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下午兩點半,方娟出現在城磯派出所。鄭航的辦公桌上堆著人頭高的案卷,他沒有抬頭看她,一直不停地在紙上瘋狂地寫著什麽。

她望著他好一會兒。他的臉比上午還蒼白,眼睛下的陰影更顯深暗。昨晚沒睡,中午肯定又沒睡,再加上長時間用眼。將四年的案件資料全部看一遍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然而看他如此專注的模樣,他不可能在案情沒有全部吃透的情況下停下來。

鄭航讓她想起大學的男友迪。此時,恍若迪坐在圖書館裏。迪是那種完美得不太真實的男子,高大英俊,聰明勤奮,學業沒得說,體育活動也出類拔萃,但這位完美男子有個小小的缺點,他的一切都奉獻給了學業,包括愛情。當澳大利亞某個大學看中他的論文,請他過去修習碩士文憑,他看都沒看美麗迷人的方娟一眼,便消失了。方娟再聽到他的消息時,他已經走進島國的課堂。

方娟已經好久沒有想起他,她試著計算如果他們如期畢業,如期工作,如期結婚,孩子應該上幼兒園了。但他們的結局沒這麽好,他的離開讓她陷入黑暗的時光,直至用工作來補償感情上的缺憾。

“你打算整個下午都在走廊裏徘徊嗎?”鄭航說。但他仍坐在辦公桌前,眼睛盯著筆記本。

“走走鍛煉身體。”

他抬起頭看她,眼神變得嚴厲,說:“你不去跟別的同事聊聊?”

但不一會兒,他又改變了主意,打方娟的電話。

她不悅地問:“還要趕我離開派出所嗎?”

“不,請你過來。”他不帶任何語氣地說。

“我不帶呼來喝去的。”

“求你。”

“這還差不多。”話音未落,方娟已出現在視線裏。“還寫報告?”

“不是,列清單,提疑問。”鄭航盯著她說,“你對嫌疑人有什麽想法?”

“你說什麽?”

“我想跟你猜一猜那個嫌疑人,就像西方的分析畫像。”

“哦,說說看。”

“我說個想法跟你討論。”鄭航認真地說,“我想,凶手是個自視甚高,小有成就,卻心懷挫折感的人。他對自己很有信心,他從來都扮鷹,而別人是兔子。他看不起城市草根,特別蔑視,或者痛恨吸毒者;他不把他們當人,他們存在的意義就是充當他殺戮遊戲的道具,像地上隨時消失的微塵。”

他一邊說,一邊奮筆潦草書寫。“他懂法律,知道什麽證據能把被嫁禍人釘死;他懂偵查程序,知道如何讓證據一層層揭開。他像耗子一樣習慣夜色,而且在黑夜裏走動,不會引人注意,這可能跟他的職業有關。”

鄭航呼出一口氣,平複自己的心情,很快又開始書寫。“說到職業,有點兒頭痛。接觸法律?或者負責安全保衛?他每次殺人都捅很多刀,但現場從沒留下激烈反抗的痕跡,說明他捅出的第一刀已經致命,後麵的數刀隻為了擾亂偵查員的視線。這就是說他用刀精準,接受過專業訓練,或者說有武術功底。”

“聽起來像警察。”

“至少是跟警察擦邊兒的人。”鄭航皺著眉頭說,“不排除有武術功底且接觸法律的白領、公務員。”

“年齡呢?”

“大概三四十歲。如果再年輕些的話,可能是二十六七歲的青年。他青少年時期經曆過不同尋常的苦難,少年老成,而且家庭直係親屬有吸毒史,給他留下了非常痛苦的回憶。這個回憶,也許正好詮釋了他的作案動機。”

“有點兒道理。”方娟說,“這個人非常沉穩。”

“每起案子都做得幹淨利落,是十分聰明、沉穩。”

方娟翹起嘴角說:“他今天不隻是輕輕地刺人,更像一把銳利的劍,隨時準備挑起劍花。”

“你心裏有嫌疑對象嗎?”

“我剛才說了,隻是畫像。這個人可能在你身邊,需要你去掂量。”

“我的社交圈子很小,除了工作中認識的,也沒其他人了。”

“那就從工作圈子考慮。”

“管理中心就那麽幾個人。”過了一會兒,方娟若有所思地說。她也覺得如果管理中心的人作案,很符合鄭航說的條件。“不是女性,就是五十歲以上的,別說讓他們殺人,就是打隻蟑螂也驚慌半天。更別說聰明到找得到替罪羊。”

鄭航同意這點,然後他眼睛一亮:“可以考慮一下他們的家人。”

方娟緩緩呼出一口氣,沉思著。管理中心的女性都是丈夫的心頭肉,送早接晚,有的還幫著做報表,寫總結,對管理中心的業務非常熟悉。如果丈夫中有人作案,不是沒有可能。但她覺得這想法有點兒過頭了。

她說:“這樣的猜測應該更謹慎一些。”

鄭航放下他的筆,停頓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抬頭看著方娟的眼睛。她訝異地發現他憔悴的麵容露出不自然的神色。顯然,他可能還沒吃中飯。

“鄭航,我可以給你個建議嗎?”

“當然,你可以試試。”

“即使工作是生活的全部,也得用食物來維持生命。隻有身體健康,才能幹好工作,不是嗎?跟我走吧,去吃點兒東西,保證不耽誤你跟我討論案情。”

鄭航的眼裏射出餓狼一般的目光。他臉上的渴求感讓她露出微笑,現出溫柔和緩的母性。

“我還以為剛從你那裏回來呢!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麽快。”

他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齒上下磕打,更顯饑餓的欲求。

“來吧,坐。”他們走進星巴克。這裏有專為廢寢忘食的白領準備的煲仔飯。

“你平時都是這樣對待自己的嗎?”

“習慣了就好。”

“這麽多年,把自己練得有神仙範兒了。”

“絕對比你想象的要好。”他隻得承認。

她點了一份煲仔飯、兩杯咖啡,選了一個靠窗的卡座。他聽話地跟在後麵,這讓他自己都感到吃驚。

沙發很舒服,坐上去軟軟的,而且帶著一絲涼氣,真是享受。他索性攤開身體躺著,讓自己盡情地放鬆。不過他的槍綁在腋下,磕著背和腋,隻得往右斜躺。方娟端著咖啡坐在他的身邊,挨得很近很近,手臂貼在他右肩上。這讓他有些吃驚,不過他並沒有挪身子。

估計她中午洗過澡,化過淡妝,渾身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唇紅膚白,沒一點兒上午處置流浪者堵門時的灰頭土臉。

他看著她精心梳理過的頭發、白玉無瑕的臉龐,仿佛在欣賞一朵盛開在夏日的鮮花。她這是為他梳妝的嗎?她幾乎就在他的懷裏,他呼吸著她的呼吸,感受著她無比接近的身體,內心打開了一扇意想不到的門。

“這裏的裝飾真有特色。”鄭航沒話找話。店裏彈奏著一首莫紮特的鋼琴曲,寧靜而優雅,一波一波地流淌,幾乎使周圍的空間都**漾起來。

“你也注意到了?我還以為男警察不會在意豐富多彩的生活呢。”

“你以為隻有女警才文藝範啊,我以前還寫過詩呢。”

“是嗎,那我還真不了解。我想,男人啊,得理解生活的真諦,修養啊、文化啊,可不能成為絕緣體。”

“你說,這店老板為什麽把天花板裝飾成星空呢?”鄭航眼光迷離地說,“這應該是北方的星空,突出了北鬥七星,還有北極星,就在頭頂。”

“那一片燦爛的星空,抬起頭,眺望幸福的感動,迷途的航行,一定會有顆北極星,陪著我。”方娟吟起一首歌。

鄭航伸出手撫摩了一下她的臉頰,她下意識地縮了一下。這個動作出乎兩個人的意料。不過,鄭航很快反應過來說:“你臉上有一絲毛絮。”

“謝謝你。”方娟臉紅紅的。“你是不是……不喜歡跟人接觸?”

“嗯,我是個不大習慣感情外露的人。”

她似乎在考慮他的話。“對不起,我想說,你父親以前一定對你很嚴厲。”

“我父親是個大男子主義的人,一心撲在工作上,家裏什麽事都不管,但什麽事都得他拿主意。母親小家碧玉,有依賴心,無論父親多麽嚴厲,她都受著。我經常為母親抱不平,但她不在乎,我反而受氣。”

“我家正好相反。”她貌似隨意地回應,“媽媽有點兒強勢,什麽事都衝在前麵。爸爸什麽事都由著媽媽,但他十分善於表達感情,有事沒事把媽媽摟在懷裏,讓媽媽的叫罵慢慢化進他的溫柔裏。”

鄭航笑了笑,說:“你肯定有戀父情結。”

“拜托,沒這回事。不過,我很崇拜爸爸,他柔中帶剛的處理方法,讓他們的婚姻生活十分甜蜜,家庭和諧。”

“你有兄弟姐妹嗎?”

“有個弟弟。”方娟臉上露出甜蜜的神色。“非常懂事的男孩子,在上海讀醫學研究生。親戚總說我家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弟弟可文靜了,從小到大都是我的跟屁蟲。”

“職業也是,警察是雄性的,醫學是雌性的。”

“這其實是人們的理解誤區。最傑出的醫生大部分是男的,而公安局也有女局長、女所長、女刑偵隊長,有些女警比男警厲害得多。”

鄭航笑了。“聽起來挺有意思的。”

“難道不對嗎?”

“嗯。”他表示同意。

她從鄭航的嗓音裏感受到真切的情感。“不過,公安局還是男性的天下。特別是你爸爸,十幾年了,口碑還是最好的。”她突然說。

“不知道。”

“你想念你的爸爸媽媽嗎?”

“當然。”他情緒有些低落。

“對不起,我不該提這個。”

鄭航沒有說話。

“也許我該管管自己的嘴。不過,這滿天星鬥,多有情調啊,我真心想跟你說說心事,說說彼此的家人。”

“謝謝你。”鄭航仰頭看著星空。雖然頭頂還有其他裝飾,但三維的設計顯得十分立體,清涼的空氣輕撫著他的臉,讓他覺得心曠神怡,胸中清泉淙淙、水草青青。

“沒有父母的生活不可能開心,至少沒有普通意義上的開心。雖然以前也覺得父親過於嚴厲,甚至在心裏罵他,但他犧牲後,我再也沒有開心過。周圍的人都在努力讓我過好,他們的心情是真切的,但我感覺不到那份貼心的親情。”

方娟什麽話都沒說,隻是伸出手,用食指和無名指輕輕抹了抹他的臉頰。她的手像綢緞一樣細膩,一直摸到他粗硬的胡楂。

他渾身一顫,很想閉上眼睛,在這種撫摩下睡去。

“是我臉上有毛絮?”他低聲說。

“沒有。”她輕柔地說。

她轉頭看向他,自知流露出的眼神出賣了自己。她想一個女孩子總得有些武裝,可她從一開始就沒有自己的盔甲。

“他們想讓你過他們想象的生活。”

“可能吧!”

“你呢?”

“我想設計自己的生活。”鄭航猛地清醒,“我知道父親的犧牲背後有故事,我想探究那個故事;我想做一個真正理想意義上的警察,不是為名,也不是為利。所以我得盡可能強大地武裝自己,我得謹慎小心。如果你是對的,我們辰河警察已經蒙羞,我不希望有這種情況在身邊發生……”

“時間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方娟喃喃地說。

她抬起手,想撫摩他的臉,最後落在他的手臂上。他覺得她手指落下的地方就像火山一樣湧動著**,身體裏一股無法阻止的最原始的力量悄悄激發起來,胸口像經過長跑後缺氧一般,止不住地吞吐起伏。

“你對這起案子也沒有把握?”他突然問。

“如何偵查,我真沒有把握。”她的手指停止了移動,緊緊地抓住他的肱二頭肌,感受著他的強壯。她的眼神充滿了熱切,這是什麽眼神?女警需要男警強有力支持的眼神?還是女性依賴男性的眼神?他對這種事情沒有經驗。

成年以來,他從沒對女孩動過感情。事實上,父親對母親的態度,也看不出男女感情,因此他從中也沒有受到什麽教育。

他真希望自己沒有突然想到父母。此時就是此時,如同身處孤島,如同沐浴天外星光,他就是一個天外來客,沒有過去,沒有牽絆,沒有對未來的期盼,沒有對社會的承諾。如果父親沒有犧牲,如果母親帶著他逃離父親的陰影……他會怎麽樣?

一個通過追逐美麗女性獲得情感和快樂的人?一個可以被優美或哀傷的音樂所打動的人?一個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人?

他坐正身子,抽出手去端咖啡。所有的假設都是虛幻,所有的想象抵不過現實。他心裏痛了一下,沒敢扭過頭去看方娟的眼睛。

“沒有經驗,可以從不斷學習中積累經驗。你說呢?”他盯著咖啡說。

“二十幾起案子我都了然於胸。”她自信地說,似乎剛才的“沒把握”已經消失,“我十分肯定這些案子是某個聰明沉穩的殺手幹的,被嫁禍的冤情不言而喻。不論領導是否相信,是否指示刑偵部門查下去,我都不會放棄。這個完美殺手自以為是的遊戲必有缺失,我一定會找到,並追查到底。”

“可你沒有刑事偵查權。”

“隻要是警察,都有偵查權。我已經將情況層層匯報了。我相信總有人支持。隻要我掌握到更可靠的線索,隻要刑偵幫著做些輔助性偵查,缺口就會越查越大。隻是這樣幹下去,速度太慢了,將有更多的人被害、被冤。鄭航,我不希望看到這樣的結局。我們不能總是受製於人,我們不是菜鳥新手了。”

說著說著,方娟將“我”換成了“我們”。

“我能做些什麽?”

“不需你做什麽。你吃透了案情,對嫌疑凶手有了一個大概的描繪,對我來說,是很好的建議,感謝你。我決定到各被害人家裏去了解些情況,說不定會找到破綻。”

“之後呢?”

“再跟刑偵,跟關局長匯報。如果不行,我將報告市局刑偵支隊。”

“盡量不要引起矛盾。”

“我會盡一切努力。”

“精神可嘉……”鄭航遲疑了一下,“不是我打擊你,這些案子也可能隻是個案,所謂串並案條件,根本隻是我們憑書本知識死搬硬套的,與連環殺人毫無關係。”

方娟失望地搖搖頭。“不可能。誌佬死了,李後寶不是下得了手殺人的人,而且他中午才逃走,他為什麽不馬上逃呢?他不是那麽膽大的人。”

方娟低著頭,喃喃自語:“即使不是連環案,有什麽關係?深入調查肯定有利於研究分析。他們性格分裂嗎?平時表現一麵,殺人時現出另一麵嗎?找出原因,找出兩麵性的依據總是好事,更顯出人性的複雜性。”

鄭航皺著眉頭。他確實找不到合適的反駁理由。最後,他抓住方娟的手說:“我跟你一起去調查被害人家庭。”

“徐所長會罵你,也會罵我的。”方娟轉過頭看他,臉色舒展開來,“關局長會關你禁閉,然後把你調到辦公室寫材料,一天到晚不準出門。那時,你就會發現跟我攪在一起沒有好事情,就會後悔。”

“我先秘密進行。一旦有事,我就請年休假。”

“如果他們知道了你的真正意圖,恐怕年休假也休不成。”

“病休。我要休息,他們還能阻止嗎?關局長也不能阻止我不發病吧!”

“你這是耍小孩子脾氣。你是老警察,怎麽沒一點兒政治敏銳性。”

鄭航皺起眉,方娟的意思他明白。他知道,不聽招呼,不顧影響,與直接領導作對,是找死的做法,且不說對目下升職考核的影響,對整個警察生涯都會埋下危險的伏筆。他放棄上一流大學的機會,進了警官學院,放棄留在省城的機會,回到辰河,就是想在父親原來的崗位好好幹一番事業,而毀掉這一切隻是一個念頭的事情。

“鄭航,”方娟仿佛看透了他心思一樣,突然說道,“你要知道,這麽做,也不是你爸爸的心願。你爸爸隻想讓你活得開開心心。不是嗎?這件事,不論你做出什麽樣的貢獻,都跟你沒多大關係,不會增添什麽榮譽,反而會招來非議。”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方娟,你不用勸我。”

“關局長對你寄予厚望的,”她繼續客觀地評議,“你沒有幹過刑偵,考核訓練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你的調查也許連一丁點兒的作用都沒有,卻在耽誤你的訓練,耽誤你職業生涯最重要的一次考核,你好好想想。”

“不是因為你需要幫手,而是我一定要參與。”

“為什麽?”

方娟不知道,正是她那一番話,堅定了他參與的決心。對方娟的問題,他的回答可以說出很多很多條。比如,他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他相信方娟的想法對的,他一定要幫助她找到證據;他要將這起案件的偵查當作實習。

事實上,最吸引他的是嫁禍與蒙冤。他見不得冤情,他對含冤昭雪有一種病態的需求。他相信,揭露真相正是父親的心願,特別是他覺得這起案件仿佛籠罩著父親被槍殺的陰影。

他有那麽多答案可說,但當話真正說出口,他隻是重複了前麵的回答:“因為我要參與。”

方娟緊盯著他的眼睛。好一會兒,她帶著勝利者的驕傲說:“好,那我們現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