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八
漢 紀
※.景 帝
名啟,是文帝之子,在位十六年。
【原文】 三年,梁孝王來朝。時上未置太子,與王宴飲,從容言曰:“千秋萬歲後,傳於王。”王辭謝,雖知非至言,然心內喜;太後亦然之。詹事竇嬰引卮酒進曰:“天下者,高祖之天下,父子相傳,漢之約也,上何以得傳梁王!”太後由此憎嬰;王以此益驕。
張居正講評:漢景帝與梁孝王同是竇太後所生,相愛甚篤。景帝即位後的第三年,梁孝王自封地前來長安朝見景帝,那時景帝還沒有冊立太子。一天,景帝與梁王在宮中飲酒,酒醉之後,他對梁王說:“我死後將天下傳給你。”梁王起身推辭。他雖然明白景帝的話當不得真,但心裏仍然很高心。竇太後聽說這話後,便信以為真。當時,詹事竇嬰是竇太後本家的侄子,正好在場侍候他們飲酒。他擔心景帝的這句話傳出去,將來會成為惑亂的源頭,便斟上一杯酒,捧給景帝進諫說:“現在的天下,並不是主上你的天下,而是高祖傳下的天下。您既然繼承了高祖創立的基業,便該事事遵循祖訓,天下父傳子,代代相傳,是高祖定的規矩,沒有什麽哥哥傳給弟弟的。主上您雖然很寵愛梁王,但不能違背祖訓,而將天下擅自傳給他!”太後正為這件事高興,忽然被竇嬰勸阻,因此憎惡竇嬰,將他從竇氏的族譜中開除了,並不準他再入朝參政。梁王因為日後可能繼承天下,越發驕縱,乘車、穿衣服、宮殿都僭越天子的規製,又派刺客刺殺了勸諫景帝不將天下傳給他的大臣袁盎等,最後梁王差點落得個身死國滅的下場,這都是因為景帝一時的戲言造成的。大抵天下的事有所規定,則人不會去爭奪,況且天下相傳,如果沒有一定規矩,而以私心傳授,很難不起紛爭、禍亂。漢朝建立時就立下父子相傳的規矩,就是有鑒於此的。景帝因為溺愛梁王而草率地許諾將天下傳給他,因而梁王日漸驕橫,當他罪狀彰露時,加以懲罰,這幾乎使母子兄弟之情毀於一旦。所以史臣說:“天子無戲言。”這是很有道理的。
※.武 帝
名徹,是景帝之子。在位五十四年,廟號世宗。
【原文】 建元元年,冬十月,詔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上親策問以古今治道。廣川①董仲舒對曰:“臣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自非大亡道之世,天盡欲扶持全安之,事在強勉而已。強勉學問,則聞見博而智益明;強勉行道,則德日起而大有功。道者,所由適於治之路也,仁、義、禮、樂,皆其具也。故聖王已沒,而子孫長久安寧數百歲,此皆禮樂教化之功也。”
張居正講評:曆代天子即位後,以元年、二年、三年、四年等紀年,本無年號。到漢武帝即位之後,便以年號紀年,第一個年號名叫“建元”。自此以後每個朝代、皇帝都有年號。漢武帝建元元年十月,武帝下詔讓有司舉薦德行賢良、操行方正、能直言極諫的士人,聚集到長安。等他們到長安後,武帝親自出一道題來考察他們,題是這樣的:“古往今來的治國道理,有興有廢,各不相同,興廢的緣由是天命還是人事?”當時,獨有廣川縣人董仲舒回答得尤其出色,他說:“據我觀察,天人是一體的,彼此感應,沒有例外。天下有道,天便眷顧;天下無道,天便拋棄。天人之間的相互感應很是可畏。然而,天的本性是仁愛的,除非人君無道到了極點,是不會拋棄他的。並且天會時不時地提醒他,降下災禍,以警示他,要他悔改,這都是為了他好啊。因而混亂是可以治理的,廢墜是可以再興盛起來的,關鍵在於人君的改惡從善,以秉承天意。如果人君能努力於學問,讀書窮理,以明白這個道理,則見識日漸廣博,而智慧與思考問題的能力也日漸開明;如果能努力提高自己的修養,親自推行此道,則人君的德行日漸尊崇起來,功用自然日漸弘大起來。按照上麵這樣做則天下大治,不按照則天下大亂。人君治理天下的工具有仁、義、禮、樂四種。自古以來的聖王也是以這四樣教化天下,並傳給子孫的。因而他們雖然死了,但能保子孫長久安寧數百年。像夏朝四百年,商朝六百年,周朝八百年,這都是四者教化的功勞。此四者常在人心,曆世不忘,因而享國長久,並不是上天特別寵愛他們。仁、義、禮、樂四者正是人君應該重視的當務之急。春秋、戰國以來,申、韓、蘇、張的學說,流遍天下。到秦朝焚書坑儒,仁、義、禮、樂四者**然無存。高帝不尊奉儒家學說,文帝又無為而治,因而禮儀廢絕了。”董仲舒的這篇對策,雖然詞語迂緩,但詞意醇正。漢代經學,從此興盛起來,他的功勞不可謂不大啊。
【原文】 “夫周道衰於幽、厲,非道亡也,幽、厲不由也。至於宣王,思昔先王之德,興滯補敝,明文、武之功業,周道粲然複興,此夙夜不懈行善之所致也。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一於正,而亡有邪氣奸其間者,是以陰陽調而風雨時,群生和而萬民殖,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
張居正講評:董仲舒接著又說:“國家的盛衰,在於人君推行什麽樣的治國方略。以前的朝代中,說到享國最長的,非周朝莫屬。當周朝傳到幽王、厲王時,國家也就衰落了。但先王一脈相承的治道並沒有滅亡,隻是幽王、厲王暴虐無道,不肯施行先王治道。至於宣王,則繼承了先代的治道,奮發有為,興利除弊,國家遂至於中興。這是宣王夙興夜寐、勤政不怠,推行先代治道的結果。由此可見,君主如果想讓國家長盛不衰,應當時時刻刻推行先王的治道不可懈怠!不過,這個治道用不著到別的什麽地方去追求,它全係於君主的心念之間。如果君主能夠先端正自己的心性,光明正大,不為一毫私意所遮蔽,則做出來的事、發出來的號令,必然都合乎天理、人心,朝廷政風自然端正。朝廷端正,則必然能任用賢人,廢黜不肖之徒,使群臣都奉公守法,竭力效忠,如此則百官端正了。百官端正,則仁義禮樂教化四者不會悖逆,以四者教化四方、百姓,無遠弗屆,百姓、四方自然端正了。君主德行端正,天人自然和諧,沒有邪氣充盈其間,因而陰陽調和,風雨知時,百姓歡樂,繁衍不息。世間的福瑞都出現了,天下大治了。天命與人事本是一體,人事端正,則天命與之相呼應,祥瑞畢集;人事不端正,則邪氣與之相呼應,災害隨之而來。追根溯源,一切都在人君的一念之間。因而古語說:‘君上的心為一切教化的根源,如果君上一心至誠則可以化育天地。’也就是這個意思。”董仲舒應對武帝的三篇策對中,關於端正心性的言論,實在是帝王治理天下萬世不變的根本。君主如果能這樣做,則三皇五帝的盛世很容易就能達到!
【原文】 “今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勢,又有能致之資;行高而恩厚,知明而意美,愛民而好士,可謂誼主矣。然而天地未應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萬民不正也。夫萬民之趨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古之王者明於此,故南麵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為大務。立太學以教於國,設庠序以化於邑,漸民以仁,摩民以誼,節民以禮,故其刑罰輕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習俗美也。”
張居正講評:董仲舒對策又說:“以仁義治理天下,固然需要君主首先端正自己的心性,以此來端正朝廷、百官、萬民、四方,而後各種福瑞就都來了。但也有聖人地位卑賤,得不到重用,而不能達到這個效果的。如今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所居的地位、所操的形勢都是可以達到這個效果的,況且陛下是個聖德的人,這樣更容易達到這種狀態。陛下即位之初,所作所為就高出先代君主一籌,而且福澤深厚;智慧、知識明白通達,又有使天下大治的美好願望;憐愛百姓而好慕賢士,可謂不世出的明主。然而陰陽未能調和,風雨未必及時,各種福瑞沒有出現,這是何故?隻是因為教化未能推行,百姓風俗不能得到校正,因而不能達到太平盛世。就像對從高處往低處流一樣,趨利避害是人的天性。水往低處流,必須有堤壩去防禦;人們爭相趨向利益,如果不以教化為堤壩,又怎麽防禦得住?古時王者,曉得這道理,故居南麵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所係者大,而專力於此。在京師中,則立太學以教於國,在各郡國,則設庠序以化於邑;這太學與庠序裏麵,都設師儒之官,取民之俊秀者而教之。用仁去漸染他,用義去磨礪他,用禮去節製他。所以民都興於仁義禮樂,不用嚴刑重罰,而民自不犯法禁。由上之教化素行,而下之習俗淳美故也。”由是觀之,欲致諸福,在行王道;欲行王道,必先教化。治天下者,當知所務矣。
【原文】 “聖王之繼亂世也,掃除其跡而悉去之,竊譬之: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故漢得天下以來,常欲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於當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今臨政願治,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則可善治,善治則災害日去,福祿日來。”
張居正講評:董仲舒又說:“以仁義治理國家的首要任務在於以仁義教化百姓。秦朝廢棄教化,濫用律法,漢朝應該吸取秦朝的教訓,改變這種方法。自古以來,賢能的帝王都會出現在亂世之後,他們以亂世為戒,興利除弊。將亂世所推行的治國方略全部廢除,使天下為之一新,開太平盛世。就像彈琴瑟一樣,如果弦的鬆緊不能調到恰到好處,必須解下來,從新安上,方能彈奏。就像治理天下,前麵的治國方略已經使天下壞到了極點,必須徹底拋棄前麵的方略,改弦更張,才能使天下大治。因而漢朝自高帝取得天下以來,曆經惠帝、文帝、景帝,都力圖使天下大治,然而目的卻沒有達到,其根源在於舊製度更新得不徹底,仍然保留了很多秦朝的製度。古人曾說:‘站在水潭邊想念魚是多麽的鮮美,是沒什麽益處的;還不如回去製作漁網,這樣就不愁得不到魚了。’現在,臨朝治理天下,光空想使天下大治,於人於己都沒什麽好處。還不如革去舊弊,更新製度。這是因為製作漁網可以捕魚,更新製度則可以更好地治理天下。天下既然能得到很好的治理,則陰陽調和、風調雨順、眾生和諧繁衍不惜。天災人禍日漸消去,祥瑞、福氣日益招來,由此可見國家的興旺,並非出自天命,而是出自人事。”這是董仲舒“天人三策”的第一策,勸武帝徹底更改秦朝的治國方略,施行新的治國方略。繼承太平盛世的治國方略需要謹守前代,而繼承亂世的治國方略就需要於前代有所更改了,保留有益的,廢除有害的。武帝上承秦朝的亂世,風俗敝壞,因而董仲舒勸武帝改弦更張。如果上承祖宗的太平盛世,則應該率由舊章,而不可隨意更改。
【原文】 “聖王之治天下也,爵祿以養其德,刑罰以威其惡,故民曉於禮義而恥犯其上。武王行大誼,平殘賊;周公作禮樂以文之;至於成、康之隆,囹圄②空虛四十餘年,此亦教化之漸而仁義之流也。今陛下並有天下,而功不加於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曾子曰:‘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知,則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乎他,在乎加之意而已。’願陛下設誠於內而致行之,則三王何異哉!夫不素養士而欲求賢,譬猶不琢玉而求文采也。養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學;太學者,賢士之所關也,數考問以盡其材,則英俊宜可得矣。遍得天下之賢人,則三王之盛易為,而堯、舜之名可及也。”
張居正講評:董仲舒的第一篇對策,武帝很滿意,為了進一步測試他的才能,武帝又出一題問他說:“商代創立了五種殘酷的刑罰以懲罰奸邪,但周代成王、康王的時代,不使用刑罰而天下太平,秦朝使用嚴厲的刑罰而天下大亂,這是什麽原因呢?”董仲舒回答說:“我聽說聖王治理天下,以設立學校教化百姓為第一要務。接受教化而具有德行的人,就賞賜他們爵位與俸祿以培養他們的德行;不接受教化而作惡的人,則用刑罰以懲罰他們的惡。推行道德教化,德刑並用,因而那時的百姓,都曉得禮義,而恥於為惡,不觸犯法律。商朝之所以能戰勝奸邪,也是因為以教化為先,刑罰為輔,並不是五種刑罰的功效。周武王適逢紂王的暴亂,為了維持天下大義,不得已討伐紂王,誅殺他的黨羽,以除禍害天下的蟊賊。所謂亂世當用重典,不得不用也。當天下一統,重新歸於太平後,周公就立刻製作禮儀、樂章,闡明教化天下的工具,以潤色太平。到成、康二王時,國家臻於盛世,刑罰不用,牢獄空虛,連續四十餘年沒有人被判刑。這都是以仁義教化天下造成的,百姓都飽受仁義的熏染,自然民風淳厚。這都是刑罰所不能做到的。現在,陛下擁有天下,遠近歸附,三代的全盛時期也不過如此。然而不以仁義教化百姓,是不能與三王比肩的。曾子曾經說:‘人能對自己所知道的道理,尊重、信奉毫不懷疑,其德行則會一天天地進步趨於高明;對於自己所知道的道理,身體力行毫不懈怠,其功業則日積月累趨於光大。可見高明光大,不在於別的,隻在於一心一意地身體力行地行動。’現在陛下出這個題,追慕成、康時期的刑罰不用而天下大治,想必陛下對於三王的教化,也有所了解了吧。我懇請陛下遵信這個治道,極力推行,而不是隻是說幾句羨慕先賢的空話,如此則教化修明、風俗淳美,太平盛世很容易就可以達到了,這與三王的時代又有什麽不同呢?治理天下的方略,首先要重視選賢用能。而天下的賢才,又在於平素的培養。如果平時不做培養,一旦需要的時候,就像美玉未曾雕琢,便要求其富有紋理,怎麽可能呢?因而要任用賢才,首先得培養賢才。三代時,中央設有太學以教化天下,地方設有庠序以教化地方。然而庠序的教化,隻能教化某一個地方,接受教化的人不多。如果要說培養人才最多的,那就算是太學了。這是因為太學聚集了天下的賢才前來接受教化,是賢能的人進入仕途的門路。如果在太學能對他們加以培養,時常考試詢問他們,以使他們充分展現自己的才能,培養他們的德行,則才德兼備的人才可以得到了。以天下的賢才,治理天下的事,則三代的太平盛世可以達到了;像堯、舜等聖王那樣的名聲,也可以得到了。”這是董仲舒的第二策,勸武帝先推行教化,再施行刑罰,設立太學以培養人才,可算是治理天下的要務了。至於“遵信自己所聽見的、力行自己所知道的”兩句,尤為重要。這是因為天下事,懂得它並不難,難在於去施行。武帝追慕成、周時期的盛世,而所推行的卻是秦朝治國方略的餘孽,以這樣的方法治理國家而打算和三代聖王比肩,未免南轅北轍了!
【原文】 “道者,萬世亡敝;敝者,道之失也。夏尚忠,殷尚敬,周尚文者,所繼之救當用此也。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聖相授而守一道,亡救敝之政,故不言其所損益也。由是觀之,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今漢繼大亂之後,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
張居正講評:董仲舒回答了武帝第二個問題後,武帝又出一題問他說:“三王所推行的教化,各有不同,莫非道理有什麽不同嗎?”董仲舒回答說:“這道理是從古至今一脈相傳的,就算傳至萬世都成,哪兒來的什麽弊病?有弊病是因為後人肆意妄行,失去了這個道理。就像夏禹建國之初,崇尚忠厚,到後來風俗逐漸變得驕橫了,因而殷湯取代夏以後,不得不改崇尚敬畏。崇尚敬畏久了,又變得太質樸了,因而周代商後,不得不改崇尚禮文。是以文救敬之弊,以敬救忠之弊,矯正偏斜使之歸於正,事理理當如此。至於其中所蘊含的道理,怎麽會有什麽不一樣呢?這是因為這個道理是一切的根源,出自於天,自然而然。天至今不變,則這個道理也不會變,自古以來的聖王隻不過是順應這個道理而推行罷了。因而,禹承繼舜,舜承繼堯,這三個聖人,以聖繼聖,遞相傳授,都謹守這個道理,沒有弊病。既然沒有弊病,怎麽會需要矯正呢?所以堯、舜、禹之間,沒有聽說有什麽改革更化的事,正是因為他們所遵循的道理是一樣的。如此看來,聖人上承太平盛世,則沿用上代的治國方法,不做改革,像夏禹繼承虞舜,虞舜繼承唐堯就是這個道理。上承亂世,則需要變革治國方法,就像周繼承殷,殷繼承夏就是這個道理。現在,漢朝繼秦朝的大亂,周朝所崇尚的禮文,早就湮沒無聞了。現在,正是改變周朝的禮文,崇尚夏朝的忠厚,以救邪歸正的時候了,然後可以教化天下,更易風俗。這是上承亂世,不得不這樣。在世道變亂的時候趨向禮文,就像江河之水從高處流到低處一樣。在春秋時期,孔子就感歎當時過於崇尚禮文,而打算改變,現在又怎麽能不改變呢?”董仲舒的話真是革除社會弊端的至理名言,不但在當時,就是在後來也是適用的。自漢朝建立以來,虛文日盛,實際與政策逐漸脫節,負責教化天下的人,應當深思董仲舒的話。
【原文】 “ 《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③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
張居正講評:董仲舒又說:“《春秋》大一統的含義是,天下諸侯都歸屬於天子,按照天子的詔令行事,不敢違背。這是天經地義,古今一體的事,需要時時明了。如今天下各家紛紜,百姓無所適從;老師傳下來的,各為一道,各持一說。除儒家六經之外,還有諸子百家,主張各不相同。紛紛爭立門戶,爭論是非,試圖使君上以自己的學說教化天下。所以君上被諸家學說擾亂了心智,也不知道究竟挑選哪種學說來治理天下,這樣人心自然亂了。我以為,天下人應當學習的,隻有孔子所刪定的六經,其餘諸家不屬於六藝或者孔子學說的,像申不害、韓非等的法家學說,蘇秦、張儀等的縱橫學說之類,都應該宣布為邪說,一概廢絕。老師教給學生的,學生學習的,地方推薦人才的,朝廷選舉人才的,都隻以孔子六藝為主。然後,天下的思想一統於儒家,百姓們自然知道該學習什麽,該做什麽了。”漢朝上承秦朝,讀書人中學習申、韓、蘇、張學說的,還有很多,一些也被薦舉到朝廷任職。因而董仲舒第三策最後,要讓武帝禁絕它們,使儒家聖道不被功利思想所混雜,六經聖典不因這些異端而昏暗不明,這就是所謂的“醇儒”。現在,諸子百家都已湮滅,而孔子六藝,如日中天。董仲舒者此舉不但有功於漢代,於後世萬代也是大功一件。
【原文】 及為江都相,事易王。王,帝兄,素驕,好勇。仲舒以禮匡正,王敬重焉。嚐問之曰:“越王勾踐④與大夫泄庸、種、蠡⑤伐吳滅之,寡人以為越有三仁,何如?”仲舒對曰:“夫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是以仲尼之門,五尺之童羞稱五伯⑥,為其先詐力而後仁義也。由此言之,則赿未嚐有一仁也。”
張居正講評:董仲舒回答完武帝的三個問題後,武帝任命他為江都國的相國,輔佐江都易王劉非。易王,是景帝的兒子,武帝的兄長,一向驕橫又自負勇力。董仲舒擔任他的國相後,時常以禮法輔導匡正他,易王十分感動,也很敬重他。一天,易王問董仲舒說:“春秋時期,越王勾踐臥薪嚐膽,欲向吳國報仇雪恨,與他的大臣泄庸、文種、範蠡三人共謀大事,最後在三人的輔佐下,舉兵伐吳,覆滅了吳國。此後越國北上中原與諸侯會盟,三人可謂功勳卓著了。以前,孔子稱讚微子、箕子、比幹是商紂時期的三個仁人。我看泄庸、文種、範蠡助越王滅吳稱霸天下,功勳卓著,說他們是越國的三個仁人怎麽樣?”董仲舒回答說:“王上稱讚他們三人為仁人,隻不過是因為他們功勳很大。但你不知道所謂的仁人在於一心為仁,其存心處事,但知有道理,不知有利害。義之所在,就恪守正道而行,沒有一絲追逐利益的想法;道之所在,則秉公而行,絕沒有一絲計較功勞的想法。其行為純出於天理,不是為了什麽而為,這才是仁者之心。稍微有一絲私心,便不是仁道而是霸道了,仁人以這種行為為恥辱。所以孔門弟子,就算是五尺孩童稍微懂事的,都看不起春秋五霸的功業,因為他們崇尚權謀,假借仁義以達到自己的目的。五霸的功勳尚且被孔門子弟看不起,泄庸、文種、範蠡妄逞權謀,滅人國家,覆人宗廟,不顧仁義,比其五霸來又差遠了。這樣看來,越國哪兒來的仁人呢?”按:當時,江都王驕橫,不尊奉律法,看他羨慕那些使用陰謀奪人國家的大臣,則知他已生叛心,因而董仲舒以仁道匡正他。所謂以禮匡正,就是這樣的。後來,易王的兒子劉建竟然因為謀反而被誅殺,不正是易王將叛心遺留給兒子造成的嗎!從董仲舒關於五霸的義利之辨,可以看出他的學術之純正,漢代的儒者沒有人能趕上他的。
【原文】 六年,武安侯田蚡為丞相。蚡驕侈:治宅甲諸第,田園極膏腴;市買郡縣物,相屬於道;多受四方賂遺;其家金玉、婦女、狗馬、聲樂、玩好,不可勝數。每入奏事,坐語移日,所言皆聽,薦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權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盡未?吾亦欲除吏。”嚐請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庫?”是後乃稍退。
張居正講評:漢初丞相一般都由列侯擔任,武帝即位後的第六年,任命武安侯田蚡為丞相。田蚡自恃是皇親國戚,行為驕橫奢侈:營建府邸,一定要壯美華麗超過其他人;購買田地,都選擇上等的膏腴之地;時常派人到各郡縣購買當地的貨物,人員往來絡繹不絕;他又貪財好利,收受了大量的賄賂;因而他家中蓄積的金銀寶玉與婦女、狗馬、聲樂、好玩的東西極多,不可記數。他又因太後的緣故,得以自由出入宮禁。時常入宮與武帝商議朝政,武帝對他言聽計從,對於他所舉薦的人,不拘資曆、門第,就算出身草莽也能立刻任命為二千石的大官。漸漸的主上的權柄下移了,武帝因此漸漸不能忍受。一天,他見田蚡所選的官太多,便責問他說:“你選的官選完了嗎?我現在也要選些官!”這是責備他專政擅權,隻知有自己,不知有朝廷。田蚡還曾向武帝要求少府考工令的官地建造房屋。武帝大怒說:“你真是貪得無厭,怎麽不連國家收藏兵器的武庫一塊兒占了去!”。自此以後,田蚡方才知道懼怕,稍稍收斂自己的行為。由此上可見武帝的英明,能抑製外戚使他們不敢為非作歹。但歸根溯源,田蚡驕縱的根源在於他擔任丞相,操持國政。他又是個見識短淺,驕奢的人,一旦權柄在手,自然為所欲為。以前文帝在位時,竇皇後的弟弟竇廣國很賢能,文帝打算任命他為丞相,竇皇後卻因弟弟是外戚的緣故而勸文帝任命申屠嘉為丞相,因而竇氏一族的富貴得以長保,朝廷也不至於對他們薄情寡義。文帝的防微杜漸是武帝不可比擬的。
【原文】 東海太守汲黯為主爵都尉。始,黯為謁者,以嚴見憚。河內失火,延燒千餘家,上使黯往視之;還,報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燒,不足憂也。臣過河南,貧人傷水旱萬餘家,或父子相食,臣謹以便宜,持節發倉粟以振貧民。請歸節,伏矯製之罪。”上賢而釋之。
張居正講評:東海郡的太守,姓汲,名黯。武帝聽說他在任職期間,謹守自己的職責,愛護百姓,廉潔奉公,才能卓越,便擢升他為主爵都尉。漢代的主爵都尉即是秦代的主爵中尉,為九卿之一,掌管封爵相關事務。汲黯從太守直接任命為九卿之一的主爵中尉,是因為他賢能而越級提拔。史臣在敘述汲黯的為人時曾說道:“當汲黯做謁者,掌管朝堂禮儀時,常在武帝身邊侍奉,就以嚴正為武帝所尊敬、忌憚。一次,河內郡發生了火災,燒毀了數千家的房屋,武帝便派汲黯持節前往調查。汲黯調查完,回朝複命說道:‘這是因為百姓不小心造成的失火,與天災無關,不需要憂慮。之所以燒毀了數千家的房屋,是因為百姓的房屋連接在一起。在我經過河南郡時,見當地遭遇水旱災害,百姓流離失所的,達到上萬家,為了填飽肚子甚至父子相殘。如此的災害,當慎重對待。我看到百姓困苦,需要賑濟,如果先報知朝廷,等朝廷同意了再去賑濟,恐怕已經晚了。我便自作主張,持節命令當地政府開倉放糧賑濟百姓。我未奉旨意,就自作主張,罪不可赦啊。現在,請陛下收回節杖,治我自作主張之罪。’”武帝聽完,很讚賞汲黯能宣布主上的恩德,使百姓得以活命,便寬恕了他。
《春秋》上說,大臣在外巡視,有可以使百姓、國家獲利的事,可以自作主張。現在,水旱禍害百姓,人民都到了殺人吃人肉的份上,汲黯便宜行事,賑濟百姓,救了數萬百姓的性命,使惑亂消弭於無形,可算是做到了《春秋》大義了。然而,如果不是遇上賢明的君主,很少有在自作主張後還能全身而退的。而武帝認為他做得對,而寬恕了他,不以律法苛責他,其雄才大略,也可見一斑了。從汲黯的行事中,可以看出作為臣子做事的原則;從武帝寬恕汲黯,可以看出人君用人的原則。
【原文】 其在東海,治官理民,好清淨。其治務在無為,引大體,不拘文法。黯為人,性倨少禮,麵折,不能容人之過。時天子方招文學儒者,上曰:“吾欲雲雲。”黯對曰:“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變色而罷朝,公卿皆為黯俱。上退,謂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戇也!”群臣或數⑦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寧令從諛承意,陷主於不義乎!且已在其位,縱愛身,奈辱朝廷何!”黯多病,莊助為請告⑧。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職居官,無以逾人;然至其輔少主,守城深堅⑨,招之不來,麾之不去,雖自謂賁、育⑩亦不能奪之矣!”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張居正講評:汲黯在東海郡做太守時,處理政事,管理百姓,都無為而治,讓百姓休養生息,各得其所。一切都順著人情事物當然的道理,任其自然,無所作為,不願意多事而引起紛擾。一切製度、設施,都隻是製定一個大致的原則,對於瑣碎的細節不做規定。汲黯為人,生性倨傲,沒什麽禮節。隻要發現人有過失,便當麵指出來,不能含容在心裏,必說出而後快。那時武帝將天下的文學儒臣召到朝堂,商議治國方略。武帝是個愛好名聲的君主,每次與群臣議論,必高談闊論仁義,追慕唐虞。動輒就說我要如此、如此,其實並不實際去做。汲黯曾當著眾人的麵指出武帝的這個缺點,他說:“古往今來,帝王治理天下,都以真心誠意、無私寡欲為本。現在陛下心裏卻充盈著聲、色、貨、利等種種私欲,表麵卻要推行仁義。這樣又怎麽能學習先代的堯舜等聖君,而達到盛世呢?”武帝因汲黯當眾羞辱他,心中很不高興,扔下朝臣們就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公卿大臣以為汲黯觸犯了武帝的忌諱,將受到嚴厲的懲罰,都替他擔心。武帝平日裏很了解他的為人,回到宮中後,對左右說:“汲黯為人怎麽這樣的耿直啊!”將汲黯召來責備他,說他言語太過直率,當麵指責君王,這可不是侍奉君上的禮節。汲黯回答說:“天子任命公卿等輔弼大臣,就是為了讓他們直言敢諫,以使君上行事不至於失德。怎麽能阿諛奉承,明知道君上不對,還順著君上的意見辦,這不是鼓勵君上做不義的事來嗎?況且在其位就得謀其事,就得謹守職責,這才算是稱職。如果隻是為了免於禍患,明知有錯而保持沉默,自己雖然得到了保全,卻玷汙了朝廷的尊嚴?”汲黯當麵指出君上的過錯,雖然太過激烈,但他的剛正不阿卻無人可比,因而武帝也時常聽從他的勸諫。汲黯平時體弱多病,一天,因為有病,同僚莊助替他向武帝請假。武帝便問莊助說:“你覺得汲黯這個人怎麽樣?”莊助回答說:“汲黯為人,可以重用卻不能做小官。如果任命他為普通的官員,他也不見得比別人幹得多出色;如果在國家危亡的時候,讓他輔佐少主,他一定能夠使朝廷堅如磐石,一切禍福利害都不能動搖他。人想招攬他,他未必願意去;打算攆他走,他也不見得會離開。其操守堅定不移,就是孟賁、夏育那樣的勇士,也不能使他失去操守、鬥誌。這就是汲黯的長處。”武帝說:“這個評價真是太恰當了。古有身負國家大任的大臣,為國家所倚重,隻要國家還在就絕不離去,國家滅亡了,就自殺殉國。汲黯真算得上是身負國家重任的社稷之臣了。”武帝能夠寬容汲黯的耿直,並且稱讚他為社稷之臣,可謂有知人之明。然而,汲黯在中央任職不久就被調任淮陽太守,不受重用,這又算什麽知人善用呢?《大學》說:“知道賢人而不能推薦,推薦了而不能重用,是輕慢啊。”這正是武帝所犯的錯啊。
【原文】 匈奴入上穀.,殺掠吏民。遣將軍衛青出上穀,公孫敖出代.,公孫賀出雲中,李廣出雁門.,各萬騎擊胡。衛青至龍城.,得胡首虜七百人;公孫賀無所得;公孫敖、李廣皆為胡所敗,唯青賜爵關內侯。青雖出於奴虜,然善騎射,材力絕人,遇士大夫以禮,與士卒有恩,眾樂為用,有將帥材,故每出輒有功。天下由此服上之知人。
張居正講評:武帝元光六年,匈奴進犯上穀郡,燒殺搶掠,百姓苦不堪言。武帝便派遣四個將軍各領兵一萬反擊匈奴:車騎將軍衛青領兵從上穀出擊,騎將軍公孫敖從代郡出擊,輕車將軍公孫賀從雲中出擊,驍騎將軍李廣從雁門出擊。其中,獨有衛青從上穀出擊,直搗龍城,斬首並俘虜匈奴七百餘人,得勝回來;公孫賀既沒有失敗,也沒有折損人馬,算是無功無過;公孫敖與李廣卻沒那樣幸運,他們遇上匈奴主力,大敗而歸,公孫敖折損了七千人,李廣全軍盡沒,自己還曾被匈奴人俘虜,最後依仗個人勇力才隻身逃回。因此,衛青被封為關內侯,以賞賜他的戰功。衛青本是平陽侯的仆人,出身微賤。然而他精通騎射,頗有才幹。飛黃騰達以後,待人也極其謙虛謹慎;並且體恤士卒,士兵們都樂意為他效力,因而每次出塞進攻匈奴都有所斬獲。當時,武帝於微賤之中,提拔重用他,不待別人的推薦,不拘一格,天下由此都知道武帝知人善用。人隻要有才能,就算微賤如奴隸,也不能拋棄不用,這可算是用人的方法了。然而,四位將軍出塞遠征匈奴,折損士卒兩萬,斬獲卻隻有七百,得不償失,可算是窮兵黷武了。
【原文】 元朔元年,冬,詔曰:“朕深詔執事,興廉舉孝,庶幾成風,紹休聖緒。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今或至闔郡而不薦一人,是化不下究,而積行之君子壅於上聞也。且進賢受上賞,蔽賢蒙顯戮,古之道也。其議二千石不舉者罪!”有司奏:“不舉孝,不奉詔,當以不敬論;不察廉,不勝任,當免。”奏可。
張居正講評:武帝元光元年,下詔天下郡、國分別舉薦孝、廉各一人。到元朔元年,詔書已發出六年,並不見有人才被舉薦到長安。這年冬月,武帝又下詔說道:“孝悌是一切行動的根源,廉恥是讀書人的美德。古代聖王每每留意於此,並以此教化天下。我以前曾詔告郡國守令等官,薦舉清廉的官吏、有孝行的賢人,以使天下風氣崇尚清廉、孝悌,百姓爭先向善。現在詔書下了已經六年了,卻一個都沒有舉薦上來。孔子說:‘隻有十戶人家的小村莊尚且有美好忠信的人。’天下如此之大,怎麽會沒有賢人舉薦呢?現在每郡必須推薦一人,如果沒有那隻能說明當地官員不能宣揚朝廷的教化,而使有德行的君子,壅蔽而不被朝廷知道。我聽說古代作為臣子的能推薦賢能的人,就該受到賞賜,如果堵塞薦舉的路子,不能舉薦賢人,就該受到處罰。古代都能這樣,現在怎麽能不這樣呢?你們商議一下,對於那些郡國守令,俸祿為二千石的官員不舉薦孝廉的應該處以什麽樣的懲罰!”於是大臣們商議後說:“以前曾下詔讓天下郡國舉薦孝廉,他們卻不執行,便是違犯詔書,當處以大不敬之罪。舉薦廉能,激濁揚清,是郡國守令的職責。現在不能舉薦孝廉,便是不稱職,應當罷官。”武帝批準了他們的建議,下詔施行。武帝的這一舉動,也算是個不錯方法。因為,天下賢才蟄伏於民間,朝廷怎麽可能一一知道呢?而郡國官吏,隻知道什麽文書之類的事,又怎麽會將舉薦賢才當做一回事呢?現在,既然要郡國舉薦賢才,而又懲罰不舉薦的,則人人畏懼,為了不受懲罰,自然加意搜求賢才舉薦!當然,對於舉薦的賢才,應當考核是真的有才能,還是為了免於懲罰而胡亂舉薦,對於應付了事的官員應當從重懲處,這也是應當注意的。
【原文】 五年,公孫弘為丞相,封平津.侯。丞相封侯自弘始。時上方興功業,弘於是開東閣以延賢人,與參謀議。
張居正講評:武帝元朔五年,擢升禦史大夫公孫弘為丞相。漢初丞相都在列侯裏選任,公孫弘儒臣出身,沒什麽戰功,自然也就沒有爵位,於是武帝便封他為平津侯。此後,凡被任命為丞相的,必然會被封為列侯成為慣例。當時,武帝打算製作禮樂,開拓疆土,建立功業。公孫弘自以為處於非常的時候,責任重大,擔心自己見識有限,不足以謀劃國事,便在丞相府東邊,建立客館,招攬天下賢人來為他出謀劃策。他的俸祿,大多數都用來供養這些賢人。天下之事紛繁複雜,一個人是無法全部都知道的,因而君主任命宰相輔佐自己,而宰相又招攬賢人來出謀劃策。這樣集思廣益才是大臣公忠體國之道。公孫弘開幕府招攬人才,是深得此道。但史書上記載,公孫弘氣量狹小,有隙必報,像貶謫董仲舒、汲黯。因而,他所招攬的賢才,未必就是賢才,他所謀劃的也未必就正確。後來的宰相,應當效法公孫弘的招攬天下賢才,而以他的妒忌為戒。
【原文】 天漢元年,遣中郎將蘇武與張勝、常惠使匈奴,單於使衛律召武,欲降之。律謂武曰:“律前負漢歸匈奴,幸蒙大恩賜號稱王,擁眾數萬,馬畜彌山,富貴如此!蘇君今日降,明日複然;空以身膏草野,誰複知之!”武不應。律曰:“不聽吾計,後雖欲複見我,尚可得乎!”武罵律曰:“汝為人臣子,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為降虜於蠻夷,何以汝為見!”律知武終不可脅,白單於。單於乃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飲食。天雨雪,武臥,齧雪與旃毛並咽之,數日不死。匈奴以為神,乃徙武北海上,使牧羝.,曰:“羝乳.乃得歸。”別其官屬常惠等,各置他所。
張居正講評:武帝天漢元年,因匈奴派遣使者前來通好,便派遣中郎將蘇武,與張勝、常惠等前往匈奴還禮答謝。當他們到了匈奴後,匈奴單於卻傲慢、驕橫起來,不以使者的禮節相待。又讓漢朝降將衛律勸降蘇武,並以兵威逼迫他,蘇武抵死不從。衛律見硬的不成,又來軟的,好言相勸哄他說:“我以前也是漢朝的使節,出使到匈奴,隻因懼怕回漢朝後會受到懲罰,因而才歸順了匈奴。幸蒙單於器重,封我為丁靈王,統領著數萬兵馬,擁有數不盡的牛羊馬匹。如果你今天歸順了匈奴,馬上你就可以像我一樣富有,那是何等快活。如果不歸順必定會被處死,如此的死掉又有誰知道呢?死後不能留名千古,死又有什麽好處?還不如歸順好。”衛律雖然用這些話去勸說蘇武,但蘇武一點也不為之所動。衛律又恐嚇他說:“如果你不聽從我的勸告,等你受苦受難時,再想見我,那就難了。”於是蘇武大罵衛律說道:“你本是漢朝的臣子,卻忘恩失義,叛主求榮,投降蠻夷,以苟全性命,偷取富貴,乃不忠、不孝、不義之人。這等的人,我怎麽能與你為伍!”衛律見蘇武誌氣堅定,知道他不可能歸順,便將蘇武的回答報告了單於。單於大怒,便將蘇武囚禁在一個大的地窖裏,不給他吃喝,打算餓死他。蘇武手中隻有那象征使節身份的節杖,遇到下雪,就取雪和節上的旃毛吞下去,以充饑,能延續數日的性命。匈奴見餓不死他,都很詫異,以為有神靈庇佑,不敢加害他。便將他放逐到了今天貝加爾湖附近,把一群公羊交給他看管。對他說:“當這些公羊產下羔羊時,就放你回國。”公羊怎麽能產羔羊呢?匈奴人這樣說,是根本沒有打算放他回去。又將他同去的屬官分別安置到各地,使他們不得相見。蘇武就這樣在匈奴待了十九年,而不肯屈服。在生死的麵前,他毫不動心;而長久的艱苦,也不能使他變節。古人所謂“不負君上的命令,堅持節操而不動搖”,說的也就是蘇武了。
【原文】 征和二年初,上年二十九,乃生戾太子,甚愛之。及長,性仁恕溫謹,上嫌其才能少,不類己,皇後、太子寵浸衰,常有不自安之意。上覺之,謂大將軍青曰:“漢家庶事草創,加四夷侵淩中國,朕不變更製度,後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若後世又如朕所為,是襲亡秦之跡也。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賢於太子者乎!聞皇後與太子有不安之意,可以意曉之。”大將軍頓首謝。太子每諫征伐四夷,上笑曰:“吾當其勞,以逸遺汝,不亦可乎!”
張居正講評:征和二年,是武帝在位的第五十年。武帝早年無子,到二十九歲時,皇後衛子夫才為他生下了第一個兒子劉據,七歲時被立為太子。劉據初生時,武帝因為得子較遲,所以特別寵愛他。當太子成年後,生性仁恕溫謹,武帝卻嫌他才能平庸,不像自己那樣雄才大略。從此皇後衛子夫與太子的恩寵漸漸衰減。他母子心下疑慮,擔心遭到廢黜。武帝知道了他們的想法,一天便對皇後的弟弟大將軍衛青說:“我漢朝自高祖以來,各項製度都隻是草草創立,未能盡善盡美。再加上周邊四夷時常侵擾中原,禍害邊疆,如果我因循守舊,不變更製度,興起禮樂,則後世子孫怎麽辦?因此,我內修明德,安內攘外,天下多事,不得不勞動百姓。如果後世子孫又像我這樣,天下必然紛擾不已,這與秦朝的情況沒什麽兩樣。秦朝就是因為戰亂不休,百姓得不到修養,才滅亡的。我身後子孫如果還這樣,那就是蹈秦朝滅亡的覆轍。現在,太子敦厚穩重,生性安靜,必能保守天下。天下多事之後,就需要一個謹守成法的君主,太子不正是最合適的人選嗎?聽說他們母子心中不安,你可以將我的這些話轉告給他們,讓他們安心,不要疑慮。”大將軍叩頭拜謝。太子平日見武帝南征北戰,驅除四夷,天下紛擾,往往會進諫勸說武帝。武帝一般都笑著回答說:“現在,周邊蠻夷侵淩中原,必須征伐,如此才能百年無事。我這輩子將這些苦事都處理好了,將來你就可以做個太平君主,這有什麽不好嗎?”武帝此言,與告訴衛青的話意思差不多。他認為自己將這些苦差事做好了,將太平天下傳給太子,也是他的本意。但君主的父子之間,不可輕易露出愛憎的端倪,一旦露出,就容易為奸人利用。武帝隻因為嫌太子才能平庸,不像自己。這個想法一生,後來為奸人江充利用,進獻讒言,“巫蠱之禍”發生,太子、皇後相繼自殺。
【原文】 吏民以巫蠱.相告言者,案驗多不實。上頗知太子惶恐無他意,會高寢郎田千秋上急變,訟太子冤曰:“子弄父兵,罪當笞。天子之子過誤殺人,當何罪哉!”上乃大感寤,召見千秋,謂曰:“父子之間,人所難言也,公獨明其不然。此高廟神靈使公教我,公當遂為吾輔佐。”立拜千秋為大鴻臚,而族滅江充家。上憐太子無辜,乃作思子宮,為歸來望思之台於湖.,天下聞而悲之。
【原文】 四年,上乃言曰:“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今事有傷害百姓,糜費天下者,悉罷之!”田千秋曰:“方士言神仙者甚眾,而無顯功,臣請皆罷斥遣之!”上曰:“鴻臚言是也。”於是悉罷方士候神人者。是後上每對群臣,自歎:“向時愚惑,為方士所欺。天下豈有仙人,盡妖妄耳!節食服藥,差可少病而已。”
【原文】 上乃下詔,深陳既往之悔曰:“有司奏請遠田輪台.,欲起亭.隧,是擾勞天下,非所以安民也,朕不忍聞!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修馬複令.以補缺,毋乏武備而已。”由是不複出軍,而封田千秋為富民侯,以明休息富養民也。又以趙過為搜粟都尉。過能為代田,其耕耘田器,皆有便巧以教民,用力少而得穀多,民皆便之。
張居正講評:以前,武帝好大喜功,力圖有所作為。內則寵信方士訪求神仙,修建宮殿;外則征討邊疆少數民族,招攬西域諸國,把國家的錢糧都消耗了,百姓生活困苦。到了晚年,才深深追悔自己以前所作所為的不是,下詔書說道:“我以前為了有所作為,弄得天下紛擾,百姓得不到休養生息,現在真是追悔莫及啊。現在,負責財政稅收的桑弘羊等,又上奏要求我下詔,派遣軍隊、征召百姓去千裏之外的西域地區的輪台屯田、修築堡壘、開辟道路。如果我恩準了他的計劃,未免又要擾動百姓,使他們得不到修養生息,這並不是使天下百姓安居樂業的計策。人人都有惻隱之心,我又怎麽忍心這樣呢?為今之計,天下財力既然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首先要禁止官員虐待百姓,停止一切額外的攤派,使百姓們能夠專心務農。如果官家一時缺少作戰的馬匹,可以按照以前的慣例,讓百姓們領養,並免除領養者的其他差役,分派領養的馬匹,隻以補足以前的數額為限,不致於武備缺乏,不必又別生事端,勞師動眾。”這是武帝悔過的話。自此之後,不再出兵征討周邊的少數民族,又封丞相田千秋為富民侯,以表明任命他為丞相的本意在於,使百姓修養生息,逐漸富裕起來。又任命趙過為搜粟都尉,負責軍隊糧食的籌集。於是,趙過推行古代的耕作方法“代田法”。在一畝地中,挖出三條溝,將田平均分為三份,這溝寬、深各一尺,在古代這溝被稱為“圳”。溝挖好後,就在溝裏種植穀物,當禾苗長大後,用土將溝填平,以掩住禾苗的根部。使用這樣的方法後,每年收獲比以前多得多。又擔心土地貧瘠,不能年年豐收,這溝的位置每年必須換一次,這也就是“代田法”這名字的由來。他還發明了一些農具,並教給百姓,大大節約了農時。耗費的時間雖少,但收獲的穀物卻很多。武帝能重用趙過,是因為他真心實意地想使百姓富裕起來。由此可見,武帝一旦知道悔改,而能馬上施行善政,雖然已經有些晚了,但仍然對於填補空虛的國庫,收納天下民心,使漢朝不步秦朝的後塵,延續了四百年的基業,不無裨益啊。人很難沒有過錯,知錯能改才是最珍貴的品質。
張居正講評:武帝有個寵幸的妃子名叫趙婕妤,住在鉤弋宮,號為鉤弋夫人。她生有一子,名叫劉弗陵,懷孕十四個月才生下來。到武帝後元元年時,他已經七歲了,身體強壯,異於常人。又天資聰明,很有智慧。武帝認為他很像自己,非常寵愛。當時,戾太子已經死了很久了,武帝也已經老了,心裏便打算立他為太子。但武帝又擔心,他年紀幼小,他的母親鉤弋夫人又很年輕,擔心將來太後幹政,發生呂氏之禍,因此心中猶豫不決,想著要選擇幾個有才幹的大臣將來輔佐他,以托付後事。思來想去,群臣中唯有奉車都尉霍光,在身邊侍奉時,辦事小心謹慎,秉性忠誠篤厚,可以托付。便讓宮廷畫師畫了一幅周公背負著成王朝見諸侯的圖,賜給霍光,以暗示將天下托付給他的意思,要他將來像周公輔佐成王一樣輔佐少主。後來,霍光果然盡心竭力地輔佐昭帝,戳破燕王謀反的陰謀,使漢朝江山穩固,武帝的托孤也算所托得人了。
注釋:
① 廣川,是漢朝的一個縣,在今河北衡水景縣廣川鎮。
. 囹圄,是監獄。
③ 六藝,即《易》《書》《詩》《春秋》《禮》《樂》六經。
④ 勾踐,是越王的名字。
⑤ 泄庸、種、蠡,都是越王的大臣。
⑥ 五伯,春秋時期的五個霸主,分別是齊桓公、晉文公、宋襄公、楚莊王、秦穆公。
⑦ 數,是責備的意思。
⑧ 請告,是請假的意思。
⑨ 守城深堅,是說人守節當如堅固的城池一般,不可攻奪的意思。
. 賁、育,是孟賁、夏育,兩人都是古代的勇士。
. 上穀,在今河北懷來縣境內。
. 代,今山西代縣。
. 雁門,在今山西右玉縣境內。
. 龍城,是匈奴祭天和大會諸部落的地方。
. 平津,是漢代高成縣的一個鄉,在今河北鹽山縣南。
. 窖,是地窖。
. 羝,是公羊。
. 乳,是生育。
. 巫蠱,古代稱巫師使用邪術加害於人。
. 湖,是漢代的一個縣,在今河南靈寶縣境內。
. 輪台,是西域的地名,即今新疆巴音郭楞蒙古族自治州輪台縣。
. 亭,是堡壘。隧,是開通的道路。
. 擅賦,是額外加派的錢糧、差役。
. 馬複令,是百姓領養官馬,應該免除徭役的事例。
. 奉車都尉,是官名,掌管皇帝的車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