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七

漢 紀

※.文 帝

名恒,高祖第四子。初封為代王。大臣既誅諸呂,迎而立之。在位二十三年,謐號孝文,廟號太宗。

【原文】 元年,有司請早建太子,曰:“豫建太子,所以重宗廟社稷,不忘天下也。古者殷、周有國,治安皆千餘歲,用此道也。今子啟最長,純厚慈仁,請建以為太子。”乃許之。

張居正講評:文帝元年,大臣們認為呂氏剛剛誅滅不久,人心未定,亟須冊立太子,以安人心,便勸文帝說道:“太子是天下之本、宗廟社稷所係,因而亟須冊立,以正號令,這不是個人的私事,而是關係宗廟社稷、天下蒼生的大事,冊立太子將使祖宗的祭祀得以傳承,天下蒼生有所依靠。古時候,殷商自契、相土,到湯統一天下;周自後稷、公劉,到文王、武王統一天下。世代相傳,享國數百年,這都是因為早早冊立太子,而使國家根本穩固的原因。現在,皇長子劉啟,德性純厚、慈仁,又最賢能。無論是立嫡子、立長子還是立賢能的兒子,他都是最佳的候選人,請立他為太子。這樣既可以上使宗廟得以傳承,下滿足天下蒼生的期望。”一開始,文帝並不在意他們的建議,後來便同意了。根據《史記》記載,當群臣請文帝立太子時,他堅決不肯,說:“我不打算因為偏愛自己的兒子而將天下傳給他們。”後來,群臣一而再再而三地請求,最後終於同意了。這是因為文帝有謙讓的德行。當時呂氏之亂剛剛平定,人心未定,如果不立太子以正國本,則難以收服天下人心,鞏固國家根基。況且,自古以來不確定後繼的人選,而導致國政混亂的事例很多很多。比方說秦始皇帝不早立扶蘇,最後胡亥即位,天下離亂,國家滅亡。這是離當時並不遙遠的例子,因而諸臣才力諫文帝早立太子,是真心為國家考慮啊。

【原文】 帝益明習國家事,朝而問右丞相勃曰:“天下一歲決獄幾何?”勃謝不知;又問:“一歲錢穀出入幾何?”勃又謝不知,汗出沾背。上問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陛下即問決獄,責廷尉;問錢穀,責治粟內史①。”上曰:“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謝曰:“宰相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帝稱善。於是絳侯自知其能不如平。乃謝病,請歸相印,上許之。平專為丞相。

張居正講評:文帝即位之後,一心一意要把國家治理好,把國家的政事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天上朝時,他突然問右丞相周勃說:“現在一年天下有多少被判刑的囚犯?”周勃回答說:“不知道。”他又問:“一年之間,國家支出的錢糧有多少?”周勃還是回答不知道。周勃見文帝連問自己兩件事,都答不上來,心上惶恐不安,不覺汗流浹背。文帝又問左丞相陳平,陳平回答說:“這兩件事專門有部門負責,陛下要問囚犯多少,這個問題該由廷尉來回答;要問錢糧支出的數目,便該由治粟內史來回答。這兩件事都不在我的職掌範圍內。”於是,文帝便說:“那麽愛卿你的職責是什麽呢?”陳平回答說:“陛下不以我才能低下,而任命為宰相。宰相的職責,上則輔佐天子,使君主成為賢明的君主;調和陰陽,使四季按規律變化;理順四季的順序,使氣候變化和緩;下使萬物各得其宜;外則鎮撫四夷諸侯,使諸侯、四夷都來朝貢,無不服從中央號令;內則愛護百姓,使他們安居樂業,親附君王,為百官表率,使各級官吏各盡其職,朝政井井有條。這都是我所知道的宰相的職責。錢糧、刑獄都專門有人負責,我不知道很正常。”文帝聽完後,認為陳平所說的很有道理。於是,絳侯周勃明白自己的才能不如陳平,便稱病不出,請求辭去宰相之職,回家養老。文帝接受了他的辭職,以陳平為朝廷唯一的宰相。宰相的職責,陳平雖然未必講得很周全,但他對宰相一職的理解可謂到位了。如果有才德的人擔任宰相,則朝廷群賢畢集,百姓生活富足,社會安全。君主垂拱無為,天下自然大治,所以古語說:“相道得而萬國理。”這就是英明的君主慎重地選擇宰相的原因。

【原文】 賈誼說上曰:“ 《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嚐聞。漢之為漢,幾四十年,公私之積,猶可哀痛。世之有饑穰,天之行也,禹、湯被之矣。即不幸有方二三千裏之旱,國胡以相恤?卒然邊境有急,數十百萬之眾,國胡以饋之?夫積貯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財有餘,何為而不成!以攻則取,以守則固,以戰則勝,懷敵附遠,何招而不至!今驅民而歸之農,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遊食之民轉而緣南畝,則畜積足而人樂其所矣。”上感誼言。春正月丁亥,詔開籍田,上親耕以率天下之民。

張居正講評:文帝即位以來,厲行節儉,使百姓修養生息。當時,戰亂結束不久,很多百姓都靠四處經商生活,農業凋敝。賈誼上疏勸文帝說道:“管仲曾說:‘公私倉庫都裝滿了錢糧,百姓自然會去學禮節,按禮節行事;百姓衣食無憂了,自然會知道榮辱羞恥。’這是因為百姓隻有生活富足了,才會去追求精神層麵的禮儀,百姓生活困苦而能使天下大治的事,自古以來還沒聽說過。漢朝建立已經將近四十年了,然而現在公私倉庫仍然空虛,真是讓人痛心啊。幸好近幾年連年豐收,天下無事,沒有饑荒發生。但是,世上的饑荒、豐穰是由老天爺決定的,變化無常。就是夏禹、商湯這些聖王統治的時候,水旱災害也時有發生。現在想年年豐收,很難天遂人願。一旦有二三千裏地方發生水旱災害,顆粒無收,那時拿什麽去賑濟這些受災的百姓呢?或者邊塞出現戰事,需要調動數十萬兵馬前去征戰,又哪兒來的如此多的錢糧供給他們呢?存儲錢糧是為了防備災害及突然的變故,這是天下穩定的大命脈,尤其要注意。如果糧食儲藏了很多,錢財每年也有結餘,天下又有什麽事不能做呢?攻必克,守必固,戰必勝。安撫敵人,降服四方蠻夷,又有什麽辦不到的呢?由此可見治國之道,首先要使百姓衣食充足。隻要錢糧充足,則沒有什麽辦不到的。要使百姓衣食充足,首先要重視農業。現在,儲藏之所以不充足,是因為很多百姓不從事農業。必須設法讓他們從事耕作,不再去經商或者做工匠,依靠手藝四處討生活。那麽這些四方經商、做工的人都複歸農業,各守本分,則倉庫自然充足,而百姓自然安居樂業,不輕易離開家鄉。這是當前最緊要的事。”於是文帝所有感悟,便在這年正月丁亥日,下詔舉行祭祀農神的儀式,文帝親自到籍田中,扶著耕犁耕田,以倡導天下百姓耕作。百姓都說:“天子是天下最尊貴的人,尚且親自耕作,何況我們這些小老百姓,更該努力耕作了。”這樣百姓爭相從事農業,這都是文帝親自倡導的結果。天下由疲敝一變而為富庶,到文帝末年,國庫中的糧食,一年一年的累積,都溢出倉外了。賈誼的話,真是良言啊。

【原文】 釋之為廷尉。上行出中渭橋,有一人從橋下走,乘輿馬驚;於是使騎捕之,屬廷尉。釋之奏當②:“此人犯蹕③,當罰金。”上怒曰:“此人親驚吾馬;馬賴和柔,令它馬,固不敗傷我乎!而廷尉乃當之罰金!”釋之曰:“法者,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是;更重之,是法不信於民也。且方其時,上使使誅之則已。今已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傾,天下用法皆為之輕重,民安所措其手足!”上曰:“廷尉當是也。”其後人有盜高廟坐前玉環,得;下廷尉治。釋之奏當棄市。上大怒曰:“人無道,盜先帝器!吾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廟意也。”釋之免冠頓首謝曰:“法如是,足也。今盜宗廟器而族之,假令愚民取長陵④一抔⑤土,陛下且何以加其法乎?”帝乃白太後,許之。

張居正講評:文帝時,張釋之為廷尉。一天文帝出行,經過渭橋時,有一個人正巧從橋下經過,驚嚇了駕皇輦的馬,文帝派衛士將他抓獲送到廷尉衙門,讓張釋之處理。張釋之經過審問,認為那人犯了衝撞儀仗的罪名,按照律法應該處以交納罰金的處罰。張釋之便把處理結果上報給了文帝,文帝聽完大怒,說:“這個人驚擾我的座駕!這是拉車的馬一向**得好,沒有什麽損失。如果馬**得不好,一驚嚇就狂奔起來,我不就落得個車損人傷?情節如此嚴重,你居然隻罰他幾個錢了事,太輕了吧!”張釋之回答說:“法律是高帝製定,頒布天下的,天下人都應該遵守。天子不應因自己的喜怒而隨意地加重或減輕,作為臣子的也不應因為君主的意思而歪曲律法。現在他犯了衝撞皇輦的罪行,按律法應當處以罰金,如果打算嚴懲他的話,是法律可以因人而有所增減,百姓就不再相信法律了。如果陛下在捉住他時,就處死他,這雖然不符合法律,但與我沒什麽關係。既然現在已經交由廷尉審理,我作為掌管刑罰的官員,隻能按照法律處理,怎麽能根據你的意思而隨意加重刑罰呢?朝廷設立廷尉的初衷正是要慎重地審理案件,使人情、律法得到調和,判刑輕重適宜。如果廷尉執法有所偏差,則天下都會效仿,必將任情枉法,輕重失調,蒙受冤屈的恐怕就不止這個衝撞陛下車駕的人了,人們也會無所適從。”文帝聞言恍然大悟,說:“你處理得很好。”遂同意了他的處理意見。後來,又有人偷盜高帝廟中神座前供奉的玉環,被守陵的士兵抓住了,送到了廷尉衙門治罪。張釋之審理後上奏說:“此人偷盜宗廟供奉的禮器,按照律法應該斬首。”文帝大怒說:“這人大逆不道,竟然敢去偷高帝廟中供奉的禮器,我打算處死他的全家,並株連九族。你卻隻按照律法處死他一人,這怎麽能告慰高帝在天之靈!”張釋之摘掉帽子以頭觸地說:“按照律法盜竊並不至於處死,現在以盜竊宗廟禮器的罪將他處死,已經是有違法律了,怎麽能再去加重呢。現在偷盜宗廟中的禮器就要株連九族,如果有無知愚民,盜取了高帝陵墓上一抔土,此時陛下惱怒他破壞陵園,一定會以萬倍於盜竊宗廟禮器的刑罰處罰他,不知那時候還有什麽刑罰能比株連九族還重呢?”於是文帝感悟,便將處理結果稟報了母親薄太後,按照張釋之的處理意見處理了那個衝撞車駕的人。張釋之作為朝廷的最高執法官,為朝廷謹守法度,不因君王的喜怒而有所該變;文帝能容忍張釋之為國守法,而不放縱自己的喜怒而破壞律法,這都是千古美事,值得後世學習,因而史臣記述下來。

【原文】 齊太倉令淳於意,有罪當刑,詔獄⑥逮⑦係長安。其少女緹縈上書曰:“妾父為吏,齊中皆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傷夫死者不可複生,刑者不可複屬,雖後欲改過自新,其道無由也。妾願沒入為官婢,以贖父刑罪,使得自新。”天子憐悲其意,詔除肉刑⑧。

張居正講評:齊國太倉令淳於意犯了罪,按律應當處以肉刑,便被文帝下詔押送到了長安,關在詔獄中。淳於意膝下無子,隻有五個女兒。其中小女兒緹縈,傷心父親被判處肉刑,而沒有辯駁的機會,便隨父親一起到了長安。她上書文帝說:“我的父親在齊國做官,齊國人都稱讚他為官清廉、處事公正。現在不小心觸犯了法律,應當被處以肉刑。在我看來,人死不能複生,身體受刑毀損了不能再長起來,就算受刑的人痛改前非、改過自新,然而身體毀損,改過無路了,這不是很可惜嗎?律法中有繳納金錢贖罪的規定,但父親為官清廉,沒有辦法籌措足夠的金錢贖罪,我願意賣身為官奴,以贖父親的刑罰,使他能夠改過自新。”文帝看完緹縈的奏章,被她的骨肉親情打動,知道肉刑是如此的殘酷,便下詔廢除肉刑,以鞭笞代替。文帝廢除肉刑,可謂仁義了,但看他執法,就算是親近的人也不徇私,看起來又不怎麽仁義。這是為什麽呢?這是因為立法應當力求寬鬆,使天下人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而執行律法則要求果斷,不可有姑息之心。仁義並行,寬嚴相濟,這就是治理天下的律法應該遵循的原則。

【原文】 上既躬修玄⑨默⑩,而將相皆舊功臣,少文多質。懲惡亡秦之政,論議務在寬厚,恥言人之過失;化行天下,告訐之俗易。吏安其官,民樂其業,畜積歲增,戶口寖息。風流篤厚,禁罔.疏闊,罪疑者予民,是以刑法大省,至於斷獄四百,有刑錯.之風焉。

張居正講評:文帝繼高祖、惠帝、呂後之後繼承帝位,知道百姓剛剛才擺脫了戰亂之苦,需要休養生息,不可以多事擾民,因而無為而治,以自己的行動身體力行地教化百姓。當時擔任將相的,像周勃、灌嬰、張蒼等人都是高帝時開國的功臣,都是質樸的人,不尚虛文,又親身經曆了秦朝因暴政而滅亡的事,心裏厭惡秦朝的暴政,時常以秦朝為鑒。因而百官議政時,對他們的言論都很寬大仁厚。人有過失,也盡量包容不肯說出來,擔心羞辱了他。他們是如此的寬厚,因而上行下效,百姓們也都變得忠厚、禮讓。以前上奏告發別人,揭發別人隱私的刻薄的風俗全部改變了。因而,當時官吏各安其職,百姓安居樂業;錢糧儲備,年年增加;人口日益增多。民間的風俗日益淳厚,刻薄的風習消失了;朝廷的律法日益寬鬆,煩瑣、苛責消失了。凡是犯罪的人,如果他的罪可大可小,一時難以決斷的,便都饒恕了他,不必一一深究,嚴格按照法律。因而刑罰寬鬆,一年之間被判刑的罪犯不到四百人。百姓不犯法,刑罰雖有而不用。以前也就是周成王、康王時達到過這種狀態,現在文帝治下的國家足以跟成、康時期比肩,這都是因為他無為而治,待民寬厚造成的。這為漢朝四百年的基業,固了本培了元。

【原文】 上輦過郎署.,問馮唐曰:“父家安在?”對曰:“臣大父趙人。”上曰:“昔有為我言趙將李齊之賢,戰於巨鹿.下。今吾每飯意未嚐不在巨鹿也。”唐對曰:“尚不如廉頗、李牧之為將也。”上拊髀.曰:“嗟乎,吾獨不得廉頗、李牧為將!吾豈憂匈奴哉?”唐曰:“陛下雖得廉頗、李牧,弗能用也。”上怒讓唐。唐曰:“上古王者之遣將也,跪而推轂,曰:‘閫.以內,寡人製之;閫以外,將軍製之。軍功爵賞皆決於外。’李牧是以北逐單於,破東胡,滅澹林,西抑強秦,南支韓、魏。今魏尚為雲中.守,其軍市租盡以饗士卒,匈奴遠避,不敢近塞。虜曾一入,尚率車騎擊之,所殺甚眾;上功幕府.,一言不相應,文吏以法繩之,其賞不行。陛下賞太輕,罰太重。魏尚坐上功首虜差六級,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罰及之。由此言之,陛下雖得廉頗、李牧,弗能用也!”上說。是日,令唐持節赦魏尚,複以為雲中守,而拜唐為車騎都尉。

張居正講評:一天,文帝乘輦從郎官們居住的郎署經過,當時馮唐為郎署的長官,文帝見他年老,便以父老稱呼他。問他:“父老,你家在哪兒啊?”馮唐回答說:“我的祖先是趙國人。”文帝說:“在我還在代地為代王時,一天正在吃飯,管理我的飲食的太監首領高祛向我說:‘趙國的大將李齊非常賢能,曾與秦兵在巨鹿城邊交戰。看他用兵取勝的謀略,真不愧是個名將。’從那以後,我就非常仰慕名將,希望能得到那樣的名將的輔佐,每次吃飯時都會想起李齊的事來。”馮唐回答說:“李齊雖然是名將,但趙國的名將中還有廉頗,曾在邯鄲抵禦秦兵;還有李牧,曾在代州雁門關抗擊匈奴。這兩人的韜略更在李齊之上。”當時,匈奴屢次騷擾邊境,殺死了北地都尉,邊關告急文書不斷,文帝正打算尋求良將重用,聽完馮唐的話,便手拍大腿歎息說:“我現在哪兒找得到廉頗、李牧這樣的良將啊?如果任命這樣的良將到北部邊疆地區統兵防禦匈奴,匈奴就不足為懼了。”馮唐見文帝打算重用有才能的將領,當時正好有個雲中太守魏尚頗有才能,因為犯了一個小錯而被罷黜,於是便打算用言語激一激文帝,以讓文帝重新起用他。於是,馮唐故意說道:“別說現在沒有廉頗、李牧這樣的良將,就是有廉頗、李牧這樣的人,隻怕陛下也不能重用他們吧。”文帝因馮唐當麵羞辱他,大怒,責怪馮唐無禮。馮唐回答說:“我之所以說陛下不能重用良將,並非妄言,而是有所根據的。我聽說上古時代君王派遣將軍出征時,必定親自推著將軍的兵車命令他說:‘都城以內的事,寡人處理;作戰的事,將軍全權負責。一切論功行賞的事,都由將軍自己拿主意,寡人絕不幹預。’這是因為將軍的權力不大,則號令不行,一舉一動都會受到掣肘,那樣容易貽誤戰機。因而上古時期的帝王在任用將領時會這樣做,李牧之所以能成就大功勳,其重要原因在於趙國君王對他的絕對信任,授予處理邊疆事物的全權。得到全權的李牧,凡事都可自己拿主意,一舉一動都不會受到製肘,因而能向北驅逐單於,攻破東胡,覆滅澹林;向西屢次挫敗強大的秦國;向南抵擋住韓魏兩國的挑釁;趙國成為東方第一強國。現在陛下任用將領,對將領的放權能做到這樣嗎?就像以前的雲中太守魏尚,他在市場中收取租稅,卻一毫不取,全部用來稿賞士兵,因而士兵作戰勇猛,匈奴每次騷擾邊疆地區,都繞開雲中。曾經有一次匈奴進攻雲中,也被魏尚統領人馬殺得大敗。魏尚有如此的功勳,我以為應該厚加賞賜,隻因上報的斬首數有些出入,文官們便說他謊報軍功,便要依照法律治他的罪,並撤銷了賞賜。我以為陛下賞賜的時候賞得太輕,而處罰時又處罰得太重。魏尚當時並沒有犯什麽大罪,隻是因為報功時多報了六顆首級,這件事情有可原,功勞也不能磨滅。陛下不但不賞賜他,還將他下獄問罪,要削去官職爵位,這與上古時代君王任命將領的方式可是完全不一樣啊!又怎麽能鼓勵將領們努力立功呢?由此可見,陛下就算得到廉頗、李牧這樣的良將,恐怕也不能重用。”文帝聽完馮唐這些話,有所感悟,心中喜悅。當天就下詔命馮唐持節赦免了魏尚,讓他繼續擔任雲中太守,並升馮唐為車騎都尉,以表彰他的直言敢諫。後來,文帝親自到細柳軍犒勞士兵,委任周亞夫,可謂懂得了用將之道了!

【原文】 班固讚曰:文帝即位二十三年,宮室、苑囿、車騎、服禦,無所增益;有不便,輒弛以利民。嚐欲作露台,召匠計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人十家之產也。吾奉先帝宮室,常恐羞之,何以台為?”身衣弋綈,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帳無文繡,以示敦樸為天下先。治霸陵皆瓦器,不以金、銀、銅、錫為飾。因其山,不起墳。南越尉佗自立為帝,召尉佗兄弟以德懷之,佗遂稱臣。與匈奴結和親,後而背約入盜,令邊備守,不發兵深入,恐煩百姓。吳王不朝,賜以幾杖。群臣袁盎等諫說雖切,常假借納用焉。張武受賂金錢覺,更加賞賜以愧其心。專務以德化民,是以海內富庶,興於禮義。斷獄數百,幾致刑措,嗚呼仁哉!

張居正講評:班固,是東漢明帝時的史臣,曾作《漢書》,在《文帝本紀》的末尾,讚美了文帝的許多功績。他說:“文帝在位二十三年,所居住的宮殿、遊玩的苑囿、乘坐的車馬、使用的衣服器皿,都是前代留下來的,沒有增加什麽。如果這些以前就有的苑囿、土地,給百姓帶來不便,便都消減了。文帝寧可使百姓得些便益,也不願因為自己的欲望而妨害百姓。一次,文帝打算在驪山上造一露頂高台,便將工匠召來計算所需的費用,工匠們說需要花費一百金,一百金就是一千六百兩。文帝說:‘一百金在民間相當於十家中等人家的財產。現在,我繼承了先帝的宮殿,時常還擔心享受太過,而玷汙了這些地方,修建那樣的高台又有什麽用呢?怎麽能為了興建這樣的無用的建築而花費民間十戶中等人家的財產呢?’因此便打消了修建高台的想法,文帝對財貨的愛惜到了如此地步。文帝所穿的衣服,隻用黑色的粗厚的紡織品,因為這樣的紡織品耐用,不喜歡華麗的紡織品。當時有個慎夫人,是文帝寵愛的妃子。她穿的也是樸素的衣服,長不拖地;用的帷幕帳幔也都不用刺繡華麗的絲織品。文帝自己崇尚樸素,以為天下百姓的表率,天下風俗自然崇尚儉樸。文帝生前就開始在霸上營造陵寢,叫作霸陵。這霸陵裏麵擺設的,都是瓦器,不用金、銀、銅、錫等物裝飾。整個陵寢依著山勢而建,不用耗費民力壘土為陵。南越王趙佗自恃強大,自稱南越武帝,占據今天兩廣地區,抗拒漢朝。文帝不征討他、誅滅他的親屬,而是將趙佗在漢朝境內的宗族兄弟召來,給予他們官職、賞賜,以恩德收服他們。後來,趙佗為文帝的行動所感動,就去了帝號,向漢朝稱臣,終身不敢背叛漢朝。以前,漢朝曾經與匈奴單於和親,雙方約定以長城為界,互不侵犯,後來匈奴背約,時常進入漢朝境內劫掠百姓。文帝也不與他們計較,隻命令邊境駐軍小心防備,將他們驅逐出境而已,不曾發兵深入匈奴境內剿滅他,擔心因此損傷了百姓生命,耗費了兵馬錢糧。吳王劉濞稱病不來長安朝見,有謀叛之心,文帝為他開脫說,劉濞年紀老邁因而才不來朝見的,還賞賜他手杖,並特別允許他不用來朝見,並不曾發覺他的奸詐。大臣袁盎、晁錯、賈誼等時常犯顏直諫,雖經常觸犯文帝的忌諱,文帝也都寬容他們,並不曾責怪他們。將軍張武曾經受賄,事發後,文帝隻說他家貧,並且賞賜他財物,並不懲罰他,不宣揚他的過失,這使張武心裏慚愧,從此悔改。那時施行的政治,說出來的議論,都以讓老百姓休養生息為目的,力求以德化民,不用刑罰。因而,數年之後四海之內財力豐足、戶口繁盛,人人懂得禮義,樂於為善而恥於犯法,民風淳樸,刑罰減省。一年之中天下判刑的罪犯也就幾百人而已,大有先代聖王時期‘刑罰雖置而不用’的風範,真可謂是仁德的君王啊!”以上就是班固論述的文帝的仁德。文帝作為君主,對事物明察秋毫,執行律法極其果斷,而班固隻以“仁”一個字稱讚他,是因為他雖明察秋毫而不苛刻,果斷而不刻薄,其中都貫穿著他的仁愛之心,所以能固結人心,培養國脈。漢家四百年的天下,根基在這裏就已經深深地打下了。

注釋:

① 治粟內史,漢代中央政府九卿之一,掌管錢糧。

. 奏當,是案件審理完畢後向皇帝匯報處理意見的意思。

③ 蹕,是帝王出行時清道,禁止人往來的意思。

④ 長陵,是高祖的陵園。

⑤ 抔,是兩手捧起東西。這裏不敢直說發掘陵墓,所以隻說取長陵一抔土。

⑥ 詔獄,指中央九卿、地方郡守一級二千石官員犯罪,隻有由皇帝下詔才能審理的案件,也就是皇帝直接掌管的監獄。

⑦ 逮,是押送罪人。

⑧ 肉刑,是損害身體的刑罰,廣義的肉刑包括五種:黥(刺麵並著墨)、劓(割鼻)、刖(斬足)、宮(將人閹割)、大辟(即死刑)。

⑨ 玄,是清淨。

. 默,是簡重。

. 禁罔,是指法律禁令像羅網一般。

. 錯,是置而不用。

. 署,是官舍。郎署,是郎官居住的地方。

. 巨鹿,是秦漢時期的一個郡,在河北邢台巨鹿縣。

. 拊髀,人的大腿叫作髀,拊髀就是以手拍大腿。

. 閫,是城門的意思。

. 雲中,是郡名,治所在今內蒙古托克托縣境內。

. 幕府,大將居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