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得全和他所講的故事

大隊前麵走了,我們吆喝著十頭大騾子慢慢地行進。大騾子馱著我們第四大隊的行李。太陽很大,吹著風,梧桐花正盛開,每一棵樹下都落了不少。這伏牛山的山路雖長,但並不令人厭倦。走著,心裏想著老百姓講的“八百裏的伏牛山”的氣勢,舉眼一看,一片繁茂的開著花的梧桐,果然是壯觀。我們一夥五六個人相當樂觀,這種樂觀精神卻不是偶然的。

當時,一九四八年,我們隊伍南下,我要求去炊事班和運輸班當政治幹事。因為這炊事班和運輸班都是剛被解放的川籍戰士,急切需要政治教育。白天我在運輸隊,晚上我在炊事班,和他們一塊兒工作一塊兒勞動—煮飯、做菜、切蘿卜、洗蔥、煞馱子、抬馱子、卸馱子、找草料、選擇牲口能通過的道路。我們很累,但我們的話說不完,我給他們講革命隊伍中的故事,他們給我講他們在舊社會的遭遇。革命故事也好,他們的遭遇也好,都深深教育感動著我們,因為那是人民的歡樂,人民的力量,人民的痛苦,人民的哀愁。我們談了許許多多動人心魄的事情。白天,不管太陽多麽大,曠野無人,我們這一個運輸隊,是不會感到寂寞的。

這天,我們又談論起來了。談了一陣敵人隊伍中的惡習,一個叫做張得全的說:“國民黨隊伍,真叫殘酷,那才是把一個人的命不當成人命!我倒想起了那時候出在我們排上的一件事。……”等了一陣,他沒有說出他的故事來,我們要他講。他又說:“我還差點兒丟人嘞!”有人問:“怎麽丟人?”他低著頭,沒有開腔。他是一個矮個子,十五歲被拉壯丁出來,這時二十三歲了。但發育不健全,麵孔象老漢一樣,又黃又皺;身材象小孩一樣,輕巧活潑。他常說他是脫過幾層皮的人,“我沒有死成,簡直是萬幸。”

下麵是他親眼看到的事。

一九四七年,胡宗南部隊武裝“大遊行”到綏德某地,某旅某團某營某連第一排第一班班長,叫做趙萬林的,半夜查哨,發現哨上丟了一挺輕機槍。第一排擔任兩座山頭的警戒,第一班就負責內中的一座。兩座山頭象兩隻聳起的兔子耳朵,大路正好在兩座山頭之間通過。

太陽又那樣怪,正午熱得很,吹起一陣風來,都是又幹又熱的。士兵們背上那一百發子彈、一支步槍、四顆手榴彈、十天吃用的麵粉,再加上自己的行李,在陝北光禿陡峭的山上爬山越嶺,整天連一口水都喝不上。夜裏歇下來,士兵們疲乏極了!趙萬林每次查哨,都發現哨上的士兵,一個個睡得象死人樣,走到跟前拉著肩膀使勁搖,才聽見懵裏懵懂的聲音:“是哪個?莫開玩笑嗬!”搖醒了第二個,第一個又睡死了。

胡宗南的武裝“大遊行”是空前的,士兵們的疲乏也是空前的,一到宿營地,滿地都是睡死了的人,就是拿大炮轟也難轟醒。趙萬林自己也很覺疲乏,一閑下,不管坐著、躺著,就是靠牆立著,也會馬上睡了過去。但機警的他,一會兒又突然驚醒過來。國民黨軍隊裏的班長真是難當呀!

他們第一排,住的是一個僅有一家人的莊子。一連三個空窯洞,什麽也沒有,門窗都叫老百姓事先下起走了。隻有第二班住的那一眼窯洞的牆上,貼著一張邊區印的大紅大綠套色的農曆—左邊畫著一個男人在耕地,右邊畫著一個女人在紡花。士兵們對這幅農曆發表了意見,有一個人要扯掉它,說它是共產黨的,有人要在上頭找節氣。當下太疲乏了,一幅畫沒有扯下,一句話沒有說完,這一個班很快就都倒在農曆跟前睡去了。這三眼窯洞跟前是一個光****的土台,下麵,一路梯坎下去,橫過大路,是一條和大路平行的小河,過小河就是筆直的黃土坡路,沿路上去就是第一班放哨的地方了。天上沒有月亮,隻有不少的星星。路是模糊的。這是第三次查哨了。趙萬林獨自走著,一失足,差點兒跌在小河裏,掙紮起來,揉了揉碰痛了的膝蓋,咒罵著,昏昏沉沉地到達了山頭。

山頭上三個士兵睡得真香,和他前兩次來查哨時一模一樣,可是,一挺輕機槍卻連影子也沒有了。戰場上無緣無故丟了機槍,再大膽的班排長,不管他怎麽會衝鋒陷陣,也要魂飛魄散的。趙萬林馬上清醒了,心裏登時就撲通撲通地跳起來,出了一身冷汗。他當即把他們一個一個地喚醒,問機槍哪裏去了。這三個人聽說機槍不見了,瞌睡馬上嚇跑了,但和班長一樣,誰都不知道機槍到哪裏去了,隻有對他說好話:“班長,我們硬是不曉得,累得很呀,說不睡,說不睡,那眼睛不饒人啦!”趙萬林威嚇著要槍斃他們。有一個跪下向他磕頭,另外兩個卻表示:“早遲免不掉請螞蟻打牙祭!”率性坐在地上不動。那跪在地下的挨了一頓拳打腳踢,班長算是出了氣,可一點辦法沒有。事關重大,他不敢大聲呼喝,隻能小聲辱罵:“你狗**的,給我惹禍,我要槍斃你!”

趙萬林是當衛士出身的,人年輕,在軍隊裏卻是老資格,混得有些年月了。你要問他機槍的有效射程,他盡可以答複不出來,但他吃得開。他精明強幹,曾經因為仇恨,在戰場上開黑槍打死了兩個排長,營長要槍斃他的時候,這個營所有連長卻都站出來保他。在部隊處境困難的時候,槍斃一個部屬,尤其是在士兵中吃得開的有麵子的部屬,容易引起部隊的不安。趙萬林恰恰懂得這點,並利用了這點。

丟掉機槍在他也不是第一次。有一次他們一個營,冒充八路軍,向山西某地“遊擊”,在一個村子裏,遭受民兵的包圍,一個營完全潰散。那次倒是他有意丟了輕機槍。丟了輕機槍,沒有目標,又輕巧好跑嗬!突圍之後,他脫下褲子,拿手槍向褲子射擊,打成了無數的孔,然後穿上,又用繩子捆緊自己的雙手,讓它腫起來。於是,歸隊時,他作了一個真正博得上司同情的報告,說自己被民兵俘虜,丟了機槍,民兵綁起他去活埋,他偷著解開繩子,撒腿跑掉,民兵追不上他,架上機槍,把他褲子都打爛了。他還照平常那樣嬉皮笑臉地說,好在沒有受一點傷。那次上司認真誇獎了他。

但是這次他可不能照樣辦啊!這次一個敵人也沒有!無風哪能起浪?但這個兵油子是有辦法的。他聽那挨打的士兵坐在地下嘟囔:“又不是我把機槍拿去賣了,打我做什麽?算囉!千錯萬錯,跟著走到這裏就是我的錯!哼!”他低下頭去,一聲也不響了。趙萬林立在這完全沉靜了的山頭上,看著弓背坐在地上的三個瘦弱的身子,在這微明的夜裏,更加顯得瘦弱了,他們疲乏、悲觀失望已到了極點,什麽也不在乎了。趙萬林看了看自己的環境。在滿布星星的夜空下麵,到處都是黑洞洞的山,山與山之間,昏沉沉,無底似的。餓狼在四處不住的哀嗥。他發覺了自己的錯誤。剛才那個被他打得沉靜下來的家夥的嘟噥使他憶起了自己的處境,—疲乏緊張、心驚膽戰、煩惱、憂愁、死的恐懼、饑渴、委曲;他想,嚇唬著要槍斃他們,他們會逃跑的。他們隻消溜下山去,進入昏沉沉的山穀,他向哪裏找去?他在一刹那間也想到:能逃出去多好,免得活受罪;丟失機槍的事,他一跑就萬事罷休了。但這個兵油子腦子裏立刻又閃出一個好主意:有辦法!萬萬不能讓這三個人開小差,一挺機槍的損失有辦法搪塞過去。他馬上變得和顏悅色地對他們小聲說道:“弟兄,不要緊,咱們有福同享,有禍同當!這件事,交給我,你們可別開小差,誰開小差抓回來,那他就得交出機槍來。不要緊,弟兄,我有辦法向排長交代去。不過,排長問著你們,你們可別瞎說呀!”他看見大家注意聽他的話,相信大家情緒安定了,於是他才走下山去。

第一排排長名叫王得勝,和趙萬林是同鄉,河南人,又肯講義氣,就因為這個緣故,他兩個的關係比較好。趙萬林當上等兵的時候,就在他排上。曾經因為調皮,不服從命令,趙萬林和班長打架,惹下了禍,如果不是排長看上了他,他早不知道哪裏去了。那個班長是個湖南人,小個子,打架不贏,就用違抗命令這個罪名,到連部裏去告了一狀。連長這個人很暴躁,一聽說違抗命令,還把班長打了,登時把趙萬林叫去,打了一頓軍棍。趙萬林回到排上,就借口渾身痛,向排長告病假。王得勝,老早就看中了趙萬林的,把那個小個子班長叫去也照樣打了一頓軍棍,而且天天找他的錯處打他。倒黴的班長吃不住,開了小差,於是趙萬林當了班長。自從趙萬林當了班長,同王得勝的關係就更好了。排長如有緊急的重要任務,總是派趙萬林去完成;趙萬林也真會逢迎,交給他的任務他總是完成得巴巴實實,使得王得勝十分滿意。有一次,排長叫趙萬林找民伕帶路,趙萬林就抓來了一個。趙萬林為了急於完成任務,雖然懷疑這人是民兵,但他想,能帶路就得了,何必管他是不是民兵。他也不想抓民兵立功,因為他知道,把民兵送過去,就給自己找上了麻煩,還要再去找一個民伕來。誰知這個人果真是民兵,趁他們睡覺的時候,背走了他們一挺司登式手提機槍,還掠走了幾帶子彈。王得勝並沒有因為這事重重責備趙萬林,隻叫他想辦法找回一挺司登式來。就在當天上午,趙萬林漂亮地完成了任務。在吃早飯的時候,他到另外一個營去串去了。正碰上那裏煮熟了一鍋麵疙瘩,士兵們架起槍,用手抓起比拳頭還大的麵疙瘩,雙手捧起啃。恰巧在人圈外,靠牆放了一挺司登式,趙萬林就那麽背了回來。王得勝這人是個大個子,動作比較遲緩,趙萬林是個小個子,動作靈活;王得勝少言寡語,趙萬林能說會道;王得勝性情雖也暴躁,但因患得患失很厲害,顯得不勇敢,趙萬林卻是心直口快,說做就做。兩人這樣不相同,倒並不影響感情,卻處得非常相得。

當時趙萬林回到住處,一直走到王得勝的枕頭邊,把他搖醒,又把他拉到門外土台上。

“報告排長,哨上的輕機槍沒有了!”

排長愣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趙萬林又說:

“我去查哨,哨上的輕機槍沒有了!”

“沒聽見槍響吧?”

“一點動靜也沒聽見。”

“哨上的人呢?”

“正在睡覺。”

“那,機槍到哪去了?”

“不知道。”

“那是要槍斃的呀!”

“排長,我知道要槍斃,但是,機槍不見了,槍斃了我,你也找不出一挺機槍來呀!”

王得勝沉默起來了,於是趙萬林對王得勝說出他的意見:

“排長,得想個辦法。如果連長要槍斃,槍斃我就是了,沒有你的事。這樣吧,你去和連長說一說,說等一兩天我去尋一挺輕機槍回來。”他的眼睛在微明的黑暗中發亮,表示著:“我的辦法多呢!我哪也撈得著。”

王得勝想了一想,說道:

“不中,連長今晚上脾氣大得很。差點兒要打三排長一頓軍棍。”

趙萬林腦袋一偏,眼睛亮閃閃的,他說:

“排長,我有個辦法,你看中不中?你把二班、三班帶到我們第一班放哨的山尖上,和我們第一班開火,打上一陣後回來報告,八路軍來了,把機槍奪去了。兩邊朝天放,打不著的,跟演習一樣,保險,你看中不中?”

王得勝,這個腦筋簡單,粗枝大葉的人,聽見了這樣的計劃,是沒有話說的。因為他自己實在想不出任何好辦法。從他入伍當兵那天起,他的上司也好,他的同僚也好,誰也沒有要求他拿出什麽辦法過,除了吃空額、打牌、講交情、發脾氣、互相吹捧,這些事情又是最忌諱嚴格地想一想的。何況這是忙中嗬,這些緊急的事嗬,落了水的人,拉著一片草葉也當是救命王菩薩了!

二十分鍾後,發生了一場激烈的夜戰。讓饑渴、暴熱暴寒、難走的長途、死的恐懼拖得疲憊不堪的士兵們,被他們的班長叫起來,拉到了山上投入戰鬥。一個個胡裏胡塗,戰戰兢兢,以為是被包圍了。待到排長告訴他們這全部的底細,並要他們槍口朝天放時,才覺得這玩笑開得實在太沒意思。這時,一班的陣地上已經打開了,這邊也就有一槍沒一槍地朝天放起來。接著,不知是誰發現了一個真理,說:“打吧,打完了免得背起累死人。”“是嗬,背起累死人!……”於是槍聲與人聲交織著,越來越熱鬧起來。

快拂曉,子彈打得差不多了,槍聲才稀疏了下去。王得勝突然臉色一變,叫人找趙萬林。“叫這王八羔子快一點。”原來他突然想到了,仗打得這樣凶,沒有一點傷亡,怎麽能報銷那一挺機槍呢?而且,胡亂打了這麽一個半夜,消耗了這麽多子彈,萬一查出來,唉,還是他自己下命令,親自領著幹的呢!他真是懊悔,不該胡亂聽趙萬林的主意。“早知如此,我不如就把趙萬林拿去報銷好了!一個班長嘛!又不是我叫他丟的。我又不能一步不離的守著機槍!要我自己負責,那班長是幹什麽的!”越想,他越覺得上了趙萬林的當,把自己牽累進去了;而且這麽胡亂打半夜假仗,恐怕比丟一挺機槍的罪還要大。“趙萬林這個王八羔子,滑頭得厲害,到了連長跟前,不知他要怎麽說嘞!”趙萬林笑嘻嘻的永遠得意的臉孔,在他眼前幻燈似的忽閃了一下。他覺得他騎不住趙萬林這匹劣馬了。一時之間,他非常討厭趙萬林平常那個嘻皮笑臉的樣兒。他生了那麽大的氣,恨不得趙萬林立時就在跟前,他好急啊!真好象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了。

象每一次一樣,趙萬林一叫就到,又是笑嘻嘻的臉孔,一見麵,腳跟一靠,舉手行了個禮。

“報告排長!……”

“你來得好,你害死我啦!”

“報告排長!”

“我要把你送到連部去。”

“報告排長!你要把我送到連部去也可以,就是遲了一會兒啦!你該在我向你報告丟機槍的時候就把我送去—那時節,你就捎帶著,受點處罰也不重,現在,……”

唉,我的天,還是那個滿不在乎的樣兒!對這樣的人,你一點辦法也沒有,排長於是改了口氣軟聲軟氣地說道:

“向連部那裏作報告,怎麽交代啊!連長那個人你是知道的,脾氣多大,我可是擔當不起。……”

“說八路軍來了,我們不是打了一仗,都聽見了嗎?”

“哎呀,聽是聽見了。打了一仗,連一個傷亡都沒有,八路軍就把機槍奪去了,好容易呀!”

趙萬林把頭低了下去。停了一會兒,把頭一搖,又抬起來了,臉上帶著笑:

“排長!要有傷亡,那容易!”

王得勝很痛苦的呻吟一聲,他覺得趙萬林在拿他的性命、職位開玩笑,不滿地說道:

“你說得倒是怪容易,你那張嘴巴把樹上的麻雀都哄得下來。”

“不,排長!”趙萬林得意了,“叫幾個願意到後方去休養的人來自己打一兩個窟窿就是了。”

王得勝搖了搖頭:“誰願意呀!”實際上他知道有很多人巴不得由自己來動手製造彩號,隻怕他不允許。這一個部隊的情緒,他是知道的,就在前天,他親眼看見一個瘦小子用一塊白布蓋在臉上,叫他的長官把他活埋了,那瘦小子說:“長官,我實在累不得了!你怕我跑到八路軍那邊去,就把我活埋在這裏吧!我實在走不得了!我先天不足,後天失調,沒有一天好過活嗬!”他把他看見的這個瓜瓜的故事,當成龍門陣擺給他排裏的人聽,沒有一個人有要笑一笑的意思,相反,有人說:“那倒美,可以得個全屍嗬!”

趙萬林說:“誰願意?我班上就有。回後方去休養,誰不願意?又是自己開槍,找那個不要緊的地方,穿上一兩個窟窿,這多便易呀!隻怕你不答應,要不,我自己也願意來頂上一個。”

王得勝是不過於堅持的,他本來就是不必堅持的,反駁一兩句,也隻是因為脾氣是那樣的罷了。於是他們就開始來進行這製造彩號的工作。

被他們所選中的目標,一個是第一班的劉二順,三十一歲了,漢中人,是拉壯丁拉來的莊稼人,瘦小子,看樣子有肺癆病,這回爬山越嶺,沒有一天不抱怨:“哪一天時辰才到,閻王爺才肯勾簿子!”他想,累極了,有一天突然倒下去眼睛一閉就過去了,得一個全屍。他不相信他會被槍打死,他說:“我祖宗三代沒有害過一個人。”另一個也是一班的,叫王有林,西安人,才拉來不到一年的十九歲的青年,人是很強壯的。前兩天,在路上遇到民兵打了兩槍,他嚇得一口氣跑上了七裏路一個大坡,吐了血,於是一天到晚怕得厲害,怕突然叫打死,屍首丟在野地裏叫狼啃吃了。他家裏還有一個剛訂下的媳婦,他自己也長得漂亮。再一個是三班的馮國寶,湖北鄖西人,是一個老兵油子,他對這次武裝“大遊行”十分不感興趣,認為:他當了十幾年兵,沒見過這樣的打仗,敵人沒見著一個就會叫拖死了。他曾自己動手,巴著皮膚把腿上打了一個窟窿,說是走了火,要求處罰,要求處罰之後,進醫院去。王得勝把他罵了一頓,卻並不處罰他,隻叫他扯塊布筋筋把傷口紮起來,還是要他跟著走。他就隻好跛著腿,一路上不住口地發起牢騷來。

為了實現這個計劃,王得勝把第二、第三兩人,也一塊帶到第一班原先設哨、打假仗的地方去,完成製造彩號的任務。就是說,他們把第一班設哨的地方作為自己防禦的地段,第二、三班打假仗,算是八路軍的進攻,那末,彩號就要在自己防禦的地段才行嗬!自然,他們就在山下製造彩號也是一樣的,因為彩號要被人抬下火線的,再說,他們也不必擔心上級會親自到曾經作戰的地方來視察。但人忙計短,常常就是聰明人也幹起異常胡塗的事來。鬧到一塊動起手來,天開始亮了。初升的太陽光,非常溫暖,照在山上,山,馬上變紅了。

馮國寶在聽了排長王得勝說的話之後,滿口應承了,隻是半帶抱怨地問道:

“將就原來的傷口可以吧?”

“那怎麽行,你那傷口都要好了!你又打得淺了一些。”

“我原先打的那傷口不算淺呀!”

“不管它淺不淺吧,你那是舊傷口,要不得,要重新打過。”

“重新打過就重新打過,可是,……你要真的讓我到後方去呀!”

“誰還騙你?”

“好吧!”他嘲諷起自己的腿來,“他媽的,這十幾天,你就是麻木的,不聽招呼了!再揍你他媽的一槍,看你疼不疼!”正說著,他擦著大腿肚打了一槍,血流了出來,他伸手把它蒙住,臉色都沒變一變,也不呻喚,把臉轉過來看著別人。

劉二順是最痛快的,答應了下來,他也迅速地拿出老兵的動作,在自己小腿肚上打了一槍,麻木地看定流著血的傷口,突然打了一個冷噤,頭上出起大汗來。他仍舊木然地看定流血的傷口,也不知道他是歡喜是痛苦,他也沒有動手去揩一揩那從額上滾下來的黃豆大的汗珠。有一個老兵說:“你還是扯塊布條把它綁住,不叫血淨是流。他好象被提醒了,伸手從破軍服上撕布條。手發抖得厲害,連撕兩下撕不下來,手軟了,躺在一邊,不想撕了。原先勸他綁住的那個老兵氣憤憤地上去替他撕下布條來,又大腳大手地替他綁上,一邊又在責備他:“看你這個老兵,傷了這麽一點皮皮就這樣子嗬,還是自己打的嘞!”他也沒搭理。周圍的士兵們,也沒有一個說一句什麽話,也是麻木了似的,好象他們還是在黑夜裏,黎明還沒有到來,彼此間誰也不看誰一眼,黑著個臉孔;他們是又在羨慕他,又在可憐他,又在悲痛自己的遭遇。

王有林又想幹,又不想幹,老是怕打傷了成殘廢,他有些可惜自己的皮肉,但又怕失掉這個好機會。所以當王得勝和趙萬林反複說明了條件之後,總是不開腔,隻是點頭。直到劉二順幹了,他才一句話不說,隻是機械地照劉二順的動作辦了,把槍一丟,仰倒在地上,嚶嚶地哭泣起來。他馬上贏得了大家的同情。那個替劉二順綁紮的老兵,因為槍擋住了腳,他憤憤地一腳把槍踢開。趙萬林批評他:“撿開就得了,你看槍灌砂啦!”他說:“灌它的毬!”他看了看王有林這個青年人身上破得千瘡百孔連肉都遮不住的衣服,又轉身去在劉二順身上撕下一塊布條來,替王有林綁紮。王有林黑褐的大腿肉在破褲洞下顫抖著、抽搐著,眼淚象泉水似的在臉上橫流,把黑色的泥汙衝開,劃出了一條條紋路。他小嘴巴噘起,鼻涕從鼻孔裏噴了出來,眼睛時而睜開,時而閉起。那老兵說:“你不幹,就不幹好啦!唉,還是一個娃娃嘞!”周圍的戰士們也發言了:“是嘛,他不是一個娃娃是個毬!”“他和我三兄弟一樣大,還是進過學堂的學生嘞。”“他人可聰明!”“可是不搗蛋!”遠一點的地方有人在歎息:“今天還是他有運氣!”

突然,王得勝又著急起來了,臉比所有人都黑得厲害,顯得異常凶惡狠毒。他大聲叫趙萬林:“不行,這樣還是報銷不了,這簡直開玩笑。自己打的傷,誰還看不出來?趙萬林,你要這樣報銷,你就這樣報銷去,我可不管!”這時節,他一絲絲軟弱膽怯的樣兒也沒有了。

趙萬林臉上青了一青,馬上轉過頭來,表現出“不要愁”的神氣,向王得勝平心靜氣地說:“那,另外挑三個人重新打過就是了,不叫他們自己打,叫別人離遠一點揀不要緊的地方打上一兩個洞就行了。”他說得那樣平易,也就顯得難以形容的殘酷,使得全排的士兵們都吃驚了,所有的眼睛都盯著他。馮國寶、王有林、劉二順也神經緊張起來,一齊坐起來望著他。他繼續說:“排長,我們班上昨天下午不是有兩個開小差的嗎?這也用不著去報告了,就說叫八路軍捉去了。劉二順他們三個的傷口見不得人,就不讓它見人好了。我們給他們幾個盤纏錢,叫他們自個兒回家去好了,我們統統報告說是給八路軍捉去了。這樣,又有受傷的,又有被俘的。”

王得勝臉色還是那麽黑,想了一下,輕聲說道:“那麽就這樣辦吧!”

趙萬林於是旋轉著身子,對周圍的士兵說道:“誰願意來,輕輕挨一槍,住醫院去,不要跟著走了!來三個!”

周圍的士兵們沉默了一陣,趙萬林又解釋了一遍他的妙計。有三個士兵出來報名。一個是二班的楊國棟,川北人,三十二歲,農民,被拉出來當了九年兵的壯丁,他的身體蠻好,臉上肉敦敦的,一對渾濁的大眼睛,沒有一點神氣,總象是剛睡了起來的樣子,他也厭倦了這種武裝“大遊行”生活。當兵以來,他完全學會了兵油子的一套本領:耍奸心,好吃懶做,到處占便宜。最近,他常常發牢騷,說:“不如幹脆帶彩痛快,這真是活著受洋罪。打死也好,當俘虜也好,都比這麽天天爬山,連水都喝不上,累得要死強!真倒黴,好事一件遇不著。”一個是三班的張文秀,小個子,二十三四歲的青年,貴州人,拉壯丁出來有三四年了,這三四年中,他總開了不是十次就是八次小差,每次都在他回家的路上又被別的隊伍抓住當了兵。但每到一處,人緣都好。平常是快活的性情,唱唱打打的,最近也沉默了下去。第三個是第三班班長吳品先,這是一個大個子,山東人,三十歲了,顴骨突出,聲音又剛又高,那脾氣就和聲音一樣。

王得勝吃了一驚:“吳品先,你不想幹啦?”

“不想幹啦!”

“咦,是我對不住你吧?”

“報告排長,你對得住我也罷,對不住我也罷,我不願受這活罪啦!”

“你站回去,我不允許。”

“報告排長,你允許也罷,不允許也罷,我非來挨這一槍不可。不然我要把今天的事報告連長去。”

“好吧,那你們快些。”

王得勝就叫趙萬林放槍。吳品先、張文秀、楊國棟麵對著山,背著他們站成了一排。楊國棟伸手撈褲腿,意思是叫他朝大腿肚上打。

“不要動,褲子都不打穿,還象帶花?打!趙萬林!高一點。”

趙萬林瞄了準,一槍射去,楊國棟倒地了。這一槍打在他的肩上。楊國棟登時倒在地上叫起來:“我的媽呀!—**媽,你真打呀!”王得勝高聲叫道:“趙萬林,再打!就要這樣才象!打!”

張文秀有點膽怯起來了,回過頭來。王得勝更高聲一些叫道:“不準動,打死你媽的!怕,你就不要來!”趙萬林把子彈推上膛,開始瞄準。張文秀身子象打擺子一般顫抖起來,哀求似的說道:“老兄,手下留點情呀!隻要不害了我的命,不要讓我殘廢一輩子,弟兄,手下留點情呀!”楊國棟在地下呻喚得很厲害,趙萬林的手顫抖了一下,又把頭抬起來,看了王得勝一眼。王得勝罵他:“怕什麽,你手軟呀?”趙萬林眉頭一皺,又把頭低了下去。張文秀還在叫:“弟兄,手下留點情呀!”張文秀倒地了,傷在膀子上,登時在地上滾起來,喊道:“媽呀!媽呀!”

吳品先車轉身子看了看張文秀和楊國棟,動搖了一下,然後勉強支持著,照原先一樣挺直身子。趙萬林臉白了,很費力地把子彈推上膛,又拿眼睛瞥了王得勝一眼。王得勝伸手把槍奪過來,口裏罵道:“草包!”一槍射去,擦著吳品先的耳朵,子彈飛過去了。王得勝罵了一聲:“**媽巴蛋,這是哪個王八羔子造的槍!”退掉彈殼,正要推上子彈,吳品先打了一個寒噤,車轉身,跑到士兵群裏倒地坐下,臉白得怕人,嘴唇都烏了,口裏直說:“我不幹啦!這不是人幹的!”王得勝把槍往地上一丟,說道:“我看你是鐵打的!”

正在這時,夥伕把飯送上山來,綠油油一挑麵疙瘩湯,上麵浮起一層蝌蚪。這裏很缺水,附近隻有一個髒水溝。夥伕自己也在生氣。

張文秀和楊國棟起來了,靠在一邊哼,有人在替他倆綁紮傷口。劉二順、王有林坐在那裏,木雕泥塑似的,動也不動一下,眼睛也定了。馮國寶靠著一個小土堆坐著,嘴上浮起狡猾的微笑。王得勝和趙萬林在一邊小聲商量什麽。吳品先坐在士兵群中發愣。黑臉的士兵沒有一個開腔的。

故事到了這裏,張得全不開腔了。我們聽的人也不開腔,我們都說這個故事沒有完,大約他要做什麽事,停頓了。我們談話中,是常常停頓的,如象馱子歪了,需要抬一下呀,韁繩掉了,需要撿起來呀,這樣的事情是常有的。但,這回,不是為這些,他連頭都沒有抬,牲口走得好好的,沒有一點事故。有人就催他:“說下去呀,怎麽斷了線了?”他昂起頭,說道:

“你們聽起來,會覺得這些人都不是人了!當時硬是這樣子!當時我還想去挨一槍嘞!事情就是這樣的怪,人到了那種時候,是什麽也想得出來的。那個累法呀!我這時候想起來也害怕!我簡直不相信是怎麽熬下來的。”這時候,有人插嘴了:“哼,哪個不是一樣?”他們紛紛談起他們解放前在胡宗南隊伍的遭遇,同意了他這個說法。張得全又說:

“吳品先不幹了,我想到嘞!我當時就想挨一槍,哪怕打成殘廢也好,我就可以回到後方醫院去啦,我當時也不是想家,也不是想跑脫當老百姓,我沒想到這些,我就是想不跟著拖了!我正要站出來,聽見王有林說了幾句話,我滿身出起大汗,坐著不動了。他說的是:‘媽呀,媽呀,我這個人沒有誌氣呀!我不該自己糟蹋自己呀!我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呀!’我經他這一說,看穿了,原來我們自己看不起自己,在瞎碰。你們說‘走狗’,這時候,趙萬林在我眼睛裏頭,才真是一條狗。我想,我應該想別的辦法,不能再這樣拖下去。我坐著不動;好多人都哭起來了。

“吃了飯,大家你一個我一個地給馮國寶、王有林、劉二順他們三個鬥起盤纏錢,打發他們走了。這一天行軍,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毛焦火辣的,脾氣大起來了,都象火鐮石一樣,一碰就要出火的。王得勝和趙萬林看見事情有些不好,愁眉苦臉的,可是不敢惹我們。他們怕我們泄漏風聲出去,更怕我們報告連長,趙萬林還跟我們說:‘哪個對得起我,我對得起哪個。’我們都沒理他。大家都同意我的看法:想別的辦法,不能再這樣拖下去。……

“到了晚上,我們這個排就散了。”

又爬上了一個小坡,往下一望,那是一個綠樹成行、村落如畫的平川,我們走著的這條大路,伸過那美麗的村邊,一直伸到前麵去,那裏有一道河,河水閃著白光。下坡了,他說:

“我們過來不久,趙萬林也過來了。他和我們不一樣,我們散了,他拖不下去,就去當土匪,叫民兵捉住,送到解放大隊來。他萬想不到我們也在解放大隊,連馮國寶和王有林都在。一見了麵,他臉就白了。他怕我們報複他。我們沒有報複,倒教育了他。我們問他,那天早起為什麽要那樣幹,他說:‘都昏啦!都昏啦!’我們說:‘都昏啦,你為什麽不帶起我們跑?你和排長一起隨便讓人家受傷流血,拿人家的命不當錢?’他隻得向我們認錯。我們叫他向大隊部認錯去。”

張得全說罷,我們下了坡,走在平川大路上。我們當中又有人講起故事來。那是一個笑話,馬上得到另一種效果。我們這一群人,趕著大隊牲口的人,沿路歡笑著。我們這一群人的故事是很多的,悲苦的、哀愁的、歡樂的、有趣的、機智的、勇敢的、壯烈的,各種故事有各種故事的味道,都是一群從奴隸走向自由的人嗬!牲口也好象快樂起來了,滴滴得得,流水一般前進。這時,張得全好象已經忘記了他的故事,打起口哨,揮起鞭子,滿臉上都是光采。

我們迅速到了河邊。我們要過河,但不知道這條河的深淺,需要一個人探一探去。沒有誰說話,誰心裏都懂得這個需要。每到河邊,我們都要考慮這個問題。如果水太深了,就得沿著上下找橋。如果不太深,能過,也得分辨出哪些地方更淺,哪些地方有氹氹,哪些地方是陷沙,哪些地方是石子,哪裏水急,哪裏水平穩。張得全又是第一個跳下河去了。我已經幹涉過他幾次了,因為他在國民黨隊伍裏害了關節炎。這一次我又幹涉他,他笑眯眯地說:“不要緊,我高興啵!”他踩著水過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