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跟著北極星走 15

關西仿佛突然被驚醒,站了起來。

他脖子往後反,活動活動僵硬的頸椎和腰椎。關節發出輕微的哢哢聲。這聲音和心跳聲、呼吸聲一樣不陌生。

我剛才坐在辦公桌前幹什麽呢?

瞌睡?聆聽?

音樂不在辦公室,不在這棟樓裏,甚至也不在公安大院裏。它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音樂從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匯聚在他的耳朵裏,停留在他的心裏。

它在召喚,死去的戰友在召喚。

他知道它在哪裏,他剛從那裏回來。

烏黑的石碑整齊地排列著,春來草生給人心頭平添幾分悲涼況味。他走過不知數的墓碑,來到鄭平的墳墓前。烈士的墳塚也有一塊墓碑,但墓碑上沒有他的名字。

他在旁邊一張石椅上坐下來。幾隻鴿子落在椅子邊上,咕咕地叫著啄食遺留的穀粒,一點兒都不怕人。不遠處,兩位互相攙扶著的老人手裏提著一台錄音機,一邊晃**,一邊播放安寧平和的音樂。

那音樂的每個音符都出自他曾聽過的音樂。可它不再是他聽過的任何音樂。他感到十分困惑,是因音樂而困惑,還是因回憶而困惑?他不知道。十二年來,鄭平時不時地來到他的夢裏。牆壁上的血液和腦漿。血腥味和剛散落的火藥味,全部刻在記憶裏。

倒臥的屍體俯在地板上,看起來好奇怪、好陌生,除了毫無生氣的手抓著的似乎仍在書寫的鋼筆,關西似乎認不出那就是同事二十年的鄭平。

夢裏麵,他又回到了三十五歲,冷靜地扔掉還冒著煙的手槍,一腳將槍殺鄭平的凶手踢翻在地,然後鎖上手銬。

“我隻是代表正義伸張冤案而已。”凶手冷笑著,欲撞牆自盡。

早晨六點鍾,關西冒著一身冷汗醒來,身體無法克製地戰栗。從社區會議室回來已經四點多鍾了,在這一個多小時裏,他不斷地做夢,又不斷地驚醒。他不明白,好多年沒有這麽清晰地回憶了,為什麽鄭平在今夜久久不肯離去?

是誌佬被殺的案子?是方娟的懷疑?他一直覺得在辰河沒有難得倒他的案子。賈誠和齊勝匯報誌佬被殺案時,他一聽,便將它歸納為糾紛引發的**殺人案,手法簡單,案情明白,證據就留在現場,鐵板釘釘。

顯然,是他因循舊套路,輕視了。他很後悔在聽取方娟匯報時臉上的表情不夠溫和,神態不夠親近。他甚至批評了讚成她觀點的鄭航,以為他是嘩眾取寵,瞎起哄。

這時,辦公室門外有人喊“報告”。

關西揉了揉臉頰,步伐沉穩地回到座位上,回了聲:“進來。”

徐放推開門,將一疊厚厚的複印案卷放在桌上,說:“方娟所說的係列案件卷宗一時找不齊,我讓鄭航將方娟收集的資料複印了一套,先送來給您看看,如果需要偵查卷,我再去檔案室借。”

“坐吧。”關西指了指對麵的靠椅,“鄭航在忙什麽?”

“他有什麽忙的,還不是應付您的考核?”

“他看起來似乎不大好。”

“這次可下苦功夫呢!”

“眼睛像被拳擊手擊中似的,還瘦了不少。”

徐放刻意看了關西一眼,調笑似的說:“我好像很少看到您作為局長這麽關心一個副所長呢,是不是準備降低考核難度?”

“少貧。”

關西說著,歎了口氣。他拿起卷宗,挺沉,如按重量,該有好幾斤。資料是按年份裝訂的,好些是方娟的筆記,還有鄭航整理的目錄。看得出來,這兩個年輕人很用心。

關西打開第一卷,紙上標注著“二〇一四年蔡小升案(7)”。沒錯,這是出現黃綢手絹的去年第七起案件。被害人叫蔡小升,洗腳城老板,長期吸毒,兩次被強戒。但他沒有讀下去。他要跟徐放聊聊。

“你讓他放鬆點兒,別繃得太緊。”

“你發話當然沒問題,但他的強是有遺傳的。”

“是啊,所以我也不好說,怕起反作用,你去敲打敲打?”

聽到這話,徐放皺緊了眉頭。他倆跟鄭平原來都在刑偵大隊,鄭平任大隊長,關西任教導員,他是中隊長。鄭平的強是出了名的。但三人在與罪犯搏鬥中同過生死,關係沒得說。鄭平犧牲時,他和關西哭得昏天黑地。

徐放知道關西的工作風格,既綿裏藏針又雷厲風行,那份智慧他永遠學不會。不過,就這份差距,讓他永遠是個所長,關西卻成了開陽區副區長、公安局局長。在公安機關這種精英遍地的單位,要想成為精英中的精英,得多麽聰慧,付出多少艱辛。

“我覺得他很難撐下去,”徐放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和,“他真是太辛苦了,像條反複被逼落水的狗。”

“這說明訓練有效果,正在測試每一個參與考核者的忍耐力。”

“噢,您真神!”徐放語帶譏諷,“已經有幾個人退出訓練。也許您需要的是堅持到最後的那個忍耐者,但願不是所有人都崩潰。不過,我相信鄭航會是堅持到最後的那個人,不管他的忍耐力怎樣,他會強到最後。”

“看來背後不知有多少人在罵我是豬。”

“對不起,我沒有這個意思。”

“沒說你。”關西舉起雙手做講和狀。他脫掉外套,連襯衣的袖口都卷了起來,領帶鬆掉了。即使如此,他看起來還是徐放的領導。

十年前,他們平級時,徐放曾想激怒他,跟他打了一架。但關西一眼看穿了他的把戲,說:“你永遠達不到目的。”兩個人,不論他們當時什麽級別,誰成為誰的上司,都是早前形成的綜合素養決定了的。

“別讓他當骨幹。”

“他還不是骨幹。”

“拜托,你明白我的意思。他是又一個鄭平,比您還能幹。我敢打賭,不出二十年,他會趕超您的位置。因為,他的眼界甚至超過您。”

“你這麽看好他。”

“我可不是看好他。我告訴你,鄭航遇上麻煩了。你看見他的樣子。他的人生裏沒有生活,恐怕也沒有愛情。”

“徐放……我知道你看人有自己的眼光,但鄭航的確有思想、有目標,他這樣做也許自有他的道理。”

“什麽?難道你真這麽看。”徐放忍住譏諷,哀歎一聲。

關西卻重重地歎了口氣。“高考前夕,他找過我,問我烈士子女上警官學院的優惠是不是真的。我以為他擔心上不了大學,便安慰他,隻要付出努力,其他的事我會幫他擺平。之後,我去了學校,老師說他的成績不錯,上重點沒問題。那時,我便明白他已經下決心違背父母的遺言。”

“難怪分數剛好上警官學院錄取線,原來是有預謀的。”

“班主任說,按他平日的水平,至少可以多考一百多分。”說到這裏,關西又歎了口氣。“看起來,每一步都是我們在給他安排,其實這都是他自己選擇的。他的職業生涯剛剛開始,以後的一切都取決於他自己,我們的幹預隻是讓他改變達到目的的策略而已。”

徐放不情願地扭過頭。“你是說不用幹預?”

關西嚴肅地搖搖頭:“不,要幹預。一是讓他放緩腳步,一是糾偏轉正。違抗你的命令是當然的,但能否在正確的道路上也要看你。特別是目前這起案件,他的參與不僅僅因為屍體是他發現的,更因為方娟的懷疑讓他產生了共鳴。”

“讓他想起了父親。”他毫不猶豫地說。

“昨天會後,我想了很多很多,最先想到的就是這個。我想你也想到了,但鄭航在會上隻字沒說。他相信,如果我們明白這起案件與十二年前的那起案件類似,我們會在第一時間把他趕得遠遠的。但當他聽到方娟介紹案情時,一定會想到他父親。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裏,不論我們怎麽幹預,他都不會放棄。”

徐放很不舒服地在椅子上扭了扭身子,這就是一個陷阱式的教育悖論,他能感覺到不論進或退,泥潭都會把他吞得越來越深。“您怎麽看這個案子?”

“從參與到經辦,到指導,我經曆了三四百起案件,我堅信自己的客觀、公正。”

“可您也陷入了疑惑之中。”

“沒錯。”

“難道您不怕進也蒙冤,退也蒙冤的境地嗎?”

“什麽?你指的是腹背受敵,進退維穀嗎?不會的,正義與邪惡有中間地帶嗎?”他的問題不僅是法律層麵的,涉及人性難題。徐放忍不住站起來,走到桌子的轉角處,然後又回到椅子上。過了這麽多年,他們之間依然沒有達成真正的理解。鄭平倒下了,評英模、評烈士,一片頌歌,但他覺得有些悲哀。

“您仍然覺得事物非正即反?”他低聲說。

“作為執法機構?當然了。我們必須給自己設定法律概念,這是我們給自己定下的困難重重的路。有時候……”說到這兒,他歎了口氣。

“繼續說下去。”

“那起案件我是提了自己該提的意見的。”關西堅持說,“鄭航想讓自己變得堅強和強大,這我明白。他經曆了那麽多,肯定想變得刀槍不入。隻是光練好身體會讓你成為無所不能的人嗎?徐放,每天跑十公裏,練得武功超群,射擊水平第一,這就意味著你一輩子都不會輸嗎?”他不等徐放回答,答案在此刻根本不重要。

“鄭航似乎堅定地相信,隻要他成為出類拔萃的警察,就再也沒人能傷害得了他。哦,徐放,看看你自己,想想鄭平,他兒子是不是在重複他走過的路?”

徐放伸出手,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此刻沒有什麽言語能表達彼此心頭的沉重。

“你覺得方娟的分析有幾成準確性?”徐放問。

“看來,鄭航是十分相信的。”

“他已經反客為主,比方娟更積極。我說要方娟的資料,他主動複印,編製目錄,自己留了一套認真研讀,提了很多自己的看法。”

“假設方娟的懷疑成立。”關西說,“這個連環殺人案就很有意思。作案四年,二十幾起案件,幾十上百名警察、幾十名檢察官、法官參與偵查、審核、審判,居然對凶手的作案手段沒有提出絲毫懷疑,這很讓人吃驚。”

關西頓了頓,繼續說:“就個案來說,偵查員發現了作案工具,分析了作案手法,勘驗了第一、第二現場,提取了所有直接、間接證據,然後抓獲了嫌疑人,提交檢察、法院,判定事實清楚,證據確鑿。這是一起多少完整的案件啊,凶手在實施犯罪、嫁禍的過程中,竟然沒有留下絲毫自己的痕跡?是我們的偵查、審判人員粗心,還是凶手真的將自己的痕跡完全抹幹淨了?”

“真是個高效率的變態狂。”

關西聳聳肩:“大多數連環殺手都受嗜血欲望的驅動。他們不僅想殺人,還喜歡看遇害人受苦受難的過程。或者,他喜歡看殺人後受害者家屬的痛苦,或者是偵查、審判人員的笑話。相比較而言,我傾向於覺得這個凶手可能想看我們的笑話。”

“前提是方娟的懷疑是正確的。”徐放說,“簡單的殺人手法、無趣的陳屍地點、普通卻十分到位的證據安排,既沒有擺弄屍體,又沒有設置謎題,也沒有提示性的暗記,讓偵查人員沒有懷疑、探究的興趣。”

關西讚同他的看法。“如果不是方娟回過頭去分析,個案就是個案,看不出任何聯係。”

“你覺得方娟接到的三個電話真的與案件有聯係嗎?”

“如果他敢給方娟打電話,那說明他已決定從幕後走向前台。前麵所做的一切都是他的鋪墊,他在構建自己的舞台。他就像一個擁有雄厚資金的操盤手,躲在幕後操縱著某隻股票的漲跌起落。但最後會怎樣,他到底想得到什麽,想達到什麽目的,這很令人費解。”

“那麽,這起案件是前麵四年案件的延續?”徐放追問道。

“有類型性。”關西立刻回答道,“從手法、證據、現場來看,都有相似之處。這個凶手似乎對吸毒人員情有獨鍾。殺一人,嫁禍一人,全是吸過毒的人。吸毒是他殺害對象必不可少的因素,仿佛實施清除行動。”

“這也是方娟能夠發現疑點的原因。”徐放也認同這一點。

“沒錯。不過,賈誠提出的觀點也不錯。首先,跟方娟打交道的本來就是些吸毒分子,他們在管理中心聽說隻言半語,生造些鬼話來騷擾、調戲她,不是沒有可能;其次,那些所謂的遊戲證據,搞跨界提示沒有意義,起不到提示作用,而且那些信息的指向沒有唯一性,提示似是而非;最後,證據的普遍性,不能納入個性規律。”

“每個觀點都有兩麵性。”徐放不以為然地說,“鄭航向我匯報時提到一個詞——至巧若拙。所有的簡單、無趣、普遍都是‘拙’的體現。或許這一切根本就是凶手設計的一場巧妙無比卻又十分危險的遊戲。”

“確實如此。不過,嫌疑人李後寶的逃走讓我很困惑。從發現屍體到抓人,不到二十個小時。如果他是凶手,他應該早就做好逃走的準備,殺完人當夜便逃。如果不是凶手,他怎麽中午就得到風聲,知道我們會去抓他,裝成閑逛的模樣,卻帶走了長住外麵的東西?事實上,那時候,我們根本還沒有查出有關他的蛛絲馬跡。”

“也許他開始沒準備逃,後來覺得不安全才走的。”

“他是幾進宮的老麻雀,懂得公安的手段。即使**殺人,也會第一時間逃回去準備東西走人。”

“黃綢手絹呢?”徐放換了個話題,“我覺得黃綢手絹絕非巧合。去年第七起案件中出現黃綢手絹,打電話的人提到手絹,這有炒現飯的可能性。但在這起案件中再現黃綢手絹,並提到揭開謎底。這個打電話的人一定不僅僅知道方娟所講到的情況。”

“黃綢手絹是整個案件中最有意思的地方。”關西對徐放的看法表示認可。他又歎了口氣,揉揉太陽穴。“討論到最後,黃綢手絹將方娟接到的電話與案件聯係在了一起,將所有二十幾起案件聯係在了一起,說明案件確實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說到這兒,他看了徐放一眼。“我想我們應該抓住黃綢手絹,查清它的源頭,揭示它的提示性。現在我們手裏有一起案件,它跟其他案件關係怎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破獲它,抓到目前呈現出來的嫌疑對象,再來盤查每一個細節……”

“將黃綢手絹作為將案件聯係在一起的關鍵證據?”徐放緊抓著不放。

“是的,具體還是要落到這起案子上。”

“看來,你已經做出了具體安排?”

“我這不讓你找過去的案卷嗎?刑偵的工作讓刑偵去做,他們還沒有新的情況給我。”

“我覺得有必要對案件涉及的嫌疑人進行重新審查。”徐放喃喃地說,“隻要活著的人,不論已判決的,還是未判決的。”

“有道理。”關西點點頭。“如果真是被嫁禍的,這其中必有貓膩。”

“是啊,下手的人,不論他如何做足功課,使用怎樣的障眼法迷惑我們,不可能在嫌疑人身上抹去所有的殺人痕跡。”徐放緩緩地說。

“還有李後寶,他逃走了,”關西低聲說,“他獲悉了什麽信息,誰給他的信息,是不是跟下手的人有關?”

“還有一個可能,他知道這一係列殺人案件的某些內幕,明白凶手正在將嫌疑往他身上引,嚇壞了。”

“我已經安排對這些線索分頭進行查證。”

徐放突然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他驚訝地看著關西,聲音正是從他嘴裏發出來的,怪聲怪氣的模樣像極了鄭平。

關西忽然展顏一笑,恢複了原樣。“這個樣子像不像十二年前,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研究案子?”

“您神經病啊,嚇我一跳!”徐放的臉漲得通紅。

突然間,兩人都陷入深深的傷感,就好像被一種脆弱的情緒猛然擊中。而記憶的閘門,也在不經意間悄悄打開,綿綿不絕,一發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