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九

漢 紀

※.昭 帝

名弗陵,是武帝之少子,在位十三年。

【原文】 初,蘇武既徙北海上,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及壺衍鞮單於立,國內乖離,於是衛律謀與漢和親。漢使至,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常惠私教使者謂單於,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係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如惠語以讓①單於。單於驚謝,乃歸武。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盡白。

張居正講評:蘇武被匈奴流放到貝加爾湖邊放羊以後,他時刻都持著漢武帝賜給他的象征使節身份的節杖,心中隻有漢朝,就算是再困苦也不肯改變。後來,時間久了節杖上的瓔珞、旄毛都脫落了,他還是不肯拋棄,以表示他堅持守節,別無二心。當匈奴壺衍鞮單於即位後,年紀幼小,國內骨肉相爭,國外又有漢朝虎視眈眈,為了解除外患,衛律代替單於向漢請求通好、和親,並保證不再騷擾漢朝邊境。漢朝答應與匈奴通好、和親,並派遣使者到匈奴商議具體細節,並向他們討要蘇武等一班使臣。匈奴不肯放他們回漢朝,便撒謊說他們已經死了。於是蘇武的副使常惠,便乘夜私下拜見使臣,設了一個計謀,教使臣對單於說:“前不久,我朝天子在上林苑中打獵,射下了一隻大雁,在大雁的腳上係著一卷帛書,書上明明寫著蘇武等人現在在某地某地,你怎麽能說他們死了呢?”使臣就按照常惠教給的言語責問單於,單於不知有詐,忽然聽到大雁傳書這等奇異的事,非常驚異,隻得邊謝罪,邊對使者說:“蘇武他們確實在某地某地。”並答應放蘇武他們回歸漢朝。蘇武在匈奴被扣押了十九年,當初出使時的青年人,回來時已經須發盡白了,其忠義氣節,始終不變。回國後,漢朝拜他為典屬國,賞賜錢二百萬,田二頃,又將他列為麒麟閣十一功臣之一,以表彰他的忠義,而勸後世為臣子的盡忠。然而,蘇武流落匈奴十九年,身居了無人煙的貝加爾湖邊,他又怎麽會想到,將來能夠回到漢朝,能夠位列麒麟閣十一功臣之一,名垂青史呢?但臣子侍奉君主,在大義上就該寧死不貳。

【原文】 秋,罷榷②酤③官,從賢良、文學之議也。武帝之末,海內虛耗,戶口減半。霍光知時務之要,輕徭薄賦,與民休息。至是匈奴和親,百姓充實,稍複文、景之業焉。

張居正講評:武帝在位時,內則興修宮殿,外則征討四夷,政府的財政收入自然不足,便開征商業稅。民間的一切買賣都由官府管理,收取稅收,沒有遺漏的。就是賣酒這樣的小生意,也由官府專營,繳納稅賦,名叫“榷酤”。君主地位尊崇卻如此的與百姓爭利,這是武帝行政的弊政。昭帝六年春,各地舉薦的孝廉都匯聚到了京師,便向他們詢問現在使百姓最苦不堪言的是什麽?孝廉們都說是政府的專營製度,使百姓很不方便,請廢除專營製度。當年秋天,昭帝下詔廢除酒的專營,任由百姓自由釀造買賣,這是聽從了孝廉們的建議啊。武帝在位時,徭役繁重,田賦、租稅增多。到武帝末年,國家財富消耗殆盡,戶口人丁也減少了一半,天下瀕於禍亂的邊沿。昭帝即位後,在霍光的輔佐下采納官吏百姓的建議,知道當時百姓最需要的是修養生息。於是減輕徭役,以使百姓得到休養;減輕賦稅,以使百姓能儲蓄財物。務必使百姓們得到休養,不再去打擾他們。如此數年之後,海內安靜無事,與匈奴通好、和親,相約不再互相侵犯。於是百姓家家都有儲蓄,安居樂業。當初文、景二帝時的盛世,到這時再次出現了。武帝之後,漢朝之所以沒有滅亡,大半的功勞要記在霍光的頭上。武帝勞動天下百姓,天下幾乎滅亡;昭帝修養生息,天下才再次安定下來。由此可見,君主推行政治,首先要讓百姓得到休養,不但拯救一時的禍亂應當如此,任何時候都應該如此。

【原文】 元鳳元年,上官桀之子安有女,即霍光外孫。安因光欲納之,光以其幼不聽,安遂因帝姊蓋長公主內入宮為婕妤,月餘立為皇後,年甫六歲,於是桀、安深怨光而德蓋主。知燕王旦以帝兄不得立,亦怨望,乃令人詐為燕王上書,欲共執退光。書奏,光聞之不入。上問:“大將軍安在?”桀對:“以燕王告其罪,不敢入。”有詔:“召大將軍。”光入,免冠、頓首。上曰:“將軍冠!朕知是書詐也,將軍無罪。將軍調校尉未十日,燕王何以知之!”是時帝年十四,尚書④、左右皆驚。而上書者果亡,捕之甚急。後桀黨與有譖光等,上輒怒曰:“大將軍忠臣,先帝所屬以輔朕身,有毀者坐之!”自是桀等不敢複言。

張居正講評:昭帝即位後第七年,改年號為元鳳元年。那時左將軍上官桀的兒子上官安是霍光的女婿,他育有一女,即是霍光的外孫。上官安請求霍光將這個女兒送進宮中,希望她能成為昭帝的後妃。霍光嫌她年紀太小,與昭帝不配,便拒絕了他。上官安又去請求昭帝的姐姐蓋長公主,在蓋長公主的幫助下,上官安的女兒進入了宮中,做了婕妤,一個月以後,就被立為皇後,當時她才六歲。於是上官桀、上官安父子心中憎恨霍光,而感念蓋長公主的恩德。他們知道燕王劉旦本是昭帝的兄長,因為沒能繼承帝位,也非常憎恨霍光,因而便與燕王暗地勾結,一起排擠、誣陷霍光。便讓人假冒燕王派來的人,上書彈劾霍光,說霍光不經皇帝同意就任命了自己幕府中的人為校尉,圖謀不軌等事。趁著霍光告假修養的日子將奏章遞了上去,他又與公主商量哄騙昭帝批準這個奏章,逼霍光退隱。這是上官桀等欺負昭帝年幼,不能審察清楚,而設計的計謀。霍光既被彈劾,便在家等候處置,不敢入朝。然而昭帝雖然年幼,卻天資聰明,上朝時問左右說:“大將軍在哪兒啊,怎麽不見他來上朝啊?”上官桀回答說:“因為燕王彈劾他的罪狀,他不敢入朝。”昭帝立刻命人去召霍光入朝。霍光入朝後,脫下冠冕,叩頭向昭帝請罪。昭帝說:“將軍請把帽子戴上吧,我知道奏章上所說都是子虛烏有的事,將軍你何罪之有?將軍任命校尉的事發生才不過十天,燕王遠離京師,處於東北邊陲,怎麽可能知道呢?由此可見這奏章是假的。”當時昭帝才十四歲,就能如此明察秋毫,尚書及左右官員等,莫不驚駭。那個假托燕王上奏章的人,果然為了逃避罪責潛逃了。後來,一旦有上官桀的黨羽毀謗霍光,昭帝便發怒說:“大將軍是忠臣,先帝將我托付給他,讓他輔佐我,如果再有人敢毀謗他,一定嚴懲!”從此上官桀等擔心受到懲罰,不敢再毀謗霍光了,而霍光也才能夠全心全意不受幹擾地輔佐昭帝。大臣輔佐少主,一切政治都出自大臣,很容易被人毀謗,進讒言,如果每件事都做得清正廉潔,奸邪小人無機可乘,就更加的懷恨在心了。因而周公輔佐成王,有管叔、蔡叔散布流言,釀成事變;霍光輔佐昭帝,有上官桀、上官安設計誣陷他。幸虧成王最終明白了周公的忠心,昭帝能明察上官桀的奸計,所以讒言不進,周公、霍光得以從容盡忠。如果兩位君主稍有不察,不但周公、霍光不會有什麽好下場,周、漢兩朝的社稷也就危險了。

注釋:

① 讓,是責怪的意思。

. 榷,是收稅的意思。

③ 酤,是賣酒。

④ 尚書,漢朝是少府的屬官,在宮中掌管文書,因為親近皇帝,權力逐漸擴大,到東漢權力已經淩駕於丞相之上。

※.宣 帝

初名病己,後改名詢,是武帝曾孫,戾太子之孫,史皇孫之子。在位二十五年,廟號中宗。按:古者宗廟之禮,祖有功而宗有德。凡建廟稱宗者,世世享祀,親盡不祧。西漢十一帝,自高祖開基之後,唯文帝稱太宗,武帝稱世宗,宣帝稱中宗而已。皆以功德茂盛,故特建廟號,非若後世之一概稱宗者也。

【原文】 帝興於閭閻①,知民事之艱難。霍光既薨,始親政事,厲精為治,五日一聽事。自丞相以下各奉職奏事,敷奏其言,考試功能。侍中、尚書功勞當遷,及有異善,厚加賞賜,至於子孫,終不改易。樞機周密,品式具備,上下相安,莫有苟且之意。

張居正講評:宣帝本是戾太子的孫子,戾太子自殺後,子孫都被處死。宣帝當時還在繈褓之中,因而得到保全,後來流落民間,由他母親的娘家養大。昭帝駕崩後,沒有子嗣,霍光便在民間找到了宣帝,並立他為帝。宣帝在民間長大,因而知道百姓的疾苦。霍光死後,宣帝開始親政。他勵精圖治,每五天舉行一次大朝會,處理政務。自丞相以下,各衙門如果有事,都當麵告訴他,由他一一處理。後來,又考察這些事情處理得怎麽樣,是否徹底解決,都一一登記在冊,不讓別人欺瞞蒙蔽他。那時官員的任期都很長,不輕易變動。侍中、尚書這樣官,是皇帝最親近的人。凡是按照慣例,擔任某個官職很久,有一些功績,應該得到提升的,或者才能卓越,可以擔當國家大事的,都隻厚加賞賜,要麽賞給財物,增加俸祿、品級,要麽給他們的子孫後代賞個官職,但自己卻仍然擔任原來的官職,不改變。他又整理律法,凡是各衙門事務,文件往來都要蓋上印章,加蓋與否都要檢查,朝廷機密無一泄漏。每件事的辦理都要定個規則,讓人遵守,規則完備沒有缺少、省略的。製度實行久了,天下相安無事,百官都奉法守職,沒有敢苟且行事、虛文塞責的。漢王朝在這時達到了最繁盛的時期。一般來說,百姓不能安心生活,大多都是由於官員不稱職造成的;官員不稱職,是由於君上不重視政務,而被那些不稱職的大臣們蒙蔽造成的。宣帝發現了這一點,因而對官員嚴加督促,又設立相關法度將這種督促製度化,因而當時百姓得以安定地生活。所以皋陶勸說舜時必定說:“隻有作為君上的認真做事,為天下表率,天下才能興盛起來”,又曰:“在治理天下時,應當時時反省自己的行為,如此才能天下大治。”君主在治理天下時應當注意這一點。

【原文】 及拜刺史②、守③、相④,輒親見問,觀其所由,退而考察所行以質其言,有名實不相應,必知其所以然。常稱曰:“庶民所以安其田裏,而亡歎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訟理也。與我共此者,其惟良二千石⑤乎!”以為太守,吏民之本,數變易,則下不安;民知其將久,不可欺罔,乃服從其教化。故二千石有治理效,輒以璽書⑥勉厲,增秩、賜金,或爵至關內侯⑦;公卿缺,則選諸所表,以次用之。是故漢世良吏,於是為盛,稱中興焉。

張居正講評:宣帝在民間長大,知道百姓疾苦,都是因為相關官員不稱職。郡守、國相為地方官員的表率,刺史又是監察官,這三種外官與百姓疾苦關係尤其重要。所以每次任命刺史、郡守、國相,必然召來當麵詢問地方上的事情、百姓疾苦,看他怎麽樣治理百姓。聽完了他們的回答,又擔心他們說一套做一套,因而等他們上任後,又詳細考察他們的行事。如果有言實不符,徒有虛名而不能實際執行的,都一一查證。其考察如此精密,因而大臣們不能欺瞞他。宣帝經常歎息說:“百姓們之所以能夠安心務農,而不心懷怨恨,是因為相關官員處理政事、刑獄公平。我雖然貴為天子,位居萬民之上,但我一個人又怎麽能夠將天下的事都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呢?這全靠郡守、國相等官員為我分憂啊。如果一個郡的郡守賢能,則一郡百姓能夠安居樂業;一國的國相賢能,則一國居民能夠安居樂業。他們的職責難道不重嗎?宣帝又以為太守乃是一郡吏民的表率,如果更換得過於頻繁,則不但頻繁的送舊迎新會使百姓疲敝,更使百姓缺乏主心骨,沒主見,凡事苟且,上下欺瞞,不能相安無事。必須讓他們任期長久,百姓們知道他將在這個地方長久任職,當地百姓的情況、吏治的弊病都瞞不住他,便肯服從他的教化,令行則止,上下自然相安無事。”宣帝這樣是打算讓郡守、國相等二千石的官員長期在一個地方任職,就算任職久了作出了成績,也不會升遷或者調到其他郡國,但會降詔賞賜他,要麽提升品級,要麽賞賜財物,要麽賞賜爵位,最高能封為關內侯。郡守、國相做久了,遇上朝廷裏有公卿的職位出缺,就從那些有政績的郡守、國相中按順序越級提拔。比方說黃霸從潁川太守直接提拔為太子太傅,趙廣漢從潁川太守提拔為京兆尹。宣帝重視郡國守相在地方吏治中的作用,因而當時做官的人都勤勤懇懇,真心實意地為國家辦事,百姓得以安生樂業。縱觀整個漢代,當時賢能的大臣在數量上是最多的,因而天下太平,世稱“昭宣中興”。考察武帝時,百姓窮苦,盜賊四起,地方官吏中很少有值得稱道的。到宣帝時,賢能大臣大量出現,難道說賢能的大臣隻在宣帝時出現嗎?究其原因,是因為武帝東征西討,不體恤百姓;而宣帝知道百姓疾苦。武帝讚賞酷吏;而宣帝則褒獎循吏。武帝對於那些巧言亂法的人不能察覺,而宣帝則考察精細,使他們無所遁形。

【原文】 廷尉史路溫舒上書曰:“陛下初登至尊,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命之統,滌煩文,除民疾,以應天意。臣聞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是也。夫獄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複生,絕者不可複屬。《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今獄吏則不然,上下相毆,以刻為明,深者獲公名,平者多後患。故治獄之吏皆欲人死者,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俗語曰:‘畫地為獄,議不入;刻木為吏,期不對。’此皆疾吏之風,悲痛之辭也。唯陛下省法製,寬刑罰,則太平之風可興於世。”上善其言。

張居正講評:武帝在位時,任用酷吏,刑罰嚴酷,宣帝在民間長大,深切知道它的弊端。宣帝即位後,廷尉衙門有個椽史,叫作路溫舒,上書宣帝說:“現在,陛下接受天命,即位為皇帝,應當徹底革除前代弊政,以正綱紀,修改煩瑣的律法,以除去百姓的疾苦,如此才不負上天的眷顧。我曾聽說,秦之所以滅亡,有十個原因,如廢除儒學、好戰、不提倡仁義、對於非議朝廷的人治罪等。自漢朝建立以來,這些弊政漸漸的都改革了,隻有一件至今還存在,那就是刑罰嚴酷,不體恤百姓。這刑獄關係著人的性命,不可掉以輕心。人死難以複生,肢體殘缺了更不可能再長出來。所以《書經》上說:‘寧願錯放有罪的人,也不讓一個人冤屈而死。’古人是如此的重視人的性命,現在負責司法的官員則不然,隻想著如何去讓人認罪伏法,而不願替人辯白。朝廷這樣要求郡縣,郡縣自然也就這樣要求他們的僚屬,這樣上下驅使,都以嚴苛為標準。審案嚴苛的,反而說他是有氣魄的好官,一時之間美譽四起;審案寬鬆的,反而說他疲軟不稱職,引起後患,這成為了當時官場的風氣。因而審理案件的官吏都百般逼迫犯人認罪,處死他,他也並不是與犯人有私仇,憎恨他,之所以這樣是因為犯人認罪,他才能保得自己身家平安。為了自家的安寧,就得處死別人,風氣真可謂嚴酷了,因而冤氣直衝霄漢,有幹天合;未能使天下百姓都得到太平盛世的好處,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俗語說:‘在地上畫個圈,讓人進去,人也不願意;用木頭刻個審理案件的官員,讓人去跟他相對理論,人也不敢去。’這都是說如今掌管司法的官員刻薄成風,不愛惜人命。我懇請陛下刪減律法,變煩瑣、嚴苛為簡單、寬鬆,如此則司法的弊端可以革除了,太平的風氣可以漸漸興起來了。”宣帝看完奏章,很讚賞他的建議,立刻下旨施行。自此以後司法漸漸歸於正常。一般來說有罪的人不能姑息,無罪的人也不能冤枉。隻有公正、明察了解事情的真相,那麽天下也就不會有冤屈的人了。

【原文】 十二月,詔曰:“間者吏用法,巧文寖深,使不辜蒙戮,朕甚傷之!今遣廷史與郡鞫獄,任輕祿薄,其為置廷尉平⑧,秩六百石,員四人,其務平之,以稱朕意!”於是每季秋後,請讞⑨時,上常幸宣室⑩,齋居而決事,獄刑號為平矣。

張居正講評:宣帝有感於路溫舒的話,這年十二月,下詔說道:“近年來郡縣官員審判案件時,引用法律經常穿鑿附會,歪曲律法,使得律法日漸嚴酷,無罪的人往往被冤殺,我心裏非常痛心。按照以前的製度,朝廷會派遣廷尉衙門的椽史到地方與郡守一起審案。這樣做本來是為了讓他們與地方郡守相互製衡,使刑罰公正,然而椽史官小位卑,地方郡守輕視他們,製衡的目的很難達到。自今以後,設立廷尉平這個官職,食俸六百石,員額為四人,專門負責審查郡縣刑獄,務必使刑罰公正,以體現上天的好生之德。”於是每年九月,複核地方呈報的應當處死的重罪犯人時,有的應該處死,有的應該減刑,宣帝不敢安定舒適的待在宮中,經常到宣室齋戒,修養身心,親自處理,不敢有所疏忽。司法官員們見皇帝都這樣認真,也都不敢馬虎,詳細審問。一時刑罰公正,沒有因為私心而將罪犯重罰或輕罰的。縱觀漢代,皇帝中重視刑法的沒有人比得上宣帝。既設置廷尉平,以使郡縣審案公正;在複核案件時,又齋戒修心,以使廷尉報上來的案件處理公正。分派廷尉平審核案件,以使法律周詳;重罪犯親自處理,以審查詳情。如此冤案得到抑製,天下中興了。

【原文】 魏相上書諫曰:“救亂誅暴,謂之義兵,兵義者王;敵加於己,不得已而起者,謂之應兵,兵應者勝;爭恨小故,不忍憤怒者,謂之忿兵,兵忿者敗;利人土地、貨寶者,謂之貪兵,兵貪者破;恃國家之大,矜民人之眾,欲見威於敵者,謂之驕兵,兵驕者滅。間者匈奴未有犯於邊境,今聞欲興兵入其地,臣愚不知此兵何名者也!今年計子弟殺父兄、妻殺夫者,凡二百二十二人,臣愚以為此非小變也。今左右不憂此,乃欲發兵報纖介之忿於遠夷,殆孔子所謂‘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頊而在蕭牆.之內也’。”上從相言。

張居正講評:宣帝因匈奴經常騷擾西域屯田的士兵,便與將軍趙充國等商議,打算興兵討伐。丞相魏相擔心勞師動眾會幹擾百姓正常的生活,便上書進諫說:“我聽說軍隊不能輕易使用,應當師出有名。因為敵國發生暴亂,出兵征討,以挽救敵國的混亂,誅滅暴亂,這叫作‘義兵’,因為仁義而出兵,則人心歸服,可以為王;因為敵國先來侵略我,不得已出兵抵禦,這叫作‘應兵’,為了抵禦侵略而出兵,則士兵們士氣旺盛、奮勇殺敵,可以取得戰爭的勝利;如果因為小小的爭端,不能忍住自己的憤怒,而出兵報複,這叫作‘忿兵’,因為憤怒而出兵,則屬於輕舉妄動,必然失敗;如果因為看上了別人的土地財寶,而出兵搶奪,這叫作‘貪兵’,因為貪婪而出兵,則屬於見利忘害,必然覆滅;如果自恃國力強大、人口眾多,而大舉興兵以向敵國示威,這叫作‘驕兵’,古語有驕兵必敗的說法,失敗後敵國乘失敗反擊,不到國家滅亡是不會罷休的。由此可見,出兵有順應天意和悖逆天意,則戰事有勝利也有失敗,應當慎之又慎。近年以來,匈奴經常與我們通好,並不曾侵犯邊境,那些爭奪屯田的小事,沒必要大費周章。現在朝廷打算趁匈奴衰弱,興兵討伐。我很愚鈍,不知道這是以什麽名義出兵啊?義兵?則匈奴並沒有什麽暴行;應兵?則邊境並沒有發生侵略。難道以‘驕兵’‘忿兵’出兵嗎?況且今年天下發生的案件很多,光子弟殺父兄、妻子殺丈夫的就有二百二十二人。我以為這並不是小事,風俗敗壞到如此的地步,很值得深思啊。然而群臣卻不重視這些,反而為了報小仇而遠征匈奴,我擔心這樣不但使百姓白白丟了性命,而且有幹天合,外寇還沒有平定,內亂就先發生了。就像孔子所說的‘我擔心季孫的憂慮不在顓頊,而在禍起蕭牆’不可不憂慮啊?”於是宣帝深深地被打動了,就聽從了魏相的話,將屯田的地界讓給了匈奴,不再與他爭奪。自古以來,帝王抵禦邊疆少數民族的方法,首先在於內的穩定。如果在內朝綱振肅,民風淳樸,根本牢固,雖然外有少數民族為患,也不足憂慮。如果對內不修明政治,百姓不能安居樂業,就算沒有外患,也很值得憂慮。魏相不憂慮匈奴為患,而憂慮風俗不純,真是深謀遠慮,堪稱賢相。

【原文】 魏相好觀漢故事及便宜奏章,數條漢興已來國家便宜行事及賢臣賈誼、晃錯、董仲舒等所言,奏請施行之。相敕掾史按事郡國,及休告,從家還至府,輒白四方異聞。或有逆賊、風雨災變,郡未上,相輒奏言之。與禦史大夫丙吉同心輔政,上皆重之。

張居正講評:宣帝時,魏相為丞相。魏相為人很有才幹,通曉國家的典章製度,他發現古今王朝更迭,雖然各個王朝的製度各不一樣,但每個朝代都有一套一脈相承的規章製度。後世子孫應當遵守祖宗的法度,而不能為了羨慕上古時代的製度,而去追求些徒有虛名毫不實用的東西。漢朝自高帝建國以來已經傳了六代了,其間世事變遷,一切都有所損益,現在各項製度都已經完備了。今天的君臣,隻應該按照先代傳承下來的法度,矯正時弊,這樣就足以使天下臻於太平盛世,沒必要去追慕上古先賢。所以,魏相平日隻喜觀研究本朝的事,及先代賢臣所寫的有利於百姓的章奏,把國家的各項事務,都研究得很透徹。擔任丞相後,所上奏的都是漢朝建立以來的一切有利於國家、百姓的事。將文帝、武帝時賢臣賈誼、晃錯、董仲舒等所上的章奏,一一奏請施行。既不為了虛名而追慕上古先代,也不為了提出意見而隨意創新,隻求有利於國家。他又見天下承平日久,朝廷容易驕逸;那些四方發生的種種異象,足以使朝廷警戒的,擔心相關官員未必就如實上報,朝廷無從得知。於是就命令丞相府中的椽史:凡是到地方處理事務回來複命的,以及告假回家,回來銷假的,都要報告遇上的種種異象。比方說,大逆不道的盜賊、風雨不調、水旱災害、瘟疫等事,當地官員還沒來得及上報,魏相就先知道,並且已經上奏給宣帝了。因此地方官員再也不敢隱匿不報,四方民情疾苦都得以傳達上來。他與禦史大夫丙吉都是宣帝即位後重用的人,魏相生性嚴明,丙吉生性寬厚,然而兩人一心為君上盡忠,共輔朝政,彼此相濟,絕無互相猜忌的意思,宣帝對他們都很敬重。這一段是敘述魏相的賢能。從他愛好漢朝的故事,可知他對治國方略很有見地;從收集四方的情況上奏給宣帝,可知他留心百姓疾苦;從他性格與丙吉寬嚴不同,卻能同心共濟輔佐宣帝,可知他能公忠體國,克己忘私。這就是魏相賢能的地方,後代諸臣應當效法他。

【原文】 帝以蕭望之經明持重,論議有餘,材任宰相,欲詳試其政事,複以為左馮翊。望之從少府.出為左遷.,恐有不合意,即稱病。上聞之,使侍中金安世諭意曰:“所用皆更治民以考功。君前為平原太守日淺,故複試之於三輔.,非有所聞也。”望之即起視事。

張居正講評:宣帝時,有個頗有賢才的文學侍臣名叫蕭望之,宣帝知道他很有才能,屢次越級提拔,三年之間就被提拔為少府卿。因為他精通儒家經典,操守持重,向他谘詢國家大事,他能夠引經據典、口若懸河,宣帝認為他是個丞相之才。但不知他實際處理政事的水平怎麽樣,打算詳細地測試一番,合格後就重用他。於是,便任命蕭望之為左馮翊,把這個最難治理的地方交給他治理,以觀察他實際處理政事的才幹怎麽樣。宣帝的本意是重用他的,但望之以為從中央九卿之一的少府卿調到地方去做郡守,那不就是降職嗎,因而心懷疑慮,擔心自己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對,惹惱了君主,所以才被調職,於是便請病假在家休息。宣帝聽說後,派侍中金安世到蕭望之家中探望,將宣帝任用他的本意告訴他說:“我選用大臣,都要先讓他去地方曆練曆練,以考察他的才能,然後再任用。你以前雖然做過平原太守,但任職時間不長,自然也就無從作出什麽成績,現在將左馮翊交給你治理,正是為了考察你處理政務的能力,並不是降職。”於是望之才安下心來,上任去了。蕭望之擔任左馮翊三年,成績卓著,後來累遷為禦史大夫。從這一節可以看出宣帝任命宰相的慎重。這是因為宰相作為政府的行政首長,輔佐天子處理天下事務,非德才兼備的不足以勝任。因而宣帝雖然知道蕭望之很有才幹,但也要先任命為左馮翊,考察一下,再去重用,可謂慎重了。

【原文】 潁川.太守黃霸力行教化而後誅罰,務在成就全安之。長吏.許丞.老,病聾,督郵.白欲逐之。霸曰:“許丞廉吏,雖老,尚能拜起送迎,重聽何傷!”或問其故,霸曰:“數易長吏,送故迎新之費,及奸吏因緣,絕簿書,盜財物,公私費耗甚多,皆出於民。所易新吏又未必賢,或不如其故,徒相益為亂。凡治道,去其泰甚者耳。”霸以外寬內明,得吏民心,戶口歲增,治為天下第一,征守京兆尹.。

張居正講評:宣帝時,有很多賢能的大臣,其中黃霸為眾賢臣之首。黃霸擔任潁川郡太守時,大力推行教化,力圖引導百姓們向善,不到萬不得已,不使用刑罰。所屬官吏中有個許縣縣丞,年紀老邁,耳朵失聰,督郵官從當地監察回來後,稟報黃霸說,這個人年紀已經很大了,耳朵也不好使,應該讓他致仕,回家頤養天年了。黃霸說:“這縣丞是個清廉的好官,雖然年老體衰,但還能參見官長,跪拜送迎。就算耳朵失聰,又有什麽關係呢?讓他繼續任職吧。”有人問他說:“這人年紀已經很大了,為什麽要留住他呢?”黃霸說:“縣的令、長等官員是百姓的父母官,不能輕易變動。如果變動太過頻繁,來來往往的,百姓們送舊迎新,開支很大,必然加重百姓的負擔。又有一些奸猾的官員,乘新的官員初到,一切還不熟悉的機會,侵吞公家財務,還很難查出來。同時,新來的官員也未必就比舊官強,甚至還比不上,一番擾亂之後,有損無益。因而官員除非貪得無厭、嚴刑酷法禍害百姓,就算年紀老邁還有疾病,都不更換。

【原文】 二年,匈奴呼韓邪單於款.五原塞.,願奉國珍朝。詔議其儀。丞相、禦史曰:“宜如諸侯王,位次在下。”太傅蕭望之以為:“宜待以不臣之禮,位在諸侯王上。”天子采之,令單於位在諸侯王上,讚謁稱臣而不名。

張居正講評:自漢朝建立以來,強盛的匈奴時常侵擾漢朝邊境。到宣帝時,匈奴內部呼韓邪單於與郅支單於為爭奪單於之位相互攻殺,在爭鬥中失敗的呼韓邪單於擔心被郅支斬盡殺絕,便謀劃與漢朝通好,以漢朝為外援,震懾郅支。宣帝甘露二年,單於親領人馬,到五原郡榆柳寨,對守寨的漢朝官吏說,他願意帶著國內的珍寶,以藩臣的禮節朝見漢朝天子。他的請求層層傳遞到宣帝那兒,宣帝也就答應了,並讓公卿大臣議定他朝見的禮儀。當時丞相、禦史們商議後說:“按照先王製定的禮節,先中國後夷狄。應當以諸侯王的禮節對待匈奴單於,朝見時的位次應該在我朝的諸侯王之下。”獨有太子太傅蕭望之上奏說:“匈奴本是漢朝為敵,政教不能被及。現在雖然前來朝見,不應該以漢朝大臣的禮節相待,位次應該在諸侯王之上。”宣帝采用了蕭望之的建議,讓單於位次在諸侯王之上。在朝見時,主持儀式的大臣隻稱呼韓邪為臣,而不稱呼他的姓名,這是因為漢朝以賓客的禮節對待他。自古以來邊境的安危,常常與邊境地區少數民族政權的興衰息息相關。漢朝自建立以來,論仁德沒有趕得上文帝的,論威勢沒有強於武帝的,但他們都未能使匈奴臣服。到宣帝時,匈奴奉上國家的珍寶,前來稱臣朝見。雖然宣帝賢明,漢朝強盛是一個原因,但匈奴的分裂也是一個重要原因,因而宣帝不以臣子的禮節對待他,以表示這並不是威德所能做到的。從此,直到西漢末年,匈奴都對漢朝心懷感恩,朝貢不絕,邊境地區太平無事,如果不是以仁德使匈奴心服,是不會這樣的。

【原文】 上以戎狄賓服,思股肱之美,乃圖畫其人於麒麟閣,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姓霍氏”,其次張安世、韓增、趙充國、魏相、丙吉、杜延年、劉德、梁丘賀、蕭望之、蘇武,凡十一人,皆以功德知名當世,是以表而揚之,明著中興輔佐,列於方叔、召虎、仲山甫焉。

張居正講評:當時,匈奴呼韓邪單於入朝朝見。宣帝見塞外的少數民族都來臣服,因此就想起那些輔佐他的賢臣,如果沒有他們的出謀劃策,是沒有今天的成就的。追念他們的功績,不可泯滅,要隆重地表揚他們,以讓天下人都知道,使他們的聲明永垂不朽。便讓畫工畫下這些功臣的畫像,掛在未央宮中的麒麟閣裏,在畫像上還用文字記述了他們的姓名、官職、爵位。排名第一的是霍光,並且隻寫他的官職、爵位、姓,不寫名,上麵隻寫 “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姓霍氏”。這是因為他受武帝托孤,擁立昭帝,後來又迎立宣帝,前後輔佐三任皇帝,功勳卓著,所以不寫名,以表示尊重。其次是車騎將軍富平侯張安世、前將軍龍額侯韓增、後將軍營平侯趙充國,他們都有護衛皇室、征討夷狄的大功。之後是丞相高平侯魏相、丞相博陽侯丙吉,他們有同心協力輔佐宣帝的大功。再後是太仆建平侯杜延年、宗正劉德、少府梁丘賀、太子太傅蕭望之,他們各盡其職,盡忠效勞,功勳卓著。最後是典屬國蘇武,他曾被匈奴扣留十九年,而堅持節操,為戎狄所敬重。這十一人,都以有大功於社稷,而聞名於世,因而畫下畫像掛在麒麟閣以表彰他們。讓世人知道這些中興的輔弼之臣,就像周宣王時的方叔、召虎、仲山甫三人一樣。因為宣王是周朝的中興賢君,方叔、召虎、仲山甫都是輔佐他的中興名臣,現在表彰的這十一人,足可以與他們媲美。宣帝此舉,一方麵向世人表明,不忘功臣的功勳,使得邊疆少數民族前來朝見;一方麵向前來朝見的少數民族表明,中原人才濟濟;一方麵想讓此事,成為世代傳誦的美談,使後人知道當時君臣之間關係的融洽,並且使他們成為後世大臣們的榜樣。

注釋:

① 閭閻,指裏巷內外的門,泛指民間。

. 刺史,漢朝分天下為十二州,每州設刺史一人,監察州內所屬的郡國,大致相當於後來的巡按禦史。

③ 守,是郡守,相當於後來的知府。

④ 相,是王國的宰相,相當於後來的王府長史。

⑤ 二千石,指的是郡守、王國的相。這兩個官職的品級在漢代均為二千石。

⑥ 璽書,是蓋了皇帝禦璽的詔書。

⑦ 關內侯,是漢代二十等爵位的第十九等,僅次於列侯,沒有封國,有食邑收取租賦。

⑧ 廷尉平,是廷尉的屬官,為六百石的官員,相當於後代的大理寺評事。

⑨ 讞,是審判定罪。

. 宣室,是未央宮中的一座宮殿,是宣帝齋戒的地方。

. 蕭牆,是門內的照壁、屏風,多用來形容內部出現禍患。

. 少府,是九卿之一,掌管山、海、地、澤收入和皇室手工業製造。

. 左遷,是降職。漢代以右邊為上,左邊為下,所以降職叫左遷。

. 三輔,西漢時將京城長安附近分作三郡,分別是京兆、左馮翊、右扶風,因為這三郡都輔翼京師,因而總稱為“三輔”。

. 潁川,是漢朝的一個郡,在今河南省境內,治所陽翟在今河南禹州。

. 長吏,是縣令以下官員的通稱。

. 許丞,是許縣縣丞。

. 督郵,是郡守的屬吏,負責監察屬縣。

. 京兆尹,即首都所在地的地方長官。

. 款,叩的意思。

. 五原塞,即漢代五原郡的榆柳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