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礦長親自到工人家去招工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孤鷹嶺鎮和附近鄉村,想來上工的人很多。夜裏下了一場秋雨,雨後又落起雪來,細細的雪花漫天飛舞,老北風吹得很緊,天氣很冷。一清早,辦理登記的人還沒有來,工人們卻早早地就在登記處門前排成長長的大隊。

焦昆出得門來,看見了那群排隊的人,感到不安。礦裏最近還用不了許多人,要招的人,通過蘇福順和林大柱串連,已經招得差不多了,可是現在來了這麽多人,又怎好拒絕呢?焦昆走上前,人們都望著他,他見負責登記的職員沒有來,生氣地暗在心裏罵道:“缺乏群眾觀點,老爺作風!”看人們凍得慌,便向大家招招手說:“工友們,跟我來!”

焦昆把工人們領進一個大房子裏,讓通訊員給抱來一堆劈柴,在地上攏著火。工人們擠進屋子,感到暖和了。這倒不僅因為有那堆火,大家感到焦昆對人親切,心裏也暖和了。焦昆思索了一下,覺得應當向工人們交交底。於是向工人們簡要地講了一下革命形勢。最後說:“礦山的設施需要清理,房子需要修,有許多工作要做,很需要人。可就是缺少糧食,暫時還不能用更多的人!”他見大家有些失望,又接著說:“這隻是暫時的,唐礦長正在向遼南鋼鐵公司領導上請求,用不了多久,就會運來一批糧食。俞區長也在請示縣政府,設法支援礦山一些糧食。單等糧食一到,馬上請大家來上工!”

工人們聽了都點頭稱是,可是也流露了不滿足的表情。焦昆想了想,忽然想起一個辦法,便對大家說:“你們既然來了,就不要白搭工,先給大家登記上,登記完先回去,到時候通知你們就來,你們看好不好?”

眾人異口同聲地讚成。

焦昆馬上派通訊員去找負責登記的職員。大家的情緒活躍了,都懷著親切的感情圍在焦昆身邊問長問短。當那位職員一到,大家便興高采烈地去登記。

焦昆離開那裏,準備到區政府去找俞區長打聽一下跟縣政府請示的情況。剛走不遠,見俞立平帶著十幾名區中隊的戰士,趕著三輛膠輪馬車,迎麵走來。俞立平興奮地告訴他說:“縣裏答應給解決一部分糧食,並且讓我們到盤龍嶺去取,那是農民勒緊褲帶湊集的糧食,熱情支援礦山的。方才我請示唐礦長,他讓我馬上派人去運!”

焦昆聽了很高興。他看了看戰士們的裝備,說:“這股道淨是山路,有土匪活動,你帶這點武裝行嗎?”

俞立平說:“行,這十七個人都是經過選拔的,押送糧食不成問題。”

“糧食非常寶貴,大意不得!”焦昆想了一下說:“這樣吧,我派個機槍組跟你們去!”

俞立平高興了,說:“有一挺輕機槍,那就更好,你放心,保險萬無一失!”

機槍組的人到了,俞立平就帶領隊伍趕著大車向鎮外走去。焦昆回去找唐礦長研究改編護礦隊的事。

周彪準備去護礦隊部,剛由小巷裏出來,看見俞立平他們出了小鎮,便站下來望著,捉摸著俞立平他們去的方向。正望著,忽聽後邊有腳步聲,回頭一看,都是進工人訓練班的老工人,心裏很不痛快。在他看來,這些老工人都是共產黨的紅人,將來從訓練班岀來,都是聽共產黨話的人,不能小看他們。訓練班裏的活動他不清楚,隻見唐黎峴和焦昆天天輪流去,光講政治課他倒不大在乎,就怕這些工人揭他的底。正想著,他看見蘇福順從街裏走來。便主動迎上前去招呼:“老蘇,你來得好早啊!”

蘇福順瞅了他一眼,冷淡地說:“不早,不是陰天,太陽該出山了。”

周彪搭訕地說:“雪下得太早,天冷得很突然,真讓人受不住。”

“冷點怕啥?不受氣了。再冷些也沒關係。”蘇福順腳步不停地向前走去。

周彪聽這話覺得噎脖子,氣得臉色發紫,站在那裏盯著老蘇走了幾丈遠,在心裏咒罵了幾句,才向前走去。近來,他越看情況越不妙,最使他頭痛的是焦昆留在礦山,焦昆人熟地熟,一切很難瞞過他。他覺得蘇福順這批進訓練班的老工人對他也是個威脅,騙子最怕老鄉親,這些人都是他的老對頭,了解他的底細,不會讓他平安。現在,他從工人們的態度上看出,都對他有股勁。礦工們一個個顯得揚眉吐氣,對他不加理睬,實在讓他氣悶。他望著蘇福順等人陸續走進屋子,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加快腳步走向護礦隊部。

護礦隊員都來了,屋子裏擠得滿滿的。爐子剛剛燃著,因為逆風,順爐口往外冒濃煙。周彪走進去,皺著眉頭掃視了隊員們一眼,沒有吱聲,趕緊走進裏屋。

魏富海躺在沙發上望著天棚出神,他已經知道焦昆留在礦山了,感到對自己的壓力很大,正在盤算著怎樣對付。

周彪坐下來就發牢騷說:“重要的地方那些丘八都把住了,我們這個護礦隊還幹個球,咱們成了聾子耳朵,擺設。他娘的,真叫人上火!”

魏富海沒有理會他,繼續望著天棚沉思。周彪看魏富海不理他,有些氣惱,眨了眨眼睛繼續說:“他娘的!這差事幹得真憋氣。那些進訓練班的人都是紅人,整天坐在房子裏,每天中午還能混上一頓飯。我們呢?一個錢不發,外快也搞不到,連頓飯都混不上,還來個二姨太太倒貼,搭上煙錢!”

魏富海冷淡地說:“瞎吵有啥用,一點也沒用!”

“我憋氣呀!”周彪搖晃著頭說,“我們不圖名,不圖利,在這個窮礦山呆個啥勁!”

魏富海向來看不起周彪,認為他幹不了大事,隻配當個馬弁。這小子愛咋呼,跟他在一起幹事是危險的,因此從心眼裏厭惡他。他點起了一支煙,向周彪問道:“訓練班的人,每天供一頓飯的事,護礦隊員都知道了嗎?”

“我不詳細。”周彪對此並沒在意。

魏富海眯眼吸了幾口煙,意味深長地說:“應該讓大家都知道!”

周彪瞅瞅魏富海,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領悟般地點點頭說:“對,要讓大家知道!”

魏富海用二拇指彈彈煙灰,沒有再說話。

周彪伸長脖子,壓低聲音告訴他說:“我看見俞區長帶領二十個人,趕著大車奔向東山,看樣子是去運糧食!”

魏富海對這一消息非常注意,閃地坐起來問:“他們會到哪裏去?”

周彪思索了一下說:“是往盤龍嶺方向去的!”

兩個人正說著,忽聽外邊喊了一聲:“焦副營長來啦!”周彪慌忙站起來,推門一看,焦昆已走進外間大屋子。跟他一起來的,還有古尚清、蘇萬春等二十幾名工人。他吃了一驚,但鎮靜地賠著笑臉,招呼道:“焦副營長,請到裏邊坐!”

焦昆說:“你們二位都在這裏,礦裏決定要加強護礦隊,要把新來的二十三個人編入護礦隊。”他回頭用手指著古尚清等說:“用不著我介紹,你們可能都認識。”

“對,都是熟人。”周彪向古尚清等人點點頭,揚手打招呼說:“各位來護礦隊,我周彪非常歡迎,請進屋,都請進屋!”

古尚清白了周彪一眼,領頭走進來。圍在爐邊的人,紛紛起來跟熟人打招呼,讓開地方。新隊員們一進來,屋子擠不下了。周彪把焦昆領進隊長室。

焦昆坐下來就說:“唐礦長讓我來跟你們二位研究一下護礦隊的編製問題,原來隻有二十幾個人,現在擴大了,已經有五十多人,如果還是隊部直接領導,顯然是不適當,需要改組一下。”

周彪聽罷,一絲陰影在他的臉上掠過,目瞪口呆。

魏富海馬上讚同說:“對,原先的編製很不正規,應該改組!焦副營長是帶兵的,你看怎麽改好?”說著瞅一眼周彪,見周彪一聲不響,暗在心裏罵他混蛋。

焦昆不理會周彪的神色變化,說:“把新老隊員混合編開,隊部下設兩個小隊,每個小隊二十五個人,小隊設正副隊長,怎麽樣?”

魏富海恭維地說:“焦副營長很有軍事經驗,這樣編法很好,很好!”

焦昆又說:“經過唐礦長批準,第一小隊長派古尚清擔任,第二小隊長派蘇萬春擔任!”

魏富海明白這一改編是針對他和周彪來的,這也分明是對自己和周彪不信任。現在,他更感到情況不妙,想順水推舟,縮小自己的目標。就說:“古尚清和蘇萬春當小隊長是再好不過啦!不過,我看讓古尚清擔任護礦隊的副隊長更適合,讓我做別的去吧!”

魏富海要求辭退副隊長,使周彪感到意外。焦昆也沒料到這一手,兩人懷著不同的心情注視著他。

古尚清說:“咱從小就沒管過人,當個小隊長就夠咱受的了,可幹不了那個!你不要客氣,還是你幹吧!”

魏富海向焦昆說:“不是我魏富海推脫,我確實幹不了這個。我有技術,愛幹技術活,國民黨臨走時叫我幹,我就不愛幹,可是他們想用個懂技術的人裝裝門麵,硬給我塞進這裏。我哪能幹了這個?還是讓我退了吧!”

焦昆聽魏富海這一番話,覺得似乎也有道理,可是又覺得他是在有意開脫,自己也沒有跟他談這些,他為啥要開脫呢?沉思了一下,說:“那得請示唐礦長,唐礦長沒有批準之前,你還是應該負責!”

魏富海連連點頭說:“是,是!”

焦昆不願意跟他們多扯,便要他們立刻把全體護礦隊員集合起來。當護礦隊員們集合起來後,他宣布了編製,又講了話。散會後,他就離開了護礦隊。

周彪看焦昆走了,又亂罵起來。魏富海譏誚地說:“肝火不要太盛了,太盛了會得病!”說完就走出屋子。

雪停了,風吹得更緊,氣候更加寒冷。小鎮裏冷冷清清,街上很少有人走動,市場裏的小販和買東西的人也很少。魏富海來到牛家酒館門前,見翠花倚在門邊,有氣無力地向那稀落的人群嚷:“要喝酒的請到這裏來吧!屋裏暖暖和和,有二鍋頭、老龍口,有豬頭肉、花生米,要吃熱菜俺現炒,喝上一壺熱酒,趕起路來腿腳靈便……”她看見魏富海,衝他微微一笑,繼續把她要喊的話喊完。

魏富海走進屋,見裏邊的小桌都是空的,隻有牛胡子坐在那裏自斟自飲。見魏富海來了,牛胡子讓翠花燙一壺酒,端一盤花生米。

翠花把酒菜端上來,魏富海說:“你到門口去練嗓子去吧!”

翠花把圍巾往肩上一搭,瞟了兩個人一眼,一扭身走到門口,倚著門,又尖著嗓子成套成串地喊起來。

牛胡子肉頭肉腦,頭頂是禿的,胡子可很長,眨著一大一小的眼睛,低聲說:“金司令派人來了!”

魏富海也低聲問:“金司令有什麽命令?”

牛樂天喝了一杯酒,聲音壓得更低:“昨天沈陽剿總來電報,說現在共軍都到遼西戰場,遼南一帶空虛,沈陽的國軍要乘虛而入,重新擴大地盤,讓金司令配合國軍展開活動,牽製共軍。這幾天,金司令又增人又增槍,還從沈陽運來大批子彈,老爺子勁頭很足,很想幹出點名堂,瞅準機會要馬踏孤鷹嶺。”

魏富海聽這消息並沒有高興,他是個有見解的人。覺得形勢很不樂觀,“國軍”在各個戰場上吃敗仗,形勢越來越往不利的方向轉。他悶聲悶氣地說:“遼南共軍雖少,並不是好兆頭,相反的是遼西吃緊。如果錦州失守,我們跟關內的聯係被截斷,東北的形勢就更不利了。國軍在遼南也不大能有所作為。”

牛胡子見魏富海有些喪氣,忙對他說:“你不要泄氣,沈陽還駐紮幾十萬大軍,蔣委員長決心要保住東北,聽說他親自飛到沈陽指揮戰鬥,正由秦皇島往東北運兵,添本錢,下力量,決心要在遼西把共軍的主力吞掉。……”

魏富海悶聲不響地喝著酒,煩躁地聽牛胡子大吹大擂。

牛胡子替蔣介石吹了一通後,說:“剿總指出,這是關係東北存亡的決戰,命令所有的反共力量都動員起來,在共軍後方出擊,給它來個四麵開花,打它個顧頭顧不了腚。現在正是我們顯身手的時候!……”

翠花給他們丟個眼色,高聲嚷:“二位客人,要喝酒請進來吧!好酒好菜,包你滿意!”

兩人停止了談話,各自斟了一杯酒,喝起來。有個青年農民想進來,探頭望望,一個老頭拉著他說:“這地方不是咱莊稼佬去的,天不早了,走吧!”硬把青年拉走了。這時,翠花又不緊不慢地吆喚。

牛胡子還想說下去,魏富海哪裏把他放在眼裏,忙攔住他的話說:“這裏不是演說的地方,金司令讓我幹什麽,你幹脆說吧!”

牛胡子心裏很不高興,板起麵孔說:“金司令讓我找你問問礦山的情報,看看是不是有機可乘。國軍可能不久進駐礦山,你拿什麽禮物去迎接呢?空著兩手嗎?”

魏富海聽牛胡子用這樣口吻跟他講話,氣得臉色鐵青,砰一聲把酒杯往桌上一蹾,發牢騷說:“媽的,他們走的走,逃的逃,老子冒著風險在這裏堅持。現在,來個姓唐的礦長,焦昆也留在礦山,這兩個人好厲害,他們一來就跟工人混在一起,那些窮工人都跟他們跑,局勢越來越險惡。媽的,空口說白話,用嘴巴熊人,連白癡都會……”他忽然看見翠花不滿地向他跺腳,便不再說下去。

牛胡子看魏富海火氣不小,知道自己惹不起他,隻得忍氣吞聲,賠著笑臉說:“兄弟冒失,兄弟冒失!你堅持留在礦山,功勞不小,好,好!談正經事吧!”

魏富海大咧咧地喝了一杯酒,說:“礦裏現在住一連共軍,裝備優良,有三挺輕機關槍、三門小炮,火力很強。另外還有區中隊。他們占據有利地形,很不好攻。唯一的弱點就是缺糧,礦裏沒有糧發給工人,工人都在餓肚子,連共軍吃的糧都是從附近鄉下現籌來的,如果能截住他們的糧道,對他們就是個威脅。”

牛胡子點點頭說:“對,在糧食上大有買賣可做!”

魏富海說:“今天早晨,周彪看見俞區長帶人趕著大車往嶺東去,可能是去運糧。你趕快跟金司令聯係,讓他們設法截住他們的糧食,我們在這裏……”他看翠花在門口,怕她聽見,拉了牛胡子一把,“走,咱們到後邊去!”

翠花看兩個人走了,不再到門口去招攬生意,關門收攤了。

外邊風刮得很緊,冰凍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