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方娟試著一家家地登門,被害人或者被證據鎖定的“凶手”原來的住處。終於,當他們敲響第四扇大門時,裏麵傳來回應。

“真棒!”她對著鄭航大聲說道,然後翻閱了一下手頭的資料——劉居南,去年第七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一個老嫗,可能是劉居南的母親開的門。

“你們找誰?”

“我們是派出所的,找吳婭。”資料顯示,吳婭是劉居南的老婆。

老嫗的臉繃得緊緊的,徑直往裏麵走。方娟自嘲地笑笑,跟著換了拖鞋。客廳裝飾精致、幹淨整潔,一點兒不像涉毒人員家庭。餐桌邊圍坐著兩男一女,桌上擺著水果、副食和資料,不像吃飯,倒像是召開家庭會議。

老嫗向女人努努嘴,首先抬起頭的卻是戴金框眼鏡的男青年,他淺淺的笑容下麵,閃過詫異、驚疑、慌張等多種表情,但很快站起來,張開雙臂,一手拉住一個,臉色燦爛地說:“兩位領導親自來了,正好,正好!”

“莊楓?”鄭航驚訝地喊道。

“是,是。”莊楓答應著,反客為主地在餐桌旁拉開木椅安排兩人坐下,接著介紹兩人,“這位是派出所的鄭所長,這位是禁毒支隊的方主任。”

方娟和鄭航點頭微笑著,客氣地落座。老嫗將熱茶放在兩人麵前。老嫗正是劉居南的母親曾氏,女人是吳婭,另一個男的是劉居南的弟弟居北。

“我們正在研究案子。”莊楓說,“兩位領導是先做指示,還是聽聽情況。”

不論怎樣,莊楓在場,幫方娟省去了很多囉唆。

“你們繼續。”最後方娟說,她的聲音在客廳裏有些回聲,“我們就是來聽情況的。”

“那好。”莊楓笑了一下。剛才他們談到前幾次法庭審理情況。檢察院以謀殺罪名起訴劉居南,法院審理認為證據鏈雖然完整,但沒有被告人的供述,部分證據得不到印證,是個重大缺陷,使證據的影響力和確鑿性大打折扣,建議公安機關補充偵查。

目前,公安和檢察維持原來的起訴。

曾氏不斷地想著兒子居南有救了。

“你們的態度非常關鍵。”莊楓看著吳婭說,“堅持無罪辯護,對輿論來說是有利的,可能會博得同情。但必然引起政法機關的反感。”

“反感?”吳婭虛弱地問。她將蘋果捏在手裏,又放進果籃,如此反複,果皮劃開一道道傷痕。吳婭看著那些破損處,用力地撫摩,越摸破口越大。劉居北搶過她手裏的蘋果,“哢嚓”一聲,咬掉小半邊。他麵前已經擺著兩顆蘋果核。

“接下來的審理,”莊楓艱難地說,“我們必須堅持生存第一的原則,先保命,再減刑期。借鑒以前的判例,證據確鑿,律師仍以無罪辯護的,極其危險,絕大部分是被法庭直接否決。當然,不排除發現新的疑點,找到其他嫌疑人,或者有人主動認罪。但這就意味著公安機關辦了冤案。”

“我在法院翻了翻近幾年的案件,同類的不少。好消息是,有幾個沒有判處死刑。絕大多數犯下殺人罪的人,都不會承認殺人,有的甚至法庭翻供,想為自己贏得一線生機。但是,也有人死扛到最後卻又承認了。隻是他的承認多了些技巧,比如自衛殺人,失手傷害致死。這樣,就可能判處無期,甚至有期徒刑,坐一二十年牢,再重新開始人生。”

“你這是在假定居南有罪。”曾氏恨聲說,“為什麽要假設我的孩子有罪?”

莊楓對著她淡淡一笑。曾氏不太喜歡這個年輕人,對她而言,這個人太誇耀自負,總是一副勝利者的模樣。但吳婭喜歡他,也不知他們怎麽認識的,她對他很客氣。吳婭甚至稱他為“老弟”,雖然曾氏知道這並非事實。

水筆在莊楓手指間靈巧地轉動。他頭發打理得油光水亮,麵容英俊,西服合體。接下這個案子肯定不是因為他有奉獻精神。曾氏想象著這個男人可能開價十幾萬元,而且必須管吃管喝。

她沒有錢可以支付。她不知道吳婭究竟用了什麽手段,編了什麽謊言,他才會出現在這裏。她隻知道,在選擇律師時,吳婭隻要莊楓,其他人都不行,因為他是她心目中最好的律師。居北居然也同意,這令她憤怒、傷心。

“劉嬸,你放心,我絕對會付出全力為你兒子做最好的辯護。”莊楓再次給她一個微笑,“我跟公安、檢察、法院的關係是最好的,在座的兩位領導清楚。我可以隨便看到案卷,接見被告人,了解最充分的信息。坦白地說,經我手的案子,總是可以為當事人爭取到最大的權益。但是,我們要麵對現實,誰都不能將法律玩弄於股掌之中,即使是掌管法律的人。在這個時刻,我們的重點應該放在保命上。”

劉居北說:“就算保命,難道就在監獄裏關一輩子,那不同樣廢了嗎?”

“活著,就可能創造奇跡。這一段時間我都在研究以前同類的案件,分析本案涉及的證據,尋找保命及輕判的機會。這種機會是有的。”

“所以,如果居南是無罪的,他也隻能獲得輕判;但如果他是有罪的,他會在監獄裏關一輩子。這就是你要的辯護嗎?”曾氏的聲音變得尖銳,她沒辦法控製自己。這個律師的話太模糊、太荒謬。

吳婭用一個不耐煩的眼神掃向她:“媽,你究竟想聽什麽?他隻是告訴你目前的狀況和可能發生的情形,這是他的職責。”

“劉嬸——”莊楓仍然不急不緩,語氣和藹。

曾氏打斷他的話:“我不知道我想聽什麽!也許我想聽的是我的大兒子不可能殺人,也許我想聽到我的大兒子會立刻無罪釋放,以前全是公安搞錯了。”說完,她的雙手大力地拍了拍桌麵。

“我不想跟你們討論法律,給我一些實在的,沒有殺人,無罪……天哪,莊律師,你知道周圍的人怎麽說我們嗎?我都沒臉出門。”

曾氏倏然起身,差點兒絆倒在地。她在客廳裏走了幾步,才發現自己無法克製地流下了眼淚。吳婭沒動,劉居北也沒有起身安慰她。

曾氏滿臉怒火,她看著她的小兒子,居南的弟弟,他那一副不知所措的脆弱樣子,壯碩的肩膀低垂不振。她再看看吳婭,居南被誣犯下殺人案,那肯定是吳婭的錯,她對丈夫不好,對家庭不負責。居南吸毒,就是因為不開心。但她不管不問,隻顧自己的生活,或許做了什麽對不起丈夫的事情。

她毀了她的兒子,毀了他們的家庭。曾氏恨她。

突然之間,一股莫名的情緒淹沒了她,仿佛要從體內將她撕裂。曾氏身體晃動不穩,轉身扶著通向臥室的門框,發現孫女站在虛掩的門內,一雙陰鬱的黑眼睛看著她。

“奶奶,你發病了嗎?”孫女說著,拉開門來扶她。

曾經很不喜歡孫女,責怪媳婦沒有生個男孩。此時,她卻忍不住熱淚。她一邊抹著淚,一邊將孫女拉進房裏。“乖孫女,你在房裏待著,大人談事呢!”

曾氏回到桌子前,坐下來。

劉居北重重歎了口氣,再次拿過嫂嫂手裏的蘋果,咬了一口。

“聽著,”莊楓淡然地說,“請大家重新審核一下我們需要達到的目標。接下來,我們要盡力延緩下一次審理,這很重要。”

曾氏再次尖銳地發問:“為什麽要延緩?”

“因為時間越長,審理人員越疲憊,外界越會認為案件有問題,輿論越對我們有利。”

“這樣就會被判無罪嗎?法官被拖得很辛苦,會不會亂判?天哪,難道法庭就是這樣做事的嗎?還有你們。”

莊楓沒有說話。

“輿論?輿論隻會殺人,把無罪搞成有罪。”劉居北說。

莊楓給他倆一個輕笑,然後說:“劉嬸,我知道您心急,您不想聽我說居南有罪,但死者的手指裏有居南的皮肉,還撕破他衣服,都是些硬證據,而且還搜出了有他指紋的凶器。”

“但居南根本沒有做過。那些證據會不會是有人栽贓的?”

“皮肉啊,劉嬸!我是說DNA,居南身上的皮肉怎麽會跑到死者指甲裏去?而且他身上有搏鬥留下的傷痕。”

曾氏無助地看著居北,他嘴裏塞著蘋果。

“居南不可能殺人。”吳婭說。

這是媳婦的言行第一次讓她感到欣慰。

莊楓堅定地說:“你們都是明事理的人,公安能隨便關他嗎?”

“有冤案的。”

“這麽說——”

“他殺不了人。”

莊楓歎了口氣,顯然認為吳婭隻是為了安撫婆婆的情緒才這麽說的。

於是,他又說:“無論你們怎麽認為以他的性格不會殺人,以他的體質殺不了那個人,證據都擺在那裏。因此,反複說這個沒有意義。我隻想解決目前麵臨的問題,提出可操作性的建議,大家一起去努力。我這樣說明白嗎?”

曾氏總算仔細思考起來。她瞥了一眼居北,他仍在吃蘋果,那塊蘋果在他嘴裏滾動,味同嚼蠟。哥哥的事讓他束手無策,讓他感到沮喪。嘴巴嚼動是他拒絕思考,拒絕一切他不喜歡聽到的事情的方式。在情感的背後,他十分認同律師的觀點。現在不是說哥哥會不會殺人的問題,而是如何為哥哥找一條生路。

她的視線轉移到媳婦身上。吳婭的雙眼下有著深暗的陰影。她有種感覺,半年多來,吳婭和她正以加倍的速度變老。

“那……那如果居南真的犯了案呢?”曾氏頭一次大膽假設。她顫抖地看著傲慢而帥氣的莊楓,他的雙手正抓著他帶來的資料,似乎想塞進包裏離去。

“如果……如果所有證據都證明是他殺的人,那該怎麽辦?”

“這就是我今天來的目的。他的人格,他的暴力傾向,他過去的行為都不足以讓他立刻出獄。但某種特殊的性格特征,或者情景性行為,至少可以救命。”

“我不明白,如果他真沒有殺人呢?”

“剛才我說了,假設他沒有作案,冒出一個人主動承認殺人,或者抓住了真凶。即使劉居南承認了殺人,隻要保住了命,一樣可以昭雪。也隻有保住命,昭雪才有意義。”

“居南一直不聽話。”曾氏已經動心。

莊楓同情地看著她,但也堅定地說:“目前所有的證據都浮現了出來,結合他過去的吸毒行為,更不用說他的暴力傾向和反社會行為。劉嬸,活著是一切的基礎。”

曾氏的頭低了下去,莊楓知道她在想什麽。

“如果還是判死刑呢,那不就沒有回旋餘地了嗎?”

“我們要想一個萬全之策,既能配合證據,又能打動法官同情,便能保住生命。”

“這……這樣要花很多錢吧?”曾氏猶豫地問,“我們……”

她看了吳婭一眼,媳婦看上去很生氣。因為她提到錢的事,但她就是克製不了自己。她們都沒有收入,銀健米業的收入因兒子的入獄而銳減。她想好好經營,可是鄰居商議,不去殺人犯店裏做生意。

“我是法律援助中心推薦的,不用聘任費。”

“我們一分錢都不用出嗎?”

這時,吳婭發出一聲狠狠的咳嗽。莊楓向她保證不需要,這是第一次聽到他親自說出不要錢。她在莊楓眼裏看見一絲同情。

“有些事需要你們自己去做,”莊楓冷靜地說,“下一次,我會慢慢告訴你們程序。”

“如果能讓他保命,我讓居北跟著你。”

這時,他們都沉默著,思忖著當事人生命關頭每個人應該承擔的責任。

莊楓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如果這就算達成了一致,今天的商量就到這裏。”

手機鈴聲響起,每個人都抬起頭。鈴聲來自莊楓的包裏。他翻出手機,說了聲“你好”,然後走進衛生間。

過了一會兒,他麵色凝重地走出來,喃喃地對方娟、鄭航說:“對不起,耽誤你們的時間了。如果你們還有別的事,我先走一步?”

方娟轉頭看了鄭航一眼。“你先走吧,我們再待一會兒。”

其實,方娟和鄭航留下來沒有多大意義。與律師的艱苦談判,讓主人一家非常疲憊。莊楓一離開,他們便躺進棕色的舊沙發裏。

吳婭換上了一件粉色浴袍。過去半年,她一直穿著它,當作不出門的借口。她才三十多歲,卻日益見老,黑色的短發根根豎起,發根處都已發白,她也不管不顧。除非她母親過來,拉著她去理發,否則,她就一直躺在沙發裏。她總是微微側著,嘴巴稍稍張開,眼神呆滯地看著電視機。

案件剛發生時,方娟就見過吳婭。鄰居說,那是她最美麗的時候。每天早晨六點起床,洗漱、化妝,用種種發飾束起黑色長發,需要整整半個小時。然後弄好早餐,丈夫、女兒坐上餐桌後,她要試三四套衣裙。七點半,丈夫去農產品店開門,她則送女兒去幼兒園,再去店裏,跟丈夫廝守在一起。

自從警察從家裏帶走丈夫,她再沒去過店裏。幼兒園安排了車輛,到她家門口接送,女兒就獨自來去。

後來,曾氏來到了家裏,接待絡繹不絕來探訪的親戚,做飯菜,打掃衛生,默默地打理家裏的一切,讓孫女感受到家裏的活力。

其實,曾氏的狀態也是極差。孫女不在屋裏的時候,她像遊魂一樣,緊握著一雙滿是老繭的手,在房間裏來回晃**,眼神空空。她是個吃了一輩子苦的女人,世態炎涼,看得跟春秋四季一樣準。

每天晚上,把孫女收拾好送上床,她就和吳婭一起坐在沙發上,像僵屍一樣,不停地看不費腦子的電視。裏麵播放什麽,或者不播放什麽,她都不知道,隻有那鮮明的顏色,在她們臉上閃來閃去。

那時,她很理解吳婭不想出門。鄰居都在議論。她在菜場買菜時,背後總有人指指點點,說她是殺人犯的家人。她很生氣。沒錯,我是殺人犯的母親。這種事也可能會發生在你們身上。但她沒有說出口,也不敢說。

她不得不保持振作,孫女還要靠她呢。店子由居北在打理,但她不得不時常去關注。小兒子有點兒腦子不清醒,沒她提點,也怕出問題。

方娟覺得這一家人過著怪異的生活。她跟鄭航不時地向他們中的某人提問題,但他們紛紛把頭向後仰,整個肩膀陷在又軟又厚的沙發裏,時不時地發出鼾聲。但你又發現不了是誰在睡覺,隻要一提問,他們會立刻醒過來。

看著衰老的曾氏,方娟很想去撫摩一下她的臉頰。在這一家人中,她算最堅強的,但也最疲憊。她想告訴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的頭開始疼起來。那種疼先是像腳步聲,“哢嚓”“哢嚓”“哢嚓”,然後就如擂鼓,“咚咚咚”地狂跳。他蹲在假山後麵,蜷起身子奮力抵抗著。

可就在他與它對峙的時候,那種疼忽然消失,隨之而起的是一種深刻的、孤獨的被拋棄感。他覺得崩潰般的失敗,完全無法抑製自己的委屈、失落和憤懣。他覺得周遭的一切都不對,卻又說不出他們怎麽不對。

身心折磨慢慢過去,他在假山上靠著,鬆了口氣。五年來,它們總是在他沮喪的時候突襲而來,在他準備迎接挑戰時,悄然而去。

這已經不是他生命中第一次碰到的事情,他早已多次遭遇這種挑戰。隻是這種事情似乎隨著時間的推移,發生得越來越頻繁。

他掏出望遠鏡,對準那個窗口。情況不太妙,與他生命有著奇妙交集的兩個人——方娟和鄭航竟然會同時出現,而且如此默契,不能不令他浮想聯翩。鄭航說話少些,方娟說話時總是偏著頭,在他的高倍鏡頭下,也看得不是很清楚。不過,即使他看清她每一個動作,他也不懂唇語。

知道他們在幹什麽、在說什麽,正是他跟蹤他們的目的。

他身體戰栗、嘴唇緊閉,思考著自己還有什麽選擇。他意識裏感到有些微的嘈雜聲。折磨並未完全離去。雖然他已經做好準備,但心裏的那個“他”低頭瞪視著,一副嚴厲又頑固的模樣。“他”說:“你知道嗎,孩子?到了該堅強的時候了。要麽行動起來,要麽就這樣永遠沉寂下去。”

他不甘於沉寂,可他嚐盡了挫折和冷漠。他曾經以滿腔的熱情擁抱生活,以最好的準備和勤勉捕捉機會,可機會並沒有如期青睞他。他憑著美好的想象接受了書本上高尚的字眼,可現實的陰暗和殘酷無情地擊穿了夢想。

他在與生活的戰鬥中敗下陣來,包括愛情。

他在一次會議中認識了方娟。看了第一眼,他便認定方娟是他的,隻有方娟才是他活下去的理由。他抓住一切機會主動為方娟買各種酒水飲料,用盡一切熱情與她推心置腹地聊天。他還不斷地、極其渴望地提出各種聚會的要求。

但是方娟總是漫不經心地順嘴答應他的所有要求,卻從不兌現承諾。

比如,他說,小娟,我們晚上一起吃飯吧。她說,好的。可是到了晚飯時間,左等右等,卻從不見她蹤影。

他說,小娟,我們周末一起去爬山吧!她會說,好的。周末到了,他借車去接她,不論如何打電話、摁喇叭、敲門,她就是沒有回音。

他說,小娟,我們去逛街吧。她會說,等我處理完手頭的工作。可是,處理到一半,她要去哪個部門送資料或其他什麽,再也不會回來。如果他跟著,她就會約個閨密,在後門接應,然後發個短信告訴他,她們已經逛了半條街。

她當麵拒絕過,可惜,他隻當是她口是心非。

這是個什麽樣的遊戲,旁觀者一看便知,但他樂此不疲,直至方娟拒絕他所有的邀請。

在那個冷冷清清、一個人獨居的家裏,他放聲大笑,自黃昏至天明,直到需要去賴以謀生的單位報到,他都還在笑,隻是已經淺淡很多。後來,這種笑一直掛在他的臉上,成為他迎來送往的招牌。如果他們知道……

當他首度為他的計劃選人時,心中並未感到焦慮,反而比較好奇自己會做得怎樣。這種事不需要求人,不需要借力,社會炎涼刻薄的一切都與它無關。剛開始是以深夜夢魘的形式出現,隻不過是一種消遣。那時他總是獨自一人,而且沒有人在意他。後來,這件事占據了他清醒的時間,變成一種迷戀、狂熱,一種侵蝕個人本質的需求。

他的選人並未經曆反複,因為他心裏長久以來一直就有痛恨的對象。他覺得自己淪落如此,那些人有著直接的幹係,或者說就是他們造成了他的失敗。

現在,他更要讓他們難看,讓他追求不到的女人難看。他感覺到憤怒猶如在血管裏打鼓。你以為我很弱嗎?你以為我是笨蛋嗎?

嗯,我會讓你們看看這一切……

第一次,他非常小心謹慎,不讓自己與那種事有絲毫關係。他精心選定對象,精心謀劃每一個步驟,套用某個現成的案件精心安排證據,並虛擬了法庭情形。等到終於需要執行行動時,他換上偽裝的道具,而且隻使用從當事人家裏偷來的東西。

在他的心底,要讓任務完美,必須執行三個原則:耐心、細心、精心。看吧,自以為是的女人,我可是個有原則的人。

最後,行動在黑夜裏悄無聲息地執行。無聲的搏鬥、飛濺的鮮血以及留在死者身上的“凶手”痕跡,構成了夢幻般的一案雙命。

他的手連抖都不會抖一下,這個世界也不會在意這起案件。因為這些草根不如的生命,於己、於家、於人、於社會,消失比活著更有意義。

他把時間選在春夏之際。因為那是他痛苦來源之季,是他陷入單相思之季。他在這段時間實施行動,接著……

公安簡單地偵查,檢察輕鬆地起訴,法院悄然地審判,案子就會完結,他則安心地回到日常的生活中。

心愛的女人,你還對我不屑一顧?還認為我無用嗎?

然後……

什麽都不會留下。這樣的案件發生再多,報紙連提都不想提,所有的人都在繼續生活,或許還生活得更好。隻有他仍孤單一人。

接著,便是第二年的同一段時間。花更多的時間謀劃,付出更多的耐心、細心和精心,非常認真謹慎地執行。

無聲的搏鬥、飛濺的鮮血以及留在死者身上的“凶手”痕跡……

每次執行完畢,他都安心地回家睡覺,直到聽到警報聲。然後他尾隨其後,用高倍望遠鏡從遠方觀看,獲取更多的心理安慰。

那些無知、懶散、不會用腦子想問題的警察按照他的思路空忙活一番,看到他讓他們看到的部分,拿走他讓他們拿走的證據,去逮捕他讓他們逮捕的“犯人”。

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

看完現場,他還去看受害人家庭,參加他的葬禮,到公安局、茶館聽知情人的聊天內容,然後親自去“凶手”家裏幫忙……這一切都太有趣了。

該死的女人,看你再小看我!

到第四年的時候,他的計劃奏效了——方娟參與到案件之中。他感覺到少有的新鮮刺激。在他想來,他沒有看走眼,這個女孩跟他一樣聰明。

在他將警官、檢察官、法官們耍得團團轉的時候,方娟將引導他們發生不必要的爭辯,最後他們還會感謝他呢。

他需要更有挑戰性的事件,更引人注意的目標,更值得投入心力的對手,他必須拋出一些誘餌,更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他沒想到鄭航也會攪進來。

這讓事件更加有趣。他仿佛又聽見少年鄭航飲泣般的痛哭,看到他玩命地訓練和刻苦學習。他想看看這個想成為精英中的精英的警察,如何玩下去。

這真是一個很棒的遊戲,因為現在它已不再是獨角戲。

“你還理會被冤枉的屈辱嗎?你還記得被報複的痛苦嗎?鄭航,你還夢見父親被人持槍打爆頭顱,鮮紅的**滴答滴答流向地板的情景嗎?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夠與我一起分享這些感受。但不會是現在。今晚,你將會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