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老虎的舌根

我們四個人,除了我以外都是鉗工。我們已經談了很久了,從車間生產談到人生,從過去和資本家鬥爭,談到在河裏摸魚。茶由濃轉淡,實際上誰也不能再喝了。人們在周圍來來去去。一忽兒又散了,那是和我們談話內容的精采部分相連的。人們在追求真理,哪怕是一鱗半爪,隻要從別人的遭遇和實際情況結合著的片言隻語中,找到自己生活的借鑒也就好了。人們好久在這站下或走開,我們也為了這遲遲不散。茶喝得夠多了,每個人都興高采烈,當別人說著的時候,自己插進一言半語;這一個還沒有真正說完,另一個卻又接頭說起自己的故事來了。

不知怎麽,我們的話題突然轉到一個人該怎樣在千鈞一發的時候,渡過難關。

千鈞一發,是啥時都會碰到的,有些明顯,有些不明顯,但是道理是一個:怕危險的人,就做不出革命的英雄事跡。

日本投降一年多,我失業了,回到鄉下去,住在舅舅家裏。我舅舅在農閑的時候,就上山打獵去。那一帶地方的老百姓都會打獵。我們說打獵,他們說打山。那個地方,離這裏也不遠,但是那山上有虎,有豹,還有那和豹子一樣似的,叫九節連的,就是它的尾巴大、很長,尾巴上有花,分九節,就好象連上去似的,還有就是山羊、野豬、野兔、野雞這些東西了。野獸傷害人畜,破壞莊稼。他們打多了,學會了打山的技巧,養成了打山的習慣,還有了名家的勁頭,所以談起打山時那樣熱鬧,把危險當成笑談。

你們聽說書人說武鬆打虎嗎?說得好威武,真象打虎似的。其實,隻要打山的人一聽,就知道武鬆不是一個打山的。他是用打人的辦法在打虎。我舅舅他們就不是武鬆這種打法。當然,武鬆的氣力大,但我舅舅他們實實在在要比武鬆能幹。

那一天,我也跟他們打山去了。我沒有打過山,隻是聽他們說得熱鬧,引起了我的興趣。他們告訴了我一些極其簡單的常識,就好象你進工廠,人家僅僅告訴你不要把衣服纏到機器上去這樣簡單的常識。

舅舅夥同他們打山的鄰居有好幾十條狗,這些狗都是有名字的。人們到了山腳,一聲呼喚,狗就遍山奔跑起來。不懂得這個就不懂得“搜山狗”這個名稱。

我也被分配在一個點上,背後就是一個寨子。寨子,你們曉得,那是滿清時代的老古董了,已經垮得不象樣子。寨子跟前有一條小路。我說路,你千萬別誤認為有一條什麽路。那隻是說可以扶著寨子走得過去。順著它過去十幾丈遠就是坡頂。麵前就是岩,岩不高,幾丈深的地方,就有土台—上麵長著一個人這麽高的草和一些黃荊、馬桑之類的植物。土台有一兩丈寬,下麵又是同樣的岩,同樣的土台,這樣一層一層下去,就接上下麵的坡了。

我舅舅那個點離我最近,實在說,我們並不是兩個點。大家知道我是生手,舅舅也不放心,我們不過是一個點的兩個地方。

我一到了我的點上,心就緊張起來,覺得好象什麽危險就要臨頭似的。原來坐在家裏,聽我舅舅他們眉飛色舞地談起那些打山的光景,顯得太容易了,告訴我的常識,也顯得太簡單了,我要碰到什麽情況呢?我是一個生手呀!我相信,我什麽也無法應付,我不斷地四麵八方張望,總疑惑什麽東西就要出來。使我有點懊悔,我想真不該這麽冒冒失失地就跟他們來;要來,也要在學會一些什麽可靠本領時再來。要學什麽呢?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我又想,不來都來了,硬著頭皮看吧,什麽事情也有個開頭。開頭難,開頭難,這話是不錯的。橫順我還有一個手藝,我的槍打得準。

我忽然聽見附近狗叫的聲音近了,舅舅讓我多注意。向四麵八方看看,我什麽也沒有看到,連狗也沒有看到。我又檢查了我的槍,—那是溜子槍,不懂吧,是象罐一樣長的鐵針的明火槍,槍是早就灌好了的,沒有任何問題。

狗還在叫,但離我越來越近了。

舅舅他們告訴過我,如碰見什麽狗和人要對付的東西,狗沒出聲,就會撲上去咬那個東西,就不會這樣汪汪汪地直叫了。它在追什麽東西,那它就一邊勝利地叫著,很迅速地追趕過來,不會這樣一聲緊一聲地向人跟前靠攏了。它現在這個叫法,照舅舅他們說的,那就是有什麽大東西,不能吃得了的東西,在一步一步逼攏來了。

我實在慌了。要走嘛,我覺得不能走,中途誰知我又會碰見什麽東西呢?還有,這回走了,下回我還跟不跟他們再來打山呢?不走吧,這個就要到來的是什麽東西呢?

狗在一聲一聲地叫著,往我這裏靠攏。從那聲音,我覺得狗也是恐怖的,無可奈何的,象是有人用大棍子打它,它在邊叫邊退一樣。

你們經受過危險嗎?處在危險的境地中的人,他要去了解一下他所處的危險究竟是怎麽樣的,他就不那麽慌了。我有個怕鬼的朋友,漆黑夜裏走到亂葬墳中去了,怕得很,連腳都不敢動,覺得到處都是鬼,好象就要被鬼拉去了。他想,究竟鬼是什麽樣子呢?他就坐下來看。他的心定了。當然什麽也沒看到。坐了半天,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巴,站起來,從此不怕鬼了。我當然也是這樣,我想究竟是什麽呢?是虎嗎?是豹呢?這些東西在野外又是什麽樣子呢?我就想法站高點看,當然還遠得很,什麽也沒看到。我又想爬到寨子上去,一看見寨子,我的思想就活動了,我想我還可以躲在寨子後頭打它呢!打不了它,我總還可以躲它呢!

這時,我的舅舅進來了。

我想,我來說說我的舅舅。

我的舅舅,已經四十歲了,背有點駝,臉上不紅也不黃,身子不胖也不瘦。一個老老實實的農民。打山這一天,他也是緊緊紮紮的,才真象個打山的人。平常做起活路來,就不是這個樣子,上街趕場,也不是這個樣子。

他肩上扛著槍和把鉗,走了過來,對我說:

“是什麽大東西朝我們這兒來了,不要怕,你看著這邊,我看著那邊,來了對準腦殼打。”

就象工長給我們分配工作一樣。

我按他的吩咐,在一塊石頭後麵立著,端著槍,守著寨子跟前的這一條路。

有了他,我當然放心多了。尤其他那不慌不忙的態度、滿有把握的口氣,給我壯了膽。臨危慌忙,常常是倒楣的來頭。我現在想它沒到我跟前我是可以笑嗬!

一會兒,從坡那邊過來了兩隻老虎,一前一後,都是小黃牛般的粗壯、茁實、渾身錦鏽斑斕的“扁擔花”,如果它不吃人,那是誰也想用手摸摸的。比動物園的大老虎要大,那勁頭就不用說了,那完全是野的,又是狗把它惹怒了的。它們一翻過坡,就對直向我守的這條小路過來。

我的槍本來就瞄準這條路的,隻要我扳動槍扭,它立刻就會衝到這條路上來的。但我並沒有能夠馬上射擊。

它的模樣,使我忘了打槍,倒不是因為怕。打過仗的人就知道,麵對麵對著敵人的時候,是不會害怕的,我在看它們是那樣漂亮,那樣生動。當然這隻是一刹那的事,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感到那是好長的時間,是嗬!那是千不該萬不該延誤的千分之一秒,怎麽能夠以平常的時間,哪怕是一年吧,來和這交換得了呢?

一經醒悟,槍裏的火藥就爆發出了一股煙,我親眼看見前頭這隻老虎的肚皮上穿進什麽東西一跳,然後它就撲向我們來了。後麵那隻老虎,往後挫了一挫,有些惶恐。

我不由得把身子一矮,藏在石後,老虎從我頭上撲了過來。接著,我聽見一聲鐵器磨擦的聲音,回頭一看,一幅永遠不能忘記的情景出現在我的麵前。

我舅舅的槍放在地上,他兩隻手拿著把鉗的把子,而老虎的頸子夾在鉗裏,把鉗隨著老虎的衝勁,歪過去,斷了,老虎就落在舅舅麵前,對著舅舅張開了嘴。舅舅的右手一下子就伸進了老虎的嘴裏,左手抓住老虎的頸子,兩腳蹬著老虎的胯骨,身子巴巴實實貼在老虎的肚皮上。

老虎仿佛受了好大的刺激,但跳不起來,也站不起來,就在地上滾;舅舅也沒別的動作,就隻是和著它滾。滾了一轉,舅舅在喊:

“拿槍打腦殼!”

我站起來,拿起舅舅那支還沒有打的槍,但老虎和舅舅已經滾到岩下的土台上去了,他還是那樣纏在老虎身上,還是那樣滾著,我不敢開槍,怕打著了舅舅。

我束手無策,隻得喊叫:

“救命嗬!老虎傷人啦!”

連著喊了幾聲,我拿著我舅舅那支槍,跳下土台,追我舅舅和老虎去。

我已忘掉了另外一隻老虎,另一隻老虎,也不知到哪裏去了。我現在估計,它是嚇跑了。我也不再害怕和舅舅纏在一起的那隻老虎了。大約那是因為那隻老虎,已經不成為一隻老虎了,舅舅在它身上纏著,它不是那麽可怕了。大約還更是因我舅舅纏在它身上和它正在作著生死搏鬥;舅舅是我的親人—我最喜歡的親人,不,我現在想起來,哪怕就是一個其他的什麽人也一樣,我不能見死不救,哪怕是更可怕些,我也要去救的。事後我想到,倘若老虎終於戰勝了舅舅,我是來不及退下去的,也會讓它一起吃掉的。至於那些,更不在我憂慮中了。跳了三層岩,我剛剛追上舅舅和老虎,舅舅和老虎又滾到下一層去了,我也跳了下去。舅舅看我這樣勇敢,也很高興,就說:

“拿槍打腦殼!”

我還是不敢打腦殼,怕傷了我的舅舅,圍著轉了一轉,朝著它的屁股放了槍。

老虎更急地又一滾,又連著舅舅滾了下去。

我跟著跳下去,其他打山的人們也跑攏來了。幾把抱鉗,同時伸過來,前前後後把老虎鉗住了。以後的情況,我想不多說你們也會明白的。剩下來,非說不可的是一根木頭插進老虎嘴裏,舅舅把手從老虎嘴裏拿出來,一跳,就離開了老虎。

棉襖的袖子爛了,手臂上流著血,有一條寸多長的肉血淋淋地吊著。

打山的人們,沒有多注意他手臂上的傷,他也沒多注意,隻笑嘻嘻看著在地上死命掙紮的老虎說:“看你再凶吧!”

舅舅還用左手臂擦了擦頭上的汗說:“把我渾身的汗都整出來了!”

回家的路上,沒有別人了,我說:“你看,老虎好厲害呀,把你的手臂咬成這個樣子!”

他笑了說:“這不是咬的,是我和它打滾的時候,在它牙齒上掛的。咬,那還行?嘴一搭,手臂就沒有了,那才不能叫它咬得成呢!”

這時候我才想起問他:“你為什麽要把手伸到它嘴裏去呢?”

“你問這個?我不把手伸到它嘴裏去,你、我兩個人就都完了。記著吧,這就是打虎的訣竅:抓住它的舌根。大家怕老虎吃人,你抓住了它的舌根,它的嘴就合不攏來了,它還能吃人嗎?

“就是要靠那麽一下,它嘴一張,就要伸進去,晚了不行,早了也不行。抓住它的舌根,貼在它的肚皮上,它就咬不著你,連爪子也抓不著。就是滾坡跳坎,它比你重,它總會在下頭。不懂這些,就不要打山。

“不要誤會,我不是在辦打虎訓練班,光記住我這個故事,你也打不了老虎的。那裏頭的道理還多得很,我所要告訴你們的,就是這一點:‘在千鈞一發的時候,要抓住老虎舌根。’”

他一說起頭,就沒有一個人插嘴,聽的人越擠越多。他講完了,大家還沒有散,靜悄悄的,隻聽見人們呼吸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