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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幾乎一夜沒睡,鄭航還是沒有晚起,但他省略了晨練。他跟方娟約好,上午去她辦公室看她整理的案件資料。

仍然是方娟駕摩托來接他。他看得出來,方娟心情有點兒憂鬱。事實上,他自己也感到不安。辰河的春景十分優美,處處翠綠,紅花點綴,空氣中**漾著生命的氣味,很難與連環殺人案聯係在一起。到目前為止,除了關西提出以方娟的懷疑為偵查方向,其他人的反應遠遠趕不上他們的預期。

不過,方娟讓他由衷地敬佩。除了她迷人的外表、優雅的氣質,他感受到了她獨到的智慧。他懷疑她的人生全部奉獻給了工作,沒有玩樂方麵的愛好,對戶外活動缺乏興趣。之所以如此解讀她,不僅是他的讀心術,更是她昨晚麵對賈誠等人發難時鎮定自若的自我表現。

她和他預想中的那些女警大不一樣,跟男警也大不一樣。在鄭航的印象中,辰河的警察在處理人際關係方麵有一套,但絕非上得了大場麵的人物。他們薪水不高,所以辦案也就例行公事,習慣於因循守舊,這令他們的分析判斷能力大大衰退。這也是方娟提出的疑點讓他們一時難以接受的重要原因。

當然,鄭航自視甚高,他工作不是為了薪水,而是為了繼承父親遺誌,實現人生理想。

方娟駛離大街,從“零點”咖啡館右側轉入臨津門二號巷。幾分鍾後,一片破舊的棚戶區映入眼簾,印刷廠家屬院煤房的前坪裏擺著成堆的花圈。

方娟把摩托車停好。

她搖搖頭,視線依舊停在那一堆花圈、氣球及挽聯上,這些物品都很廉價,有些甚至可能是撿來的,但擺滿了整整二十幾米長的圍牆,有些地方還層層疊疊地堆著。

一路上散落著紙花、挽幛及白絹,有塊板子上手寫著“我們愛你,誌叔”,另外一張粉紅色海報紙上則寫著“獻給敬愛的誌爸”。

方娟的雙眼泛著淚光,鼻子用力吸了吸。鄭航知道她正強忍著不要哭出來,於是轉向那麵花花綠綠的花圈牆。

“這委實有些驚人。”過了一會兒,鄭航試探著說,“到底是殺人案引發了人性的光明麵,還是這個吸毒的流浪漢確實富有人格魅力,觸動了這座小城居民的神經?他們送花圈、挽聯,寫悼詞,或是以種種行動表達,告訴人們流浪漢並不孤單。很多人心係著流浪漢,並替他們祈禱。”

方娟擦擦眼角,眨了幾下眼睛。“他是流浪漢的保護神。”她聲音沙啞,“他以前吸毒,但從戒毒所出來後,聯合一批有誌於戒毒的人成立自願戒毒協會,以強大的毅力戒了毒,並甘願像流浪者一樣生活,盡自己全部的財力幫助、收養流浪者,贏得了這一人群的尊重。”

“被殺是如此的不幸,卻彰顯了優秀品質,也許能激發更多的流浪者像他一樣生活。”

“希望能如此吧!”方娟邊說邊走向煤房,“聽說昨晚這裏聚滿了人,一起舉行祭奠儀式。不知為何,現在卻一個人也沒有,真令人感到難過。”

“誰說一個也沒有?”

花圈忽然顫動了一下,鑽出一個人來。原來是計伢子,他用草繩在腰間紮了一張白紙,頭發也用白紙包著,宛如一個白色的影子。

計伢子停在那裏,臉上毫無表情,淚水已經哭幹。

“您說過一定要抓住那個殺人犯的,”他盯著鄭航,聲音很小,正好使鄭航能聽得見,“我等著您實踐自己的諾言。”

“莫爺、權哥他們呢?怎麽隻你一個人在這兒?”方娟拉著計伢子的手問。

計伢子遲疑半晌,終於說:“他們……他們去公安局了。”

方娟二話沒說,掉頭就走。兩人很快來到開陽區公安分局。門口果然聚著一群人,就像召開丐幫大會。鄭航在人群中發現了昨天下午看到的權哥,看起來像個挑頭人。

流浪者將公安局大門緊緊地圍住,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原來,他們獲悉昨晚警察包圍了寶叔的家,然後又在社區會議室開會。他們認為警察覺得李後寶是凶手,那李後寶就是凶手。而且,他們知道李後寶與誌佬經常吵架,關係不好,誌佬向李後寶借過錢。他們認為李後寶沒有被抓住,是因為有人向李後寶傳遞了消息。他們還知道公安局今天會把誌佬的屍體運到火葬場去。他們要求由他們舉行葬禮。

被堵的車輛越來越多,有公務處警的,有私人的,但他們全都不知所措。賈誠也被堵在警車裏,並被認識他的流浪者死死看住。警車後麵跟著運載誌佬屍體的法醫車。

身體好的示威地站著,身有殘疾的靠著牆根或者躺在地上,全都看著賈誠默不作聲。有個帶孩子的,把孩子放在警車引擎蓋上。一種沒有預料到的、無聲的憤怒情緒把流浪者結成一體。他們要複仇,要主持公道。

鄭航想擠過人群走到警車前麵去,但無法通過。

最好找到社區主任馬前進。因為流浪者的補助要通過社區。他打電話給馬前進,沒人接。旁邊有人說了幾句威脅的言辭。

鄭航想了想,走進戶政辦事大廳。果然沒錯,社區主任馬前進就坐在椅子上。他是個矮小肥胖的人,看上去一臉病態。他正在給徐放打電話,看到鄭航,臉上笑成一朵花。

“您來了就好,賈局長把我罵死了。”他說,“徐所長沒接電話。這些混混兒倔強得很,他們覺得警察沒有幫助解決問題,他們要自己主持正義。”接著,他又哀歎道:“劉誌文確實是個善心人,幫了不少人。”

馬前進一臉無奈的表情。

鄭航說:“公安正在偵查找人,他們這樣做是沒用的。”

“確定是李後寶了?哎,可惜。”

“並沒有鎖定誰,刑偵大隊還在偵查。”

馬前進以不信任的眼光審視著鄭航。“賈局長已經告訴我了,李後寶罪責難逃。”他說,“雖然我跟他很熟,但殺人抵命……”

“不論怎樣,作為社區主任,你要跟公安機關保持一致,先把這些人疏散走。”

對方一聲不吭,狠狠地抽著煙。

“怎麽樣?”

馬前進仍固執地坐著沒動。

“反正得答應他們一些條件才行!”他甕聲甕氣地說。

鄭航明白了。“你要想辦法,馬主任。”

“他們雖然隻是些河沙灰塵,但清掃起來很不好辦的。”

馬前進站起來,在整潔的大廳裏踱來踱去。因為鄭航沒給他遞煙,他自顧自地拿著煙抽。他抽得太猛了,一股一股的煙氣直往上冒,一支煙三兩口便吸到了過濾嘴。外麵,流浪者還是靜靜地站著。賈誠在車裏躁動不安地扭著身子,可是人群圍得更緊了。

這時,徐放到了辦事大廳。他穿著規範的警察製服。馬前進吃了一驚,威嚴的徐放使他感到尷尬。轄區派出所所長的權力對他來說不同尋常。

“馬主任,”徐放說,“看來你管區的混混兒想違反法律,進行妨礙公務、襲警活動。是不是讓所裏的兄弟來抓人,才能使你們的工作好做些?”

“還是請您再和大家談一談吧!”馬前進建議說。

徐放用右手食指在馬前進胸前輕輕戳了戳。

“要是他們不聽我的話,”他粗魯地說,“以後有你受的了。”

盡管是上午,太陽熱辣辣地照著,沒有風,門口顯得異常悶熱,更加令人惱怒和煩躁。流浪者越聚越多,還有人從四麵八方走來,連辰河橋上一年四季不挪身的乞丐都被人抬了過來,癱在警車麵前。個別人開始尖聲謾罵。

“糧食局!沒用的東西!”

大門保安做好了準備。不過,他們和社區幹部一樣束手無策。他們的任務隻是維護大門秩序和保證出入安全。

徐放和馬前進、鄭航從辦事大廳出來,走到大門側麵一個帶有鐵欄杆的石頭台階上。

“居民們……”馬前進不知該如何措辭。“請你們安靜下來,聽派出所的徐所長講話。”

人群並無反應。仍像先前一樣,流浪漢和乞丐還是一動不動地待在那裏,用沉默表示威脅。天上沒有一絲雲彩,他們臉上卻烏雲密布,決心用冷暴力滿足自己的要求。

馬路上行駛的車輛走走停停,不明真相、好打聽的行人仍然向門口集結,種種無厘頭的議論,讓公安機關愈發困窘。

“居民們,”徐放學著馬前進的口氣稱呼這些流浪者,但他聲音不高,似乎缺少底氣,不過大家還是聽得清他講的每一個字。“我跟大家一樣為這起殘暴的殺人罪行感到憤怒。劉誌文是個好人,經常幫助你們。你們非常悲痛,我們都表示理解。但是,我們還不知道是誰犯下了這個罪孽……”

“你們知道,你們包庇!”一個聲音打斷了徐放的話。

“把他交出來!”

“我們自己舉辦葬禮。”很多人舉起了拳頭,有的吹著口哨,起哄吆喝。

鄭航有些緊張地看著人群。

“鄭航,打電話,”徐放很不耐煩地說,“把所裏的同誌都叫來,一個一個把他們拉走。”

“李後寶就是凶手!”一個精瘦的老頭兒嚷道,他的臉布滿了灰白胡子,沾著唾沫和灰塵,“我知道你們查出來了,你們為什麽不去抓人?”

他就是跟誌佬住在一起的莫爺。

鄭航向前跨了一步,跟徐放並排站在一起。

“居民們,”鄭航喊道,“我是派出所負責社區管理的鄭航,我答應你們的要求。”

鄭航的話出人意料,全場頓時一片肅靜。

“你幹什麽?”徐放不滿地瞥了他一眼。

“居民們,你們認為李後寶是凶手,公安局也查明他有殺人嫌疑,所以昨天半夜突然包圍他家,想抓他個出其不意,但他中午前便已經出門。大家注意,我在這裏說的是嫌疑,不是說一定是他。”鄭航接著說,“警察辦案是講證據的,警察有很多方式方法取得可靠的證據,也隻有警察才有取證辦案的權力。”

鄭航講得很清楚,流浪者和乞丐們都在靜靜地傾聽。因為鄭航講得很嚴肅,很認真,所以他們也嚴肅認真地對待,認為鄭航很重視他們。

“你們想一想,你們有能力取得他殺人的證據嗎?你們有權力把他抓起來,進行處置嗎?大家都是接觸過法律、懂得法律的人,你們覺得法律會允許私人處置罪犯嗎?”

“我們要的是公正。”一個人喊道。

“好。我把我們辦案的過程講給大家聽,請你們評判警察會不會給你們一個公正。”鄭航說,“我告訴你們,誌叔的死是我晨練時發現的。我打電話給徐所長,幾分鍾後徐所長就帶人趕到橘樹林,接著賈副局長帶著法醫、技術員、刑警幾十人趕了過來,立即開展各種偵查活動,比如現場勘查、知情人調查、走訪等等,查明死的人是誌叔後,我和刑警一起到了誌叔家裏。權哥,你說是不是?”

“是的,我還跟著刑警到了公安局。”權哥應道。

“接著,我們把誌叔運回了公安局,許多技術工作在局裏緊鑼密鼓地進行著,直至晚上十二點多鍾,發現有證據指向李後寶有殺人嫌疑。關局長、賈副局長親自帶人趕到李家,但他已經出門。接著,關局召集大家現場開會。大家說,警察的工作是不是很努力,我們查案是不是很主動,很積極?”

大部分流浪者遲疑不決。鄭航緊盯著權哥。

“是的。”權哥喊道,“是很主動、很積極,我有親身體會。”

方娟已經將莫爺、黃毛、軍哥都叫到她身邊。莫爺接著喊道:“權哥說得對,警察做事確實非常公正,我們應該相信。”

接著,又有一群人表示讚成。

“那好,李後寶的事,交給警察去辦,請大家放心。”鄭航說,“下麵我們接著說葬禮。”

“你們會為誌叔報仇嗎?”有人質疑。

“會的,我絕對說話算話。”鄭航回答。

“好,我相信您。但我們要自己辦葬禮。”

“行。”鄭航說,“你們是要遵守辰河的規矩,還是破壞規矩?”

“當然遵守規矩。”莫爺說。

“辰河的規矩是在殯儀館辦葬禮。你們呢?”

開始喊要自己辦葬禮的愣了一下,看看身邊沒人附和,毫無底氣地說:“當然去殯儀館。”

“你們沒有交通工具,我們派車送誌佬的屍體過去,好不好?”

一片沉默。有人麵露欣喜,有人懷疑。

“我們不僅幫著送過去,還協助你們把葬禮辦得風風光光的,好不好?”

“好!”人群發出一陣喝彩聲。

“那你們還堵著門幹什麽呢?”

流浪者猶豫不決地看了看後麵被堵著的車輛。鄭航的話產生了影響。徐放不耐煩地看著人群,他覺得鄭航事無巨細地把辦案過程講出來沒有必要,但事情的發展很奇特,終於讓他鬆了一口氣。

流浪者在莫爺、權哥等引導下,默默地讓出了一條路。賈誠的車得救似的駛了出去。

徐放點燃一支煙,盯著鄭航。“你這麽講話是要擔風險的。且不說葬禮的事,辦案結果可不是你說了算的。”

“我相信一定可以辦好。”

“你好像在下軍令狀似的,”徐放不高興地說,“可惜案子不是你為首偵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