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共產黨員成了神的故事

湖北竹山縣,是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日解放的。解放時,社會秩序較穩定。解放軍入城時,滿街滿巷是群眾,家家戶戶插小紅旗,放鞭炮,標語滿街。這是我們參加這次進軍的人所驚異的。要說明這場驚異,這裏需要嘮叨幾句。

一九四七年過黃河後,我們曾安插了一支力量到湖北省西北角,還曾經一度解放白河,白河和竹山交界。但我們進入這個區域,政策上犯了“急性土改”的毛病,打亂了階級陣營,社會秩序大亂,尤其邊沿區發生了赤白對立的現象。非控製區的人民受著互相勾結的國民黨、官僚、地主、惡霸的嚴重鎮壓,他們不敢接近我們。敵人控製的地區,那更是厲害。因此,我們進入一個地區,總覺得群眾冷淡,偵察員出去活動,常常苦惱,問老百姓什麽事情,老百姓都愛答:“不知道。”自然,當我們在邊沿區或敵占區活動環境險惡時,部分群眾對我們的關心是令人難忘的,永遠記在我們心上,永遠鼓勵著我們,鞭策著我們。他們有時甚至用自己的生命來救護我們。他們臉上露出那種對我們關切的憂愁臉色,常常就是告訴我們要遇到危險的信號。但那隻是部分的群眾。

後來遵照中央指示,糾正了我們自己的偏向,情況逐漸好轉。但那已給煮成夾生飯了的邊沿區,仍然是困難重重。群眾的革命積極性,仍然突不破敵人的鎮壓和欺騙。敵人到處殺人,到老百姓家裏找八路軍。他們打開箱箱櫃櫃、壇壇罐罐,找“八路軍”,搶去老百姓的東西,還要把老百姓嚇得喘不過氣。他們造的謠言,在一部分群眾中也有一些影響,有一次,當我們向群眾宣傳政策,一個老漢問我們:“你們為什麽不準滿六十的人吃飯?”很明顯,還有一些人是沒有把自己的懷疑向我們提出來的。在邊沿區裏,就是拂曉也聽不見一聲雞叫,雄雞都被敵人捉完了。老百姓的豬圈是空的,就連狗也難逃得過敵人的手。

在解放竹山之前,一月八日解放房縣。我們認為竹山和房縣是在邊沿區之外,認為突破了邊沿區這一塊赤白對立的硬殼,總會好些。事實證明也的確好些。因為政策的影響是什麽也擋不住的。糾偏之後,我們比較正確地執行新區政策,這是房縣人民也知道了的。但,我們進入房縣後,還是感覺到群眾有些慌張和不安。這也證明了錯誤地執行了政策所產生的惡果是很大的,不是容易排除的。從這裏,大家可以想象得到我們進入竹山後,受到老百姓的歡迎,我們心裏的驚異了吧?我們看著群眾一張張的笑臉,心中是怎樣地高興,又是怎樣地感激呀!真覺得回了家了,我們麵前的是我們親愛而又親切的弟兄!

我們馬上進行了解,原來,竹山群眾心裏有另外一個東西。這個東西,可以抵抗一切的毒素。敵人的鎮壓呀,欺騙呀,碰見了這個東西,就要垮台。這個東西,就是一個共產黨員的優秀品質。在一九四六年夏天的時候,新四軍從中原突圍過來,走到竹山,委派了一個縣長,叫做許明欽,僅在半月裏頭,就在人民大眾中造成了不可磨滅的良好影響。後來,敵人來了一個師,在艱苦戰鬥之後,許明欽同誌被捕了。在敵人麵前,他堅決不屈,英勇犧牲。群眾從許明欽同誌身上認識了什麽是共產黨員。因此,我們入城後,群眾對我們說:“你們是跟許縣長一樣的共產黨。”

我們進行訪問,想從人民的口裏探聽出一些許明欽同誌生前給人民作了些什麽事,有些什麽好作風,拿來加強我們自己。可惜,關於他在竹山縣長這個工作崗位上所作的事,人們能說出來的太少了。

從所有人的談話裏,我們僅知道當時新四軍進入竹山城時,老百姓普遍是在國民黨的強迫和欺騙下離開了城的,城裏隻有一些老頭、小孩和少數部分壯年男子。許明欽同誌曾經召集過一次群眾大會,請最老的老年人坐在主席台上。他還請了一次客,來的群眾坐了好幾十桌,他給大家都敬了酒。吃罷飯,已經晚上了,送客的時候,他說:“大家請不要擁擠,不要把老人家們擠倒了。年青點的留下幾個,照顧老人家。老人家不比你們,他們眼睛不靈便,腿也不靈便。”最後他還叫一個青年把一個老人家背起送回家去。這個青年,在我們這次解放竹山後,參加了縣政府工作。他常常向我們談起許明欽同誌。從人們的談話裏,我們還知道許明欽同誌依靠勞苦人民解決軍糧問題,他把錢無利貸給勞苦人民,叫他們去買糧食來賣給他,這樣解決了不少勞苦人民的生活困難,同時軍隊也有了糧食吃。另外,我們知道他肯跟勞苦人民往來交朋友,常到老百姓家裏去玩,跟老百姓商量謀生的辦法。他又懂點醫術,給老百姓順便看病。一個老百姓曾經指給我們看許明欽同誌坐過的板凳。一般的說法:他隻有二十多歲,湖南口音,小個子,說話是輕言細語的。但,最感動人民的是他的死。

被捕前,他在南山裏打遊擊。竹山的南山接近大巴山主脈。敵人的一個排追了上去,湊巧,隻有他一個人在一個老百姓家做什麽事。看見了敵人,他往山林裏跑,但他還來不及跑進樹林,敵人就截住了他。他馬上從身旁摸出了一把銀元丟在地上,敵人正要去撿,—他要取得敵人撿的這麽一個空隙好跑。—但,敵人的排長喊道:“不準撿!誰撿,我槍斃誰!捉人!”他被捕了。敵人要他走,他不走,他說:“打死我在這裏吧,我懶得走!”敵人沒法,隻得找了一個籮筐來,把他放在籮筐裏,抓了兩個老百姓,把他抬起走。他的手和腳都被綁著,動彈不得。他低著頭,一直抬進竹山城。天,下起雨來了。

敵人的排長,先一步搶進城,向街上人們喊道:“看,你們的縣長來了。”人們擁到街上來看,他從籮筐裏向人們點頭,渾身水淋淋的,但他臉上有一股傲然的氣概,使得當時所有的老百姓都立時振作了起來,沒有一個人發出一點聲音。一個老太婆忽然輕聲哭泣了起來,他震驚了一下,頭歪過去看著老太婆,歎了一口氣。他再回過頭來,他神氣變了,臉上原先一條條向上高昂的皺紋,都下垂了,兩眼悲憫地掃過人群。順過去,他的眼光落到了站在街前的敵人士兵身上,額顱突然皺起來,兩眼裏象燃了火似的,他又看了看人群,又看了看敵人的士兵和士兵背上的槍。有人在歎息:“他在憐憫我們!”敵人的排長生氣了,吆喝起來,趕開人群,把他蜂湧到西關一個名叫何心彩的老百姓家裏關起。這一天,人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是舊曆九月二十日。在場的人們說:“心痛啊!”一個青年,“左”傾學生,平時就很憂鬱,感情脆弱,在一個街角上轉彎的時候,迎頭碰見了許明欽被抬起過來,登時暈倒在地。當時他的同伴說他害了多時的病,一出門遇了風,替他遮掩了過去。

第二天,他被一排敵人押解著,從街上走過,到駐紮在北門坡中學校裏的敵人一八五旅旅部去。人們都到街上探聽消息,拿眼睛不斷地向北門坡望,要從那裏窺探出什麽動靜來。也有跑到何心彩家裏去打聽的,據說:許縣長進了他家裏,和老板打了打招呼,因見看守的人在麵前,不便多說什麽,隻是問了一句:“老百姓沒有死什麽人吧?”然後就直衝衝坐在那裏。何心彩家的人說:“真是嘞,那個派頭,就跟一尊神一樣,看守的,兵也好,官也好,就不敢到他跟前去咳嗽一聲。簡直看不出許縣長是這個樣子。以前在縣政府裏,可不是這樣子。”又說:從頭天下午到這天早起,他沒有吃飯。這天早起,旅部的副官給他送了一桌菜來,說是穀旅長私人送來的。許縣長說:“拿回去,你們的飯不是我吃的。”這一些馬上象一股風卷遍了全城,街頭巷尾人們在歎息,讚歎他真是英雄好漢,議論起他的為人,把過去的縣長一個一個地和他比,說他這樣的縣長從來就沒有過。下午,許明欽同誌仍然被一排敵人押解著從北門坡中學校裏出來了,立時,“出來了”“出來了”的聲音傳遍了各處,街頭上聚滿了人,老太太也打開窗子望。他滿麵光輝,比頭天那股傲然之氣顯得鎮靜得多了。他,不象一個被押的犯人;他,是一個勝利者。頭天那一身衣服在他身上也起了變化。頭天那頂齊眉戴著的呢帽,這時高高揚起。藍色袍,幹了,也整齊了。隻見腳下一雙青布鞋,沾了不少的泥土。他一邊照顧著腳下的梯坎,一邊不斷地在望老百姓。到了十字街口,人們聚集得最多的地方,他停住了,向人們說:“老鄉們,不要緊,我活著為人民,死了也為人民;活著為國家,死了也為國家。”一聲聲歎息,從人眾中流開。那敵人的排長喊起來了:“快走,你說什麽?”兩個兵士上前推著他走,那排長又威嚇群眾:“你們看啥子?是不是都要當共產黨,跟他一路到旅部去?”許明欽同誌扭轉頭喊道:“我們共產黨還要來的,終有一天,這個地方還是要解放的。老鄉們,記住呀!”敵人又擁著他到何心彩家裏去了。

人們焦急地打聽他這天在旅部裏的情形,據旅部一個副官說:這天,穀炳奎對他很客氣,跟他講同學關係—不知怎麽說起的,說許明欽同誌和穀炳奎是同學,這段關係一直沒有查出來。—他對穀炳奎說:“同學關係,那是以前的事了,現在我們是敵人,要嗎是你投降我,要嗎是我犧牲。”穀炳奎說:“那你投降我不行嗎?”許明欽同誌說:“你為蔣介石,我為人民。你為國民黨,我為共產黨。這當中一個對,一個不對,我們兩個比起來,我是對的。我怎麽能投降你?那豈不是要叫太陽從西邊出嗎?”穀炳奎說:“論公事,我們是敵人。呃,何必這麽過硬嘞?私下裏啥話都好說。打開窗子說亮話,你也是被別人差遣,我也是被別人差遣,那都是不得已。我們,同學究竟是同學。哪一個人沒有倒楣的日子?鮑叔牙舉薦了管仲,要是管仲把齊桓公真的射死了,管仲還不是要舉薦鮑叔牙。我們不望別的,隻望成為管鮑之交。”許明欽同誌答:“我和你的想法不一樣。論公論私我們都是敵人。你被別人差遣,吃了人家的飯,哪怕就昧良心的事你也幹,我和你不一樣,我是自願幹的。我為的是人民,我做的事都要是對人民有益的。人民命令我也好,差遣我也好,就是要叫我冒著生命危險也好,我也死而無怨。我不是管仲,我不是有奶便是娘的人。我死了,不要緊,人民是要勝利的,蔣介石一定要倒的。”接著他給穀炳奎談起國際國內大事來,說到希特勒,又說到蘇聯,說到中國共產黨怎樣的由小而大,打敗了日本,最後,他還對穀炳奎說:“你要是投降人民,肯立功,人民倒歡迎你。”說得穀炳奎開不得腔。穀炳奎隻有用死來威嚇他,但那也是沒有用的,整整談了大半天,許明欽同誌連口風也沒有鬆一點。臨末,穀炳奎說:“看你舍得死嗎?看你投降吧?”許明欽同誌說:“這個你不要問。反正我不小心,落到你們手裏了,該著我犧牲。”

第二天下午,何心彩家裏的人出來對人說:“許縣長真是一個鐵打的硬漢子啊!他們給他送去的飯,他看也不看一眼,光說一句話:‘你們拿去吃,我不吃你們的飯。’我們給他端了一碗飯去,跟他說:‘許縣長,這不是他們的飯,這是我們的飯,你吃一點吧!’他說:‘好老鄉,我領你這個情!’他挑了兩顆飯,放進嘴裏,又叫我們拿走了。天啦,這麽好的一個人,三天不吃一口飯了,怎搞嗬?一個人餓得了幾天呀!”這個話一傳出來,大家就議論起來,耽心這麽好個人,就要活活地餓死了。有的人就偷偷地端菜飯,送到何心彩家去,要看守的答應他們送給許明欽同誌吃。眼看著許明欽同誌幾天沒吃東西,沒有理由拒絕,看守答應了。不要人教,也不要商量,他們都懂得了許明欽同誌的心腸;這樣說:“許縣長,這不是他們的飯,這是我們的飯,你吃一點吧!”許明欽同誌,在看守麵前,在穀炳奎麵前,是那樣嚴肅的,這時,會突然親熱了起來,象一個久別了的朋友似的,向人們問長問短,甚至說起家常。有一個給他送過飯的說:許明欽同誌曾經給他說了一個治擺子的草藥方子,因為他問起他家裏人的生活情形,知道他女人在打擺子,又吃不起藥。他還告訴他們:要好好愛惜子弟,有氣不要在子弟身上出,也要教育子弟,窮要窮得有骨氣。人們勸他吃飯,他總是說:“我活著為人民,要死也是為人民;我活著為國家,要死也是為國家。你是好心好意,我領你的情。”他照樣拈一兩顆飯送進嘴裏。老百姓死活地勸,他總是不吃。他說:“老鄉,我不是不懂你的意思。你想一想,我和他們是敵人,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現在不小心落在他們手裏了。本來我不該落在他們手裏的,就是我不小心。我死了不要緊,終久還是我們贏的。我現在就要贏他們。他殺得死我這個人,他們殺不死我這條為人民、為國家的心。他們也並不是想要殺死我這個人的,他們是想要殺死我這條為人民、為國家的心,叫我跟倒他們整窮人。他們好多了一個害人的夥計,多一條打主意害人的心。”談得老百姓眼淚汪汪地退了出來。曾經有一個老百姓給他送飯去,這樣對他說:“許縣長,好人到了哪裏也是好人,你降了他們,你還不是做好事?”許明欽同誌說:“老鄉,你這飯是好飯,你這話可不是好話呀!我怎樣能降了他們?降了他們我還是好人?”他和送飯的說的每一句話,傳到了每一個老百姓的耳裏,響在老百姓的心中。這些話是那樣富於吸引性,流傳起來,什麽也擋不住的,牆擋不住,山擋不住,河流擋不住,反動派的刺刀、隊伍也把它擋不住。送飯的人越來越多了,城裏人送飯,鄉裏也有人送飯來。誰都想見一見這個好人。被許明欽同誌在群眾中產生的影響弄得驚惶失措的敵人,隻有下命令禁止老百姓送飯,又加派了一排武裝來看守他。

從群眾的嘴裏還透露了一點:穀炳奎還曾經在北門坡大操場召集過一次群眾大會,要許明欽同誌上台講話。這天,到的群眾很多,這些人要來看看許縣長,穀炳奎先上台講了講他作戰的經過,接著就把許明欽同誌押上了台,穀炳奎的一個政治幹事名叫黃日新的當的司儀,向台下說:“看你們的許縣長。”又回過頭去向許明欽同誌說:“你把你當了這幾天縣長的事說說吧!”許明欽同誌還是以前說過的那一套裝束,隻是手被反剪著,麵容清瘦多了。那臉上又是一樣的光輝,平靜的、自信的、肅穆的光輝。他先向那幹事說:“你不配和我說話,我也不願和你說話。”然後向台下說:“老鄉們不要傷心,人民要翻身總得要死一些人的。就是殺雞,不小心也要割破手指頭。人民翻身,是打老虎,隻要大家都動手,就會把老虎打死。現在全中國有一萬萬人都動起手來了,還有三萬萬多人,也在想動手了。”老百姓靜悄悄地聽著,不敢叫也不敢笑,嚴肅得跟鐵一樣。這是使敵人難過得很的。穀炳奎氣壞了,指揮兵士要拉他下台。兵士抓住他的手,拉他走,喊道:“不準說,走!”拉得動他的身體,哪能停得住他的嘴!走了兩步,他還扭轉頭來說道:“你們把我的話記在心裏頭吧,它要靈驗的。”台下的老百姓仍是鐵一般的冷森森的嚴肅。接著,上台講話的是一個也被國民黨捉去的新四軍曾經委派在地方上的區長,他變了節,投降了,上台嬉皮笑臉地給自己和新四軍編派了些錯誤,老百姓沒有聽完,一個一個地散了。

許明欽同誌又被送進何心彩家。門口有敵人的衛兵站著,明晃晃的刺刀插在槍尖上。任何人進不去,何心彩家的人也看不見許縣長,他被關在一間小屋裏,小屋跟前也有衛兵站著。裏外見不了麵,外麵的心,記掛著許縣長。老百姓垂頭喪氣了,互相打聽著,互相見著的都是彼此的憂愁的臉色。

過了幾天,一個下午,有一個老百姓在走馬崗上割草,從一個墳台又到一個墳台,從一塊莊稼地又鑽過一塊莊稼地。突然他鑽到一塊莊稼地邊,從莊稼林裏,他看見外邊有一個丈多深的坑,坑裏頭還有一個兵在掏土。他鑽出莊稼林,一個兵舉著槍,槍尖上的刺刀對著他。嚇得他縮回莊稼林裏,沒命地一溜煙跑了。入夜,據說,下了一陣大雨。天明,何心彩家的人出來對人說:許縣長昨天晚上叫拉出去了,天明都沒有回來。住在他家的國民黨部隊說:許縣長死了。隔了幾天,才由國民黨部隊裏的人傳出話來,許縣長活埋在走馬崗上,埋到他胸口的時候,他們還說:“你隻要說一個降字,就放你起來。”許明欽同誌喊了一聲:“共產黨萬歲!”敵人在他頭上打了一槍,就把他埋了。穀炳奎恨他,還叫人連夜把埋人的地方捶平,象打地基一樣。穀炳奎的隊伍一走,那個割草的人就悄悄說出了他的一段遭遇,給人指點出了許明欽同誌墳墓的地點。

跟許明欽同誌不屈服的精神一樣,人民對許明欽同誌的印象是不可磨滅的。這個印象是太鮮明了,這個印象是太有力了。人們回憶許明欽同誌,欽佩許明欽同誌,同情許明欽同誌。許明欽同誌深深地扣著人民的心。沒過多久日子,人民—這些生長在農村的人們用神話的方式說明他們的思想,說:活埋許明欽同誌的時候,天都變了,當泥土埋到他胸口,他仍然喊出“共產黨萬歲”的時候,暴風雨就起了。接著又傳說著,當許明欽同誌被捕的時候,本來是紅火大太陽的日子,天上忽然就下起雨來。這時,發生了王太平的故事。

王太平,南山裏的一個農民,二十多歲,他母親害著營養不良而神經衰弱的病,三天兩頭地頭暈。新四軍撤出竹山城,鑽入南山打遊擊,許明欽同誌曾住過他家。他家,隻有他母子倆,又住在深山溝裏。這事情,外人都不知道。許明欽同誌帶著十來個人在他家住了一夜,談了半宿的話。談的是家常,研究他們的痛苦,老娘娘很快就把他看成了自己人。第二天早起,他還給老娘娘扯了一把草藥。臨行的時候,他對老娘娘說:“老人家,你不要看我們今天這裏鑽,明天那裏鑽地受罪,這個天下終究還是我們嘞!我們不是為了別的,是為了老百姓翻身出頭。你看全天下是他們多呢?還是老百姓多呢?老百姓還不齊心。哪一天齊了心,他們就完啦!幫他們打仗當兵的還不是老百姓?這些老百姓叫他們恨倒起,沒有辦法。哪一天他恨不住了,他就連一個兵都沒有了。”老娘娘隻知道他是新四軍,不知道他是許縣長。穀炳奎要許明欽同誌上台講話的那天,王太平進城看見,才知道他就是許縣長,回家,他把這個話告訴了他娘。他娘說:“娃娃,這是個好人。喊一聲他們坐穩了,這個許縣長才真是青天嘞,我們也少受多少罪嗬!”老娘娘向菩薩許願,要菩薩保佑許縣長。王太平第二次進城,就知道了許縣長殉難的神話。他告訴娘,娘說:“呃,他這樣的人,難怪死的時候要打雷下雨,人家是歸天嘞!在生是好人,死了成正神。”從此,老娘娘每天燒香的時候,總要給許縣長插一根。

不幾天,老娘娘病了—老年人總是病一時好一時的,就和雨季的天氣一樣。老娘娘對兒子說:“娃子,我看許縣長歸了天,我們該到墳前去敬他一敬,他也會保佑你娘的病好嗬!他到我們家來過一趟,不去,我心欠欠的嘞。”第二天,王太平進城,真的跑到走馬崗上許明欽同誌殉難的地點去燒了香。那是一個刮風的冬天下午,野外一個人也沒有。他燒香,沒有人幹涉。他回來告訴了娘,娘心裏一陣喜歡,心一寬,病好多了。第二天,娘身上的病象什麽人一爪給她拈開了似的,象一個年輕人一樣地硬朗起來。她說這是許縣長顯的靈。她完全相信是這樣的。當夜,真是“日有所思,夜必成夢”,她夢見了許縣長,對她說:“多謝你好老人家派兒子來看我。”半夜裏,她就叫醒兒子把自己做的夢告訴他,要他第二天進城還願去。

王太平的確是一個孝順兒子,第二天就真正進城去了。在西關裏買好香燭紙錢,上走馬崗,到了他前一次燒香的地方,他碰見了縣政府的警察。這個警察也是本縣南山裏頭的農民的兒子,和王太平是一塊兒長大的,叫做吳德林,他告訴王太平:前幾天發現了有人到許縣長墳前燒香,縣長很是生氣,說這是共產黨幹的,縣長特派他來悄悄地等捉燒香的人。吳德林又問他:“你拿起香燭紙錢到哪裏去?”幾句話把王太平嚇得做不得聲,他感到了前次他來燒香的後果的嚴重性。國民黨在南山裏到處搜拿和新四軍有往來的人,就是給新四軍燒了一鍋開水也脫不倒爪[1],弄得好多人家傾家**產,他是早就知道,甚至看見過的。但他是個孝子,娘的話,不能不聽的。正直的他,聰明地扯了一個大謊。“德林哥,”他叫他,“說起來真是怪事,我媽病了,前天晚上來了一個人,小個子,湖南口音,穿了件藍布長衫,戴頂博士帽,到我們家中來,說:‘我知道你們有病人,來給你們看病的。’他打了一碗水,端在手上劃了一下,給我媽喝了。當時媽的病就好了。我媽端板凳給他坐,他說他要出門去解手,一出了門,就不見了。半夜,我媽做了一個夢,夢見他說:‘我就是許縣長,住在竹山城背後走馬崗,你要謝我,就到走馬崗來。’我媽跟我說,我不信,我說許縣長是共產黨,早死了。媽說他成了神。昨天晚上,媽又得了一個夢,許縣長又跟她說了前天夜裏說的話,媽今天非叫我來燒香不成。”吳德林完全相信他的話。王太平燒香回去了,第二天就由吳德林的嘴裏傳出了王太平的故事。吳德林為了瞞住了王太平的名字,另外編造了一個名字,地方也由南山換成了溢水。

這個故事馬上傳遍了城裏城外。人們說:“許縣長說過,活著為人民,死了也為人民;活著為國家,死了也為國家。這不是靈驗了嗎?”從此,人們把許明欽同誌當成了神。人們有了疾病,有了困難,就到許明欽同誌墳上去。人們靠著自己高度虔誠的信仰,來醫治自己的病,來安慰自己。他們相信他是神,但並沒有減弱許明欽同誌這個共產黨員在他們印象中所產生的強烈的政治影響,有時還加強了這個影響。有一個時期,人們在醞釀要給他修個廟。這個廟沒修成的原因,是有這麽個傳說:許縣長給人家托了夢了,說:“大家都很窮,把錢拿去作別的有用的事情吧。就是修起來,他們—指國民黨—也要叫拆了的。現在不是時候。將來等我們的軍隊再來的時候也不遲。大家把廟子修在心上。”在人們心裏,常常響著許明欽同誌的話,這些話鼓勵著人們。

他墳上的草,人們常把它拿來治病。一年四季,到他墳前燒香的不斷。敵人不斷地進行著破壞,禁止人們到墳前燒香,挖墳,在墳場和墳場周圍潑大糞,但一直破壞不了人們的信仰。最後一個進行破壞的是國民黨的縣長賀理華。

當解放軍進到白沙的時候,竹山群眾浮動起來了,傳說著:許縣長給人托了夢,說某月某日解放軍就要進竹山來了,解放軍就是跟許縣長同黨的共產黨。究竟是哪月哪日,說法不一定。賀理華先還跟所有的蔣匪幫一樣,造謠言,說共產黨來了,對人民要用幾大刑,要殺人,要放火,要實行共妻,要殺老頭,……他發覺了普遍保存在人民中的許縣長給人托夢的傳說後,大大地生氣了,就派了兩個警察,拿大糞潑在許縣長的墳場和墳場周圍。但更使他生氣的是第二天天明,凡是潑上了大糞的地方都蓋上了一層新土。他跑到墳上大罵,又在街上大罵—那墳和城隻隔一裏多路—說這個是共產黨,說那個是共產黨,還拿大話嚇人,說查出了要槍斃。為了這個事情吵鬧到天黑。夜裏,他還在毛焦火辣地要找和他作對的人,突然,電話室裏的跑來告訴他說前方有緊急電話,他一出門,頭碰在柱頭上。象竹山縣政府這樣的機關,晚上除了辦公室和縣長室以及一些少數住人的屋子外,是沒有照明的,半夜進去,就跟進了城隍廟一樣,大堂上點的一個公燈,就和神燈差不離。這天晚上他頭上碰的這個青包,從此也變成了人們的話柄:“許縣長顯了靈。”

不兩天,他的女兒病了,人們說:“許縣長顯了靈了!”賀理華的女人也著急,要賀理華到許縣長墳上去賠禮,賀理華自然不應承,女人哭了幾場,吵了一頓,自己上許縣長墳前磕頭去。這女兒終於死了,賀理華的女人因為膽戰心寒過了度也害了病。城裏城外的輿論更逼緊了,說:“許縣長還是得罪不得的,人家在生是啥子人嘛!”輿論越逼越緊,賀理華的女人也說話了:“哼,我也活不成啦!”她對賀理華這樣說:“我眼睛一閉,你繃你的縣長架子我不管你。我還沒有死,看在夫妻的情分上,你還是去給我求一求許縣長,了一了你的心願吧!你繃你的架子,你不想一想,你拿什麽來比人家許縣長!人家當縣長,人人說好,你當縣長,哪一個對著木頭不說你的歹話!胳膊硬不過大腿!”叫女人訓了一頓,下午,賀理華悄悄地也到許縣長墳上去了。他假裝著遊山,就一直向走馬崗去。許縣長的墳就在走馬崗大路旁。人們都躲開了,他自己也沒有帶一個人。滿以為自己是做得人不知鬼不覺的,於是他磕下頭去。沒想到恰好有一個人,趕來燒香的,見賀理華來,就鑽進了莊稼地裏,這時,從莊稼地裏鑽出來了,向賀理華打了個招呼:“縣長燒香來啊!我來把香燭點起。”……從此,人們到許縣長墳上燒香便成了合法的公開的理直氣壯的行為。

有好幾個地方,給許縣長起了會,每年到許縣長被害那天,聚會在一起,給許縣長燒香磕頭,找許縣長保佑他們少受災害。遠處有在自己家裏立牌位的,有在深山林裏給他塑像的。深山林裏的這種像,我看見過兩個,一個在鄖陽和竹山的交界處,一個在白河境內。跟一般土地廟不差多少,用石頭蓋的棚棚,當中一個軍人,坐著,一處是塑的國民黨軍帽,一處是塑的紅軍帽。這是因為以前賀龍同誌率領紅軍曾在這裏活動過,人們對紅軍有特別好的印象,人們又知道新四軍就是以前的紅軍。紅軍就成了人民給許明欽同誌的標誌,標誌著許明欽同誌的黨性和紅軍的傳統。這顆紅星是許明欽同誌多年來,如好多同誌一樣,戴在心上的,人民給他戴在頭上了。一邊一個警衛員,帶著駁殼槍。

總之,許明欽同誌在敵人統治的區域,建立了一個最強固的堡壘;在人們的精神裏牢牢地插上了一支紅旗。敵人不僅不能摧毀它,而且,敵人碰它,常常就要把自己碰得頭破血流,而越加顯出它的力量是不可戰勝的。

[1]脫不倒爪:川渝方言,脫不了幹係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