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陽還沒升起,群山上空布滿浮雲,山野裏靜悄悄的。小鎮裏沒有小販的叫賣,也沒有孩子們的喧鬧,隻偶爾傳來孤零零的雄雞啼聲。不久,失業工人們出動了,他們背著工具、口袋,還有的擔著挑筐,三三兩兩結夥下鄉去做零工或做小生意。一群衣著襤褸的孩子,拿著鐮刀和繩子,吵吵嚷嚷地上山去砍柴。

焦昆走出屋子,望望荒涼的山野和冷落的小鎮,心情很不愉快。他記得:礦山開工的時候,每到清晨,催人下井的汽笛聲一陣緊一陣,接著就響起一排開山炮。現在卻是一片荒涼,冷冷清清,礦工們不是上山去開礦,而是背著工具下鄉去做零工。他想:多咱能響起汽笛聲和炮聲就好啦!他看見值星的夏連長,就令他把排級以上的幹部召集起來,一同上山去看地形。

夏連長應聲去了。不大的工夫,全體幹部到齊,焦昆帶領他們上山。

他們登上山頂,太陽已經很高了。金光在群山中閃耀,山野的一切景物都很清晰。焦昆舉起望遠鏡往西望望,越過幾座起伏的丘陵,便是一片遼闊的原野,一馬平川,望不到盡頭。一座座村莊,像棋子似的點綴在田野裏,一條大河穿過村莊奔向天邊。他轉身往東北望,嘿!山連山,嶺連嶺,峰巒起伏,蜿蜒連綿。山坡上、峽穀裏到處是灌木叢,不時出現一片樹林。彎彎曲曲的道路,好像小蛇一樣盤著山嶺鑽進樹林。散布在山溝裏的村莊,有的藏在大樹下,有的緊挨石壁,隻能看見小小的屋頂,許多地方隻能看見升起的炊煙。

這一帶確實適於土匪活動,進而可毀礦山,切斷鐵路線;退而可潛入深山隱藏。若是山村裏的居民不發動起來,土匪就不易剿滅。焦昆望了一陣,放下望遠鏡,向幾個連排幹部說:“據俞區長說,金大馬棒糾合了三百多個匪徒在這一帶山區活動。這些匪徒裏有的是逃亡地主,有的是偽憲警,也有些是慣匪。這些家夥很狡猾、頑固。另外還應該看到,沈陽還有幾十萬匪軍,也可能竄犯礦山。蔣匪在東北全部垮台,必然要留下許多特務潛伏下來,對付這些敵人不是件簡單事。”

夏連長跟幾個人交換了一下眼光,問:“焦副營長,我們真的要長期駐守礦山嗎?”

焦昆說:“我們駐守一天就要負責一天,一定要研究好敵情,布好防,絕對不許麻痹!”說完又舉起望遠鏡觀察地形。最後,製訂了一個布防方案。

連排長們向山下走去。焦昆留在後邊,居高臨下,望著各處,望見那些熟悉的景物,喚起了一些回憶,但多是辛酸的。他沿著崗梁向東走一陣,往後山溝裏望望,看見在山穀裏有幾座小房,靠北頭一棵大柳樹下就是林大柱的家。六年來沒有變,仍然是矮小的草房,不過有些歪斜了。他望著小草房,禁不住想起六年前打金大馬棒的事。那天晚上,風雪交加,湊巧在黑石溝遇見金大馬棒,他看四處無人,一棒把金大馬棒打倒在地。他正想結果那個惡魔的性命,忽然有幾個礦警趕來,隻得扔下棒子往山上跑。礦警向他開槍了,他剛跑到崗梁,腿上中了一彈。他顧不得傷痛,咬著牙繼續奔跑,跑到山坡就摔倒了,連滾帶爬來到林大柱的門前。林大柱開門一看是他,忙扶進屋子裏把他藏起來。林大柱不顧敵人搜索,留他在家裏養了半月傷。為了防止意外,沒等傷口全好他就離開了林家。

一路上,焦昆正回想著林家一家人對自己的關懷照顧情景,看見山路上走來一個姑娘。她挎著一個籃子,邊走邊唱著《紅纓槍之歌》,當她看見崗梁上有一個軍人,遲遲疑疑地不想往前走了。焦昆聽她唱的歌,猜到她是林秋妹,便大聲試著問:“同誌,林大柱還在這山下住嗎?”

姑娘聞聲便站下來,驚異地望著他。

焦昆看她站下來,認定她準是秋妹,便向前走去。稍近,他看清了,那不是她是誰,還是梳著一條粗辮子,還是額前留著劉海。由於頭發遮了前額,臉蛋兒顯得圓圓的,眨著一雙烏亮的大眼睛,那麽驚訝地望著自己。真是女大十八變,六年沒見她就長得這麽高,成了大姑娘了。他親熱地說:“秋妹,你的個子長高啦。”

林秋妹仍然驚異地打量著他,還沒有認出他是誰。

焦昆走到她的跟前,微笑著說:“你怎麽愣住啦,連我都不認識了嗎?”

林秋妹終於認出來了,驚喜地往前走了兩步,說:“你是焦大哥!哎呀,你這是從哪兒來的,真沒有想到!”

焦昆哈哈大笑,說:“怪不得你不往前走了,我這個挎盒子槍的大兵,惹你怕了吧?”

林秋妹靦腆地笑了,臉上浮起一層紅暈。她說:“哪裏會想到是你,你變得這樣威武,若不是你先說話,我可真不敢認你。”

焦昆說:“你的變化也不小,長了這麽高,出落得成了大姑娘了。”

林秋妹笑笑,不禁低頭瞅瞅自己的身材,她好像今天才發現自己長高了。

焦昆問:“你爸爸在家嗎?”

“他在家。昨晚他聽說解放軍進了礦山,高興極了。我臨走時,他說他一會兒準備過嶺去。”林秋妹說,“自從你走以後,我爸和我媽一直掛在心上,怕你給日本鬼子抓去,怕你的傷口再犯,怕你有個好歹。過了一年又一年,總是沒得著一個信。他們要知道你回來了,不知該怎樣高興呢!”

焦昆聽了秋妹的話,感動地說:“這幾年你們受苦了!聽說你爸爸病了好幾個月,現在他好利索了嗎?”

“他剛好。”林秋妹把她爸爸這幾年的經曆向焦昆講了一遍。問:“焦大哥,礦山招人的時候,還能不能要我爸爸啦?”

焦昆肯定地說:“能要!你們的苦日子有頭了,礦山一開工,不單你爸爸可以上工,連你也可以上工!”

林秋妹驚異地問:“我也能上工?”

“能!”焦昆說,“而且還要跟男工一樣同工同酬,女的不會再受歧視了。”

林秋妹隱藏不住內心的喜悅,滿麵春風,兩眼閃閃生光。她邀請焦昆到她家,焦昆正準備去看林大柱,便隨她一起下嶺。

焦昆和林秋妹快到林家門口時,見門上掛著一麵紅旗。林秋妹告訴他,這是在“八一五”剛解放、八路軍進駐礦山時,爸爸讓她做的紅旗。國民黨來到礦山後,就把紅旗藏起來,昨天聽說解放軍開進礦山,又拿出來掛上。焦昆聽著,感興趣地望望那麵紅旗,紅旗迎風飄揚,好像向他致意。

這時,小院裏走出一個人,走到門口發現了他們,便站在門口出奇地望著。

林秋妹離老遠就嚷:“爸爸,你看誰來啦!”

林大柱迎前幾步,睜大兩眼打量著這位英武的軍人。稍近,他認出來了,激動地喊了一聲,奔上前一把攥住焦昆的手說:“是你,真想不到!”

焦昆見林大柱瘦了,嘴邊有一把不加修飾的胡子,但精神很好,兩眼閃著興奮的光彩。他說:“昨天我就想來看你,沒得空。你的病全好啦?”

“好了!看見你真讓人高興。”林大柱看見老伴迎了出來,就說:“秋妹她媽,你成天叨叨咕咕,怕這怕那,我說焦昆是條硬漢,一定能闖過那些鬼門關。你看,這不是焦昆來啦!”

林大嬸驚訝地站在院當央,激動得兩眼掛著淚花。她說:“別老站在外邊,快進屋。”

焦昆看林家一家人對自己這樣親熱,深深受了感動。

進了屋,林秋妹就告訴爸爸說:“焦大哥說:礦山開工的時候,你還能上工。”

林大柱對這個並沒有感到驚訝,隻是點了點頭。老林平常不愛說話,是個有心計的人。自從八路軍撤出礦山後,他就堅信八路軍會打回來;隻要共產黨來開礦,他林大柱就能上工,所以他一直保存著紅旗,寧肯挨餓也不離開礦山。

焦昆告訴他說:“礦山領導還沒有來,暫時還不能招工,等礦山領導一來,馬上就能招一些人。”

林大柱高興地說:“這幾年我就天天盼,這回算把你們盼來了。”

焦昆跟林大柱談起礦山。林大柱痛心地說:“日本鬼子臨垮台的時候,破壞了一次;國民黨來了後,破壞得更厲害,礦山給毀啦!現在的護礦隊不是護礦隊,是破壞隊。隊長周彪是金大馬棒手下的一個把頭,是個大壞蛋,正經的工人他不要,淨要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嘴說護礦,實際天天盜賣礦裏的東西。”

焦昆對林大柱的揭發很重視,問:“那個副隊長呢?他叫什麽名?”

林大柱說:“叫魏富海。他懂點技術,過去在礦山幹過幾年。‘八一五’光複後回關內老家了,不知道他為啥在前一個多月突然回來了,也不知道他怎樣就當上了副隊長。對待工人和周彪不大一樣。前天我看見他時,他還破口大罵國民黨。對他咱不摸底。”

焦昆點了點頭說:“你對礦裏的事要留心點,將來修複礦山,還要依靠你們這些老工人。”

“好!”林大柱說:“你們可不能依靠那個護礦隊護礦,你們要管起來,再不能讓他們盜賣礦裏的東西啦!”

“軍隊要管起來,絕不能讓他們繼續盜賣。”焦昆看看表說:“我得走了,那邊還有許多事。”

林大嬸還熱情地挽留。林大柱知道焦昆有公事,站起來說:“我正準備過嶺,咱們一起走。”

林大柱、林秋妹和焦昆一起出了家門,到嶺上焦昆和林家父女分手了。林大柱和林秋妹奔向小鎮,焦昆往駐地走去。

一連戰士扛著鍬、鎬上山去挖戰壕。護礦隊員拿著木棒,三三兩兩地在山麓遊**。焦昆望著荒涼的礦山,心裏有些焦急,他希望礦山的領導快一些來,自己是帶部隊來占領礦山,不是來接收礦山的。礦山的事很亂,有許多問題自己不好處理。他準備回去再找俞立平商量商量,看看是否可以設法搞到一些糧食。

焦昆回到營部,推開門,見屋裏有兩個人。一個是二十左右的小夥子,另一個已經年近四十了。小青年長得很英俊,紅潤潤的臉膛,兩道濃黑的劍眉,兩眼炯炯有神,高挑挑的個子,穿一身嶄新的灰製服,背著盒子槍,利利落落的,顯得精明強悍。那位年長的很樸實,穿一身舊灰製服,戴著藍製帽,瘦瘦的臉膛,嘴巴上有重重的胡髭,他正以沉靜的眼神打量著焦昆。焦昆明白了,年輕的是警衛員,年長的是首長。

焦昆走進去,還沒有說話,那位首長就站起來微笑著說:“同誌,我想你定是焦副營長了。”

焦昆微笑著說:“不見得吧?”

“我不會認錯,你額上那塊傷疤就是個標記。”

焦昆摸一摸傷疤,爽朗地哈哈大笑。他暗自驚奇,這位首長怎麽會了解自己。

這時,通訊員打水回來,忙向焦昆介紹說:“焦副營長,這位是唐礦長。”

唐礦長親熱地抓住焦昆的手,說:“我叫唐黎峴,他叫薛輝!”

焦昆高興地說:“我正盼望你們快一點來接收。快接收吧,礦山的事真叫人撓頭。”

唐黎峴說:“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呀!”

“礦長來了,我還管個啥。軍隊負責保衛礦山,礦裏的事交給你們了。”焦昆又爽朗地笑了。

唐黎峴說:“老焦,目前我還是個光杆司令,隻有我和薛輝兩人,到這裏人地生疏,摸不著門,希望你多幫助。”

“我盡力而為。”

唐黎峴很喜歡焦昆的爽朗性格,焦昆也喜歡唐黎峴那種平易近人的作風,兩個人一見如故。焦昆到桌邊倒了三碗水,給唐黎峴一碗,給薛輝一碗,自己一口氣喝了一碗。他把碗往桌上一放,說:“礦山被破壞得太慘了,機械丟的丟,壞的壞,廠房倒塌,宿舍揭了蓋,鬧得體無完膚,成了一堆廢墟。老工人大都走啦,剩下的人,有的不得不去倒騰破爛,做小生意;有的靠下鄉給人做零工糊口,工人不斷在失散。你這個礦長可不大容易當,因為困難是多了一些。”

唐黎峴說:“是不容易。不過,要幹革命就得不怕困難,我相信在毛主席和黨的領導下,困難會一個接一個的被克服,礦山會恢複起來,而且將來會大大發展。”

焦昆覺得唐黎峴沉著老練,剛才的這幾句話也說得堅強有力,給了他很大的鼓舞。這時唐黎峴兩眼正衝著窗戶望著礦山沉思;他也禁不住向外望望。礦山橫在眼前,望不到山頂,隻能看見山腳下那一片廢墟。他怕擾亂唐礦長的心緒,不再說話,隻是悄悄在一旁陪伴。

沉默了一會兒,唐黎峴轉過身來說:“在毛主席的英明領導下,我們的黨是在艱苦鬥爭中壯大起來的。自從建黨以來,經曆了多少困難,但困難沒有阻礙住革命。在與困難鬥爭中,黨一天天地成長壯大起來。過去,我們能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戰勝國民黨幾次‘圍剿’,戰勝了日本帝國主義,在解放戰爭中取得了偉大勝利,取得了絕對主動權,蔣介石的末日快到了。現在,我們也能在一片廢墟上,建設起自己的礦山和工廠。”

焦昆懷著尊敬的心情瞧著他,暗想這位礦長一定是個久經鍛煉的老幹部。

唐黎峴家住在安源,在煤礦裏當過童工。父親是安源煤礦的老礦工,因為參加革命活動被敵人殺害。唐黎峴跟舅舅離開家鄉到了武漢,後來聽說參加了紅軍的叔叔在陝北,便去找叔叔。叔叔沒找到,他就參了軍。他在抗日前線跟日本鬼子打了幾年仗,從一九四一年轉業到地方。先當鹽場的場長,後又做縣委書記,到礦山以前是地委組織部長。總之,他參加革命已經十一年了。在這十一年的革命生活中,他經曆過許多艱險,遇到過許多困難,而困難一個接一個都克服了,使他受到了鍛煉,遇到任何困難都那麽沉著老練。

唐黎峴繼續說:“搞工業建設可能會比跟敵人作戰更困難些。但是既然這一艱巨任務已經擺在我們麵前,我們就不能示弱,要勇敢承擔,決不能回避。老焦,你說是吧?”

焦昆讚同地點點頭,說:“對!”

唐黎峴跟薛輝交換一下眼光,喝了幾口水,向焦昆說:“礦山的問題很多,困難很大,想一下子把什麽問題都解決,是不可能的。你的意見很對,首先要搞些糧食,讓礦工們有飯吃,有了人就有一切。”

焦昆更加感到莫名其妙,唐礦長怎麽會知道自己的想法呢?便問:“唐礦長,你這是聽誰說的?”

“俞立平,俞區長。”唐黎峴微笑著說,“我來這裏先跟他談了一陣,他向我推薦說:你去找焦副營長去吧,他過去在這裏呆過,對礦山很熟悉,又很熱心,他會幫助你解決一些問題的。”

唐黎峴又告訴焦昆說:“俞立平已經行動起來了,組織了一個工作組,拿著縣裏的介紹信,到附近農村搞糧食去了。”

在交談中,焦昆向唐黎峴談了自己的想法。他仍然認為應該首先搞些糧食,解決工人的生活問題。護礦隊可擴大,由現在的二十來人擴大到百八十人,並且對原有的護礦隊進行一番清洗。他向唐黎峴介紹說,隊長周彪是個壞家夥,要選最有威信的老礦工擔任隊長。還建議礦山要搞自己的武裝,並擴大區中隊,一旦解放軍調走,好保護礦山,打擊金大馬棒匪徒的破壞。

唐黎峴對焦昆的意見很重視,全部都記在本子上。現在他更加喜歡焦昆,決心要把他留在礦山。當焦昆講完,他說:“你這些意見都很好,謝謝你!老焦,你對礦山這麽熟,礦山很需要你這樣的幹部,若是把你調來,我想你不會反對吧?”

焦昆閃地站起來,說:“這我可不同意,你快打消這個念頭吧!我不能離開隊伍,不能放下槍杆子,我決心在前線戰鬥,解放全中國。現在,正打遼西戰役,沒參加上我覺得怪可惜的,手急得發癢。解放戰爭已經到了決定性階段,讓我在這時候放下槍杆子,不行,無論如何也不行!”他有些激動,連連搖頭。

唐黎峴平靜地說:“老焦,你不要激動,咱們平靜地討論討論嘛。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你的精神可嘉,可是你也應該看到,工業建設也很重要,工業也是為戰爭服務的啊。再說參加工業建設戰線,並不比參加軍事戰鬥輕鬆,在某些方麵還要困難得多,同樣需要有勇氣,需要有頑強的革命精神。”

焦昆忽然明白,怪不得唐礦長開頭發了一大套議論,原來是講給他聽的。他還是毫不含糊地說:“現在談工業建設,為時過早。蔣介石還坐在南京,他手下還有幾百萬軍隊,軍事鬥爭是壓倒一切的任務,一切在於掌握政權。”

唐黎峴說:“你說得很對,當前的主要任務還是軍事鬥爭。可是這裏是大後方,談工業建設不是為時過早,而是應該提到主要議程上來。毛主席在《論聯合政府》裏說:‘在新民主主義的政治條件獲得之後,中國人民及其政府必須采取切實的步驟,在若幹年內逐步地建立重工業和輕工業,使中國由農業國變為工業國。’現在離全國解放的日子不會太遠了,全國一解放,工業建設就會成為首要任務,我們要做個先鋒!”

焦昆固執地搖搖頭說:“唐礦長,請你不要在我的身上費心思了,等到全國解放再調我來礦山吧!”

這時,外邊吹起軍號,連隊集合起來去操練。焦昆借這個機會,說了聲“你們坐著吧”,邁步走了出去。

唐黎峴對焦昆並不生氣,倒很喜愛焦昆的倔強勁。一個身經百戰的軍人,熱愛自己的崗位,是可以理解的。他見焦昆走遠了,回頭一麵寫信,一麵向薛輝說:“我寫封信,你馬上回公司去見劉經理,請他盡快跟軍區聯係,一定要把焦昆調來。”

薛輝揣起信,向唐黎峴敬個禮,轉身就往外跑。

屋子裏隻留下唐黎峴一人,端起水碗喝水。他感到一切都是陌生的,自己來接收礦山,有什麽可接收的呢?就是這麽個破爛攤子。自己兩手空空,光杆司令一個。在多年的革命鬥爭生活裏,遇到過不少像這樣的情況,但今天同過去獨自去開辟遊擊區的情況大不相同。現在的工作改變了,一切都得重新學起。他喝完了水,走出屋子,向山麓的一片破房子走去。

走到一所房子前,他看見門口掛著一塊牌子,上寫:孤鷹嶺礦護礦大隊部。門前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人,手裏拿根木棒,胳膊上戴著護礦隊員的白袖標,認真地守護在那裏。他看見唐黎峴要往裏走,站起來攔住問:“你是幹什麽的?”

唐黎峴打量了他一眼,說:“我是礦裏的人。”

那人懷疑地打量唐黎峴一眼,伸出手來說:“拿來!”

唐黎峴不曉得他要什麽,問:“你要什麽?”

“袖標!”

唐黎峴說:“我沒有。”

“沒有你就走開吧!”那人重新在小凳上坐下,木棒橫在膝上。

唐黎峴知道這人是大隊部的門崗,心裏很氣憤,暗在心裏說:“好大的衙門,還專放個門崗,這種威風該結束了。現在要讓他們幹點正經事啦。”看來不報名是不行了,隻得說:“我是新來的礦長,要找你們大隊長。”

守門人聽說是礦長,閃地站起來,驚訝地望著他。

唐黎峴和藹地向他點點頭,從他身旁走過,進了屋。

屋裏煙氣蒙蒙,一群人密密層層圍在一起,有些人踏著凳子探頭往裏邊望。唐黎峴走進去,沒人注意他。隻聽中間在嘩啦啦洗牌,接著嚷:“鵝五配銀瓶,二板配長三。”乒乒乓乓亮開牌,夾雜著一陣陣的議論。看到這些人聚在這裏賭博,他心裏更是惱火。

守門人跟在他身後走進來,嚷:“周隊長,礦長來啦!”

這一聲,驚動了全屋的人。站在凳子上的噗嗵噗嗵跳下地,圍在桌邊的趕緊站起來。周彪把牌九往旁邊一推,問:“礦長在哪?”

守門人指指唐黎峴,說:“這位就是礦長。”

周彪見唐黎峴的神色嚴肅,感到很狼狽,一時不知所措,站在桌邊說不出話來,但馬上就滿臉賠笑地辯解說:“弟兄們看解放軍來了,覺得有了靠山,聚在一起玩玩。”

唐黎峴沒有吱聲,默默地掃視了人們一眼,見人們都用驚訝的眼光望著他,心裏很不痛快。

周彪向人們揮揮手,說:“別站著,都到礦山巡邏去吧!”他轉身向唐黎峴說:“礦長,請到那邊屋裏坐!”

唐黎峴隨周彪走進大隊部室,他略略皺眉對屋裏的擺設掃視了一眼:正麵牆上貼著一張全國地圖和一張礦區地形圖,地圖上邊掛著幾張用鏡框鑲著的美人圖,兩邊懸掛十來張字畫,靠窗前放著三張寫字台,三把皮轉椅,有一套綠色絲絨沙發,沙發前放著一個茶幾。擺設得不倫不類,說它是辦公室,又像個士紳的書齋。看來沒人收拾,牆上布滿蜘蛛網,桌子和沙發上到處是灰塵。

周彪撣撲了幾下沙發上的灰塵,請唐黎峴坐,又掏出香煙遞上,討好地說:“礦長,路上辛苦啦!”

唐黎峴擺手謝絕了,說:“你談談護礦隊的情況吧!”

周彪告訴他,護礦隊是在國民黨臨走時成立的,剛成立的時候有六十多人。他是隊長,魏富海是副隊長。可是在國民黨走了後,沒有人給開工資,都散了,他費了很大力氣才拉住了二十幾個人,繼續堅持崗位。他最後說:“礦山的東西是國家的財產,哪能隨便讓人偷盜破壞。我和魏富海看國民黨走了,解放軍還沒有來,礦裏成了三不管,就領著二十幾個弟兄,日夜守在礦山。可是隊員們沒吃的,沒錢花,不安心護礦,難哪!實在是難哪!”

唐黎峴對周彪的表功有些反感,暗想:憑你們這幫人能護好礦?不知盜賣了多少器材呢!但他還是應付著說:“你們這種愛護國家財產的精神很好,辛苦啦!”

周彪受寵若驚,齜著金牙笑了。又自誇地說:“我們辛苦點沒啥,礦山的頭頭都走了,沒有管事的人,我們不出頭誰出頭。”

周彪的話使唐黎峴更反感,沒有再跟他談話的興趣,便問:“礦裏現在有些什麽東西,有清單嗎?”

周彪說:“清單被大員們拿走了。”

唐黎峴皺起眉頭,心想:連份清單都沒有,還有啥可接收的呢?他讓周彪領他到倉庫和廠房裏去看看,周彪自然答應。周彪先領他走進倉庫,庫房很大,裝得也很滿,殘缺不全的鑿岩機,卷揚機,糟電線,破桌子,鐵鏽斑斑的破罐籠,還有一堆堆的廢銅爛鐵,沒有一件完整的東西。唐黎峴隻看了一眼就退出來,跟周彪走向修配廠。

修配廠緊靠山麓,廠房高大寬敞,房蓋和圍牆還算完整,窗上的玻璃打得粉碎,許多窗戶都可以爬進人,門上卻掛一把大銅鎖。周彪把鎖打開,推開門,幾隻麻雀驚叫著飛出去,裏邊暗幽幽的,到處掛滿蜘蛛網,風一吹,從黑色的頂棚和牆壁上落下灰塵,廠房空****的。車床、刨床、馬達全沒有了。往裏間走,還有兩盤打鐵爐,再就是一堆堆破爛。

唐黎峴問:“機床都哪兒去啦?”

周彪說:“全被國民黨運到沈陽去了。”

唐黎峴的臉色很陰沉,心裏氣憤地罵道:“這些惡棍,把礦山糟蹋完了!”他掏出筆記本記下周彪提供的情況,準備沈陽一旦解放,立刻就去找礦山的機械。

唐黎峴同周彪剛出修配廠的門,迎麵走來一個人。消瘦黃淨的臉膛,穿著一件灰色粗呢大衣,戴著白袖標,神態很斯文。周彪告訴他說,這人是護礦隊的副隊長魏富海。

魏富海老遠就招呼:“唐礦長,你來巡視哪!”

唐黎峴聽他喊出自己的姓,覺得奇怪:自己來到礦山還不到一個小時,接觸的人很少,方才在護礦隊也沒有說出自己的姓,不知這人怎麽知道的。

魏富海來到唐黎峴跟前,說:“周隊長領你到倉庫和修配廠去看了吧!沒啥好東西,隻剩下一堆破爛。刮民黨真是禍國殃民,把個好好的礦山破壞得不像樣子了!……”他接著大罵起國民黨,揭露國民黨接收大員盜賣器材的罪惡活動,又罵國民黨肆意破壞機械和建築物,他越罵越激動,越罵越起勁。

唐黎峴冷靜地聽著,暗自思索:這人表麵上跟周彪不同,對國民黨充滿了仇恨,對礦山還很有感情。可是他為什麽能跟周彪這些人混在一起,又怎麽能當上護礦隊的副隊長呢?

魏富海似乎察覺了唐黎峴的心思,說:“唐礦長,你還不了解我,我是個施工員,搞工程建設的。‘八一五’光複之後,我就希望能早日把礦山恢複起來呀!可是國民黨那些混蛋,不是來建設,而是來大肆破壞。眼看一個很好的礦山,破壞得這樣慘,怎不叫人心痛啊!”

唐黎峴看出這人有些做作,但等他說完後,還是鼓勵他說:“你對礦山這樣關心很難得。沒關係,將來我們會把它恢複起來的。周隊長,還有些什麽?”

周彪用手指點著說:“還有一處辦公樓,十來張桌椅。另外就是那幾處工人宿舍,再就是那一片破房牆。山區的農民壞得很,他們把玻璃給偷走,連窗框都不留;還敢下礦井,把道木都給搬走。”

唐黎峴往山上望望,又望望周圍的破爛房屋,不想跟他們談了,也不想跟他們轉了。礦山的所有物資都被搶劫一空,要恢複生產就要白手起家,重新幹起,任務很艱巨。這情況太出乎他的意料。當領導決定讓他來接收礦山時,他以為礦山還會像個樣子哩,而現在接收的隻是眼前幾座沒有開發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