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榮堂九死一生

任你,用水攻,用火攻,要槍斃,要殺頭,我是顆,煮不爛,捶不扁,響當當,銅豌豆!

這個故事出在鷂子河邊南窩口。這鷂子河從雁北流來,到這阜平境內南窩口南不及十裏,流入沙河。河兩岸,岩高,溝不寬,棗樹、楊樹挺稠密。出兩成麥子,八成小米、玉茭。河邊也有東一塊、西一塊的葦子地,河裏秋、冬、春三季水清見底。

南窩口村幹部都是本地土生土長的農民,平時,一塊兒趕集,一個碗喝酒,一個煙包裏掏煙抽,割柴火時一塊兒,幹糧平分吃,打遊擊就一條被子兩人睡。群眾和他們的關係麽,那也是好到十分,向他們沒有不能說的話,沒有怕他們知道的事兒,誰和誰也是好,真是“美不美,鄉中水;親不親,故鄉人”。

一九四三年反“掃**”開頭,日本鬼子占了上頭七裏地的曲裏,下頭五裏地的東彎。—打遊擊的時候兒嘛,一個村就是一家人,村幹部就自然是那當家的。買鹽借米,請先生看病,出操放哨,轉移糧食,催促大家作飯,吆喝大家拆窩鋪,傳話送信,村幹部樣樣都得想周到。起早睡夜,雨裏去,風裏來,也得辛苦一些。撤的時候兒要走在最後,回的時候兒,要回在頭前,也得多耽受些驚怕。

有一個糧秣員,四十歲,叫閻榮堂,家裏不富,做一些喝一些,做一下對付得過肚子。抗戰參加共產黨,因為群眾選他當的幹部,為人分外辛苦,一次堅壁上幾窖子公糧,為了減少損失,什麽糧食也得高度分散。東溝西嶺,南岔北窪,他奔來跑去還不用提。白天,來了日本鬼子搜山,曲裏的下來,東彎的上來,趕得他們爬坡上坎,上午東山,下午南梁,這閻榮堂直耽心,隻怕糧食出岔;好容易盼到太陽落,日本鬼子退,閻榮堂第一件事便是看窖子。有那等不妥當的,還得連夜發動人轉移。打遊擊時候兒,哪家沒有妻兒老小?誰又不腰疼腿酸?那人呀!不是那麽容易發動的,閻榮堂就隻好搞一個通夜。搞一個通夜能搞得好就好,就怕還搞不了。那麽第二天,閻榮堂在山上就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走頭不是路,不要說一心掛兩場,簡直是掛記這裏也不是,掛記那裏也不是。閻榮堂把家裏事全忘啦,到家裏就是吃飯,丟下碗又走了,反正到處都是山溝,哪裏也有窩鋪,天亮前,隨便找一個地方合一合眼就行了。無論睡在哪兒,別人上山也得驚醒他。他去得最多的是劉發榮的遊擊組,那裏消息靈通,又好發動人。

劉發榮,不到三十歲,家境和他差不離,因為能行,勇敢,人們叫他當遊擊組組長。這個遊擊組就別扭,沒一支槍,手榴彈也有限,要說武器,大大小小,十幾個拳頭。劉發榮隻好每天每組抓緊站崗放哨,傳送情報,注意漢奸。

這幾天,風聲很不好。極樂庵,日本鬼子殺了八個人。左家溝,日本鬼子趕了一群牛。日本鬼子在西嶺鬧了個遍,哪家人的窖子也給開了。人們還說:“曲裏後坡那大窖子也給日本鬼子開了,—響了一個地雷,日本鬼子傷了人,也進了去。”

劉發榮生了氣,對閻榮堂說:“你看!還是有漢奸領著嘛!曲裏後坡那大窖子多秘密,—他們中隊長還向我誇口!—哼,這些漢奸啦,活捉他幾個!我真想不到本地還出漢奸。這些人的心眼兒呀,不知怎麽個長法!”

閻榮堂說:“許是本地老百姓挨不過打,招出來的。—今年日本鬼子真鬼,這幾年,哪回反‘掃**’,日本鬼子也沒占這一帶,今年倒占了兩處!—我看見日本鬼子這麽一占,心眼兒裏就緊得不行。—原先的窖子都不牢靠啦,你看呀,鬼子抓住了本村的老百姓,稍微熬不過的就壞事,隻消一句就壞事啦!”

劉發榮憤憤地說:“毬!破鞋的肚子,鬆包!……我就看不慣。”

說著,劉發榮勒一勒袖子,起身到哨上去了。閻榮堂又坐一陣,抽一袋煙,看窖子去。

過不了一兩天,曲裏的日本鬼子撤了,眾人鬆了一口氣。但是啊,東彎的日本鬼子倒越搞越凶,眾人的心又緊了。跑出來的民伕說,那裏有個綽號叫“五閻王”的翻譯官,安了個死心眼,見人就殺,他說阜平老百姓都是死了心眼的,改不了啦!這倒是的確的,阜平老百姓死了心眼,就是小孩們也知道偏梁崗走,打遊擊,十五歲的小夥子進日本鬼子臨時據點去牽牲口。有一個青年半夜摸進東灣,打開門把日本鬼子捉去的老百姓放出來一百多。

劉發榮哼了一聲,叫:“好狗日的!”

“好狗日的”這個話,在阜平不單是用來罵人,有時候兒又是驚歎的意思。

閻榮堂歎了一口氣,低著頭想去了。

他想:“唉呀,要捉住我們村的人,這些公糧完啦!”

這天晚上他又開了一宿窖子。他算計:“日本鬼子再狠吧,也得怕我藏!我自個兒藏!”他學會了老鼠的辦法,就一粒粒抱,也要非得藏嚴實不可。他準備一點一點重新把它們藏過。他知道這個公糧,丟不得,老百姓省下來給子弟兵,給政府的,來得不容易。天快亮了,跟每天一樣,他乏得不行,正要往家裏走,碰見了劉發榮。劉發榮問他:“吃飯沒有?”

閻榮堂說:“鬧了這一宿,才回家去嘞—呃,再鬧兩宿,日本鬼子搜也搜不著啦。就算他把山上石頭都翻了個遍,地皮都掘了個遍,再把村裏人們捉來打死吧,他也沒法找出我一顆公糧啦!—你說吃飯,哪顧得上!”

劉發榮說:“遊擊組還有一點飯,吃去吧!—別回家去啦,就回家,你大小子他們也把飯吃啦,拆窩鋪了嘞。”

吃飯倒沒有什麽,遊擊組的夥食也是大家自個兒帶的,誰吃誰拿,記的有飯口表,閻榮堂吃他幾頓,有工夫,把糧食捎來就成了。不捎來也不要緊,鄉親們不在乎這點。進了遊擊組的窩鋪,劉發榮給他盛了碗蘿卜條兒湯,拿了五個黃幹糧。

閻榮堂說:“兩個就夠啦!”

就著湯吃起來。閻榮堂這一宿工夫正鬧得口幹舌燥、肚子饑,現在東西下肚,香的真香,甜的真甜。劉發榮說:“你吃著,鍋裏還有湯。—我查哨去。”

閻榮堂吃了一個幹糧,正吃第二個,第二碗湯也喝了一半,劉發榮回來了,說:

“日本鬼子來毬!我叫遊擊組的給溝裏的人送信去啦—把幹糧帶上兩個!我來堅壁鍋。”

閻榮堂把剩下的半個幹糧塞進口袋裏,幫著劉發榮拾掇。堅壁了鍋,堅壁了幹糧,窩鋪也兩下弄倒,把席子卷好,丟在大石角落裏,一轉眼工夫,拾掇幹淨,他兩人上了山。

在山上轉了兩個遭兒,天也亮了。溝裏群眾早走幹淨了,山上山下沒有人影。鷂子河嘩嘩流著。

劉發榮說:“今天日本鬼子怎麽鼓搗的?就看不見!”

閻榮堂說:“村裏去了吧!”

劉發榮說:“麻雀飛過也得有個影子。—他就沒一點影子?”

正說著,日本鬼子從兩邊上來了。劉發榮臉就蒼白了,說:“跑!”

不等他們撒開腿,他們兩個一起給日本鬼子捉住。

日本鬼子把他們帶下山來,到了河灘裏。村裏的日本鬼子多的是,看樣子,日本鬼子要住啦,正在鬧鹿砦,放崗哨。三個兩個的在井上打水,飲牲口,到村外找柴火。又有幾個正向村邊一座房子進攻,刨門眼,拆窗戶。劉發榮、閻榮堂隻得在心眼裏各自著急,兩人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沒有一點法子。日本鬼子也不打他們,也不罵他們。他們疑惑不定,叫走就走,叫站就站,見風使舵,互相使眼色。

來了一個中國人,把他們兩個領到樹林去。日本鬼子在到處跑來跑去,砍斷花樹,抹倒大楊樹,有抬走石頭的,有在那村邊撞倒院牆的。鷂子河在三丈遠近那地方兒流著,跑是跑不了,兩個人雙手都綁著。那中國人叫他們蹲下,他自己也蹲下去,說:

“你們受驚啦?—不要怕,有我就不要緊了。我是翻譯官。你們叫什麽?是什麽幹部?”

閻榮堂想:“這家夥不要就是五閻王吧?”

劉發榮說:“莊戶人。”

翻譯官說:“是什麽就說什麽。—你們還想回去吧?家裏有老的沒有?有媳婦?有孩子?說吧,是什麽幹部?說了放你們回去。”

劉發榮說:“我是個窮光棍兒,什麽也不知道,就趕個集,掙幾個子兒,又不識字,—誰還要我當幹部?”他想的是:“一個窮光棍兒,看你把他怎麽樣?”

翻譯官倒有幾分信了的樣子,又問閻榮堂:

“你嘞?”

閻榮堂說:“我呀還有個老娘,你看他們正拆的那房子不就是我的!好人呀,你給我說了吧,拆了它,我可蓋不起呀!”他做出很和氣的樣子。

翻譯官點了點頭說:“我看啦,你們不要受苦啦,跟我們去吧,不缺吃,不缺喝,要什麽有什麽。媳婦麽,不要說一個兩個,你要八十個也有的是。—你們忙一輩子吃了什麽?穿了什麽?”

閻榮堂說:“呃,跟你們走?沒有我,我老娘就別想活了!”

劉發榮不哼氣,在想:“跟你去?—賣洋油的敲碾盤,好大的牌子!”翻譯官巴著問他,他隻得說:“受苦人嘛,還是受苦吧!”

就這樣子談下去,真是人心隔肚皮,永遠談不通。談了一兩個鍾頭,太陽高高的,半前晌了。邊談著,閻榮堂邊留心山上,沒見日本鬼子搞回一點糧食來,也沒有捉下一個人,心裏鬆了些。

閻榮堂是這麽一種性子:溫和,但是很老練。你別看他笑嘻嘻的,多少年的折磨,他練成了以柔克剛的本領,就挨著打,受著凍,受著餓,大禍臨頭,他也有他自個兒的打算。他抗日,他參加共產黨,就不是隨隨便便來的;抗日了,參加共產黨了,他又有了一股勁頭兒。

劉發榮比他年輕,性子剛,和他大大的不同。

閻榮堂想的是:“能哄就哄,聽不聽由你,聽了就好,不聽再說,給你抓住了嘛!”他看出了日本鬼子翻譯官不會那麽容易放他,但他總是要找機會。還找不著麽,就慢慢地來。

劉發榮想的是:“毬,今天給你抓住,算你占了上風。隻要我跑出去了,下次搞幾支槍,光我遊擊組也得打你個王八吃西瓜,滾的滾,爬的爬。要不,我當八路軍打你狗日的!”

翻譯官翻來複去打聽糧食窖子,私人的,公家的;又給他們保證,要給他們錢,放他們走。

“你們還怕我們把窖子找不出來?你們的窖子,我們一眼就看得出來。我們把窖子開了,你們出去,別人也得說你們說了呀!—老實告訴你們吧,你們不說也不行。”

談到別的問題還可以說幾句,談到糧食窖子,兩人的嘴就好比生鐵結住了一般,死撬也撬不開,撬開也漏不出一個窖子的地位來。

閻榮堂口裏不說,心裏想:“別吹牛,我不說,你就找不出來!—哼,你找得出來,還給我們說好的?你看,你今天就沒得到一顆糧食。”

劉發榮想:“隨你說去吧!”

翻譯官說:“好吧,你們阜平人真是死了心眼啦!”

這句話說得毛骨悚然,閻榮堂偷看了劉發榮一眼,劉發榮正低著頭。閻榮堂心裏暗暗吃驚:“真是五閻王呀!”

翻譯官不再問了,隻說:“我就看你們不說吧!”

說罷,把他兩個叫起來,跟他走。把他兩個帶到一個院子裏,進了小屋,翻譯官在外麵把門關上,上了鎖,走了。

劉發榮在屋裏,坐也不是,立也不是,真心慌,說:“這才氣壞人啦,要怎麽就怎麽吧,來個痛快!”

閻榮堂說:“這時候兒可急不得嘞,—看事行事—人一急,就糟啦!”

劉發榮說:“我生就這個性子!”

閻榮堂說:“可別,這不是使性子的時候兒。”

劉發榮就靜不下來,在那兒罵:“日本鬼子,五閻王,我日你們的祖宗!”不罵了,就歎氣。

閻榮堂勸他:“罵不頂事兒,落都落在他們的手裏了,不要硬碰硬。從他們手裏逃得出去就算英雄好漢。你要他來個痛快,那還不容易。”

劉發榮哪能聽他的。

下午,來了兩個偽軍、兩個日本鬼子,開了門,把他兩個引出來,走了一條街,進一個大院子裏去。進了屋裏,一個日本鬼子官,和一個黑小子中國人正談什麽,那個翻譯官在當間說幾句鬼子話,又說幾句漢話。見他們進來,那黑小子說:

“這兩個全不是好玩意兒,不打不行!”

那口音聽來很熟,閻榮堂在想:“這家夥阜平人,遠不了。—本地漢奸啦!哼,鬼子話沒學會嘞,新來的!”閻榮堂偷偷看了劉發榮一眼,劉發榮臉上卻沒有一點動靜。—他正在想:“要打就打吧,怕打的算是賴種!”—他生氣,他驕傲,是正當的,但是,就這個蒙住了他的心。

翻譯官看定劉發榮的麵孔說:“怎麽樣?明白了沒有?要不就不客氣啦!你說,你們村的窖子都在什麽地方兒?”

劉發榮低著頭不哼氣。

閻榮堂說:“別人的窖子我們實在不知道。人家都是半夜三更,人定的時候兒埋的。我們自個兒也沒有窖子,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子裏。我家隻有一個老娘,……”

翻譯官說:“你看見誰在半夜三更,人定的時候兒埋的?”

閻榮堂愣了一愣,很快就說:“半夜三更,人定的時候兒埋,所以我看不見嘛。”

翻譯官說:“那你怎麽知道?”

閻榮堂說:“誰也這麽埋啊!”

翻譯官在地上撿起來一根胳膊粗的白楊木棍子,就問:“那你一點也沒看見?”

閻榮堂說:“我又不想偷人家的,我管他誰在那兒開窖子。”

話還沒說完,頭上就挨一棍子。翻譯官罵:“胡說!”

閻榮堂不吭氣了。

翻譯官說:“快說,你們是什麽人?”

閻榮堂小聲說:“莊戶人。”

翻譯官鼻子裏哼了一聲,那阜平口音的黑小子笑嘻嘻地說:“誰問你是不是莊戶人呀?—說吧,是幹部不是?是共產黨不是?”

閻榮堂更加小聲地說:“不是。”

黑小子說得更大聲了,還打了個哈哈,說:“真笑死人啦,連個不是都不敢大聲說,準是!”

翻譯官又問劉發榮:“你嘞?”

劉發榮說:“別問啦,給我個痛快!”

翻譯官一棍子就打下去說:“你要痛快,我就要慢慢地來!”

黑小子說:“這家夥是個共產黨!”

翻譯官又是一棍子,邊答應黑小子:“阜平的莊戶人,十成有八成是共產黨。”

劉發榮兩眼冒火,—他心裏說:“好黑小子,你真好眼色!”—就是給綁著,還不了手,隻是大聲說:“黑小子,我算落在你手裏啦!”

黑小子也拾了一根胳膊粗的棍子,說:“打,先打這狗日的們一頓結實的!”

說罷,兩條棍就打開了。乒乒乓乓,一棍比一棍重,雨點般,一陣比一陣緊。

那黑小子就象要吃人的狼似的,把他一輩子的惡毒都使出來啦。眼睛紅紅的。他罵:“我就不信你們這些共產黨員是鐵打的!再顯威風吧!發動群眾吧!”

那翻譯官也就上了癮。劉發榮先還呐喊,慢慢兒閉嘴了。閻榮堂把不住腳,就要跌倒,耳朵裏隻嗡嗡響,也聽不清楚那翻譯官和黑小子嚷叫些什麽,也分別不出棍子的輕重了。忽然,劉發榮撲通倒了下去。閻榮堂也隻覺著天旋地轉,想站穩,辦不到,順著下去,棍子還打著,卻再也不知人事了。

也不知經了多少時辰,閻榮堂在地上醒了過來,隻覺得渾身麻木,火辣辣的,動一動就好比針紮一般。蒙裏蒙矓地,他聽見那兩個中國人在說話。

翻譯官說:“活了!”

黑小子說:“可不,一頓是打不死的。我打過。”

翻譯官說:“唔,我也打過多啦,常常打得我胳膊發疼。”

黑小子說:“用酒擦一擦就好。”

閻榮堂睜眼看了一看,日本鬼子官不知到哪去了。他又閉上眼睛。心想:“該把我丟出去了吧?這時節該裝死。一定是劉發榮動來著。”他想到萬一把他丟出去,等身邊沒人了,他就趕快起來,連爬也要爬回去。要回去了麽,家裏人們該是多麽高興。大小子頂事,他得叫大小子去照料窖子。他又想到不久就告給區裏,叫他們另外找人想辦法,不要叫大小子把事兒誤了。一會兒他又想到不要緊的,打的傷容易好,不要叫人看出來毬不頂,挨幾下就辭職,別人也照樣嘞。

那黑小子湊到閻榮堂的麵前,說:“痛吧?”

閻榮堂不注意的把眼睛睜開看了他一眼,又趕快閉上,不哼氣,心裏頭埋怨自個兒。

黑小子又跑到劉發榮麵前,問:“你說不說?”

用腳踩了兩腳,劉發榮睜開了火紅的眼睛,說:“隨你的便吧!就恨我沒有死。”翻譯官也跑去了,軟的硬的說了一陣。劉發榮說:“給我來個痛快!”

不管什麽,他都來了個“軟硬不吃”。“軟硬不吃”這句話在阜平特別流行,這句話把阜平人的頑強說透了骨。

翻譯官到了閻榮堂麵前說:“說實話吧!”

閻榮堂說:“實在是莊戶人,什麽也不知道。”

黑小子說:“這都是賤痞子,還得打!”

閻榮堂說:“我這都是實話呀!”

一陣棍子又落到身上來了。這一遭不比頭一遭,哪消一頓工夫,又都死了過去。等到閻榮堂再醒過來,聽見挺急的腳步聲,睜開眼一看,那黑小子帶著兩條漢子,把劉發榮架了出去。屋裏生了一堆大火,照得明明白白。劉發榮還向他這邊看了一眼,卻給一巴掌打了過去,黑小子對閻榮堂說:“你還看!”

天已經黑了,他躺在那兒,眼看著那日本鬼子官和翻譯官坐在火堆旁烤著,都不做聲。一會兒,進來一個日本人、一個中國人,端著肉菜、大米飯、罐頭,放下,不吭氣,又出去了。日本鬼子官和翻譯官嘰裏咕嚕說了幾句,就吃飯。吃罷又走了,那兩個人把家夥拿出去。日本鬼子官和翻譯官又跟木頭一樣,坐著烤火不做聲。

遠處有日本鬼子的說是唱不是唱,說是吆喝不是吆喝的怪聲音。—這種聲音,日本鬼子一鬧就鬧到天亮,哪一個臨時據點裏也一樣。—閻榮堂想:“山上的人們都聽見囉?”他又聽見門外頭直是窸窸窣窣的,聽了半天,才搞清楚那是下雨了。閻榮堂心想:“下雨好,下了雨就看不見窖子的印兒來了!”他挨著的地方都腫了,衣服繃著疼得厲害。那傷口又多的是,不覺著還囉,覺得就象千條毒蛇鑽著咬,顧得了這,顧不了那。

閻榮堂看出來,事兒還沒有完,還有拷打在後頭。他歎了一口氣。想到今天早起不該到劉發榮那兒去,該就上山,肚子餓怕什麽?未必在山上還找不著吃的,弄得這時節受苦!他想到,打遊擊嘛,餓是小事兒,他設想他要活出去囉,以後就寧肯挨著餓,挨著凍,隻要不給日本鬼子抓住。他是受慣了凍餓的人。

他一點沒想到死,一腦子的希望,哪怕這希望是艱苦的生活,這樣的希望常常是有力的。

一會兒,日本鬼子官和翻譯官嘰咕了一陣。翻譯官走過來,問閻榮堂說:“熬得過吧?說了吧!這兒隻有你一個人了,那家夥拖出去槍斃了。”

看那說話的神情,閻榮堂就知道是假的,他也沒聽見槍響,就說:“呃,熬不熬得過?要不熬,又有什麽法子!”

翻譯官笑嘻嘻地說:“說了不就完啦。”

閻榮堂歎了一口氣:“說啊,說了又怎樣嘞,說了你又不信啊。”

翻譯官說:“說吧,你就是不說呀。”

閻榮堂說:“說嘞,你又不信。我是莊戶人嘛,哪當什麽幹部來?就門也不出,集也不大趕的,我就守著我的老娘。”

翻譯官也不再問了,坐著想了一陣子,和日本鬼子嘰咕了幾句,問閻榮堂說:“你有幾條命啦?”

閻榮堂沒有吭氣,自個兒在肚裏說:“我有幾條命橫豎也由你糟蹋。”

閻榮堂哪能吭氣,眼前發黑,牙巴都快給自個兒咬碎了,為了不叫喚出來,自個兒把氣閉住。

這是真金子不怕火煉的時候兒,這是一個人為了活,為了理想忍受比死還痛苦的肉體崩裂的時候兒,人不是鐵打的,但這時比鐵打的還要堅硬。

翻譯官又烙了。鐵絲盤盤黑了又換紅的。連烙幾次,回頭一看,那閻榮堂死得和石頭一樣。……

閻榮堂再醒過來時,那日本鬼子官和那翻譯官還在烤火,他們臉上卻一點精神也沒有了,他兩個說話的聲音變成了軟綿綿的。象在想什麽東西,想不出來。—常言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倒了黴時就抬不起頭來。顯然,那鬼子官和翻譯官是因為他們的計劃失敗了。—閻榮堂脊梁上一帶就好比在著火,在用刀子割,肉在往下落,受不住地疼痛,又給剝光衣服,丟在這潮濕的牆腳邊。在這秋天下雨的夜裏,渾身上下冷得厲害,他不哼一口氣,熬著,躺著不動。這時節,他肚子裏是一團傲氣。他想:“好狗日的們,這個我也熬下來啦!”他不覺著他可憐,他覺著他和敵人鬥爭贏了。

他看出日本鬼子還不會放鬆他,會把他糟蹋得不堪,他想著,他們還會拿刀子捅他,在他身上一塊兒一塊兒地往下割,或者會拿洋狗咬他,他給自個兒設想了各種各樣殘酷的結局,他仍舊沒想到死,好象隨便怎麽樣他也會活的一樣。斷不了他要想到他們怎麽把他丟出去,他怎麽可活。

翻譯官立了起來,在屋裏來回地走。走到門外看了看,又回頭看了看閻榮堂,忽然一問:“冷不冷?”

閻榮堂心想:“還有不冷?你還問。”又想:“我就說冷,看你怎麽樣?”就說:“冷。”

翻譯官說:“我找個地方兒叫你暖著些。”

閻榮堂心想:“還耍這個?該不是又要搞什麽新鮮的吧?不要真給我點什麽甜頭吃吧?—不管怎麽得小心。”

翻譯官又向日本鬼子官嘰咕了一下,出門去。一會兒,帶了兩個中國人進來,伸手來架閻榮堂。閻榮堂說:“你把我丟出去,我也得個全屍。”

翻譯官說,“我看見你冷得不行,先叫你暖一暖。”

動作起來,渾身都疼,閻榮堂一路就忍不住輕輕呻喚。他完全靠在那兩個中國人身上。出了門,把他架到院子裏牆角落跟前。放下他,把腳也給綁住,丟下就走了。

翻譯官過去問劉發榮:“受不住,你就說吧!”

劉發榮說:“我是這個村的遊擊組組長,我的任務,就是領著民兵專門來打你們這一群狗日的。”

翻譯官問:“是共產黨吧?”

劉發榮住了住口,說:“共產黨,你配抓住共產黨?你配,你是老幾?你隻能抓我這種人。”

那邊,閻榮堂歎了一口氣,放心了,他懂得了劉發榮的心思,但他心眼裏說:“沒有用,犯不著!”

翻譯官指著閻榮堂問劉發榮說:“他是什麽人?”

劉發榮說:“他還不是老百姓,你沒長眼睛,看不出來?”

翻譯官說:“不是幹部?”

劉發榮說:“誰要他當幹部!”

翻譯官問閻榮堂說:“不要騙我,快說實話。”

閻榮堂說:“你鬧死我這麽多回了,我就是老百姓嘛!”

翻譯官說:“哼,我明白,你還沒受夠罪,—呃,遊擊組組長,哪有糧食窖子?”

劉發榮說:“有,曲裏後坡,糧食可多嘞,在一個大窖子裏。”

翻譯官說:“不受夠罪不說,真是賤痞子!”他又回過頭來,“把這小子再淹一個死!”

又把閻榮堂淹死一遭。閻榮堂醒來,人們正拿杠子抬劉發榮,兩手兩腳緊捆著,倒吊起來,說是找窖子去,閻榮堂想:“這該活下來啦!這一關又過去啦!”他看了看村後的山上,山上沒有一個人。一個偽軍拉他起來,他腳發抖。再放下他,他把眼睛閉著。他埋怨劉發榮,但是心裏慌慌的,他不能多想。

日本鬼子叫偽軍拉著劉發榮到曲裏去,走不了一裏地,劉發榮給吊得受不住,隻得說:“讓我下來自個兒走吧!”

翻譯官說:“你是遊擊組組長,大幹部!走著不象樣子,還是抬著好。”

劉發榮說:“人說你們禽獸不如,我看啊拿禽獸比你們,還是太抬舉你們啦!”

翻譯官說:“你罵吧,開不了窖子再給你說。”

劉發榮說:“我怕?我死了心啦!”

到了曲裏,劉發榮把日本鬼子直帶到後坡那開了的窖子去。日本鬼子還摸不清這是怎麽回事,劉發榮笑著向翻譯官說:“開吧,這不是窖子?”

日本鬼子一槍把劉發榮打死了。

閻榮堂給弄到村裏,叫他和民伕們在一起,日本鬼子官和翻譯官都不再拷問他了。一個民伕給他找了衣服來,開飯了,也給他點吃的。出人意料,他竟活下來了。就是身上傷太重,不能行走,隻能挨撐幾步。他覺著他熬下來了,從五閻王手裏熬下來了,又負氣又放心。出太陽了,他跑去曬太陽。身上痛,他忍著,痛得不行了,他這樣想:“熬下來就了不起啦,痛一點怕什麽,隻要不死,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了。”沒事了,他就計算著自個兒堅壁的糧食,哪兒多少,哪兒多少,是什麽糧,堅壁在哪兒,怎樣堅壁著,這樣來快活自個兒。他也想到家裏的人該急死啦,但是啊,那是不要緊的,他一回去就什麽事都沒有了。打聽出了劉發榮的下落,他暗暗地滴下幾顆眼淚。吃飯嗎,吞不下肚去,後來他想他們都有骨氣,才又放開了。他那兩隻眼睛比起過去要亮得多,好象有一種什麽了不起的精神上他身上來了。

三天後,日本鬼子退了,把他帶到東彎。過不了幾天,又帶他到北莊。在北莊住了六天,又帶他到王林口去。

他身體好多了,盤算著逃走,雖說渾身還痛,精神不好,他卻比過去神氣,冷冰冰的臉上透出一種異常堅決的光輝。他覺著他比過去要老得多了。他思慮了各種各樣對敵鬥爭的巧妙方法,從日本鬼子的宿營、行軍,他都挺注意。他對民伕們挺好,象個老人家似的,民伕也喜歡他。

到了王林口第二天,日本鬼子出發,他從民伕那裏還探聽出了那個黑小子姓什麽,哪兒住,—這黑小子還跟著日本鬼子—他裝著大便,進了一個破牆角,趁都忙著,閃出了村,下到一個渠道裏—閻榮堂逃走了。

他跑了五裏地,前麵看見了區遊擊組的哨,心上一鬆勁兒,好象骨頭架子散了,心也不跳了,倒在地下,昏死過去。

回到村裏,他把黑小子的姓名住處,報告給區治安員,拉著棍子他又去檢查窖子,有一個窖子不放心,他把大小子叫來,說:“當老的身子骨還不得勁兒,你給我挪動挪動,到山溝裏給分散開,平地死埋起來。就看你的心眼兒啦!咦,不要辜負當老的這九死一生的一場苦心啊!你也該負點責任了。”

這一天,有一個正規兵團到這附近來了,要取公糧,準備在這兒作一戰。他,棍子也不拄了,領著去開窖子。這村的公糧剛剛夠用。軍隊把公糧背走,他才回窩鋪裏,倒在**。

這場病,挺厲害,大燒大熱,嘴唇皮都燒黑了。脊梁上那一指頭厚的黑痂,直到反“掃**”結束才落下來。又病了一個多月才能行走。出生入死的折磨把他身子骨糟蹋得不輕。他自個兒卻一直不相信這一場大病是受過折磨的那股勁翻過來了。他認為日本鬼子不拷問他了以後,他還是好好兒的,回來了也是好好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