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小隊伍繼續在草地裏躑躅著。五個人,卻隻有三雙腿在小草墩間移動。

走在前頭的是護理員許苓。她的情緒依然那麽好,邊走邊唱著四川民歌:“茅草屋,笆笆門,紅苕脹死人……”歌子被她唱得十分淒婉,叫人聽了揪心。她背上的背簍裏,萍萍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小腦袋隨著背簍的顛動搖晃著。

走在她身邊的是司號員小秦,他手抓著背簍的帶子,卻在小心地護持著。

小秦說:“真看不出,你小子還有這一手!唱得真好。要對歌,能把女孩子氣死。”

“什麽男呀女呀的?”小許瞪了小秦一眼,“你幹嗎不唱?”

“你當我不會唱?”說著清了清喉嚨,唱起來,“衝上前去啊,同誌們奮鬥!……”實在不大好聽,不唱了。

許苓“咯咯”地笑起來。

小秦歎了口氣:“自打學吹號,天天拔音,不知怎的就倒了嗓子,唱起來像隻公鴨叫。”

“公鴨?”許苓看看小秦,笑得更歡了。

“你總是那麽樂和,無緣無故地傻笑。”

“跟同誌們在一起,我就覺著打心眼裏高興。”她向小秦靠近了些,放低了聲音,“你不知道,剛才下大雨那陣,我照顧的那個傷員犧牲了,就剩下我一個人,我可害怕啦。”想起剛才的情景,她還心有餘悸,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小秦的胳膊。

“男子漢,大丈夫,一個人又怎麽樣?!”

許苓斜了他一眼把話岔開:“你說怪不,見了人,哪管是個三四歲小孩,也就不怎麽怕了。”

“可也是。人就是這麽個玩意兒,就得成群。我就愛吹集合號、衝鋒號……哎,你累了吧?讓我背會兒?”

許苓搖搖頭:“不。連長背個大人,才累呢。”小秦扭頭看去。

肖國成的確累了,腳步都有些不穩了,臉像水洗過似的。

曾立標說:“連長,扶我走會兒吧!”

“不!”

“要不,就歇會兒。”

“不!”

“你總是不,不……”

“你不看這天?得趕到個幹些的地方。”

曾立標仰頭看去。大塊的雷雨雲正湧過來。

突然,小秦喊起來:“前邊有人宿營了!”

前邊三四裏路的地方,一塊不大的高地上,到處擠滿了人。有傷員、病號,有護理人員、擔架員,還有一些看不出身份的散兵。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顯然都是些掉隊下來的,臨時湊在了一起;又顯然沒有什麽組織領導,人們各自忙亂著。有的在生火做飯,有的忙著搭帳篷,有的在低著頭搜尋著野菜,有的像是剛到,正在人堆裏尋找著安身的地方。

在一副簡陋的擔架上,一個傷員躺在那裏,身上、腿上幾處傷。兩個女戰士正在忙著給他換藥;傷員不時發出淒厲的呻喚聲。一個女戰士正在安慰他:“同誌,忍一忍,……沒有藥啊!”

不遠處,一個戰士正把一個病人抱在懷裏。病人急促地喘息著:“水,水……”

旁邊,幾個戰士正圍著一堆柴火在生火。柴火濕,出一股股濃煙。有人被嗆著了,咳嗽著,罵出了聲。一個小戰士從火邊抬起張黑鬼似的臉,眼淚鼻涕地說:“同誌哥,別罵,一會兒你就該來求我啦!”他俯下身去吹著。突然,一簇火苗跳起來,人們歡呼著,嬉笑著,把濕了的衣物伸了過去。

在一叢濃密的矮樹邊,一個幹部模樣的人正在認真經營著自己的窩。他把一堆亂草鋪平,墊上油布,又鋪上一小塊毛毯,卻又把糧袋、駁殼槍、子彈帶圍了個大圈,然後舒舒服服躺下來。

一個戰士扛著兩支步槍,扶著一個頭上纏滿紗布的傷員走過來,商量說:“同誌,擠一擠,讓這個同誌……”

“什麽?擠一擠?這麽大個草地偏往這裏擠?!”

“他負了傷……”

幹部一揚胳膊,那裏也纏著紗布。“傷?老子這也不是狗咬的呀!”

戰士生氣了:“你!……”

幹部看看戰士的臉,語氣和緩了:“好,搭這麽個窩也不容易,給一碗炒麵就換給你!要不,給件衣服、給塊大洋也行。”

傷員笑了笑:“同誌,你還挺愛開個玩笑。”

幹部正色地說:“誰給你開玩笑?”

戰士發怒了,攥緊了拳頭。傷員和解地說:“走,咱們另找個地方去……”

“不!”戰士拿起糧袋看了看,已經不多了,便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塊銀元扔給了那人,用腳把駁殼槍踢開,扶著傷員靠著樹叢坐下來。

幹部拿起銀元,湊在嘴邊吹吹,又忙拿到耳邊聽聽。“嘿,這袁世凱活著老是反對革命,死了,這大頭倒還有用。”

小高地邊上。

犛牛正在大口地吃著草,汪坤和廖文正在動手把牛背上的東西卸下來。常熾手裏扶著扁擔,正在望著亂哄哄的人群出神。

廖文吃力地把一挺輕機槍從牛背上拿下來放到地上,眼睛卻望著人們:“嗬,真熱鬧!去看看去?”

汪坤卸下了最後三支步槍,說道:“走!”他抓起牛繩捆到常熾的扁擔上,叫了聲:“老常同誌!”

“嗯。”常熾還在看著人群,眉宇間流露著焦急。

汪坤說:“我們去看看去。”

“好,細看看,有多少人,都是幹啥的……”常熾的話還沒完,兩個小鬼就跑遠了。

常熾向四下裏看看,見身邊沒人,連忙掏出近視眼鏡戴上,又從短褲邊上把線撕開,拿出了兩寸長的一截鉛筆,然後打開箱子,拿起藥瓶,往一張紙頭上逐一登記起來。

他幹得那麽專心,幾滴雨點落下來打到他背上,他也沒有發覺。

不遠處,肖國成背著曾立標走上坡來。他停住了腳,注視著這亂糟糟的人群,目光落到了常熾身上。這個花白胡子的老頭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便邁步向常熾走去。

快要走到常熾身邊的時候,雨點密起來了,雨裏夾著幾粒冰雹。

“不好!”肖國成叫了一聲,三腳兩步跑到了犛牛身邊,把曾立標放下,又轉身招呼,“小秦,小許,快過來!”

常熾發現了冰雹,吃了一驚,連忙把紙頭、鉛筆扔進鐵皮箱,蓋嚴,鎖好;又向犛牛奔去。忙亂中,眼鏡掉在了地上,他彎腰摸了兩把,沒有摸到,顧不上再找,連忙拉住了牛鼻圈,拍打著:“臥下,臥下!”

犛牛順從地臥在了地上。常熾就勢抱住了牛脖頸,用身體護住了牛頭。

肖國成把這一切看在了眼裏。他彎腰撿起了眼鏡,正要還給老頭,卻發現冰雹下大了。

冰雹來得又急又大,指尖大的、毛栗大的雹粒猛烈地灑落下來,水草倒下來,一棵小樹眨眼工夫葉子被打光了,變成了光禿禿的樹枝。

肖國成拉過許苓,一下子推到犛牛身邊。然後轉回身,望著混亂的人群。

突然的襲擊,使整個小高地上更亂了。人們東奔西跑,尋找著躲避的地方。這邊有人“哎喲”一聲栽倒了,那邊一個人慌亂裏跑進了泥潭,一聲慘叫被水淹沒了。

肖國成焦灼地跺著腳喊:“同誌們,不要亂,趕快去救傷病員……”

他的話被風雨聲吞沒了。

他抽出槍,對空打了三發,人們有的稍稍一愣,混亂還在繼續著。

他揚起手,想攔住奔下來的一群人,卻被人流撞倒了。

他倒在地上,痛心,又無力改變這個局麵。“怎麽辦?怎麽辦?”他悲愴地喊著,就勢抱住了一個爬到身邊的重傷員,自己卻難過得哭出了聲。

忽然,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力地搖晃著。

他抬起淚眼,認得出正是剛才見的那個花白胡子的老頭兒。

常熾兩眼定定地看著他。幾顆冰雹打在他的臉頰上,他眼睛也不眨,厲聲地問道:“在黨嗎?”

肖國成點點頭。

“共產黨人身體裏,要少生產點這玩意兒。”

“什麽?”

“眼淚。”常熾揚起袖子給肖國成擦擦淚水,就勢附在他耳邊,“把黨證拿出來,集合起黨員,先救傷病員。”

肖國成眼前一亮,霍地站起身,大聲喊道:

“共產黨員們,到我這裏來!”

喊聲,壓過了風雨聲;喊聲,在草地上空回**。

有幾個人停住了腳,向著他跑過來。

又有幾個人跑過來。

剛才在樹叢坐著的那個傷員,推開照顧他的青年人,就往外爬。青年人拉住他:“你傷太重!”傷員推開了拉著的手:“我是在黨的啊!”說罷向著肖國成爬去。

有幾個尖細的嗓音在問:“‘少共’要不要?”沒有得到回答,幾個年輕的戰士也向著肖國成跑來。這裏麵,有汪坤。

曾立標從犛牛邊爬出來,一瘸一拐地走著。小秦連忙攙住了他。

小秦向著許苓說:“我去啦!”

“等等我。”許苓把萍萍塞在犛牛肚子旁邊,把背簍扣在萍萍頭上,又把背帶在牛繩上綁緊了,小聲囑咐道:“萍萍聽話,不要動。”轉身跑去了。

剛才搭好窩窩的那個幹部,早就把毯子油布收拾好了頂在了頭上。聽到喊聲,他向著肖國成走了兩步,又轉回身,向著相反的方向跑去。

他跑著跑著,突然腳下一絆,撲倒在犛牛身上。

萍萍掀起背簍:“叔叔,你看見叔叔媽媽了嗎?”

那人一怔,把萍萍往外一撥拉,整個身子靠到了犛牛肚子上。

肖國成已經指揮著先趕到的同誌把傷病員集中起來。這時他站在上風處,把衣襟解開,雙手撐開衣角,喊了聲:“同誌們來呀!”

一個人站在了他的身邊,他看,正是那個老頭兒。

接著,一個,又一個……人們排成了一道人牆,撐著衣襟的手緊緊連著,身子前傾著,用脊梁頂住了冰雹,用胸膛掩護著同誌。

冰雹繼續無情地灑落下來。

那個重傷員也在掩護的隊伍裏。他咬著牙挺著。終於堅持不住,“噗”地栽倒了。旁邊的同誌連忙扶他躺下。人牆重又合攏了。

肖國成湊到常熾耳邊:“你這個老同誌,罵起人來可真凶!”

“激你的!”常熾抱歉地笑笑,“其實,世界上頂寶貴又最不值錢的,就是眼淚,共產黨人身軀裏也有這種東西。你剛才的淚就很寶貴。”

“打我一棍子又給我一塊糖?”

“給糖還早點。”常熾嚴肅起來了,“冰雹一停,就得趕快把黨員組織起來,搞成個隊伍;千萬別散了。”

“嗯!”肖國成緊抓著老頭兒的手,“選舉你負責!”

“不,我不是黨員。”

“什麽?”肖國成瞟了老頭兒一眼,“那,你把大家登記起來。”

“我不識字。”

肖國成笑出了聲。他縮回手,從口袋裏掏出眼鏡遞過去:“給,不識字的知識分子同誌!”

冰雹繼續下著。

廖文趴在地上,一手抱著頭,一手按著地麵,往前爬著。不時“哎喲”一聲,把手拿下來吹著被打腫的指頭。突然,他的手碰到了一塊硬硬的東西,拿起一看,是鍋蓋大的一塊牛皮。他不禁高興地叫出了聲,連忙頂在頭上,站起身四下打量了一下,向著犛牛臥著的地方跑來。

他撲到犛牛旁邊,愛惜地撫摩著,犛牛也親熱地舔著他的手。他拔了把草,伸在雨裏衝了衝,塞進犛牛嘴裏。

這時,他才聽到了抽抽搭搭的哭聲。

他循聲看去,看見了孩子兩條小腿在亂蹬。小腿**的地方,已被冰雹砸得幾處青紫了。

“哪裏來的小孩?”廖文忙把孩子抱過來,用牛皮給她遮著雹子,掀開背簍看了看,朝著小孩做了個鬼臉。

孩子破涕為笑。

廖文推推躲在犛牛肚子旁邊的那個幹部。那人有牛擋著,正躺得舒服,覺得有人推他,欠起了身。

“這是你的孩子?”

“這……嗯……是……”

萍萍撫摩著小腿:“他,他推我。”

廖文也看出了是怎麽回事,氣得噘起了嘴:“你!……還是個幹部哪,幹這種事……”

“嗨,困難時期,革命友愛嘛!”那幹部忙換話題,“小鬼,這牛是你管的?”

“是,怎麽樣?”

“過草地,這可是好東西。”那人沉著臉,“你個小鬼管它,我可不放心……”

廖文警惕地看著他:“你走開!”

“還是把它交給我……”

廖文抱起萍萍,狡黠地說:“那得看老牛肯不肯跟你哩!”他低聲喊了一聲,犛牛猛然爬了起來,把那人搡了個跟頭。

那個人爬起來,罵了句什麽。廖文又拍拍牛的脖頸。犛牛一轉身,一屁股又把那人推倒了。

廖文快意地大笑起來。

萍萍也拍著小手笑了。

那人按著駁殼槍套正要發作,發現常熾正向這邊走來。他看看天,雹子稀疏了。他留戀地瞥了犛牛一眼,轉身走開了。

小高地的中央,一場生與死的搏鬥剛剛過去,那些用身軀保護傷病員戰友,被冰雹打得鼻青臉腫的共產黨員們,又自動擠到了肖國成身旁。這是草地行軍中最後一批共產黨員的集會。他們有的坐著,有的歪倒著,有的在擰著濕衣服,有的從各種防濕的地方(油布包、豬尿泡、牛皮挎袋)拿出了自己的黨證。他們都望著肖國成,神情肅穆莊嚴。

肖國成站在大家麵前,手裏捏著自己的黨證,他掃視著眼前的同誌們,眼眶裏貯滿了淚水。

忽然,傳來了輕輕的簫聲,還是《蘇武牧羊》的調子,隻是吹奏得沉重、雄壯。樂音輕輕地掠過高地,掠過人們的頭頂,仿佛給這個會定了個音調。

肖國成精神一振,講話了:“中國共產黨紅軍長征後衛部隊全體黨員大會開始,到會的黨員三十四人,列席的少共團員十五人。”他征詢地掃視了一下會場,“第一項議程:選舉臨時支部的委員會。有什麽提議?”

會場裏很靜。

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先,先說說你自己吧!”原來是剛才爬過來掩護戰友的重傷員。他已是很衰弱了,由那個青年戰士攙扶著,但眼裏卻閃著異樣的光彩。

肖國成把黨證舉起來:“我,肖國成,紅二方麵軍二軍團後衛連連長。一九三三年在洪湖蘇區入黨,黨齡三年半。”

“一個好同誌啊!”重傷員像是發言又像是感歎。

另一個聲音傳來:“你也是好同誌嘛,自己傷那麽重,還趕了來……哪年入黨?”

“入黨年數不算少了,可力量少,眼看黨遇到難處,不能替黨分憂啊!我叫謝懷福,寧都暴動以後加入組織,一直在紅五軍團,當夥夫班長。”

稍停,一個高個子青年人站起來:“我,黃長友,紅四方麵軍三十軍一個機關槍排的排長。黨齡兩年。”他指指脖子上的紗布,“我傷不重,能為大夥幹點事情。”

一個女同誌在擔架邊上欠了欠身,舉起了黨證。她正用自己的軍帽給傷員擦著身子,濕漉漉的頭發貼在麵頰上。“同誌們看看我行不?”她把頭發往後一抹,露出俏麗的麵孔,“傷員得有人組織護理,我是四方麵軍總醫院護士長,李芳,黨齡三年。”

肖國成望著同誌們,心情激動。這是些什麽樣的人啊!在黨遇到艱難的時刻,在死亡的邊緣站起來,走出來,向黨要一副擔子擱在自己那本已沉重的肩頭上。一時,他仿佛看見,就是這幾個人,把這支近百人的紅軍隊伍帶出了艱險的草地;就是這幾個人,領著一支整齊的部隊,正向陝北高原大步前進。

他定了定神,問道:“還有誰?”

靜了一霎,一個聲音打破了寂靜:“同意這幾位同誌,選舉吧!”

“同意!”幾個人在喊。

一隻手舉起來了,三十四隻拿著黨證的手舉起來了。

“全體通過。留一名額給以後收容到的同誌。這屆臨時支委會,等趕上大隊報上級黨追認……”肖國成說。

那個幹部模樣的人湊到後邊人的身邊問:“幹什麽?”

“選舉臨時支部。”

那個幹部掏出黨證,歎了口氣:“他媽的,晚了一步。”

“噓——”有人製止了他。

肖國成繼續講著:“……現在討論下一項議程,怎樣以黨員為骨幹,組織行政的班、排……”

犛牛旁邊。

常熾吹完了簫,慢慢擦拭著簫管,向著開會的地方深情地凝望。

廖文顯然已經和萍萍熟識了,正在她身邊忙著:他已經把萍萍的濕衣脫下來擰幹,掛在牛角上晾著。又在牛背上卸下的雜物裏找到自己的小衣包,找出件幹的軍衣給孩子穿上。又把兩個鐵皮箱並到一起,鋪上那塊油布,讓萍萍坐在上麵。

收拾停當了,這才發現簫聲早已停了,連忙叫道:“老常同誌,怎麽不吹啦?”

常熾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語:“這下一步……”

萍萍也學著廖文的樣兒在叫:“老常同誌,吹呀!”

常熾回過身,這才發現孩子:“嗬,老常同誌!這麽大的一個紅軍!”他來到孩子身邊,親熱地用自己的胡子在萍萍臉上蹭著。

萍萍伸出小手,很有興趣地摸著常熾的胡子:“同誌爺爺,你見到我媽媽了嗎?”

常熾搖了搖頭。

“你見到我叔叔媽媽了嗎?……嗯,就是……代理媽媽。”

“代理媽媽?”

“嗯。”萍萍點點頭,突然拍拍手,“來啦!”

許苓在小秦攙扶下,腳步踉蹌地走過來。她在剛才掩護傷員的時候被雹子打得不輕,又渾身透濕,這回正冷得發抖。

許苓來到孩子身邊,兩個人偎抱在一起。

許苓心疼地看著孩子被打得青紫的小腿。

萍萍撫摩著許苓的頭:“喲,叔叔媽媽,你長了一個犄角啦!……又一個,又一個……”

許苓呻吟了一聲:“雹子打的。”

“痛嗎?”

許苓點點頭,又打了個寒戰。

常熾心痛地看著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默默地動手撿拾著樹枝。

小秦想起了什麽,抱著那個油布包走過來。有了焦幹的柴火,篝火很快點燃了。

廖文高興地推了許苓一把:“快,把衣裳脫下來烤烤!”

許苓看看濕漉漉的前胸,卻沒有動。

“快點呀!看你扭扭捏捏,像個大姑娘似的。”

常熾看了許苓一眼,打開一個箱子,從自己衣包裏拿出一件軍衣遞給了許苓。轉身向小秦、廖文招招手:“走,去給傷員把火點上。”

小高地中央。臨時黨員大會正繼續進行。

肖國成:“……那就這麽定啦?第一,剛才確定的班長、排長立即把班排組織起來,按身體強弱搭配;第二,組織擔架隊,重傷員集中護理,由你李芳同誌負責;第三,從現在起,糧食由各班集中管理,定量發,保證傷病號。動員身體好的挖野菜充饑……”

“還要加一條,”機關槍排排長提議,“把武器彈藥配好,檢查一下!萬一遇到敵人的騎兵……”

兩三個人的聲音:“附議!”

“好。這四條,作為這次大會決議案……”

後邊有個聲音打斷了他的話:“這麽弄,拖著、背著的,誰也別想活著走出草地……”

這話引起了不滿,有人反問:“依你,丟下同誌不管啦?”

還是那個聲音,隻是低了些:“不看是什麽時候?能活出幾個就不錯啦。”

“我同意,”那個幹部模樣的人把話接過來,“我主張,咱們誰也別管誰,自由行動。”

有人問:“不管?”

“對,我們憑什麽受這個湖北佬管?他算老幾?”那幹部晃著手裏的黨證,“糧食集中,給他?叫這個‘九頭鳥’帶走了怎麽辦?”

肖國成被激怒了:“你是幹什麽的?”

那人大模大樣站起來,拍拍駁殼槍:“馮朝,四方麵軍總部的,總部,懂不懂?”他環顧四周,“我問問,四方麵軍的同誌,咱們幹嗎受二方麵軍的這麽個人管,咹?!”

會場亂了。有幾個人附和著馮朝,喊叫著:“對,誰也別管誰!”“分散活動,自由行動!”……有人在斥責馮朝:“別搗亂!”“這是黨的會議!”“你還是不是個黨員?”……

青年戰士扶著重傷員謝懷福欠起身:“看,就是他。”

謝懷福看了馮朝一眼,憤怒地說:“他,不是個好同誌!”

馮朝認出了謝懷福,慌忙扭過了臉,口裏還在叫著:“這個會不合法,解散,解散!”

肖國成鄙夷地看了馮朝一眼:“繼續開會。現在表決!”

馮朝跳起來:“願意自由行動的,跟我走!”他邊走邊轉身看看,隻有剛才講反對意見的人跟著他離開了會場。

肖國成的聲音繼續著:“讚成這個決議案的請舉手。”

拿著黨證的手像小樹林似的高高舉起。

夕陽西下。暮色從草地四周升騰起來。

小高地上,一簇簇篝火燒起來了。每一堆篝火邊上,就是一兩個新編成的班排。這些來自不同家鄉、不同部隊的紅軍幹部戰士,幾個小時以前,還是單個的個體或者零星的掉隊人員,他們受了傷,生了病,又遠離了人群,孤零零地躑躅在荒無人煙的大草地上。他們踏著的每一個草墩,都是生和死的邊緣。他們靠著革命意誌和求生本能扭在一起的力量,和自然環境的摧殘力進行著搏鬥。而現在,他們每個人卻從單體歸進了集體,每個人都成了這支小部隊的一部分。盡管這支部隊還很小,也很軟弱。然而,組成它的人覺得這是自己的,自己的家,自己的肌體,自己的靈魂……就像這堆篝火一樣:一根根柴火架在一起,被火種點燃,就躥起了火苗,發出了熱和光。

看,一件件濕透的衣服伸向了火旁,衣服上浮泛著一層淡淡的霧氣。

看,搪瓷碗、洋鐵皮的杯子,還有臉盆、銅盆、砂壺、瓦罐擺到了火炭上,吊起在支架上,裏麵煮著的野菜、炒麵糊糊,發出“嗞嗞”的響聲。

一堆火旁,響起了粗野的笑聲。

另一堆火邊,幾個女戰士小聲唱起了歌。

一支動情的、豪放的又略帶悲涼的歌聲,隨著篝火在跳動,隨著細煙嫋嫋上升,在這原始荒原上飛飄。

犛牛的近旁,一堆篝火燒得正旺。

篝火邊,許苓抱著孩子,低聲哼著小調,慢慢地搖晃著。萍萍嘴裏含著一根野菜,卻已昏昏欲睡了。

小秦喝完了自己小碗裏的野菜糊糊,貪饞地舔著碗,眼睛卻望著許苓的茶缸。終於忍不住了:“小許,你碗裏還有嗎?”

“還有點。”許苓說著拿起茶缸遞過去。

小秦不好意思地說:“這……你再吃兩口。”

“我冷,吃不下。”她喝了一口又遞過去。

“同誌哥,你真好!”小秦忙不迭地接過來,卻發現萍萍,“看,孩子快睡著了。我給她搭個鋪!”

他隨手揪來幾把草墊好,把油布鋪開。

曾立標隔著火堆把剛烤幹的一件羊毛線背心扔過來:“給孩子蓋上,夜裏冷!”

“這好辦!”廖文牽著犛牛走過來,“我給萍萍蓋個房子!”他把指頭伸進嘴裏,又拔出來試了試風向,然後把牛牽到上風,口裏“嗬嗬”叫了兩聲,犛牛便聽話地臥下來。

“好!”小秦高興地把油布拉到牛肚子邊上,“好,靠著牛肚子,暖和。”他又把一條糧袋放到油布邊上,對許苓說:“你們娘兒倆睡吧!”

許苓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

小秦連忙改口:“對,對,你們爺兒倆睡。”說罷,轉身跑到火邊,端起了茶缸。

許苓抱著孩子躺下來,給孩子蓋上了那件毛線衣,她一隻手當作孩子的枕頭,一手輕輕拍打著。

萍萍睡意惺忪地喃喃呼喚:“媽媽!”

許苓附在萍萍耳邊,小聲地說:“叫阿姨。”

萍萍繼續叫著:“媽媽!媽媽!”

許苓望著孩子,眼角掛上了淚水。她深情地把孩子抱緊了,低低地答應了一聲:“唉——”

“媽媽——”

“唉——”

孩子聽到了應聲,睡著了。

許苓打了個冷戰,向孩子靠近了些,也睡著了。

小秦舔完了茶缸,打個嗬欠:“小廖,你不困?”

廖文趴在鐵皮箱上已經睡了,聽到叫聲,猛地一驚,含糊說:“我看挑子,看牛,等汪坤……他登記花名冊去啦!”

曾立標命令道:“去,睡去。這裏有我呢。”

小秦在許苓身邊躺下,緊緊偎住了那微微發抖的身體;一隻受傷的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廖文抱住了小秦的腰。兩個人很快發出了鼾聲。

小高地邊上,篝火照不到的黑影裏,三個人坐在一塊油布上,正親熱地小聲談話。

馮朝從挎包裏掏出一塊東西丟進對麵小戰士的洋瓷碗裏。“小朱,給!犒勞你。”

“什麽?”

“牛肉幹,咱們四川地道的麻辣牛肉!”馮朝嘲笑地說,“這自由自在,不比喝野菜湯強?你說對不,侯誌平同誌。”

侯誌平,就是剛才跟著馮朝退會的那個人,憤憤地說:“那個護士長要我給傷員抬擔架,我才不幹哪。她還說什麽活著為別人……”

馮朝嘲諷地說:“誰叫你不也負傷?那就有人為你活啦。”

“那你?……”

馮朝一把把左臂的繃帶扯下來,晃著胳膊笑了:“看,這傷!”

小朱噙著牛肉幹,愣住了。

“受了傷,別人就愛你、幫你,這是咱們紅軍的一大好處。”馮朝得意地說,“落到這個地步,首先得顧自己。活下來也是革命的一份力量嘛!”

侯誌平點了點頭。

“有胳膊有腿的大活人,幹嗎受別人的製?”馮朝把聲音壓低了些,“自由行動,有的是辦法!”

他越說聲音越低,聽不清了。

小高地另一側,篝火照不到的黑影裏,又有三個人擠坐在一起交談著。

肖國成把一張紙看完,小心地收進衣袋。“汪坤同誌,從現在起,你就是咱們這支部隊的文書啦。花名冊由我保管,往後每天宿營以後填一份實力統計給我。”

“是。”

肖國成把糧袋解下來,交給汪坤:“快回去,吃點炒麵,睡覺。”又補了一句,“照顧好那個孩子!”

常熾又囑咐了一句:“喂喂牛,看好我那副挑子!”

望著汪坤走去的背影,肖國成對常熾說道:“既然你不識字,就不給你看了。”常熾淒然一笑,沒說什麽。

“一共七十七個人,外加一個四歲的女孩。”肖國成扳著手指數著,像是在向上級匯報,“黨員三十五人,少共團員十七人。”

“統計,不大確實。不過也想不到,”常熾高興地說道,“差不多是一個連。”

“哎呀,這個連!單位包括了三個方麵軍、九個軍和軍團。就是傷病員多,輕重傷四十一名,重病號八個。”

“糧食怎麽樣?”

“情況不好。有幹糧袋的隻占三分之一,都剩下不多了。老炊事班長交出了三斤多酥油,還有一頭犛牛。剛才每人隻準吃一兩炒麵,重傷員是二兩。”

“不行,還得減!”常熾計算著,“第一次過草地用了六天,第二次是十一天,這次嘛,我們走了還不到一半,這麽個速度,估計還得五六天才能走出去。”

兩個人都感到了形勢的嚴峻,誰都不說話了。

停了一會兒,常熾動情地說道:“肖連長,無論如何,你得把這些同誌帶出草地,帶給黨!”他仰起頭,沉思,“保存下這支紅軍不容易!全國勞苦群眾把希望放到了這支隊伍身上。多保存一個同誌,就多一顆革命的種子啊!”

“我,和你!”肖國成也很激動,“在這裏,幹部除了你,就我這個連長啦。”

“我,一個老挑夫……”

肖國成抓住了常熾的肩膀:“你這是為什麽嘛!”

“我說文書統計得不確實嘛。”常熾輕鬆地笑笑,“支部書記同誌,我是個反革命,一個等待槍決的肅反對象!”

“什麽?”肖國成一驚,手卻抓得更緊了。

常熾“哎喲”一聲:“你抓著的那地方,中午以前還用繩子捆著。遇上那場暴風雨,押送我的同誌犧牲了。”他掏出那份文件,連同那挺花機關遞給了肖國成。

肖國成接過文件看看,讀出了聲:“……茲有本部……嗯,看押革命的死敵、反革命分子常熾……希沿途各部予以協助!……嗯,一九三五年九月五日。……”

“看清楚啦?‘各部予以協助’!協助看押我這個反革命。”

“這……”肖國成定眼望著這個花白胡須的老頭兒,“什麽問題?”

“因為我反對了張國燾同誌!”常熾依然說得那麽輕鬆,“去年這時候,一過草地,黨中央北上陝北,張國燾同誌要南下。我提意見要跟著中央北上,這就犯了忌,撤了我的職。後來他要自立中央,我反對,我不舉手,就抓起來,說要肅反。劉伯承同誌通過朱總司令把我要到紅大當教員,暫時沒殺掉。”

他急劇地咳嗽起來。肖國成替他輕輕捶著後背。

“刑訊,折磨得凶,受了點內傷……”常熾深深歎了口氣,“到了甘孜,又要殺。多虧你們來得快。和二方麵軍會師以後,賀龍同誌和任弼時同誌又在打聽我,這才又押進了運輸隊。”

“趕上了大隊,你可以直接向賀、任首長報告。”

常熾笑了笑:“個人的生死、榮辱算不了什麽,這場悲劇才叫人痛心!一次分裂,百丈關拚了一仗,部隊傷亡很大;又多過了兩次草地……多少同誌的鮮血和生命啊!”

肖國成注視著這個受盡磨難的老頭兒,心情激動。

“同誌,你還年輕,有些事你一時也許還不明白。革命需要流血,流汗,流淚。有時候,隻有血才能使人聰明起來,隻有血才能使革命前進!至於我嘛,”他掀起衣襟,撕開一個補丁,拿出了自己的黨證,“看,黨證沾了點血,可是還在我身上,一顆共產黨員的心,還在我的胸膛裏。這就夠了!隻是,我這個情況給你出了難題。”

肖國成誠懇地說:“不難,在實力統計上加一個黨員就是了。”

“那,我向支部提一個請求。”

“什麽?”

“派一個身體好的同誌跟著我。”

“不必了。”

“當然,我壓根就不需再有人押著,”常熾嚴肅地說,“我找你,是有重要的情況報告:我挑子裏是一批貴重的藥品。”

“真的?”

“黨的財產我現在不能交給任何人!必須有黨的決定才能動用。”常熾掏出兩張紙鄭重地交給肖國成,“這是藥品的清單。”

“同誌,謝謝你!”肖國成激動地接過清單,隨即緊緊握住了常熾的手。

兩隻手在動,解著犛牛的韁繩,繩子被解開了。

馮朝伏在地上,把牛繩交給侯誌平,自己繼續觀察。

篝火的火苗早已落下去了,偶爾有幾粒火星在夜風裏閃爍。篝火邊幾個人睡得正香。

馮朝爬了兩步,輕輕推開許苓的腦袋,把糧食拿到了手。

小朱從背後戳戳馮朝,低聲說:“瞧,是孩子的。”

馮朝向後擺擺手,又從小秦身邊拿起了一袋。

犛牛被侯誌平拉起來。

萍萍身子動了動,喃喃地叫了聲。

馮朝一驚,慌忙向後爬去。

三個人拉著犛牛、背著幾條糧袋,迅速消失在夜幕之中。

夜風吹來,萍萍被凍醒了,蒙矓中,她低叫著:“媽媽。”

許苓沒有答應。

萍萍伸手摸摸,犛牛沒有了。她又在許苓身上摸著,摸到了許苓的臉,掰她的眼皮。

“萍萍,別鬧!”

“叔叔媽媽,牛跑了。”

“什麽?”許苓睜開眼,這才發現小秦正抱著她。她連忙坐起身把小秦推推,叫起來:“犛牛跑啦!”

小秦醒了發現糧袋沒了,也在叫:“連長的幹糧袋呢?”

旁邊的幾個人都醒了,忙亂地搜尋著。

肖國成和常熾走過來。聽人們訴說著。

常熾說:“不要急,看看蹄印,犛牛往哪個方向去了。”

黑暗的草地裏。

馮朝等三個人慌慌張張地走著。

馮朝說:“別管,走出去再說。”

“人家追上來怎麽辦?”小朱擔心地問。

小高地邊上。

追趕的人停住了腳。

肖國成說:“汪坤,跟我下草地,追!”

“我先把牛叫回來。”廖文兩手攏在嘴邊“嗬嗬”地叫起來。

草地裏,犛牛聽到了叫聲。它停住了,又突然一轉身往回跑去。侯誌平被拉了一個跟頭。他趴在草墩上問馮朝:“怎麽辦?”

馮朝揮揮手:“快走!”

犛牛從黑暗中鑽出來,躍上小高地,來到了廖文身邊。

小秦晃著大拇指:“小廖,你真神。”

許苓也抱著萍萍趕來了。萍萍親熱地摸著犛牛。

肖國成還要進草地去追,常熾拉住了他:“算啦,牛回來了就是個勝利。”

肖國成憤憤地說:“竟然有這樣的人!”

常熾感歎:“有什麽辦法呢。好的,壞的,總要在一起存在一個時期。問題是能不能讓好的越來越多!”他摸摸萍萍的小臉,“萍萍,你說對嗎?”

萍萍不解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