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工做機器的故事

某廠房產科木工房有一個木工名叫黃民昌,一九五一年的時候,隻有二十八歲。這個人的父親原是重慶碼頭上一個挑煤炭的苦力,累壞了,一腳跌倒,殘廢了,才下鄉租地主的地種,天幹三年,又被地主逼得逃荒,被貧窮和憂愁拖死了的。這個人的母親就死在一家人逃荒的時候,那是大熱天,路上燙得跟烙鐵一樣,連一口水都找不著喝的,她就倒在地上發了急痧,死了也就埋在路旁。這個人的小兄弟,在早年就抱給人家當兒去了,到現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這個人的姐姐嫁給了一個窮木匠。這個人,十二歲,當孤兒的時候,也就是被這個窮木匠送去學雕花木匠的,說他是那樣瘦,又不肯長,連貓耳朵都拿不動,學雕花要輕巧點。學了四五年,偷了點手藝,他也剛剛長大了點,師傅卻又把他拿來賣了壯丁。畢竟因為人小,看起來老實,沒被人注意,才逃出了虎口,再去投了個雕花木匠為師,才學成本事。這個人流浪到重慶,做起西服店裏擺的美人樁來,是重慶第一。但是,手藝並沒有給他保險,這個人的職業,沒有一天安定過,總是再就業,再失業,而且總愛被老板賣他的壯丁,他也總是跑脫。解放後,人民政府辦失業登記,經過考試,他才進的某廠。

這個人進了廠,真是肯幹活路,拿起鋸子,拿起貓耳朵,就發了狠,跟打衝鋒一樣。有人問他為啥,他說:“這天下現在是我們的了。當主人就要真正當個主人,不要象唱戲那樣做假過場。”他抱怨刨子太笨,說:“人忙馬不忙,急死人!”就把刨子改過,一隻手拿刨子手手,一隻手按著板子推。這件事引起好多人癟嘴巴,因為他不按老規矩辦事,說他是個亂彈琴。推了不多幾天,他又對他的一隻手推的改良刨子不感興趣了,覺得這個東西並好不了多少。

正在這時候,馬恒昌小組向全國挑戰,廠裏工會主席作報告,號召全廠工人應戰。這就象給黃民昌胸膛裏投進了一個火把,把他從頭到底都點燃了起來。他說:“我們怎樣應戰呢?拿起貓耳朵砍得出個啥子新紀錄來,建設得起啥子社會主義來!”他提議安裝機器。他和工人們商量,有些人說:“怎麽樣的機器?安起來怕我們幹不了吧?”有人就簡直這樣說:“對,我們該穿起草鞋走路了!”掌墨師滿臉怒氣,說:“好好做活路就行啦!哪個不曉得巧不過的木秀才,雙手萬能,輩輩代代都沒有機器,還不是蓋起了高樓大廈。哼,你見過多少?人家過的橋都比你走的路多。自己懶,不想做活路,就愛想這些鬼名堂。”他去找工長,工長一聽,就想:“安上了機器,我還幹得了!”於是就這樣答複他:“你這個主意很好,上級早該把你調到機器木工廠去!”他去找房產科科長,科長是一個很耐煩而且有學問的人,又是黨支部書記,對他說:“黃民昌,你不要鬧本位主義,光從自己的要求出發。我們木工房,不是廠裏的主要車間,連附屬車間都不是,不是出鋼軌的,也不是出道釘、螺絲、耐火磚的,我們幹的隻是修繕工作。連基本建設工程都不是我們幹的。從國家的利益出發,要增加設備,應該給主要車間主要部門增加。不然,到處搞,到處花錢,那還不是浪費嗎?隻要我們安心工作,做活路認真,我們就對得起國家,對得起人民。不要一天東想西想地鬧工作情緒。”話是說得頭頭是道,簡直沒有黃民昌一句話好說的。科長接著還說了一大篇勸人安心工作的大道理。

黃民昌心煩意亂地回到木工房來,看見門外的木料堆了一地,一拿起貓耳朵,卻又想起來:“當主人,當主人,人家是拿起機器的主人,我們是拿起貓耳朵的主人;人家在喊,創造新紀錄,為國家增加生產,我們就隻有拿起貓耳朵整;吭哧,吭哧,人都累得跟猴子一樣,活路還是做不贏,門外頭的木料還是堆起。”悶了半天,他又想:“我們自己動手來做,不找公家的麻煩又怎樣呢?”他想到水車、織布機頭、軋棉花籽的機頭,都是拿木頭做的。這些他都做過。“考不著人!”下午上班之前,他就提出來和人們商量,說自己做機器。少數人半信半疑,說:“做好了倒好嘞!”大多數人卻笑話他:“拿木頭做機器?做得成,還等你?那早就有了。”掌墨師說:“你們看黃民昌就要用貓耳朵砍出個機器來囉!”工長又把它當做個笑話談給科長聽,科長說:“這個人是不是有點神經?”工長又非常熱心地把科長這個疑問告訴掌墨師和其他的人們。黃民昌任他們笑話,板著他那臉孔,一句腔也不開,做他自己的活路。

黃民昌想做機器的意見,不僅得不到支持,恰恰是“羊肉沒吃著,倒惹一身騷”。有些人是要在這種時候麵紅耳赤,以至灰心喪氣的。但是,黃民昌不是這種人。他認為他是對的,他就做下去。每天下班之後,他就勾著他那瘦削的身體,—他,是我們叫做的筋骨人—埋著他那黧黑但固執的勾著幾根粗粗的皺紋的臉孔,在木工房裏做他的機器,又到廢鐵堆裏去撿來了一塊鋼片,拿宰子宰,拿銼子銼,要把它做成圓鋸片。終於他做成了一部手搖圓鋸機。剛剛試驗成功,就被一個叫做徐相的特務破壞了。沒有去修複它,他卻做了另一部腳踏圓鋸機。這部腳踏圓鋸機,做起了,隻存在了一早晨,又被徐相這特務破壞了。同樣,他也沒有忙著去修複腳踏圓鋸機。他總覺得做出來的和他想象的不一樣。而一試車,就連他過去的想象也給他推翻了。第一次,嫌搖起來重;第二次,他發覺這根本還不是什麽真正的機器。同情他的青年團支部書記王立要忙著幫他修複,他說:“出一回笨,長一回乖,另外再做吧!”但他並沒有馬上就做,他卻拉著王立,到廠工會寫了介紹信,徒步幾十裏,到民生機器廠去搜集徐相的材料。王立拖得又累又餓,他就象不懂得累和餓是怎麽回事一樣,一直搞到半下午,終於把徐相的一切罪惡行為弄清楚了才回來。捉了徐相,一時之間,上上下下對黃民昌的印象好了,說他倒還不是神經病。但當他又鑽進搞機器思想裏去時,一部分人又開始譏笑他了。一個老木工說:“黃民昌,你啥都對,又肯幹活路,又警惕性高,你做啥就這一點想不通?”掌墨師說他:“人是好人,就是有這麽一點邪。”

這一回,他鑽得比以前更深了。他說:“手搖的不好,腳踏的也不好。我這回要做的是也不要手搖,也不要腳踏,是要用別的東西把它弄動的。”他想到用水衝,但是從哪裏去找這麽多的水呢?又不能把木工房搬到大河邊去。用電嗎?這個道理就深沉了,他是一點不摸的。工長說:“你都鑽通了做出機器來啥,機器匠都不值錢囉!”不管別人怎麽說,他半夜半夜地鑽在木工房裏,做了又拆,拆了又做。他原先就很瘦削的身體,現在越加瘦了。他原先就黧黑的臉孔,現在越加黧黑了。眉毛、眼睫毛,都顯得長些了。吃飯忘菜,睡覺失眠,成了常事。吃飯的時候,他妻子問他:“今天煎的豆腐還合口味吧!”他會一驚:“唔,你說啥呀?”“唉,這是你喜歡吃的油煎豆腐呀!”“唔。”“唉,你怎麽亡魂失魄的,吃飯你都想到哪裏去囉!”晚上,半夜過,妻子醒來,發現他還沒有睡著,就說:“睡吧,不要東想西想的了,天亮就要上班呀!”“好,我啥子都不想,睡啦!”“不要哄我。”“好,我睡。”妻子又打呼嚕了,而他還是睡不著,快雞叫了,妻子問他:“你睡著了嗎?”“不,啥也不想也睡不著。”“你看怎麽得了,下決心睡罷!”“打死也睡不著。”“你不要病囉,該到門診部去看看,吃點藥。”“我會有啥病?”的確,他是沒有病的。一天,王立硬拉他到門診部去,醫生拿聽診器聽了一陣,又摸了脈,驗了體溫,然後問他:“你有什麽病?”“我都說我沒有病,他們要拉我來。”“你們不曉得我們是怎麽忙嗎?沒有病還來做啥子?簡直開玩笑!”“我們看見他一天天瘦了,飯也吃不得,怕他病了。”“是不是思想不正確?”黃民昌看著王立不開腔。“不,他想做機器。”“那你找我幹什麽?該找工程師才對。”“工程師不管我們木工房的事。”醫生沒有辦法回答,隻笑了一聲:“想做機器的病,我還沒有醫過。”他的確沒有病,但是越來越瘦了。大家通過他住業餘休養所去。第一次不去,第二次又照樣通過他去,他還是不去。第三次再通過他去,他去了。因為他想到住休養所的都是一些有成績的工人,一個個都是有技術的,也許能在那裏碰見真能幫助他的人吧。

完全如他所想象,他在業餘休養所裏碰見了老機器工人何工文。在業餘休養所裏是有很多這種人的,老英雄,老工人,齊齊整整,猶如一個萬紫千紅的花園。這何工文是好幾十年的機器工人了,在他自己簡直可以談得出中國工人階級的一部曆史,他足跡遍布半個中國,什麽活路都做過,車、鉗、刨、銑、翻砂、化銅、化鐵,門門都考不著他,見過資本家的各種花樣,也吃過各種苦頭,年紀有五十多歲了,是一個共產黨員。這一個人是每個人最好的父親和朋友。

有一天,晚飯後,黃民昌正在看描寫劉胡蘭的連環畫,來安定自己。因為在這業餘休養所裏,他是十分不慣的。首先是他不能隨便跑到木工房裏去。一進休養所,護士同誌就告訴他:“到我們這,就要守我們的規矩,跟我們到你的車間去也要守你們的規矩一樣。該睡就要睡,該吃就要吃。我們這裏要保證每個人都長肉,就是筋骨人也要長夠斤兩。我曉得你們的生產熱情高,我稍為不注意,你們就要跑。這是不行的。你長不夠肉,我就不放你出去!”而黃民昌,離開了貓耳朵、鋸子、銼子,思想都好象不活泛似的。醫生和護士一看見他坐在那裏板起他那張固執的臉孔在想問題,就要走來問他:“心裏頭不舒服吧?有哪些地方不方便嗎?”他能談什麽呢?他隻能拿連環畫這些來遮蓋自己。但是這天這本描寫劉胡蘭的連環畫,卻真正地吸引住了他。劉胡蘭這個人物使得他衷心地欽佩,看到劉胡蘭慷慨就義,挺立在鍘刀前,他就忍不住哭了。這時,隻有何工文在跟前。何工文心裏說:“這個人是有誌氣、有覺悟的。”就找他談起話來,黃民昌和他交上了朋友。他們彼此都談了各人的曆史。黃民昌聽見他談起為了改進操作而作的一係列的鬥爭,覺得這個人是絕對不會譏笑他做機器的想法的,就把自己要做機器的決心以及一切遭遇都告訴了他,並說:“我是一個小木工,我就隻能夠用貓耳朵去給國家增產節約,給馬恒昌小組應戰嗎?到處都等著國家買機器嗎?沒有機器,又象不長翅膀的岩鷹一樣,有天大的本事也飛不起來;我自己做,人家又反對我,說我害神經,特務又來破壞。捉特務我是狠了心的,做機器我也是狠了心的。就是嗬,我沒有手藝。小時候當學徒,師傅隻把我當牛馬。有一回,我偷著在河灘上畫師傅畫的花樣,忘了擔水,師傅跑來拿起扁擔就砍。苦掙苦練,學會了木匠,就到處找飯吃,也沒有工夫學手藝!”一個木工要搞機器,這一點,使得何工文佩服了黃民昌。何工文答應幫助他,兩個人就蹲在地下畫起圖來。機器的原理,在黃民昌聽來,是新奇的,然而他非常滿意地接受了,猶如幹鬆的土壤接受大滴的雨點一樣。

到了五一節,也是黃民昌從休養所出來的時候,科長在會上報告生產任務,責備大家不努力,最後號召大家爭取完成生產任務。在工會主席號召大家展開競賽之後,黃民昌卻提出做好兩部機器,一部是圓鋸機,一部是排鋸機,都是電動的,來迎接七一,他說:“這是黨的生日。共產黨是工人階級的政黨,是講革命的,我們也要把舊的家具改成新的機器。”這可把科長氣得發了昏,嫌他轉移了目標。工長上去講話,卻說:“我們工人階級做事要實事求是,不要空洞。”接著又把掌墨師著實表揚了一番,說他不講價錢,埋頭苦幹,不胡思亂想。這件事,科長垂頭喪氣地反映給廠黨委會,他認為這個會開得最不好。黨委書記倒對黃民昌感到了興趣,要科長—他是黨支書—培養黃民昌,支持他做機器,並說他是真正的積極分子。這在科長聽來,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也是想不通的。科長這個人,從各方麵看來,都是滿不錯的,人是好人,又很忙,老是在開會,老是在計算任務完成了多少,總怕受批評。事實上,木工房堆山塞海地堆著木料,各車間各部門又總是來要賬。他就是不懂得生活,看不到新鮮事物。這且不忙說他。黃民昌、王立,還有兩個我們這裏不必詳細說明的青年工人,正在木工房角落裏工作著。這個角落,簡直就是一個倉庫,堆集著黃民昌從廢鐵堆裏拾來的各種各樣的零件,這,有的是從汽車上取來的,有的是從飛機上來的,也有從迫擊炮、重機槍上取來的,也有再高明的機器工人也說不清是從哪兒來的,各種各樣的大大小小的螺絲、輪軸、布司。他們就要從這裏做出機器來。

黃民昌不僅隻是向何工文學得了機器上的一些知識,而且也學到了如何帶領群眾。他把他的想法和應該怎樣做統統告訴了和他接觸的每一個人。木工房一大批青年工人迅速被他帶動起來。這批青年,有的是不安心手工操作要去學機器工人的;有的是安心工作但願意工作搞得更好,什麽事都可以學,不怕打破飯碗的。他把思想種進他們心裏,就帶起他們每天下班後鑽在木工房裏幹。但,有人幫忙,他並不就輕鬆了一點。要從那樣一堆各色各樣,又在日曬雨淋中生鏽久了的零件中做出機器來,本身就是一件極費力、需要有高度技術和耐心的工作。常常是有這樣,沒那樣,需要繼續到廢鐵堆上去尋覓的。有時候,在回去吃中飯之前,說是順路到廢鐵堆上去看看,翻來翻去,就一直翻到上班的時候,連飯也顧不上回去吃。有一次,正翻著,下雨了,他也沒有察覺,還是伸起那一隻又長又大的手繼續翻,偶然抬起頭來看見遠處有人打著雨傘在走路,還這樣想:“解放了,大家都有雨傘打了。”他絕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如何淋著,隻覺得腳下有點滑,鏽鐵塊都是水汪汪的。“唉,真可惜,鏽成這樣子。”直到他一腳滑倒,翻身仰倒在地上,雨直注在他臉上,用手一摸,才發現渾身濕得象落湯雞一般,才“嗬唷”了一聲,跑回家去。有時候,為了一個零件合用,一銼就銼它一個整夜。尤其到了六月中旬,他們就更緊張了。黃民昌一直把午飯都丟了,鑽在木工房裏吭哧吭哧地搞機器。守木工房的老頭子,看不過意了,煮熟了自己的飯,就喊黃民昌吃,說:“小夥子,不要餓壞了!我活了這麽六十幾歲,就沒有看見過象你這樣的。解放前,拿鞭子打,大家也不肯做活路;毛主席一來,你不叫做,大家都要做。叫你來吃你總不吃,你不吃,連我都吃不下去啦!”黃民昌有時也吃上這麽一碗半碗的,又動起手來了。有一次,已經快天明了,王立他們都被他打發回去睡覺去,他說是:“不要明天上班打瞌睡,妨礙生產。”為了試裝飛輪,他卻舍不得走,又爬到地下坑裏頭去工作。一個不小心,從肩膀到肚皮,叫皮帶擦傷了兩尺來長,血把衣服褲子都染紅了,他到附近的急救站去上了藥,又跑回家裏去換衣服,妻子正燒起大火煮早飯,把衣服給他換了,說:“搞機器是好事情,我不擋你,擦傷也不要緊。你好好地給我躺著,今天不要上班。”一麵安排早飯給他吃了,天已大明,說:“我先給你請一天假。”“請什麽假?我就要去上班。”“說什麽我今天也不讓你去,”伸手把門扯上,倒扣了,“除非不要命了!”邊說邊請假去了。她忘記了黃民昌不是這樣就關得住的,等她走到木工房,黃民昌已經在木工房裏工作起來了。

七一前夕,機器完全做好了,這是兩部很別致的機器,除了一些非鐵不可的零件外,全是木頭做的,隻差鋸片和馬達。黃民昌不放心,又去請何工文來看。何工文仔細檢查了一遍,說:“想不到你搞得這樣好。你這個人真是紙糊的燈籠,拿根指頭一戳,就四麵透亮。我保證它安上馬達就會動得好,安上鋸片就會做生活。”

前幾天都還在說黃民昌是瘋子的工長和掌墨師,這時可是有些急了。而科長呢,根本還不知道嘞!王立也不敢去告訴他,因為他總是批評他聳起黃民昌幹,關於黃民昌,他們兩人曾發生過好些爭執,鬧得很凶。工長和掌墨師看著王立和一些青年們興高采烈,並和一些老工人說明如何操作,還說:“每一個人都可操作,又輕巧,又快,我們再不那麽累了!”老工人們看著機器,眼裏也閃爍著快樂的光輝的時候,工長和掌墨師感到被完全孤立了,輸了,而且這樣想:“原先我們對他們不起,現在我們坐不穩了!”晚上,掌墨師喝醉了酒,偏偏倒倒走去黃民昌家裏找黃民昌,說:“我也活夠了,這個世界總是跟我不對頭!解放前,大家隻說我掌墨師吃得開,不曉得我女人病了沒有藥吃眼睜睜地看著死了的,不曉得我兒子跟我吵了架一跑出去就永不回來了。解放了,翻身了,我還跑到我女人墳上去哭過。什麽都好了,我又結了婚,我說:‘啥子東西都重新來過。’你們又搞起機器來了。我看我這碗飯不說都端不成了,黃民昌,我陪你下河吃水去!”說著,伸起他那勞動了幾十年的手就來拉黃民昌。黃民昌甩掉了他的手,抓住他的肩膀說:“你昏啦!做的機器不光是我們大家的,也是你的呀!你還不是照樣用它做活路?我們不光是做這兩部,我們還要做,越做得多,我們做起活路來越輕巧,做的活路越多,你不是越好啦!”拉他坐下來,“你原先說些啥子,我不把它放在心裏。我曉得你年紀大了,一時想不通。現在我們倒可以好好的談一談了。”掌墨師的火氣小了,他很耐煩地告訴他這兩部機器如何操作,如何省事,可以快多少,又拉他到木工房去,仔細教給他。掌墨師悄悄地離開了他。第二天一早,他拉起工長又來了,工長承認了自己的錯誤。黃民昌請他們喝了酒,“慶祝共產黨的生日,就是慶祝我們的生日!”然後,三個人一起去工人廣場參加大會。

七一大會上,聽了黨委書記報告的中國共產黨由無到有、由小到大的鬥爭曆史,黃民昌徹底地被激動了,在自由講話的時候,他要求發言。他是一個從來不多說話的人。木工房的人們都在心裏驚異:“噫,他要發言!”這意思好象是說這是鐵樹開花馬長角的事,又好象是說那一定有非講不可的話。他連耳根都紅了,臉向著主席台,直昂昂地走了過去。到了台上,咳了一聲嗽,講起話來。開始講得很小聲,聲音有點抖,好象他心裏是一個洶湧澎湃的海洋,但從他那質樸得簡直有點粗糙的堅決的無畏的臉孔看來,他一定是要說下去的。他說聽了黨委書記講的共產黨的曆史,他很感動,“我們木工房的活路堆起做不贏,我們又是一些手工業工人,不會使機器,也沒有機器,光靠兩隻手整,累死了也對不起共產黨,對不起毛主席。我們當主人當到哪裏去囉!我們口口聲聲‘學習’,學習到哪裏去了?我們就想共產黨是講革命的,要學就該學這個,那末我們就也要把舊的家具變成新的機器。我們做了一部圓鋸機,一部排鋸機,來獻給七一。”台下,群眾的海洋鼓起了狂風巨浪一般的掌聲。他簡單地敘述了做機器的經過,又說:“科長總怕完不成任務,不想我們搞,說我神經病。徐相破壞了機器,科長還害怕我和徐相鬧不團結。不開動腦筋,又不願意我們自己搞,木工房的料還是堆起!”滿臉大汗,他伸出他那隻又長又大的手隨便那麽抹了抹,就好象他還在專心做機器一樣。後來他又說道:“機器做在那裏擺起來了,就是沒有馬達和鋸片。這是拿木頭做不出來的。行政上不給我們解決的話,那還是一點用處都沒有的。”最後他提出他要把木工房全部機器化的計劃和他爭取入黨的要求。群眾用最熱烈的掌聲接受了他的發言。黃民昌這樣大膽,這樣明確,是科長做夢也想不到的,坐在那裏真正是目瞪口呆了。黨委書記臨時決定上去宣布:在會後專門研究木工房的問題和審查黃民昌的入黨請求。

這裏不用說科長受處分和木工房得到馬達鋸片的情況,更重要的是在黃民昌的麵前展開了最廣闊的道路。幾個月工夫,從一九五二年的七一到一九五三年一月底,他又陸續做出十部機器,入了黨。而他,並沒忘記廢鐵堆,人們還是經常看見這個瘦削的臉孔黧黑的人出沒在廢鐵堆裏;也沒有忘記何工文,在何工文家裏也經常有這麽一個人出沒。星期天你還是在他家裏找不著他。他還是那麽一副固執的勾著粗糙的皺紋的臉孔。他還是少說話,但木工房的人們已十分懂得他說的每一句話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