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

伍芝蘭和她的小分隊正在趕路。傷員在爬犁上驚叫了一聲:“伍排長,不好!”

伍芝蘭扭回頭問:“什麽?”

傷員指著西天上的一片烏雲說:“天要變!”

伍芝蘭望著急速升騰起來的濃雲,心情沉重。她大聲招呼:“同誌們,走快點!”

“同誌們,走快點!”

同樣的話,已經是黃長友在喊了。他站在齊腰深的泥漿裏,正把一個個小戰士扶過去。

這是一段地勢低窪的沼澤地帶,不過四五米寬,卻由於沒有草墩做依托,泥濘不堪。黃長友和幾個戰士幾乎是抱著小鬼們從泥漿上傳遞過去。

黃長友卡住許苓的腰,把她連抱帶扶地傳給了一個戰士。然後望著西邊的烏雲,憂心地說:“要是上遊下雨,一漲水,他們可怎麽過呀!”

萍萍從背簍裏探出頭來,撲棱著兩隻小手:“黃叔叔,他們變成鳥兒,飛過去!”

黃長友苦笑了一下:“可惜,我是二十四歲,不是四歲!”

的確,人不是鳥。

隊伍正在草地裏艱難地走著。

肖國成站在行軍隊列的旁邊察看著。

他扶著曾立標跨過了一個草墩,小聲問道:“傷口怎麽樣?”

“好多了,能跟上。”

“雲南白藥倒是靈。”

“是你的脊梁骨靈。”曾立標感激地說,“在你背上趴了五天,傷好了,也知道人該怎麽活啦!”

肖國成笑笑說:“這麽說,我的脊背能治病,還能上課?”

“本來嘛,這長征就是醫院、學校。”常熾把話接過來,“就是學費高了點。”

肖國成走近常熾,伸手去接挑子:“我挑會兒?”

常熾推開了他:“跟你一樣,這肩上的挑子越來越輕,可心裏的擔子越來越重啦。”

好像為了證實他的話,大點的雨滴灑落下來。

常熾說:“看,這不是?老天爺要考考我們——更艱難的時候來啦。”

肖國成透過雨簾望著遠方:“那些孩子們不知道過河了沒有?”

拂曉。大雨繼續瓢潑般下著。

紅小鬼組成的先遣分隊在冒雨行進。

一道閃電映出這隊紅色少年的身影:他們手拉著手,組成了人的長鏈、人的雁行,一步又一步,在草海泥塘裏走著。

黃長友扛著輕機槍走在最前麵。他不時借著閃電的光亮,看看手裏的指北針。

小秦走著,從口袋裏掏出塊烤焦的牛皮看了看,狠著心又放進了口袋;不一會兒又掏了出來,忍不住咬了一口。

廖文已是疲憊不堪,又被瞌睡折磨著,腦袋在脖子上晃晃悠悠。他像喃喃自語又像夢囈:“老是走,老是走……歇會兒吧……就一會兒……”

汪坤緊拉著他的手:“不行!快走!”

許苓咬著牙,一手抓緊背簍的背帶,一手抓著軍帽不停地揩著臉上的雨水。後邊一個女戰士趕上一步,扶著背簍,揭開上麵的油布看看。

萍萍睡得正香。

黑暗裏,唰唰的雨聲和雜亂的腳步聲交織著。

突然,廖文“哎喲”一聲摔倒了。

汪坤連忙去扶:“怎麽啦?”

廖文呻吟著:“被石頭絆倒了。”

黃長友跨到隊列旁邊,問道:“什麽事?”

汪坤回答:“沒什麽,小廖被石頭絆倒了。”

“什麽?石頭?”黃長友跑過來,“在哪兒?”他用腳試探著。

一道閃電。看清了,果然是塊石頭。

黃長友一把抱住了廖文:“好小子,你這一跤摔得有名堂!”他大聲地喊道,“同誌們,有石頭了,離草地邊邊不遠啦!快走哇!”

年輕人的歡呼聲壓過了雨聲。

果然,前邊的路漸漸幹些了,行軍速度也快了些。

天放亮的時候,在行進的前方出現了一塊高地。高地棱線上,依稀有人影在活動。

黃長友脫著槍衣,向身邊的戰士發出命令:“戰鬥準備!”

他拉過小秦:“吹號聯絡!”

小秦拍著肚皮央告:“排長,先得批準我吃兩口牛皮!”

“你小子,又敲竹杠啦!”黃長友掏出兩塊焦牛皮,“好,補貼你!”

小秦把牛皮塞進嘴裏嚼著,掏出了軍號。

清亮的號聲響了。

稍停,高地上也傳來了號聲。

小秦驚喜地喊:“排長,自己人!”

黃長友拔腿飛奔而去。

當一群泥猴似的紅小鬼登上高地,黃長友已經在和一個幹部模樣的人親熱地交談著。

那個幹部:“……是賀總指揮親自交代我們連在這裏設兵站,收容和掩護掉隊的同誌們。七天啦,我們已經送走了好幾批零散的同誌。”

“魏指導員,你說什麽,掩護?”

“有小股反動騎兵,就在這草地邊上襲擾,專門襲擊我們的掉隊的同誌。”

“大隊在哪兒?”

“二、四方麵軍大約都在北上的路上,預定在甘肅的會寧一帶和中央紅軍會合,那也是我們的目標。”魏指導員向走來的紅小鬼們招招手,“同誌們都受苦啦!”

“我總算把他們交給你了。”黃長友把汪坤拉到身邊,介紹道,“這是紅二方麵軍後衛部隊的魏指導員,兵站的負責人。”

汪坤敬禮,嚴肅地說:“收容隊的肖連長要我把一件重要的東西交給您!”他用衣袖把竹棍擦擦,拔開塞子,拿出裏邊的文件遞過去。

魏指導員接過來看看感歎地說:“又有這麽多同誌犧牲了。”他把一疊黨證放進圖囊;又打開了另一張紙看著。他的手在微微發抖。

看完了,他捏著那張紙向前走一步,把紙片鄭重地放到汪坤手裏:“這,是給你們的!”

汪坤驚詫地問:“什麽?給我們的?”

“對!”魏指導員點點頭,“識字嗎?念給你們小夥伴們聽聽。”

同誌們圍攏過來。

汪坤展開那張紙,大聲讀起來:

“親愛的同誌們,孩子們!當你們看到這封書信的時候,就知道了:我們請你們交給黨的重要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你們自己!……”

汪坤停住了。

人群愣住了。

汪坤繼續讀下去:

“我們還在奮鬥、前進!我們非常想趕上前去和同誌們一起戰鬥。隻是環境萬分惡劣,我們不知道能不能如願。在這樣的時刻,我們要求你們:不要等待,不要停留,一直往前走,走到陝北去,走到自己的隊伍裏去。你們每往前走一步,我們都高興;你們每一步裏,都有著我們的希望!”

汪坤哽咽著讀不下去了。

隊伍裏響起了唏噓聲。

汪坤擦了擦眼睛,接著讀信:

“孩子們,我們不知道將來有什麽等待著你們。但是,我們相信,你們決不會忘記我們這段艱難的征途。隻要你們記住草地,帶著這種草地精神努力奮鬥,把自己的一切獻給人民,獻給革命,一個美好的新世界就一定屬於你們!”

“聽我們的話,前進吧!”

信讀完了。人群裏一片寂靜,隻有晨風掠過草叢,把草梢上的雨點抖落下來的聲音。

稍停,汪坤轉身抱住了魏指導員,哭喊著:“指導員,快,快去救救他們吧!”

小鬼們也擁上前來,流著淚要求著。

魏指導員和黃長友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抬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堆篝火:“你們先去烤烤火再把鍋裏的東西消滅了,我們就出發!”

孩子們向篝火跑去。

篝火上吊著的行軍鍋裏,混合著野菜的疙瘩湯正在翻滾,一個炊事員正把辣椒粉撒到鍋裏去。

坐到了篝火旁邊,人們才發現天放晴了,太陽升起來了,天邊掛起了一道長長的彩虹。

萍萍指著彩虹問許苓:“叔叔媽媽,那是什麽?”

許苓回答:“虹。”

萍萍望著這奇異的長虹,看呆了。

廖文湊近汪坤:“小文書,你有學問,聽說虹是太陽的光變的,是真的?”

“嗯,”汪坤肯定地點點頭,“可我說不明白:明明是白色的光,一遇到水,竟然有這麽多顏色?”

小秦說:“我奇怪的是:明明是七種顏色,合在一起,就是光,就能照得到處都發亮!”

許苓幻想著:“要是這彩虹是座橋,讓後邊的同誌們從上麵走過來,那該多好啊!”

低窪的沼澤地帶由於漲水,情形和先遣分隊過的時候大不相同了——混濁的綠水,冒著氣泡,顯得深不可測。

肖國成和常熾穿著濕漉漉的衣服蹲在沼澤邊上,目不轉睛地看著。

常熾說:“水是在退,就是太慢。”

肖國成說:“我去試試看。”

常熾看了他一眼,從腰間解下那根麻繩,默默地捆在他的胸前。

肖國成跨進水裏,走了沒幾步,身子一沉陷到了脖頸。常熾慌忙拉住。青年戰士趕來,兩人一齊用力,才拖了上來。

肖國成吐著泥水說:“不成!不成!”

李芳提著藥包跑過來問:“怎麽樣?”

“我沒事!”肖國成擺擺手,望著李芳,想問什麽又不敢開口。

李芳背過身,低聲說:“要是再加上你,就是四個了。”

常熾看著肖國成,堅決地說:“砍樹枝、拔草,墊出條路來。”

沼澤地邊上,肖國成帶著一些人在砍著矮樹。

謝懷福爬來爬去,把樹枝捆起來。

幾個傷病員在吃力地拔著青草。有人不時把能吃的草塞進嘴裏。

沼澤地邊上,肖國成指揮著人們把成捆的樹枝、草團扔進泥潭。

魏指導員率領著隊伍快步前進。

黃長友看看指北針,舉目四望。

他突然一驚,轉身附在魏指導員耳邊低語:“看,那是什麽?”

魏指導員舉起望遠鏡。

一串黑點變成了奔馳的騎兵。

魏指導員把手一揮:“準備戰鬥!”

沼澤地裏,用樹枝、亂草墊的道路已浮出了水麵。

肖國成試著踏了上去,一隻腿插進了縫隙,摔了一跤。

他爬上岸,搖搖頭:“空隙太大,還得加……”

就在這時,遠處響起了槍聲。

擠在“橋頭”的人群出現了一陣慌亂。

肖國成拔出槍,望著對麵不遠處幾棵老樹,急得直跺腳:“得趕快過去,控製那個樹林!”

常熾說:“你過嘛!”

“過不去呀!”

“過得去!”常熾從皮帶上抽出那支竹簫,塞到肖國成手裏,一轉身,撲到了樹枝上。他趴到樹枝上,仰起頭喊道:“還有誰,來哇!”

謝懷福掙脫了青年戰士的攙扶,跌跌撞撞地過來了,和常熾趴在了一起。

那個青年戰士跑過來,常熾抓住他的腳放到自己肩膀上:“過,接上去!”青年戰士一縱身,撲到了常熾的腳後。

接著,一個,又一個,六個人,俯身在柴草上;六個人,用身軀墊高了沼澤地上的橋。

槍聲,響得更緊了。

常熾厲聲地叫道:“肖國成同誌,帶上同誌們,過!”

肖國成惶亂地說:“這……”

“肖國成同誌帶隊前進!”常熾惱怒了,胡須在抖,“我以軍政治部主任的身份命令你!”肖國成一愣,揮著手裏的槍,大聲喊道:“同誌們,過去!”他一腳踏到了常熾的脊背上。

魏指導員望著奔來的騎兵:“瞄準馬,靠近些,打!”

一陣排子槍,幾匹馬中彈倒下。

後邊的馬隊繼續衝來。

黃長友的機槍響了。

又是一批人、馬倒下。

黃長友打完了一梭子彈,伸出手來:“梭子!”

許苓背著背簍爬過來:“在哪兒?”

“腰裏。”許苓從彈袋裏掏出一個梭子遞過去。

黃長友“哢嚓”換上:“你小子,不錯!”機槍又響起來。

旁邊,汪坤把一塊牛皮遞給小秦:“小秦同誌,吹號吧!”

小秦推開牛皮:“吹什麽?”

“衝鋒號!”

魏指導員一愣:“不好,有股敵人往南插過去了。攔住它!”

沼澤地裏的“人橋”上,李芳扶著最後一個傷員正在通過。她邊走邊喊:“老常!”

常熾微微動了動,沒有應聲。一股血水從他嘴邊流出來。

這時傳來了一個女人的喊聲:“同誌,等一等!”

伍芝蘭帶著隊伍來到了“橋頭”。

常熾睜開眼,眼前人在晃動。他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又昏過去了。

沼澤地裏的“人橋”已經沒有了。

“橋頭”,幾個人躺在那裏。有三個人臉上搭著帽子或毛巾——已經死去。常熾歪坐在那裏喘息著,胡子上掛著血跡。老謝趴在青年戰士身邊叫著。李芳正在為他做人工呼吸。

肖國成提著槍跑過來,他扶著常熾,低叫道:“常熾同誌!”

常熾睜開了眼。肖國成掏出那張押解命令,在常熾眼前晃了晃,隨手扔在泥潭裏:“糟糕,我把那文件弄丟了!”

常熾笑笑:“我什麽也沒看見。”

肖國成轉身注視著那個青年戰士問:“有救嗎?”

李芳搖搖頭:“太衰弱,餓得太久了!”

“瞎說,他有糧嘛!”他從戰士腋下抽出糧袋。

老謝連忙去奪,肖國成已經把它撕開了:裏麵全是碎草爛土。

老謝低聲說:“他把口糧全給了孩子和重傷員……”

肖國成呆呆地看著糧袋,眼前浮起了打那青年戰士一拳的情景。

他掄起駁殼槍敲著李芳的頭:“救活他!我命令你,一定要救活他!”他悲愴地叫道,“他剛入黨,他的黨齡隻有一天,同誌們,隻有一天啊!”

李芳拿起一塊雪白的紗布,蓋到了那張孩子氣的臉上。

肖國成跪下來,撫摩他的肩膀。

沼澤地對岸,小樹林邊上,戰鬥正在進行。

伍芝蘭帶著她的幾個戰士正在射擊。

她準確地一槍又一槍,把敵人一個個打下馬來。

肖國成臥在她身邊急躁地說:“怎麽搞的?打馬嘛!”

伍芝蘭頭也不抬地回答:“我喜歡打馬上的人。我的傷員需要馬!”她一抬手,又一個敵兵掉下馬來。

“對!”肖國成一揮手,“同誌們,瞄準敵人打!哎……”突然,一發子彈打穿了他的右臂。

伍芝蘭看看敵人退下去了,停住槍,從挎包裏掏出一件小孩的衣服給他包紮。肖國成才看清伍芝蘭的模樣。他看著那件衣服,笑了笑:“同誌嫂,你槍打得不錯,可有一樣不好。”

伍芝蘭驚奇地問:“怎麽啦?”

肖國成搖搖頭:“你不是個好媽媽,把自己女兒都扔了!”

伍芝蘭怔住了。

“你的萍萍在我這裏。”

“在哪兒?”

肖國成向北一指:“在前麵。”

在動情的悲壯的歌聲裏,肖國成帶著隊伍在前進。

隊伍裏多了幾匹戰馬。

常熾坐在馬上,撫弄著他的竹簫。

那個坐爬犁的傷員坐在馬上。小朱牽著馬。在小朱的旁邊,伍芝蘭邊走邊向著遠方眺望。這個母親的心啊,她期待著會師,期望著和自己的親人團聚在一起,並且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