洞叫喊的“作品”,作為他投機進身資本。沒有投上機,卻又遇到革命暫時受挫,藍衣社得勢,他便以受排擠的“進步文化人”姿態轉身投靠藍衣社。那法西斯反動組織見他反共賣力,也很像個“文化人”的樣子,加以信任,並分配到“剿匪”部隊做文化工作。

此人不但政治上反動,在私生活方麵也極為腐化墮落,自稱在一生中離不開酒色兩字。女人越弄越多就越顯出他風流倜儻,越玩得怪越有意思,朱大同深知他這種“特殊興趣”,便把這個基本上還是未成人的孩子送給他。他在周維國部已有好些年頭,曾隨部到中央蘇區去“圍剿”,周維國進駐刺州後,特務機關眼見這兒知識界動**,進步思想活躍,便把他這張“王牌”打出來,要他和朱大同來個“雙簧戲”,偽充“進步”,偽充失掉組織聯係的“地下黨員”來做工作,目的在於“打進去”以便將“共黨地下文化組織一網打盡”!

此公在刺州以“左翼文人”姿態,到處招搖撞騙之後,雖還沒完全“打進去”,卻也做出一些成績,他找到黃洛夫這樣對象,從他那兒掌握了一些情況,又在繼續對玉華進行偵查。

他對小東西既然興趣不大,又不急於把她打發掉,他的生活需要人來照顧,有這個小東西總比要個勤務兵強。而當他在情緒悒悶時,又可以到她身上發泄。他不但奸險而且陰毒,打人不用動腦筋:“板鴨,過來,給我捶捶背。”輕了一記巴掌,重了一腳踢下地,“媽的,你想捶死我!”有時被認為過錯大了,還罰她跪個通宵,或用煙頭燒她的足心,且不許哭叫:“老子送你回院裏去!”卻又不許她一個人出去,怕她走掉。

那小東西在和他生活了一年多,真是體無完膚,身上經常是青一塊紫一塊,常常跛著腳走路。一見他麵總是提心吊膽,笑不是,哭也不是,但她心是活的。她在這禁錮生活中,沒一個熟人、一個朋友,唯一的解悶方法就是回憶童年,回憶家鄉那火熱的鬥爭生活。有時,當她獨自一個時,也會唱唱故鄉的山歌,自問自答地發抒胸中苦情。她表麵什麽苦都受下來,什麽委屈都願承擔,但她的仇恨是深沉的,她恨吳啟超,恨國民黨,恨所有反動派,她想:“總有一天,你們也得不到好死。”

這一天,吳啟超失意回來,這小東西一見他麵色陰沉,就有幾分警惕。她特別小心地伺候他,送茶送水,替他寬衣解鞋。那吳啟超正在一肚子氣無處發泄,故意找她的差錯,問她:“我不在家時你做什麽?”那小東西吃驚地張大口,“你沒有想我死?”小東西驚慌地搖搖頭。“去你媽的!”吳啟超忽然發起凶性來,狠狠地給了她一記耳光。那小東西仆倒在地,“滾!”她連爬帶滾地躲進廚房去了。

那吳啟超雙眼漲紅,像隻野獸似的來回走著,他想起和玉華那場談話,她那樣的狠,那樣的不客氣,刺了他的心。“我從沒遇到這樣的女人,”他想,“給人這樣難堪。”他又想:“要我是朱大同,早就下了命令。”不過,他又想起朱大同說過的另一段話:一個蔡玉華我們還鬧不出個頭緒來,現在忽然又殺出一個未婚夫。怎樣鬧清這些人的背景、關係比什麽都更重要。“不管你是怎樣狡猾、潑辣,刺有多長,我一定要把你鬧個水落石出!”他想著,又是信心十足了。

許久以來沒出現過的便衣,又在打鐵巷出現了。慶娘想:蘇姑娘的話說得對。一邊通知天保娘、陳山女人叫她們當心,從此不再在窗口掛上尿片,自己卻照常挑著菜擔到外麵去叫賣,賺幾個錢度日。說來也怪,從衙門口出了那事後,她到哪兒去叫賣,總有另一個賣針線、絨繩、紐扣、木梳的擔子跟著她。開頭她還以為是偶然碰上,久而久之,心內也就明白了:“那狗派來盯梢的,讓你去,反正我又不到自己人地方。”

一天,她賣完小菜回家,看見大狗在吃麥芽糖,她問:“哪來的糖?”大狗也不猶豫地說:“劉叔給的。”慶娘感到奇怪:“哪個劉叔?”大狗想了一會兒才說:“就是那個爸在時,常常來看爸的劉叔。”慶娘冷了半截:“就是姓劉的那個壞蛋!”忙又問:“他來幹什麽?”大狗倒也誠實,說:“劉叔說是來找娘,我說娘賣菜去了,他就坐下逗小弟弟玩,還買糖給我們吃哩。”慶娘打破砂鍋問到底:“他問過你什麽?”大狗見娘著急,心內也有點怯:“他問家裏有人來過嗎?常不常來,有哪些人……”慶娘問:“你怎樣回答?”大狗見娘問話的神情不對,更怕了,支吾半天說不出話來。

慶娘正待發火卻又忍住,她想:這些日來心神不安,常常打罵大狗,把他打怕了,要是再這樣追下去,他連半句實話也不會說。便換了笑容:“是叔叔自己請吃的,娘不怪。”那大狗立即活躍起來,說:“我對劉叔說,在我們家常常有人來;劉叔又問是叔叔還是阿姨?他們叫什麽名字呀?……”慶娘又按捺不住,她真想給這小混蛋狠狠的幾記耳光:死鬼,你壞了我的事!可是,再一想,又覺得不該錯怪孩子,對他沒交代過,他又怎能知道姓劉的是個什麽人?火又消了下去,平心靜氣地問:“你又怎樣回答?”大狗道:“我說我什麽都不知道。那劉叔忽然生起氣來,罵我小笨蛋,是阿姨叔叔也搞不清。我說,我才不笨哩,來的都是阿姨。劉叔這次高興了,他又問:是一個人來,還是許多人來?來開會嗎?談了什麽?……”

慶娘心跳著,這孩子,話越說越不像了:“你又怎樣答他?”大狗道:“我說來的阿姨可多呢,她們來做什麽,我不知道,你問娘好哩。”慶娘稍為感到舒暢,這孩子還機警:“後來呢?”大狗道:“他給我們一個人一角錢,臨走還叮囑不許把話告訴娘。我想這個人真怪,來找娘,又不許我把話告訴娘,到底他是一個什麽叔叔呀?”慶娘這時才放下心。

她把大狗拉進懷裏,用衣角抹去他的鼻涕、泥汙,又和氣又愛憐地說:“大狗,你這樣答很對,我沒什麽要說的。就是有一件事要注意,以後這個劉叔來,你可別吃他的東西,和他談我們家裏事。這個人,不是好人!孩子,你該還記得,娘曾帶你到第一監獄去找爸爸,人家不許見,還打我們。他們都是壞人,想活活餓死爸。孩子,你知道是誰害你爸爸坐牢吃苦的?害天保叔、陳山叔去坐牢吃苦的?都是這個姓劉的。他不是人,是狗!”說著,她先忍不住悲憤地流淚,大狗更是放聲大哭。大狗痛恨地哭著:“他是大壞蛋,害人精,以後來,我不再給他進門,不和他說話,也不吃他的糖!”慶娘讚許道:“對!孩子有誌氣,以後你就照這樣做,娘不怪你。”

慶娘抱過小狗,一邊奶他,一邊在想:姓劉的為什麽在這時來,背著我向孩子打聽呢?一定和那次衙門口事有關,想來打聽是誰叫我們去的。哼!叛徒,你別想!

過不了兩天,姓劉的又來了,想從大狗口裏再套點什麽。但大狗對他態度卻大不相同,對他很反感。當他還想拿糖果收買他,大狗就瞪起大眼,老實不客氣地警告他:“我不吃你的糖,也不許你再到我們家來,你不是好人!”姓劉的內心恐慌,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大狗,你怎麽啦,我是你爸最好的朋友,怎麽說我不是好人?”大狗怒形於色,憤恨地指斥他:“你是好人,怎會害爸爸去坐牢?”姓劉的詞窮卻又不願放鬆他:“這話是誰說的,大狗!”大狗隻冷笑一聲抱起小狗就走。姓劉的也跟著他走,他一定要弄清這句話是誰說的。

正在糾纏不清時,慶娘回來了,姓劉的一見她麵相當尷尬,卻還裝著笑麵:“大嫂,你回來啦。”慶娘一邊收拾菜擔,一邊示意大狗到天保娘那兒走一轉,對這皮笑肉不笑的壞蛋,卻沒點反應。姓劉的又假裝關心問:“大嫂,我們又許久不見啦,近來生活怎樣?身體還好嗎?”慶娘隻是一聲不吭,走出走進,希望他識相些自動走開,免得她發火。但那壞東西卻厚顏地賴著不走,不請自坐,又拿出煙卷來吸:“聽說你們去請過一次願,這也是應該,就是政治犯,關了一年多不判決,也沒理由不讓家屬見。”

慶娘沒有理他,麵色非常難看。姓劉的又自言自語地說:“是幹革命嘛,殺頭坐牢是家常飯。不過能夠避免就更好,他在牢裏吃苦,我們在外麵的也有責任,得想想辦法,讓大哥出來。大嫂,你說對不對?”慶娘早已一肚火,卻還勉強按捺著。那狗東西卻沒一點自覺,又繼續說:“我也真為大哥的官司著急,從出牢那天起就在找組織。可是組織卻像是沉到地下去似的,一個人沒找到,一點聲息沒聽見。我找組織沒別的作用,隻是為了大哥,大家商量商量,想想辦法,讓大哥早日出來呀。大嫂,有人來找過你,和你商量過這件事沒有?”

慶娘實在按捺不住,她對這副狗嘴麵,越來越反感。忽然在地上啐的一聲吐出口水,恨聲說道:“狗嘴裏長不出象牙!”姓劉的麵色大變,卻還假惺惺地裝作不懂,他說:“大嫂,你怎麽啦,身體不舒服?”慶娘冷冷一笑:“姓劉的,我想問你一話,日升生來和你無冤無仇,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為什麽你要害他?”姓劉的故作吃驚地問:“大嫂,你這句話是怎說的,叫作沒個頭尾呀!我和日升大哥親如骨肉,他受的罪,我恨不得代他去受,怎會是我害他的?到底是誰在你麵前搬弄是非,挑撥我們的關係?”

慶娘霍地一站,指著他的鼻子罵道:“姓劉的,呸!你這人麵獸心的家夥,我早看出你來,不是人,是狗!你想做官,沒人反對你,為什麽偏要出賣朋友?為什麽你要陷害日升,迫得我們一家骨肉離散,走投無路?你這幾天來偷偷摸摸地到我們家來做什麽?你已陷害了日升,難道還獸心不足,想來陷害我!我告訴你,不管你多厚顏無恥,也不管你會花言巧語,在我這兒沒有你站的地方。出去,不要用你的狗腿來玷汙我們清白的門檻!”她順手抓起一把掃帚,對門口一指:“給我滾!”姓劉的驚慌地叫著:“大嫂,大嫂,你怎麽啦?”慶娘怒叫著:“走不走?”姓劉的還在喊:“大嫂,大嫂……”慶娘已掄起竹掃帚迎頭打下:“狗,出去!不許玷汙我的地方!”姓劉的一邊招架,一邊朝外逃命。

慶娘一直把姓劉的趕出大門,正好天保娘也提著扁擔趕來,喊聲:“打狗呀!”又加上兩扁擔。一時左鄰右舍都聞聲而出,有人問是出了什麽事,不知內情的人說:“一定是那個地痞流氓,來調戲婦女,打!”一時大家都起哄:“還了得,青天白日調戲婦女,打呀!”於是掃帚、扁擔、木棍、菜刀紛紛出動,嚇得那姓劉的喪魂落魄,逃命而去。

那姓劉的被打一場,心內懷恨,他存心想整慶娘,他給朱大同打起報告說:這場暴亂經調查屬實,確係宋日升老婆策動。那朱大同便命令這叛徒:從速給我抓來!姓劉的遂帶齊人馬前去打鐵巷捉拿慶娘。當下把慶娘家團團圍住,破門而入。卻不見慶娘,隻有大狗、小狗在。這叛徒遂問大狗:“你娘呢?”大狗一見又是那壞蛋,大為反感:“不知道。”姓劉的再三追問,他再三說不知道,這叫叛徒火了,打了他一記耳光,大狗放聲大哭,小狗也哭。

正好碰到陳山女人路過,匆匆趕去報告天保娘,不意在天保娘家和慶娘碰著了,陳山女人說:“你家出了事啦,那姓劉的在打你們大狗。”慶娘雙眼冒煙:“這叛徒,把我們男人折磨了不夠,還想折磨我的孩子!”就想去找他理會,卻給天保娘攔住,她說:“我看這壞蛋來意不善,你等等,我先去看看。”陳山女人也說:“我看他們來了許多人,說不定對你有事。”又說,“要是有事,天保娘家也不安全,我那兒沒人注意,還不如到我那兒躲躲。”說著就把慶娘拉回家去。

天保娘一走近慶娘家果見形勢緊張,巷頭巷尾全有人把守,不讓人家進出,叛徒已把大狗、小狗拉走了,臨走時還說:慶娘要人就自己上保安司令部領。她返身就走,到陳山家說明這事。慶娘聽說大狗、小狗也被抓走,一時傷心大哭:“和孩子有什麽相幹呀,叫他們去受苦!”天保娘明白她心事,勸說道:“別傻啦,孩子出不了事,你去可就完啦!”陳山女人也說:“還是躲躲好,這些狗一時瘋了起來,什麽事都會幹!……”

從此慶娘就躲在陳山家,陳山女人把她藏在柴房裏,白天藏好,入夜出來。天保娘怕陳山女人一個人照應不來,大多時間也在她家裏。她已從另一個自新分子女人口中打聽到,保安司令部說慶娘也是共產黨,要抓她。她對慶娘說:“料你在這裏也待不住哪。設法找找蘇姑娘,叫她把你送走。”慶娘一時卻拿不定主意。

在出事的那幾天內,慶娘也曾反複地思索過,事已至此,要再待下去是不成了。走,孩子們怎麽辦?又往哪兒走?她無家,也無親呀!不錯,蘇姑娘曾經告訴她,如果必要,她們會想辦法把她送走。但她是母親,孩子又正落在壞人手中,她不能丟下他們不管。要管,她就得落入壞人圈套,出去自首,她能這樣做、該這樣做嗎?反複地想著,想著,最後才想出一個辦法:為什麽不把孩子們委托給天保娘?又不知道她願不願意。

這樣,在一個夜晚,當更深人靜,陳山女人早已上床歇了,她就和天保娘麵對麵地談了她的心思。她說:“我從小無娘,在這兒十多年,你們天保和我們日升就像兄弟,我也把你當娘。”天保娘道:“窮人不照顧窮人能靠誰?十多年來,你的心思,我全明白。”慶娘又說:“五歲那年我沒了娘,賣給人家當丫頭,十三歲還像個猴子,又瘦又弱,主人又把我糟蹋了,叫我死不了,活不下;女主人說我妖,怕長大了礙她事,就把我送人,這些財主就是這樣不把人當人。日升是個誠實人,他不嫌棄我,把我當人待,隻有跟著他,我才覺得自己像個人。”

這些苦情天保娘都知道,但她聽了還是感動得掉淚,她一邊抹淚,一邊說:“孩子,當年我不比你好呀,說來窮人都是一樣命運,天保爸去世早,天保下地三個月就沒了爸。”慶娘又道:“隻有窮人才能互相體貼、互相照顧,阿婆你對我這樣,日升對我也這樣,就是有錢有勢的對我們不一樣!他們把我們踩在地下,讓我們一輩子抬不起頭,你家的天保,我家的日升都給他們搶去了!”天保娘一陣心酸,淚如泉湧。“天保、日升有什麽不是?說他們有錯,就錯在投錯胎,不該出生在窮人家!”

天保娘抹淚道:“這些日來,我也想了許多,慢慢就想開,就像你說的,天保、日升吃官司不丟人,他們站得正,做得光明磊落,不偷不搶,沒有見不得人的。當初我還有點想不開,天保吃了官司,丟下我這孤苦老太婆,無依無靠怎好過日呀?現在想想,天下間這樣人多的是。俗語說過,虎死留皮,人死留名,天保也許一輩子出不來,也許過三天五天就在站籠上一站,砍頭斷命。算不了什麽,他替窮人爭口氣,留下的是好名聲!”慶娘欣慰道:“阿婆說得極對,我們窮人就得有這誌氣,好爭氣。反動派可以抓人、殺人,就是打不掉我們這口氣!”

天保娘頻頻點頭,忽又附耳低聲問:“孩子,你信得過我就對我說,天保、日升都是共產黨,你呢?”慶娘沒想到她會問這話,把麵一紅說:“我還不配。”天保娘蠻有自信說:“你勇敢,有誌氣,我看將來也一定是。”慶娘非常激動:“阿婆將來也一定會是!”天保娘露出缺牙大口:“我六七十的人啦。”慶娘嚴肅地說:“幹革命不分年紀大小,隻要和革命和共產黨一條心,八十歲也當得上共產黨。”

談過這次話,慶娘心就安了,對天保娘認識更深,她決心把關係交給她。因此,第二天當她們又麵對著時,她就直截了當地說:“阿婆,我已決定離開這兒,不再拖累你們。”天保娘吃驚道:“你不是說沒親沒戚嗎,要上哪去?”慶娘道:“我有個熟人,一個非常可靠的人,隻要找到他,他就會替我想辦法。”天保娘道:“是不是蘇姑娘?你說吧,我替你去找。”慶娘道:“不是蘇姑娘,是蘇姑娘的人。不過,阿婆要非常小心,還得保守秘密。”天保娘生氣道:“你哪次叫我做的事,我不守秘密?”慶娘這才放心叫她去找老魏。

當天,天保娘果然提著菜籃去肉攤買肉,把慶娘吩咐的話對老魏一五一十地說了。那老魏受了玉華的委托,也正要找慶娘,聽了非常興奮,他說:“叫她安心再等兩天,有消息我隨時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