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四

周 紀

※.宣 王

宣王名靜,是厲王之子。厲王奔彘,靜年尚幼,周公、召公共攝國事。至是厲王崩,靜年亦長,周、召二相,乃共立之為王。

【原文】 元年,召公、周公輔王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遺風。王命召公伐平淮夷,申伯、仲山甫順天下,更失理,喻德教,舉遺士,海內翕然向風,諸侯複宗周,尹吉甫作詩美之。

張居正講評:宣王即位後,在召公、周公的輔佐下,繼承了文王、武王、成王、康王的治國方法,對內實行仁政,對外消除周邊少數民族對國家的威脅。於是,北邊的犬戎,南邊的荊蠻都先後被打敗。那時,淮水流域的少數民族叛亂了,宣王命召公虎率軍討伐,將它平定了。又任用賢臣申伯、仲山甫來輔佐自己,內則培養君主的仁德,外則統領諸侯;入則處理國家大事,出則經營四方。又是安撫天下的百姓,彌補朝廷行政的缺失,宣傳君主的仁德,舉薦隱居的賢人,一時之間朝綱大振,政事清明。海內之人,都欣然仰慕君主的德風,諸侯也都複尊周室,前來朝貢。賢臣尹吉甫特地作詩讚美宣王,這就是《詩經》的上《崧高》《烝民》諸篇。宣王有撥亂反正的誌向,又能任用、信任賢臣,周朝便在宣王時中興了。

【原文】 王不藉千畝,虢公諫曰:“民之大事在農,故稷為大官。今欲修先王之緒,而棄其大功,匱神乏祀,困民乏財,將何以求福用民?”王不聽。

張居正講評:千畝,是每年祭祀農神時,天子親自耕種的田地,宣王不進行親自耕種的儀式,大臣虢文公便進諫說:“老百姓是國家的根本,安定老百姓的根本在於農業,因而農業是國家的根本,上要祭祀天神以求庇佑,下要使百姓財用充足,因而我們周的祖先後稷在堯舜時,作為掌管農業的官員為九官之首。作為掌管農事的官員,後稷功勳卓著,仁德遍於天下,因而到了文王武王時,才能享有天下。現在,王上你打算繼承先王的治國方略,而又拋棄親自耕種這樣的大功,於上是對天神祭祀的心不誠,於下會使百姓的財用不足,動搖國家的根本,人民又怎麽能得到幸福呢。”宣王拒絕了他的進諫。宣王作為曆史上的賢明君主,廢棄了祭祀農神時親自耕種的儀式,對於賢臣的勸諫也不聽,因而宣王統治的時候,雖然號稱中興,但其形勢比起武王、成王時還是很有差距的。

【原文】 四十六年初,王將殺其臣杜伯,而非其罪,伯之友左儒爭之於王,九複之而王不許。王曰:“汝別君而異友也。”儒曰:“君道友逆,則順君以誅友,友道君逆,當帥友以違君。”王怒曰:“易而言則生,不易則死。”儒曰:“士不枉義以從死,不易言以求生。臣能明君之過,以正杜伯之無罪。”王殺杜伯,左儒死之。在位四十六年崩,子宮涅立。

張居正講評:那時,宣王打算處死大臣大夫杜伯,然而杜伯是無辜的,沒犯什麽罪,是宣王濫用刑罰。杜伯有個朋友名叫左儒,聽說這件事後,便向宣王進諫說,杜伯不當殺,前後進言九次,宣王仍然不醒悟,還責怪左儒說:“我打算處死杜伯,你卻努力營救他,不知道順從君上的意思,你這是將君上視為外人,而以私人為朋友。”左儒回答說:“君臣朋友都是很重要的,我怎麽敢背棄君上而厚待朋友呢,隻看在道理上是不是合於天理。如果君上的行為合於天理,朋友的行為違背天理,我必然順從君上誅殺朋友。這並不是順從君上,而是順從道理。同理,如果君上錯了,朋友對了,則順從朋友而違背君上,這並不是違背君上,而是違背君上的不符合天理的行為。”宣王發怒說:“你巧言善辯也是沒用的,順從我則生,不然則死。”左儒對說:“作為大臣的隻論是非對錯,生死並不放在心上。如果行為並不與天理相合,又怎麽能夠違背天理眼睜睜地看著人死呢;如果其行為與天理相合,又怎麽能夠違背天理以獲得生的機會呢。今天,君上你無故處死杜伯,是君上做錯了,而君上你又不知道自己做錯了,因而臣才進諫說明君上的過錯,以及杜伯的無辜,怎麽敢為了避禍而改變言辭呢。”最終,宣王還是處死了杜伯,左儒跟著杜伯死去了。作為君主的以從諫如流為美德,以知錯能改為美事,然而能做到這兩點的少之又少,究其原因有兩點:一是不知道自己的過錯,大臣們指出來了,反而疑心大臣們有私心;二是知道自己有錯,但就是不肯承認,還諱疾忌醫,有誰敢當麵指出來,那就是不給他麵子,讓他丟臉,至死也不願悔改。宣王因為這一念之差,使兩個賢臣死得不得其所,未免是宣王中興的瑕疵,前麵所成就的那些功業,都不能使這段曆史十全十美了。後來讀史的人,不稱宣王為明君,而稱左儒為義士;過錯都成了君上的,名節都成了臣下的,這不是很可惜的嗎?

※.平 王

【原文】 元年,是時幽王既為犬戎所殺,豐、鎬逼近戎狄不可居,乃東遷都於洛邑。自都洛邑之後,王室微弱,號令不行於諸侯,政由方伯,齊、楚、秦、晉漸大。齊,太公呂望之後。楚之先,黃帝之後,周初有鬻熊,事文王成王之時,封其子熊繹於楚,姓羋氏。秦,伯益之後,姓嬴氏。周孝王之時,有非子者,善養馬,孝王封為附庸諸侯,邑於秦。晉之先唐叔虞,蓋武王之子也。成王與唐叔虞戲,剪桐為珪,於是封叔虞於唐,國又號晉。更曆春秋之世,此四國更相征伐,天子不能製。

張居正講評:這一段記載的是春秋開始時期的事。幽王被犬戎殺死後,平王繼承了王位,他以為犬戎氣勢正盛,鎬京又離犬戎太近,擔心再次被侵襲,便遷都到洛邑。自周遷都洛邑後,王室日益微弱,天子的號令出了國都就沒有人把它當回事了。天下諸侯再也不遵從天子的詔令,而遵從成為一方諸侯盟主的大的諸侯國的命令,政令都從他們那兒發出來。於是,齊、楚、秦、晉四國漸漸強大,各霸一方。齊是太公呂望的後裔,周初太公望輔佐武王而被尊為尚父,到桓公時,齊國成為諸侯的霸主。楚是黃帝後裔,周初有名叫鬻熊的,姓羋氏,曾經是文王的老師,成王時封其子熊繹為楚地的諸侯,到莊王時成為諸侯中的霸主。秦是舜時虞臣伯益的後裔,姓嬴氏,周孝王時有名叫非子的,因善於養馬而被孝王封為諸侯,其國地方很小,朝貢時不能單獨覲見君主,必須依附在大國的後麵,所以叫作附庸國,都城在秦地,到穆公時成為西方諸侯的霸主。晉是成王的弟弟唐叔虞的後裔。成王戲言以桐葉為珪分封叔虞,大臣史佚便請成王封叔虞於以前唐堯所居住的地方,因封地的南邊有晉水,遂以晉為國號,到文公時成為諸侯的霸主。這四國在春秋時期的二百四十二年間,相互征伐不休,周天子也不能約束。平王為避犬戎的騷擾,而遷都於洛邑後,周朝朝綱的不振到了如此的地步。正如人家偶而被小人侵侮,不發憤圖強以自立,反而拋棄了祖宗數百年的家業,避居別處。所以氣勢日益消歇,就是家內的奴仆,也不聽話了。其中強悍的人,自顧自的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主人也無可奈何。春秋時期的形勢,為什麽會發展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呢?是因為作為君王的,當以修德為本,以時刻將權柄操在自己手裏為要務,不可失去權柄,苟且過活,最後國家滅亡而不能挽救了。

【原文】 四十九年,魯隱公元年也。魯公,周公伯禽之後。天子微弱,賞罰不行。孔子修魯史《春秋》,始於魯隱公元年,蓋寓褒貶於賞罰,以正一王之法。在位五十一年崩。平王崩,子之子林立。

張居正講評:那時,周已遷都洛邑,天子勢力微弱,不能約束諸侯,天下相爭,倫理盡喪,臣子冒犯君上,夷狄侵犯中原時有發生。孔子見周朝衰落,而魯隱公作為周公的後裔,不能以先輩周公為榜樣,戮力圖強,以匡複王室,很是傷心。於是便根據魯國原有史書刪減成一本新的史書,名叫《春秋》。書中所記載的事跡,雖是根據魯國舊史而寫的,但在書寫時,往往自創新意,褒貶得失。有功的,天子不能給予賞賜,孔子便用文字褒獎他,以表示賞賜有功之人的意思。比方說某個大夫賢能,在書中提到他時便用他的字稱他。有罪的,天子不能處罰,孔子便用文字貶斥他,以寓懲罰的意思。比方說諸侯行為惡虐,在提到時便直呼他的名字。這樣使一代的法度,雖不能在朝堂上得到匡正,但在史書上得到匡正;亂臣賊子雖能在生前逃過懲罰,但在死後難逃世人的公論,這就是聖人撥亂反正的機變。所以孟子說“孔子寫成《春秋》,亂臣賊子才開始知道有所畏懼。”正是由於這個原因。然而作為天下之主的君王,不能自行懲罰為惡的人,以至於要作為平民老百姓的聖人,以筆為刀代行懲罰於史書,是一件很可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