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老娘娘拉毛驢

這裏說一個非常平凡的老人家,她幹出了一件叫人膽寒的事兒。—她沒幹,誰也不敢幹;她幹出來了,人民看來倒也並不怎麽希罕。真是:

一蹶子掘開了窖子口,

是金子是銀子擺在麵前。

願意知道這事的,聽我慢慢說來。

阜平鷂子河邊柳村,有個七十多歲的牛老娘娘,是南邊十來裏地名方代口的娘家。老頭子去世多年。兩個小子就叫大老牛,二老牛。兩兄弟都另開家,支鹽量米,各立門戶。大老牛,五十歲,養了兩個小子,一個閨女,大小子年滿二十,家境困難,還沒說下媳婦;二老牛,四十歲,養了一個小子,兩個閨女,大閨女已嫁了出去。老娘娘跟著二牛家過活,孩兒也能孝順,盛菜煮飯,送湯送水,把老娘娘安頓熨熨貼貼。老娘娘也成了活菩薩一個,一天到晚,盤著腿,坐在炕上,補補連連。鬧得補針上打補釘,再打補釘,一家人衣服就是舊得不象樣子。可找不出有一個窟窿眼兒。後來眼睛迷糊了,就搓麻繩撚線。那一雙手就閑不下來,閑下來,老娘娘就喊:

“憋得慌!找個活兒混混手!”

二老牛早就不讓她作活了,就說:

“這麽大年紀了,也清閑清閑。”

老娘娘就說:“呃,歇不慣!歇下來,就象少了個什麽東西似的,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呃!”

老娘娘還說嘞,二老牛歪著頭,笑嘻嘻地,裝上一袋煙,對上火,扛上鋤頭到地裏去。二老牛到地裏幹了半天活,晌午回來,又見老娘娘盤著腿,坐在炕上,理那破布片子。她把她埋了半截炕,一張一張摸過來,湊到眼睛邊瞅了瞅,理展了,放在膝蓋上,一疊一疊把它折起來。

二老牛說:“娘,這個還理它,沒毬用囉!”

老娘說:“呃,理出來吧,打個補釘哪,打個褙殼哪。—呃,不理展它,看著也心煩嗬!理展了,心也痛快了!”

實在找不出活兒來,她又走到大老牛家,東摸摸,西摸摸,找活兒作,一轉眼,她又理清了破布片子,搓完了麻繩,補好了蓋鍋的拍拍。人老心軟,老娘娘就是有一點護短。大老牛也好,二老牛也好,打兒打女,老娘娘看見,總是不依的。他們要跟媳婦吵嘴麽,老人家總站在媳婦這邊,挨打挨罵的都沒有事,她卻眼淚汪汪的了。兩老弟兄鬧開口角,她一來,就自個兒散了。

老娘娘眼睛迷糊了,一頭白頭發。白頭發在腦後挽了一個小疙瘩,簪子都別不上了。老娘娘瘦一些,那身子骨頭倒還結實,五六年來,沒害過病。

所以她短不了拿根棍子回方代口她娘家去。她娘家還有一個老弟弟,叫李大全,六十多歲快七十,眉毛胡子都雪似的白了,也是個好老人家。老姐姐見著老弟弟實在親熱。

老弟弟門前有棵桃樹。每年八月間桃子熟了,老弟弟端個小椅凳,拿一條火繩,—蒿子編成的火繩—敞開胸脯,坐在旁邊一棵大黑棗樹下抽煙。敲了煙灰,拉過快編好的席子來,蹲上去編。那一個個拳頭大的定州桃,圓溜溜瓜一般,飽滿滿肥豬似的,嫩一些的,白得玉白,嘴上帶點水紅;老一些的,紅中帶紫,紫得發烏。剝開了皮,又紅又細,不用牙齒,一抿就化了,涼爽痛快,說不出的美味。這時,老弟弟總得說:

“老姐子該回來吃桃子哪!”

老姐姐也回去吃桃子。去不了,老弟弟也得叫兒呀孫的給送去,還捎口信問她:

“是不是身子骨頭不舒快?娘家窮,米湯還熬得起。”

那桃子,老姐姐翻來複去地看了,擦清爽了,又剝了皮,邊吃邊說:

“呃,老弟兄還是老弟兄!”

沒吃上半個桃子,她就歇下了,把剩下的一半給了小孫孫。看著小孫孫吃完了,她就樂啦,把桃子一個一個分給她孫兒、孫女、大老牛、二老牛、兩個媳婦。留下一個半個,卻也擦得清清爽爽,放進抽屜裏,說:

“這個誰也吃不了我的。”

第二天,半前晌,孫兒孫女擠在她麵前來了,她把桃子拿出來,拿刀劈成瓣兒,一個一瓣分給他們。她給她的小孫孫把皮剝掉,喂進嘴裏,這個小孫孫,才上樹掏雀兒窩來。彎著腰,在她麵前,張開嘴,吃上嘞,就又去掏雀兒窩。

要是她回到老弟弟家去麽,老弟弟的兒呀,媳呀,都來了,給她椅凳,給她蒲扇,問她吃飯沒有,問她喝茶不喝。小一輩的,還有那再小一輩的,也擁上來,哪怕剛會走路。這工夫兒,喝口水也是甜的,吃口幹糧也是香的。老姐姐,老弟弟,在一塊聊開家常,就再親熱些吧。一會兒擦眼淚,一會兒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說一句話,一會兒隻要老弟弟把旱煙鍋的火對好,又聊開啦。老姐姐就把自個兒想法告給老弟弟,老弟弟也一樣。

牛家好幾代是佃農,減了租子,日子過好了。從去年起,老娘娘有了個想法,就是要喂一頭驢。她去跟二老牛商量:

“二小子,我們喂頭驢呀!”

二老牛說:“呃,你怎麽想到這個?”

老娘娘說:“我們就缺一頭驢。”

二老牛說:“缺的東西多嘞!”

老娘娘說:“有驢就好啦!送糞啦,推碾啦,不信你瞧你媳婦,累成什麽樣兒!呃,還是有頭驢好!”

二老牛說:“沒錢啊!”

老娘娘說:“兩兄弟夥著。”

二老牛說:“哥也沒錢!”

說罷,二老牛又進地去啦。老娘娘就去找大老牛。

大老牛也說:“娘,你真想得好呀!”

老娘娘說:“可不,什麽事兒都好啦,再有頭驢,我就死,也心甘嘞。”

大老牛說:“就是沒錢。”

老娘娘說:“買不上呀?”

大老牛說:“可不。”

老娘娘和大老牛長久地聊著大老牛小時候兒的光景,養種著二畝半嘎咕地,一年盡吃楊葉。有一天楊葉吃完了,吃槐葉,又泡得不夠時候兒,一家人都腫了臉。說得眼淚汪汪,半晌後,才回二老牛家去。

回娘家,她也一次兩次告給她老弟弟:

“他兩弟兄有頭驢就好啦!人們都說如今世道不同啦!好好兒務莊稼吧!他兩兄弟就缺驢!缺驢,就不頂!”

老弟弟就說她的想法對:“買吧,叫他弟兄倆積攢積攢。”還領她去看自個兒的驢。

每遭回娘家,兩個老人家都得談到驢。

老姐姐一去,老弟弟總得上來問:

“老姐子,你的驢買上沒有?”

老姐姐就說:“沒有嘞!”

老弟弟總得說:“快些買吧。”

老姐姐總得說:“沒錢呀!”

老弟弟就歎氣了:“我看你盼不上啦!”

老弟弟又領她去看驢。抓一把草放在槽裏,驢就伸脖子過來。老弟弟一掌打在驢屁股上,就說:

“上一集,我可見過好驢嘞!”

就拉開各種來聊了。在這世間上,驢,怕是她最後一個想頭了。一時半時到不了手,不要緊,老娘娘一股勁兒盼著,正是:

一粒麥子落在地下,

終會發出青苗來。

一九四三年,過了中秋,情況兒緊了。變工組散了,忙著跑反去了。不幾天,日本鬼子到了阜平,在這柳峪周圍紮了三個臨時據點,北邊凹裏,南邊南灣和方代口。日本鬼子實在瘋狂:

燒房,推摸,開窖,搶糧;

殺了人來,他又趕了羊。

那牛老娘娘,打遊擊,真是受製,看又看不見,走又走不動。摸不著好吃的,摸不著好睡的,就不用說了。就全靠二老牛拉著她,眼看日本鬼子搜山搜得更緊了,她就跟二老牛說:

“別跟著我,我老了,死了也不要緊。你們年青人,能跑就跑,能活就活。”

二老牛哪能聽她的,死也要跟著。一天早晨,吃了早飯,牛老娘娘就自個兒到山上找個地方兒鑽了。二老牛在滿山上叫,她隻做聽不見。自個兒心眼兒在說:

“找不著我他就會自個兒走的。一大家人少了他就活不成。”

二老牛正叫著,日本鬼子上來了,二老牛急得哭了,再叫:

“娘!”

沒有應,抹著眼淚走了。下午回來見了娘,二老牛還沒說話,老娘娘就說:

“我今兒個一點兒都不受限製!”

二老牛說:“娘!一會兒看不見你老人家,當兒孫的是放不下心的!”

老娘娘說:“可別!這是什麽工夫兒!你不受苦,娘娘就放心了。”

打那天起老娘娘就自個兒打遊擊。敵後那些當老的都有這個苦心,她明知道當小的都為了這事心裏難受。俗語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隻要有兒子在,一家終歸有個辦法,就當老的死了,也不要緊。那牛老娘娘等日本鬼子走了,就爬出來,身邊放著棍子,坐在樹蔭下等她的孫兒回來。看著一個個都沒事兒回來了,看著二老牛又起窩鋪,二老牛媳婦作好飯,她就歡歡喜喜端起一碗菜疙瘩,說:

“天天看著一家人都不出事兒,心裏頭也亮堂堂的,飯也吃得進啦。”

有時候兒她也說:“呃,你舅舅家給日本鬼子糟蹋成什麽囉!”

二老牛說:“誰知道!”

二老牛媳婦說:“娘,吃飯吧。別盡說這些啦!”

老娘娘說:“呃,來陣子不見你舅舅!”

二老牛說:“沒事吧,今兒我還見著。”

老娘娘說:“不著急吧!”

二老牛說:“還有不著急的?打從日本鬼子來,方代口說天天火光齊天,盡著煙,當當地直冒。”

老娘娘聲音都小了,說:“日本鬼子什麽時候兒才退啊?”癟著嘴,坐著不動,鼻子一動一動的,淚珠兒滾下來了。

眾人也就不再言語。老娘娘天天打聽:

“方代口還冒煙不?”

過不了兩天,凹裏的日本鬼子退了。南灣的日本鬼子也退了。南灣逃出來的人,鬧哄哄,回家去。但見一個個卷上袖子,喜氣洋洋;邁開腳步,咚咚價響。卻也湊巧,老娘娘正是自個兒一個人待在山溝裏。伸手就拉著一個小夥子,問:

“哪去?日本鬼子來啦?”

那個小夥子急著要走,就說:

“日本鬼子退啦!”

老娘娘又問:“什麽地方兒的退啦?方代口還冒煙不?”

火氣十足的小夥哪顧得上,嘴一撇,頭一搖,撐開老娘娘的手,當當當,飛也似的跑去,在溝口上不見了。老娘娘在那兒立了一會兒,心想:“是方代口也退了吧?”

又往前走了幾步,聽見到處在說話:

“退了!退了!”

人們都急著往南邊跑。老娘娘說:

“是退啦!唉呀,真好!我老大老二家裏倒還沒有事兒,一根草也沒給日本鬼子鬧去;就是方代口,不知道他舅舅嘞!”

她就想趁這工夫兒看看去。這工夫兒,隻要有一個人把牛老娘娘一把拉住,拖回溝裏,才是正經。要不,老娘娘一下子腿疼,立不起來,也是好事兒;這一去,才叫做危險。好比:

失足跌下古井裏,

井裏盤條大蟒蛇。

沒到南灣,人們以為她是到南灣去的;過了南灣,道兒根本沒有人,誰搭理她?她就直往前走,一路走,她還一路想。過南灣的工夫兒,見人們正在村裏搶奪,十分慌忙,有挑著擔子跑的,有扛著衣袋竄的,遠遠的,她也看不清楚。她還說:

“嘴上無毛,辦事不牢。這是一些青年人!有什麽好跑的。”

道邊倒著一條毛驢。她拿了棍子撥弄撥弄,不動彈,她看出來是條死驢,蹲下,摸了摸。

“唉,真可惜,好好兒一條毛驢就死啦!這些人們也不拿回去!剝了皮,洗得幹幹淨淨,總有七八十斤淨肉呃!”

拿棍子戳了戳。

“呃,還肥肥的!叫他舅舅他們拾回去。”

立起來,拄著棍子,又往前走。“我老二剝驢這活兒,真是個把式!皮是皮,肉是肉,心肝肚肺,洗得一清二白!”

經過山嘴巴,就是一條平道,直通方代口,道邊兒,盡是樹。西邊地裏,長滿了棗樹;東邊,一連不斷的葦子地。把方代口堵得嚴嚴的,不到就看不見。棗兒撒了滿地,也沒有人拾。她說:

“呃,他舅舅他們回來就該拾棗兒啦!”

她走累了,就靠一個棗樹坐下來。老娘娘,手是不停歇的,拾棗兒拾滿一把了,就裝在口袋裏。裝了滿滿一口袋。她想的是:“我今兒個沒啥東西給小孩兒們帶去。吃幾個棗兒也好。一去,小孩兒們一擁上來,好歹總得給點吃的。”

歇夠了,站起來又走。到了村邊,她聽見驢叫。抬頭一看,就在側邊十幾步遠,碾旁,拴著一條毛驢。屁股圓圓的,毛底亮亮的,好象一條黑毛驢!再遠點,再遠點,拴著一條大青騾子,更是愛人。她說:

“方代口的人把牲口也牽回來了呀,好快!這都是誰家養的?”

正在這工夫兒,她又聽見了洋馬叫。她說:

“咦,連軍隊也駐上啦!”

把身上的土打一打,按按頭發,她就要進村。剛走了幾步,那邊屋子裏說話,一聽,是說日本話,還在笑,那個笑法就跟中國人不一個樣兒。唉!真危險。

半天嘻嘻哈哈笑,

誰知走到鬼門關!

日本鬼子出來,她就別想跑得了,那日本鬼子一指頭得把她戳一個筋鬥,一巴掌得把她打一個死。

老娘娘卻站住了。她想趁鬼子沒看見她的工夫兒把驢牽走。老娘娘是不是瘋了?是不是驢把心蒙住了?是不是不知道,鬼子多厲害?她有她的利害,她有她的道理。她說:

“到這兒也是這樣子,不來都來了。”

她又把驢看了兩眼,那驢就越看越漂亮!她又看了看村裏,沒有一點動靜。她說:

“嗯,日本鬼子也是這樣兒!懶漢似的!就是到他屋裏,抱了他被子,他也不知道!”

老娘娘就過去,伸手解毛驢,牽著就走。毛驢也規矩,悄悄地,就低著頭,老娘娘牽著,就不費勁。老娘娘也不知道小道兒,還是走她來的那條平道兒。老娘娘不會跑,又騎不上它,隻能牽驢慢慢兒走。越走,她越歡喜。時想它就想不到手,這工夫兒,不花一個子兒,掌上這麽好一條!她說:

“就死也合眼啦!”

老娘娘拉了毛驢,邊走邊想:

“那兒還有一條大青騾子,都拉來。日本鬼子拉出來的不就是咱老百姓自個兒的?又是大青騾子,又是這條毛驢,變工組搞生產就方便多啦。”

轉過山嘴巴,她把驢拉到山上,找個山窪,拴上了。她又拄著棍子下山,還走那條道兒,向方代口去。你瞧她快活得什麽似的!多機靈呀!一點兒也不慌不忙!簡直就是個小孩孩兒!難怪中國古人說:“老還小,老還小!”拄著棍子,她又到了村邊。

這一遭,洋馬也沒叫,屋裏日本鬼子也沒說話。她到了大青騾跟前,夠不著解,老娘娘又墊上個石頭,才解下來。大青騾子莽撞些,老娘娘差點兒拉不住它。大青騾高一腳低一腳,好幾遭兒要把她摔下河裏去。好在那毛驢走得挺快,老娘娘快,它就快;老娘娘慢,它就慢;老娘娘立著,它就立著。一路到了柳峪,正是:

既然大意走進老虎洞裏去,

就從老虎身上找張皮子回。

家裏人們急得不行。找不著老娘娘,見了老娘娘,又驚又喜,自不用提,這頭驢,他們就養下來,拿它推碾,拿它送糞。打完遊擊,還拿它馱腳掙錢。村裏這個小子趕一遭,那個小子趕一遭,輪著。老娘娘,直到現在,還挺結實。這個人呀,就是死的工夫兒,嘴角上也會帶著笑的,她的屍首也會是一個笑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