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灑在草地上,把草地照耀得柔和而又美麗。就連草地跋涉者的剪影也變得峭拔、雄健,充滿了詩意。

伍芝蘭挽著小朱的臂膀,一用勁把爬犁拉上了土坡,似乎把最後一點力氣都用盡了,兩個人一齊倒在了地上。

小朱眼尖,一眼看見了不遠處一堆篝火的餘燼。他連忙跑過去撥弄著,居然冒起了火苗。

人們陸續來到篝火邊上坐下來。

伍芝蘭撫著小朱的臉:“這麽瘦。多大啦?”

“屬鼠的,十二啦!”小朱情不自禁地往伍芝蘭身邊偎偎,“巴中東鄉的。”

“這麽小,爹媽怎麽舍得你當紅軍?”

“撤出蘇區,媽媽走散了,爹犧牲在雜穀堖。我就把爹的軍裝穿上了。”

小戰士的話觸動了女排長的心。她抱住了小朱的肩膀,低低地叫了聲:“孩子!”

“排長,你好……你像個媽媽一樣……”小朱把頭紮進伍芝蘭懷裏,嗚咽著,“我不好,我是個壞孩子!”

“怎麽啦?”

“我不守紀律,跟著人家亂跑,還……”他從伍芝蘭懷裏掙出來,坐起了身。忽然,他叫起來,“對,那天晚上,就是在這裏,跟他們偷牛,連小孩子也不顧了……”他大哭起來。

伍芝蘭坐起來,給他擦著眼淚:“別哭,別哭!”

傷號探過身問小朱:“你說什麽?小孩子?”

小朱點點頭。

伍芝蘭也注意起來:“多大?”

“天黑,沒看清。”

傷號問:“是男孩還是女孩?”

小朱搖搖頭。

伍芝蘭失望地歎了口氣,緊緊抱住了小朱:“好,好,能跟大夥兒在一起,就是好孩子!”她高聲地說,“來,找水,煮黃羊肉!”

伍芝蘭望望篝火四周,問道:“還有兩個同誌呢?”

馮朝和侯誌平早就不知哪裏去了。

一條清清的小河,河邊幾簇灌木叢,簡直成了草地的美景。

落日餘暉裏,隊伍正忙著安排宿營。河邊到處是歡快的人群。

許苓抱著萍萍來到河邊。

幾個男孩子正在河水裏嬉戲。小秦站在齊腰深的水裏喊著:“小許,快來呀!”

許苓轉身走開。

她走到下遊一叢矮樹旁。樹後,一個女戰士探出頭來。嗬斥說:“小鬼,走到哪兒來啦,不快走開看我不拿皮帶抽你!”

許苓苦笑一聲,又走開了。

“我要跟小秦叔叔和老牛一塊兒洗。”

“他們是男的。”

“跟阿姨洗。”

“她們是女的。”

萍萍怔怔地望著許苓。

她倆終於來到了一個僻靜的河灣。許苓幫萍萍脫了衣服,把她浸到水裏。

輕風送來一陣悅耳的簫聲。還是《蘇武牧羊》的調子,但吹得輕快、悠揚,和眼前的情景十分和諧。

離河邊較遠的一簇矮樹叢邊,臨時黨支部委員會,已開了多時了,這會兒正進行著最後一項議程。

“……還是殺了它!”說話的是李芳,“今天又犧牲了兩個同誌,我檢查了,是餓死的。”

排長黃長友說:“殺了,那七八支槍誰來背!”

“殺吧,還是人要緊!”炊事班長謝懷福倚著樹根喘息著,他病情更重了,說話上氣不接下氣,“可能不能再等一兩天……”

李芳嘴快地說:“得,三種意見,各占一票!”

肖國成:“有個同誌向支部提了個意見,剩的糧食集中給傷員,犛牛呢,先不殺……”

李芳激動地說:“同誌吃什麽?吃草?”

“對,吃草!”肖國成點點頭,“把同誌們逼一逼,準備應對更苦的時候。我看就這麽決定了!”

誰都沒有再說什麽,隻有簫聲在回**。

“好,同意!”李芳提起挎包站起來,“這個怪老頭子!要藥給一點點,牛又不讓殺,什麽都卡得緊緊的!”

人們陸續走開了。肖國成扶起了謝懷福。老謝輕聲地說:“還有個問題:有兩個人提出要求入黨,得討論一下。”

“入黨?這樣的時候,還顧得上這個?!”

老謝正色地說:“正是這樣的時候,黨,才能得到真的黨員!”

小河邊上,四處幽靜。

岸邊矮樹梢頭搭著幾件洗淨的衣服,有小孩子的衣褲、許苓的軍衣,還有兩條空了的幹糧袋。

矮樹下,萍萍光著身子趴在那裏,正手拿野菜喂著小兔子。小兔吃得正香,萍萍開心地笑著。

河邊,許苓顯然已經洗過澡,穿著內衣,在望著水灣出神。

水灣清澈、明淨,晚霞映紅的浮雲照在水裏,分外好看。水裏,映出許苓那洗幹淨了的臉龐,和小花布襯衣裹著的上身,完全是一個秀麗的姑娘。

許苓注視著自己的影子,撫摩著自己的短發,眼前浮起了幻影:仿佛自己的頭發一下子變長了,披在肩頭一陣風吹來,飄飄灑灑,她正用心地把它編成兩條長辮子。身上不知什麽時候換上了一件花衣服。於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映在了明鏡般的水裏。許苓欣賞著自己,發出了少女的嫵媚的微笑……

突然,傳來了萍萍的喊聲:“叔叔媽媽——”

許苓一愣,水中的姑娘消失了,又換上了那個短頭發的假小子。

許苓懊惱地噘起嘴:“什麽叔叔,什麽媽媽!……”

“叔叔——”萍萍叫聲更高更急了,“衣裳跑啦!”

果然,晾幹的衣服正被風吹離了樹枝。許苓連忙去追,還是有萍萍的一件短褲被吹上了天空,眨眼不見了。

許苓佯怒地拍打著萍萍的屁股。萍萍咯咯地笑著。兩個人高興地滾在草地上。

夜幕籠罩著草地,也籠罩著那塊小高地。

小高地中央,一堆篝火燒得正旺。吊架上,一個小銅盆和兩個搪瓷臉盆裏,煮著黃羊肉,飄散著香氣。

伍芝蘭手挽著手領著小朱,在高地上走著,撿拾柴火。

小朱發現了一根豎著的木棍,伸手就要去拔,被伍芝蘭製止了。

“等等!”伍芝蘭走過去,看出這是隻路標,橫杆上寫著:“向北前進!”

伍芝蘭心情激動:“那天,在這裏的同誌多嗎?”

“多。差不多有上萬人。”

“看,經了暴風雨,沒有死一個人。那就是說,他們還有力量!”

小朱點點頭。

“而且,他們還想著我們。”伍芝蘭撫摩著路標,“知道嗎?哪兒是北?”

小朱搖搖頭。

伍芝蘭指指路標的箭頭,又循著箭頭指去:“看,那就是北鬥星。”

開闊的夜空裏,北鬥星格外清晰。

“記住它。萬一失散了,剩一個人也要往北走,走出去!”

小朱偎依在伍芝蘭懷裏:“我再也不離開你啦!”

伍芝蘭抱著這個大孩子,親切地說:“對,孩子!不離開!跟著集體,跟著媽媽,不離開!”

一大滴眼淚落到了小朱的臉上。

一滴雨點灑落到泥水裏,接著細雨唰唰地下起來。草地又變得陰沉可怖了。

肖國成指了指近外的幾棵老樹,喊道:“快避雨!”

人們向著古樹奔去。

青年戰士背著謝懷福跌跌撞撞地來到一棵歪倒的樹下。老謝已經有些昏迷。青年人喘息了一陣,掏出小洋瓷碗,接了點雨水,解下糧袋,抖進了點炒麵,用樹枝拌和了一下,喂到老謝嘴裏去。

老謝醒來了,咂了咂嘴:“哪裏來的炒麵?”

“還有點。”他揚了揚糧袋。

空空的糧袋,隻有寸把長的一截還有糧。老謝沉下了臉:“幹嗎還給我吃糧?”

青年人顯然誤會了,連忙指了指腋下:“我,還有。”那裏半條糧袋鼓鼓囊囊的。

老謝推開碗:“把它送給重傷員!”

青年人噘著嘴:“你就是重傷員!”

肖國成走過來:“吵什麽?”

老謝又有些昏迷,說不出話了,指了指糧袋。

肖國成冒火地說:“你,你打埋伏?!”

青年戰士護住了糧袋,默不作聲。

“去呀,”肖國成捏緊了拳頭,“去交給護士長!”

青年戰士沒有作聲。

“你,自私!”肖國成怒不可遏,一拳打在戰士肩胛上,“交出來!”他氣呼呼地轉身走開。

青年戰士摸摸肩胛,又端起碗撲到老謝身上:“老謝,老謝!”

肖國成怒氣衝衝地往前走,迎麵碰上了李芳。

李芳焦灼地說:“殺了吧!”

“殺,殺,你就知道殺!”肖國成眼裏像噴火,“為什麽你不能把那個班長救活?嗯?為什麽?”

“他是餓死的!”

“你,你無能!”

他推開李芳又往前走去。

一棵古樹的濃密的樹冠,像傘蓋一樣擋住了細雨。

樹下,紅小鬼們圍著常熾,聚精會神地聽著他講故事,連萍萍也坐在許苓懷裏注意地聽著。

“……天,墨黑墨黑的,伸出手來也看不見指頭。往哪兒走?才能走出這陰森森的原始大森林呢?”

常熾停住話,咳嗽了一陣,又說下去。

“這時候,丹柯解開了衣裳,一把撕開了胸膛,掏出了自己的心。那顆心在他手裏怦怦跳著,閃光,發亮。丹柯把自己的心高高舉起來,領著大夥兒往前走。走啊,走啊,走出黑黑的大森林。”

廖文問:“丹柯呢?”

常熾說:“他倒在地上,死了!”

短暫的沉默。聽眾裏傳出了一陣輕輕的歎息。

小秦感歎道:“我們這裏有個丹柯就好了。”

常熾說:“有哇。”

汪坤問:“在哪兒?”

常熾笑笑:“你,你,還有你廖文,小萍萍都是。”

“不信?”常熾拍了拍背後那棵古樹,“你們看。”樹上,有幾處樹皮被砍掉了,上麵的字跡依稀可辨:“向北前進!”“堅決北上抗日!”下署“湖南部寫”。

“湖南部就是黨中央的代號。”常熾歎了口氣,“要按這個方針,去年我們就到陝北了,這會兒……”

這時,肖國成氣衝衝地走過來:“幹嗎不挖野菜去?去!去!”

孩子們散開了。

廖文牽著牛怏怏不樂地走開了。

肖國成厲聲叫:“廖文!”廖文站下來,肖國成卻沒有講話,他摸了摸犛牛,說:“去吧!”

許苓狡黠地在萍萍耳邊說了句什麽,然後把她往肖國成懷裏一塞:“連長抱會兒,我得挖野菜去。”轉身跑走了。

常熾:“火氣倒不小!”

肖國成聲音有些顫抖:“又是三個!”他把兩張紙片遞過去,“連昨天一共四個同誌犧牲了,三個是黨員。”

常熾看著三份黨證:“……江西吉安,湖南桑植,四川通江……”

“把犛牛殺掉!”

“嗯。”常熾撫摩著胡須,“不過,牛下水、牛皮都別丟掉。還得省著吃。更難的時候還沒到。”

“已經夠難的啦!”

“不。去年和黨中央分手,我們從包座南下,走了四天才到這裏。”常熾指了指樹上的標語,“我們這速度還得五六天。萬一曲河一漲水,窩住了……”

“殺了再說。我去找支委們商議一下。”

細雨中,人們三三兩兩在尋找著野菜。

廖文和汪坤、許苓一塊兒邊挖野菜邊交談著,犛牛慢吞吞跟在後麵。

小秦模仿著常熾,摸著“胡子”,學著湖北口音:“你,你,還有你廖文、小萍萍,都是丹柯嘛!……”

許苓笑得前仰後合。“這個怪老頭兒,真有意思。”

廖文把一棵野菜填進犛牛嘴裏:“我可不夠格。我太愛玩。”

汪坤裝出大人樣沉思地說:“嗯,這老挑夫,他講得有道理!……”

許苓笑著說:“反正小秦不是,太饞了。”

“就你好,幹什麽都躲著大夥兒……”

傳來了肖國成的喊聲:“小許!給你孩子!”他把萍萍放在地上,圍著犛牛走了一圈,走開了。

萍萍蹣跚地走來,從口袋裏掏出一小塊黃糖,自己咬了一口,又塞到犛牛的嘴邊。

許苓問:“萍萍,你幹什麽?”

“給老牛吃,要殺老牛啦!”

廖文:“瞎說!”

“兩個胡子叔叔說的。”她學著樣子,“把犛牛殺掉!”

小鬼們全怔住了。

廖文像瘋了一樣,拔腿就跑。迎麵遇上了常熾。他憤怒地衝上去:“不許你們殺牛!”

“咦,怎麽今天都愛發火?”

“你親口說的:這是黨的財產!”他揮舞著小拳頭,在常熾胸前擂著,“拉過鉤的,不算數?”

肖國成走來:“廖文,別胡鬧!”

廖文放開常熾,轉身一頭撞在肖國成的胸前。

肖國成命令身邊的黃長友:“拉走!”

黃長友牽過牛,推開前來阻攔的汪坤、許苓,大步走去。

廖文定定神,“嗬嗬”地叫了兩聲。

犛牛掙脫了黃長友,又跑了回來。

誰也沒法對付這個像隻小瘋狗一樣的廖文,形勢頓時僵住了。

稍停,常熾低聲說:“我知道,這頭犛牛是廖文同誌的心啊!”

廖文一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丹柯,手裏托著一顆心——不知怎的,這心,卻是牛形的。

廖文輕輕撫摩著犛牛,隨手把韁繩解下來,然後扳著牛角把牛遞到黃排長手裏,自己卻捂著臉痛哭起來。

人們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隻有萍萍抓著犛牛那長長的鬃毛,貼在自己臉上,把老大的一塊黃糖塞進牛嘴裏。

陰沉的草地。

兩天前清澈得可以照人的那條小河,如今卻渾濁不堪。

伍芝蘭提著竹筒,小朱端著銅盆,兩人沿著河岸走著。伍芝蘭把核桃般大的黃羊肉逐個遞到同誌們的手裏。

可以看見,她的隊伍又擴大了,有了十幾個人了。

伍芝蘭把一份肉遞給了個年輕的戰士,卻看見他身邊的槍扔在泥水裏,上麵沾滿了汙泥。她把槍拿起來,倚在矮樹上,說道:“吃完了飯,把槍擦一擦!”

那同誌抬了抬眼皮:“擦它幹啥?又用不著那玩意兒!”

她不悅地說:“軍人嘛!哪能不擦槍?一會兒我要檢查!擦槍布嘛……”她解下腰間的包袱,在一堆小衣服裏翻揀著,找出了一件小花上衣。

“我有。”

伍芝蘭奇怪地問:“你有?”

“呶,那不是?”那同誌指指高處,“一會兒我去拿。”

伍芝蘭抬頭看去,隻見矮樹梢頭掛著一件小花衣服,連忙伸手取下來。衣服和她手裏的那件一模一樣。她看著看著,一陣眩暈,倚到了小朱的肩上。

那個傷號欠起身問:“怎麽啦?”

“我的孩子的衣裳,可孩子……”

“咳,同誌嫂,你怎麽糊塗啦!”傷號高興地說,“孩子能到這裏,一定是在自己同誌的手裏嘛。”

“在自己同誌的手裏……”伍芝蘭自言自語,眼睛裏充滿了希望,她把衣服抱在胸前,低聲呼喚道:“萍萍——”

細雨蒙蒙,冷風陣陣。草地的雨夜是寒冷的。

篝火旁,許苓正在給懷裏的萍萍喂飯。她把蒙在萍萍頭上的油布掖了掖,把半小碗野菜加炒麵的糊糊送到萍萍嘴邊:“來,再喝一大口。”

萍萍搖搖頭:“不吃!”

許苓勸誘:“看,小兔子大口吃草。萍萍也吃。”

看看兔子香香地吃著草,萍萍猛喝一口,皺起了眉頭:“我不吃草,我要吃麵麵。”

許苓擦去眼角的淚水,哽咽地說:“麵麵沒有了,叔叔、阿姨都沒有麵麵了。”

萍萍哭了,亂蹬著小腿哭叫:“我,我餓……”

旁邊,老炊事班長謝懷福正聚精會神地忙著。他把生牛皮帶用菜刀切下一截,用根槍通條挑著伸到火裏去。牛皮“啪啪”一陣響,爆起一層油花。

他向著身邊的年輕同誌說:“看清楚了?就這麽辦,能行!”他把燒好的牛皮扔進茶缸裏,又用樹枝從茶缸裏夾出一塊煮好了的牛皮,遞給許苓:“給孩子吃吃看。”

許苓接過來吹了吹,塞到孩子嘴裏。萍萍慢慢咀嚼著,不哭了。

青年戰士湊近老謝:“你真好!什麽也難不住你!”

老謝歎了口氣:“瞎說,眼看黨落難遭災,不能給黨分憂,這,這心裏難受啊!”他艱難地呼吸著,“你要入黨,好!我觀察你多時了。我介紹。咱們一起把困難掰碎了,你一塊,我一塊,分分扛起來……”

許苓靜靜地聽著,情不自禁地說出了聲:“還有我呢。”

萍萍也學著:“還有我呢!”

“有你有你,”老謝喘息著,“也為了你……”

青年戰士從糧袋裏掏出最後一把炒麵,偷偷放進萍萍的碗裏。

一堆篝火。火苗在慢慢落下去。細雨絲偶爾落到火炭上發出“嗞嗞”的響聲。

篝火四周人們都蜷曲著身子睡著了,隻有兩個人在低聲談著話。

常熾望著肖國成:“該下決心啦,連長同誌!”

肖國成長歎一聲:“老常啊,我多麽想把掉隊的同誌都帶出去,一個不少地帶出草地,帶給黨!”他揚起巴掌揩了揩眼睛,“想不到又困在這裏……我真擔心……”他聲音更低了。

“就是為了走出去,才讓年輕的同誌先走,搶在曲河漲水之前走過去。先保住一部分!”

“真有大雨?”

“我會算!”常熾向肖國成靠近了些,撩起自己的衣服,小聲地說,“你看看。”

肖國成抓起一塊冒火的樹枝照著,隻見常熾腰背上鞭痕累累,腋下有一處傷口流著膿血,不禁“啊”了一聲。

“噓——保密!”常熾苦笑一聲,“斷了兩根肋骨,想不到倒有這麽個用處——留下了個晴雨表。今晚,至遲明天,有大雨。”

“這……”肖國成撫摩著常熾身上的傷疤,思忖著,“隻能派出半個班掩護……”

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常熾慌忙放下衣服。

走過來的是汪坤,他把一張紙交給肖國成。

肖國成看著,不由得歎息:“唉,又犧牲了兩個。”他發現了什麽,提高聲音,“又收容了七個。總數是一百零三個。怎麽,馮朝,那個搗蛋的家夥又回來了?”

“還有個侯誌平。”

“什麽,還填上他們是黨員?”肖國成指尖戳著統計表,氣憤地說,“這樣的人也算個黨員!”

常熾苦笑了一聲:“有什麽辦法呢,在極端困難的時候,有的人在提高,往著人的更高處長;有的人呢,露出了本相,在往野獸窩裏掉!”

“可他偏偏長著張嘴,說話吃東西!”肖國成歎了口氣,“我可拿什麽給同誌們吃啊!”

他轉身向著汪坤:“小文書,你去檢查一下你們那些小夥伴,一定要睡好,準備明早執行任務。”

“是,執行任務!”

“我說的是:準備!”

汪坤剛走,黃長友和李芳走過來。黃長友說:“派去偵察的人回來了。河沒有漲,就是有一段爛泥地,不大好走。”

李芳說:“準備好了,就隻有一條牛腿,半袋炒麵。”

“好,我們商量一下,做個決議!”

一個黑影緩緩爬過來,爬近火堆,可以看清是老炊事班長謝懷福。

老謝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說:“你們……你們的話,我……我都聽見了!……”

肖國成扶住了老謝:“準備開個會……”

“我們幾個傷重的,商、商量過了。”老謝幾乎是懇求,“讓年輕力壯的先走,那是咱們的希望。我們嘛,爬,也跟上去。我們人受了傷,心沒有傷,不會給黨丟臉的!”

常熾抓住了老謝的手。接著,一隻又一隻,五隻手捏在了一起,五個人默默地望著。一個重大的決策在無言中決定了。

細雨中,伍芝蘭帶領著她的小部隊在前進。她依然和小朱共同拖著那架爬犁,爬犁卻似乎輕快了許多。木板在雨中的水草上輕快地滑過。傷號已經不需攙扶了,拄根棍子在後麵走著,不時幫著把爬犁推上一把。

伍芝蘭情緒比以前好多了,眉宇間多了點喜氣,人顯得更為英俊俏麗。她神情振奮地說:“這麽走,大概再有兩天就能趕上他們了。”

小朱高興地說:“那,就能見到你的孩子啦!”

伍芝蘭點點頭,笑了。

傷員湊趣:“小朱,那時候,排長可就不要你這個兒子啦!”

小朱撒嬌地向伍芝蘭靠靠:“那,我也不離開你!”

“傻孩子,淨講些傻話。”她仰起頭,神往地說,“等出了草地,到了陝北,咱們一、二、四方麵軍會合在一起,革命大發展了,一個大家庭裏,該有多少事情要我們去做呀!”

“我們一塊兒做。”

“對,一塊兒。”伍芝蘭攬著小朱的肩膀,“你、我還有萍萍,我們也‘會師’成一個新的家庭……就像《紅軍兩大主力會師》歌裏唱的那樣……”

她清了清喉嚨,唱起來:

萬餘裏長征,經曆八省險阻與山河,

鐵的意誌,血的犧牲,

換得偉大的會合……

小朱也加進來:

為著奠定中國革命鞏固的基礎,

高舉紅旗向前進!

清晨,雨停了。

十四五個紅小鬼和七八個女戰士擠坐在一起,同聲唱著這支歌:

“萬餘裏長征,經曆八省險阻與山河,鐵的意誌,血的犧牲,換得偉大的會合……”

年輕人個個裝束得停停當當,個個神情莊重。

然而,幾個老戰士似乎還不放心,在人群的周圍仔細察看著。

歌聲一停,李芳走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女戰士身邊,把一個繡有紅十字的挎包交給她,囑咐了幾句。然後,又來到了許苓旁邊,遞給她一個藥瓶:“這叫魚肝油,每天給萍萍吃兩粒。”說罷,她轉身俯到背簍上,在萍萍臉上久久地親吻著。

炊事班長老謝爬到紅小鬼們中間,把一塊塊燒得焦黃的牛皮分給每一個人。他指著牛皮上刻好的白印,向廖文交代:“孩子,看好了,一條線,是一頓飯的口糧!”

肖國成來到常熾身邊,低聲地說:“都準備好了。”

“嗯。”常熾把自己那根竹棍遞過去,歎了口氣,“給孩子撒謊,這可是第一次!”

肖國成:“也是最後一次。”

他大步走到隊伍前麵,嚴肅地掃視了全場:“現在,我們的處境十分困難,為了把一份重要的東西保護好,安全地交給黨,組成了你們這支先遣分隊!汪坤同誌!”

“到!”汪坤走過來。

肖國成舉起竹棍,拔開塞頭,把一卷紙拿出來:“同誌們看好,這是一份重要文件!”他又鄭重地把文件放進了竹筒,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卷紙,“這是幾天來犧牲同誌的名單和黨證,一並帶出去!”

他把塞子塞好,兩手捧起竹棍,遞到了汪坤手裏。然後,他把聲音提高了些:

“我命令:先遣分隊由黃長友排長負責!你們的任務是:立即出發,沿著去年中央紅軍走過的路,走班佑、巴西、俄界……一直往北前進。直到遇到紅軍部隊,把它交給部隊的最高首長!”

場子裏很靜。紅小鬼們臉上浮泛著即將執行重大任務的神聖的表情。

“同誌們,孩子們!”肖國成充滿感情地說,“你們的擔子很重啊。記住,就是剩一個人也要把這件重要的東西送到……”

忽然傳來了一陣喧嘩,把他的話打斷了。

黃長友跑過來:“人都集合好了,就是那個馮朝又胡鬧……”

“走,會照常開!”肖國成擺擺手,“你帶小鬼們也列席聽聽。”

不遠處一塊平地上,黨員們已經集合起來,會議還沒有開始。馮朝在人們當中走來走去,嘴裏不停地說著:“……哎呀呀,真想不到,幾天工夫大家竟然落到了這步田地:吃沒得吃,走又走不動……”

有人嗬斥他:“你胡說些什麽?能丟下同誌不管嗎?”

“這個嘛……得看什麽情況,”馮朝搖了搖頭,“這種時候,誰顧得了誰?誰能活出去算誰有本事!……”

肖國成趕來了,厲聲道:“馮朝同誌,不許你散布這種悲觀的論調。”

“我悲觀,可我活著!”馮朝譏諷地說,“你這個小連長,可把同誌們帶死了好多!”

會場裏向馮朝發出憤怒的斥責聲。

肖國成憤怒地指著馮朝:“你活著?靠什麽?你偷了大夥的犛牛,偷走了同誌們的口糧,你是靠損害別人活著的。”

馮朝惱羞成怒:“你,你,老子幹什麽你管不著!”

“偷孩子的幹糧,誰都能管!”

“管?也得問問它!”馮朝抽出了駁殼槍。

肖國成鎮靜地說:“把他的槍下了!”

黃長友一伸手扭下了馮朝的槍。

肖國成走到馮朝麵前:“把黨證交出來!”

馮朝有些慌亂:“你,你沒這權力!”

肖國成走前一步,雙目逼視,大聲說:“交出來!”

馮朝慢吞吞地拿出了黨證。

肖國成用兩個指頭夾著那個黨證和李芳、老謝交談了幾句,然後對著大家說:“同誌們,咱們黨、咱們紅軍無論什麽時候都是有紀律的。可惜,馮朝同誌把這個弄髒了。”

會場裏騰起了喊聲:“黨裏不能要這樣的人!”“開除出去!”“同意……”接著許多隻手舉了起來。

肖國成環顧四周:“支部大會通過了!”

他拿起那張黨證,隨手撕碎,一揚手紙片隨風飄去。

他拍著矮樹葉上的雨水洗了洗手,問道:“還有什麽問題?”

一個同誌大步走過來,囁嚅地說:“我,我要參加黨!”

肖國成一愣。原來這正是他兩天前動手打了的那個同誌。他猶豫地:“你?……”

“對,正是他。”老謝欠起了身,“他叫湯世俊,我介紹他……”

有幾個聲音在喊:“不要介紹了,我們認識他。”

肖國成提醒說:“在這個時候幹共產黨,可不容易啊!”

“我知道!”湯世俊嚴肅地點點頭,“這幾天好多好同誌犧牲了,黨員少了,我,我得補到他們的位置上。”

會場一時變得很靜。黨員的手卻在沉默中舉了起來。

“關於組織先遣分隊的事,支部委員會還要向大會報告,”肖國成把指北針遞給了黃長友向他做了個手勢,“先遣分隊,出發!”

那支小隊排成一路縱隊繞過會場,踏上了北去的征途。

伴著年輕人的腳步聲,響起了簫聲。《蘇武牧羊》的調子又變得淒婉、悲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