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文英的母親仍住在文英離家時候的那所茅舍裏。

那年文英隨姨媽到漢口去了,地主錢大少爺錢子雲知道後,大發雷霆,但回家來不好明說,怕母親和老婆鬧,隻好借題發揮,硬逼文英母親立刻退佃出屋。文英媽也準備照她姐姐王素貞的安排,暫時搬到陳有祥家裏,住她姐姐現空著的那間屋子去。後來,因為下手承租這塊地的人,就是他們本家楊六生。楊六生見堂嫂這樣落魄,心裏不忍,留她照舊住下,自己住文英那間屋子也就對付了。他對堂嫂說:“現在錢家既把田我種,房子當然由我安排,我要留你,他不能幹涉,要是他不答應,我也不種這點地了。拚著命,我也要鬧到滿村子誰也不來種這塊地……”

因此文英母親沒有搬動。

那天黑早,文英跟王麻子一道,從漢口過江到了徐家棚,算王麻子賣力,死擠硬擠地領著文英擠上了車。車上傷兵很多,也胡擾得很,沿途隻聽得這兒傷兵打人,那兒傷兵在罵架。文英覺得她理想的革命軍人不該是這種樣子。後來聽到車上有人說,這是舊軍閥投降過來的士兵,在江西打了幾個敗仗,要不是葉挺的鐵軍派人去支援,他們連性命也留不下來。現在是被運到長沙去醫傷的。

王麻子半途下了車。文英約在下午三點左右也到了站。從車站繞過鎮上穿過上村再到下村去的路,文英本來就不熟悉,現在離開家鄉久了,好象更難辨認了。她一路問到家時,天色已近黃昏。

忽然回到了久別的家鄉,嗅到故鄉的泥土味,見到從小熟悉的山山水水,文英感到一陣欣喜。尤其是想到那年跟姨媽是那樣狼狽不堪地離開家鄉的,今天卻能挺胸直腰大膽地回來,她更是感到興奮和歡快。如今,家鄉的農民翻身了,當年坑害自己的惡霸地主錢子雲被農會槍斃了——這是去年年底媽媽來信說的——這一切,當日離家的時候,是怎麽也沒料到的啊……。可是,一想到爹爹死了,媽媽在病中,又不禁難過起來……,越臨近家門,步子越加快了,心裏也越是慌亂不安。

一跨進竹籬門,再沒想到母親正坐在場院裏幫楊六嬸在收拾農具,一邊還說笑得起勁呢!這下子,文英象個走失久了的娃娃找到了家一樣,猛然撲到母親懷裏,又是笑又是哭,半天都平靜不下來……

原來,母親的病早已好了。

幾天來,母女倆整天唧唧喳喳講個沒完。不管在灶房,在場院,或拜訪鄰居的途中,甚至半夜三更,都不停嘴。

文英媽是孤寡戶,在錢子雲被槍決後,農會劃了點地給她,夥在楊六叔一道。因而,今年楊六叔要種的地擴大了,兩家子這幾天忙得特別起勁。六叔跟同村兩家講好了換工,他先幫人家兩天,然後那兩家又來幫他們犁田播種。媽媽跟六嬸一起,今年多養了兩隻豬……媽媽腳上的裹腳布條也給農會婦女組扯掉了,如今走路做工利落多了。北伐勝利後,上海的洋布下來的少,鄉下人的家機布也抬頭了,媽媽幾個月來織了幾丈家機布賣……。媽媽一五一十跟文英連說帶笑地講著,整天都合不攏嘴來。

“文英,聽見麽?叫農會萬歲呢!從前嘛,萬歲爺是在京城裏坐金鑾寶殿,穿龍袍鳳襖的啦!如今,種田人也萬歲了!”

“這有什麽稀奇!文英她們在工廠裏搞工會,不也叫工會萬歲?文英,對麽?”楊六嬸說。

“是喲,我們也叫工會萬歲,還叫共產黨萬歲!”文英說。

“那是麽樣行得,這麽多萬歲爺?”媽媽問。

“唉呀,媽喲,我們叫的萬歲跟你家講的那個萬歲爺不一樣呀!”文英有些發急說。

“是麽樣不同呢?你倒說說看。”

這下子,把文英問住了,文英覺得猛然答不上來,急得皺起眉頭想了半天,忽然笑起來說:“從前稱皇帝作萬歲爺,那意思是說,願那個坐寶殿的人活萬萬年。我們窮苦老百姓咧,就叫他壓榨一萬萬年!如今,嗯,叫工會農會萬歲,意思嘛,是叫工人農民……我們,無產階級,一萬萬年都抬起頭來,自己安排自己的事呀!是要打倒帝國主義、軍閥、地主羅!這並不是光叫哪個人活一萬歲呀!一句話,不管種田人也好,做工的也好,子子孫孫從此萬年都抬頭翻身,揚眉吐氣羅!共產黨萬歲嘛……是說,從此萬萬年,一輩一輩領導人民革命,搞好中國,……是這個意思呀!”

“你看,到底我文英是漢口來的!才出去三年,比你這個鄉巴佬媽媽強多啦!”六嬸笑著說。

一到晚上,村子裏的姐妹和年輕的嫂子們,總不斷有人來看文英。她們問文英漢口的工人是怎樣打倒英國鬼的,是怎樣鬥爭資本家的。文英再也沒想到從前那些小姐妹會這樣關心政治,後悔自己沒作好準備,回答得零零落落,自己很不滿意自己。姐妹們卻向她有聲有色地敘述了好些鬥爭土豪劣紳的故事。她們一色都剪了頭發,再沒有一個纏小腳的了。她們還給文英講許多事,說農會婦女組前一陣子給幾個纏小腳的嫂子扯掉了裹腳布條,又給那家折磨老婆的漢子開教訓。講得笑死了。

那晚,閔秀英來看文英。閔秀英是隔鄰三嬸娘家的侄女,比文英大兩三歲,四五年前就結了婚的,丈夫是個富農,凶得很,婆婆也折磨她……這回北伐軍一來,農民協會搞出頭之後,她就和原來的丈夫離了婚,跟現在的丈夫結了婚。現在的丈夫是貧農,是農會的積極分子,論輩份說,現在的丈夫算是從前丈夫的侄兒。閔秀英親口把自己跟這個丈夫戀愛的事告訴了文英,又說:

“你知道,我們那一個講了個笑話哩。他說,要是從前麽,算是嬸子跟侄兒通奸呀!該遭活埋罪咧!如今嘛,算是婚姻自由呀!”閔秀英快活地笑著說,“跟你講,從前那個道理呀,我說,狗屁不通!兩個死對頭做麽事一定把他們纏在一起?兩個情投意合的,做麽事又不許你明媒正娶做兩公婆?老實講,從前有些人偷偷摸摸,那不怪人家呀!是那些放屁的禮教壓得人冒得出路嘛!”

文英聽得止不住好笑起來:“秀姐,我記得你從前比我還封建的,幾時變得這麽開通了?”

“唉呀,把封建一打倒,農會一抬起頭來,我們這些人嘛,不該趁勢翻個身麽?你再要怕醜的話,算是自討苦吃,活該倒一輩子楣!我才不那麽倔呢!”

“你已經有喜啦,恭喜今年添個胖娃娃啊!”文英輕輕拍著閔秀英的大肚皮說。

“是的呀,你說奇怪不?這回,信都不曉得就懷喜了!”閔秀英也輕輕撫著自己的大肚皮,喜笑顏開說。馬上又問文英:“你是麽樣不再找個老公?那不是把一枝鮮花伴著死人埋到棺材裏去?如今不作興了呀!你才倔哩!”

接著閔秀英又和六嬸一道給文英講了一件本村的新聞:守了快十年寡,已經四十歲了的李大嬸,今年元宵節後,她的老表哥——北伐軍軍隊裏一個連長來看她……沒過幾天,兩個就宣布結婚了,上個月,她已經跟新老公到湖南嶽陽去了。

“李大嬸麽,我記得她老是有病,黃皮寡瘦的。”文英說。

“哎喲,人家這回嫁了個雄糾糾的大漢子,什麽病也沒有了!上個月走的時候,長得白胖白胖的!”閔秀英說。

“她的小三呢?”文英問。

“唉呀,人家連兒子一總都要了!小三馬上趕著叫爹,叫得比親爹還甜!”六嬸格格笑著說。

“結親那晚上,我們鄉長跟她李家的叔公,都去鬧了新房的!你說,這些新鮮事,盤古開天以來也沒聽說過呀!”閔秀英說。

次日下午,閔秀英又來邀文英到農會去看她們婦女組搞工作。閔秀英現在是農會婦女組的副組長,正組長近來生了孩子告了假,沒來辦事。農會在上村,她們一邊走,一邊談話。

繞過一窪池塘,在上村下村之間,穿過一片稀疏的叢林,出現了一座白粉牆,八字門,高高的大瓦屋。大門口有幾個扛著長槍的農民站崗。門外寬大的場子上,一隊扛著梭鏢的農民在練操。文英記得這是錢子雲的宅子。閔秀英告訴她,現在這屋子做了農民自衛隊的隊部,隻把後院幾間雜屋留給錢子雲的娘和老婆孩子住了。

“可惜搞得熱鬧那陣,你沒看見哩!”閔秀英在一棵大樹下停了步,一邊看操一邊對文英說,“農會打開他錢家的倉庫叫大家來挑穀米,真要死,挑兩天兩夜都沒完呀!你看,挑到頂底下一層,金黃閃閃的穀子,都黴爛得發臭啦!曉得陳了幾百年啊!他個狗雜種,寧可讓穀子發黴,也不讓種田人吃飽……”

文英想起那些糧食裏麵還有她爹和彭炳生賣的氣力,歎了一口氣說:“走罷!”她不想多停在這家門口,招來一些叫人難堪的回憶……

她們又繼續提起步子往前走,閔秀英問文英:“你們漢口也有共產黨吧?”

“當然有羅!”

“那你怎麽不加入?”

文英搖頭笑了笑,問:“你呢?”

“我和我們那一個打算一起加入呀!文英妹子,你說,共產黨真好咧。我們那一個說,哼,沒有共產黨,我們種田人,今天伸得直腰杆來麽?我說,我說呀,這是真話羅!種田人嘛,打從祖宗百代起,你說說看,你聽說過哪一代種田人象今天這樣揚眉吐氣過?知道麽,好妹子,農會就是共產黨領導的啦,你懂不懂?”

她們邊走邊談,走到了農會。農會的房子,也是沒收了一家地主的大宅院。文英一走進去,隻見外麵大院子裏,盛開著各色各樣她叫不出名字的好看的花,走廊也油漆得好看,不象鄉下人家。她們迎麵遇著一個包著藍布包頭的男子,他恭恭敬敬對閔秀英行了個鞠躬禮。閔秀英就象沒看見他一樣,依然朝前走著,等那人剛走過去,她馬上轉過臉來告訴文英說:“這是個富農,開初辦農會的時候,邀他來參加,他不來,現在天天求爹爹拜奶奶,哭到農會來,要求批準他進農會,你看,這個死投機分子!”

跨進月洞門到了後院,東邊一大間正房是婦女組。閔秀英指著婦女組窗外的院子告訴文英說,婦女組剛成立那晌,把滿村滿鎮的老奶奶,大嫂子們的裹腳布條扯了來,就在這院子裏燒了三四天,燒得臭氣衝天。一些姑娘們跑來看著,都笑破了肚子。說得文英也止不住好笑起來。她們走到婦女組辦公室,早已有個年輕的,頭發剪得短短的、蠻壯實的婦女在等候閔秀英。她們還沒來得及坐下,這女人就向閔秀英訴起苦來。說是才上了一星期的夜學,就和丈夫吵了兩架,婆婆也幫丈夫的忙,說她不該深更半夜到處跑。

“撞他媽的鬼啦!八點多鍾就散了學,什麽叫深更半夜!”閔秀英粗裏粗氣罵起來,“叫你老公吃完晚飯來一趟,讓我死死教訓他一頓。”

“他才不會來呢!”女人說,“不光不來,還要批排我一頓,怪我不該告狀……”

“那你就打算怕他一輩子?”

“我怕他?……怕他就不來找農會了!……不過嘛,我是這個意思:農會勸得轉他嗎?還有他娘呢……簡直是個霸道婆,更難搞!……我怕是勸不好的……不如索性離了婚爽快些……”婦人說完把頭一扭,抿著嘴笑。

閔秀英對著坐在一旁一聲不響的文英笑著說:“你看,現在的鄉下女人,跟你在家時不同了吧?哪個是好欺侮的?”馬上她又轉過臉來對那個婦人說:“自己人,不興開口閉口講離婚……你老公是個貧農,是自己人呀!有些不通竅的倔脾氣,先得開導開導。好吧,今晚上,我到你家裏去找他談談,看他有幾個腦殼,幾條臂膀,不跟大家一條心!還作興折磨老婆!”

婦人象是不滿意這個解決辦法的樣子,一聲不響,噘著嘴轉身往外走……閔秀英皺起眉頭瞅著她的後背,忽然把頭一搖,叫住了她:

“喂,回來,回來!有話問你。”

婦人轉過身來站住了。

“莫不是……趕時髦,又……又相好了別人吧?想換換口味麽?嗨,我的好妹子,那不行啊!盡鬧這些事,人家又要造農會的謠言哩!你那漢子,是自己人,先得好好開導他呀!嗯,你笑麽?莫笑吧,我曉得,你笑話我,你想:‘哦,你閔秀英離得婚,我就離不得啦!’……好妹子,告訴你吧,完全不同呀!我從前那個挨刀鬼,跟你老公不同,那是個富農反動派,他跟地主通風報信,反對農會,要不然,上頭哪會幫忙我,鼓起我鬥爭他呢?走罷,我晚上來看你們……你兩個都要在家等我!”

等她一走,閔秀英對文英說:“看羅,莫瞧不起這點子屁工作,一不小心,就違背了政策,搞壞了事!這婆娘,準是新搞了個野老公,借上夜學為名,夜晚出來作怪!我還得到夜校去打聽一下才行……真是,小問題也不簡單啊!”

文英一直楞楞地瞧著閔秀英發笑。她記起閔秀英從前受婆婆的氣,挨丈夫的打,整天嚇得縮頭駝背,眼淚鼻涕糊滿了臉的可憐樣子!農會才興起半年多點,她怎麽一下子就練得能說會幹,又懂原則,又講政策啊!是的,閔秀英剛才說得好,沒有共產黨,種田人哪裏伸得直腰來?共產黨不光讓窮人日子過好了,也把窮人變聰明了。她又想起廠裏姐妹和甘明、王艾來……是的,工廠裏是這樣,農村裏也是這樣……沒有共產黨,媽也不會這樣快活,我自己連家鄉都不敢回來哩!忽然文英覺得急於想回廠去,該更努力地好好幹一幹……

第三天,媽媽和三嬸,陪著文英走了十多裏路到西水村去看熱鬧:一個劣紳被農會處罰著戴高帽子遊村。

她們沿途講講說說,走得很慢,等到了西水村時,差點兒都看不到了。還好,她們迎麵遇到了密密麻麻、鬧鬧哄哄的人群,正拖著一個劣紳遊村回來。這個劣紳象耍把戲的猴兒一樣,被人在腰上拴著一根繩拖著走。這人約四十多歲,瘦小個兒,穿著件褪色發黃的舊黑洋縐夾袍,頭上戴著一頂用竹條作架子,外糊白紙的高筒子紙帽,上麵寫了這人姓名,又用紅筆和墨筆塗得亂七八糟。大概沿路遊行時,被人推推碰碰,搞得紙帽到處是破洞,一看見就叫人發笑。文英等三個就尾著鬧哄哄的群眾走去,到村公所前麵禾場上,大夥停下來。一個敲大鑼的人,使勁把大鑼鏜鏜地敲了幾下,有人動手把戴高帽子的人車過身子來,讓他麵向著擁擠的群眾,叫他再一次數說自己的罪狀……

“還要講?遊都遊完了羅!”戴高帽子的人,苦澀著嘴臉說。

“再講一次,讓你記住!”敲鑼的人用敲鑼槌指著他的鼻子說。

這人的目光,橫掃了大家一眼,氣嘟嘟地說:“我造謠啦,造了……造了農會的謠,我說,嗯,農會貪汙公款,委員自己分了贓……這……這不該……不該……”沒說完,他低下頭來……

“還有呢?做麽事不說了?”群眾嚷起來……

“……”這人沒作聲,掀開破紙帽,抬起手膀用衣袖擦滿頭滿臉的汗……

“要不得,要不得!最後一次不好好說,明天重來,再遊一天……”

“不行,不行,不老實嘛!明天再戴一天高帽子,遊它一整天……”群眾喧嘩起來……

這人聽說明天要再來一次,一下子急得把眼珠鼓得發呆,臉色都泛紫了……馬上向大家弓下腰來,合著雙手連忙作揖說:“諸位,諸位,莫急啥!我說,我說!我,我不是不肯說呀,是喘不過氣來啦,你看,冒汗呀!我說,我說!我挑撥了王家烈和王家壽,勸他們退出農會。我在六穀屯陳老八家說農會貪汙公款。我說了北伐軍是暴發軍,搞不久的。我說了國民革命是刮民短命……”說到這兒,這人又低下頭不作聲了。

“還有,還有,是麽樣不說呀!”

“我……我……我說了共產黨是土匪,是共產共妻……我,我真是萬般該死,請諸位原諒!”忽然他臉上作出怪相,舉起雙手,在自己兩頰上,左右開弓,一連打了幾個耳光,嘴裏還數著說:“你這個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下次再說,不饒你!”

惹得群眾哈哈大笑起來。文英也笑得撲在媽媽肩上,一時喘不過氣來。媽媽和三嬸,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看完熱鬧,她們娘兒三個就到西水村,文英的遠房四姑媽家去歇息。聽四姑媽講原委,文英才知道:這人是個劣紳,是個有名的刀筆,這些年來,附近幾個村子裏,好些地主人家,抓農民,送縣衙門的稟帖、狀子,幾乎都是他搖筆杆子辦的……

“這死狗,造多了孽,喪了陰德啊!虧得老天爺,眼睛睜得開……常言說得好,‘不是不報,日子未到!’如今他的氣數到了哩!”四姑媽說。

“算了吧,你家!”四姑媽的媳婦反駁婆婆說,“什麽陰德、陽德,老天、老地喲!要不是共產黨來興農會,有什麽鬼報應好講?還不是他們土豪劣紳、混世魔王的世界……”

此後一連下了兩天雨。六叔因為跟人家換工,領著兒子到別人家田裏幹活去了。六嬸跟媽媽一時忙家務,一時又陪文英走親戚家……六嬸、媽媽和親戚姐妹們,眾口一辭地勸文英回家來再招個女婿跟媽媽一起重振家業……

那天文英和媽媽兩個在灶房裏煮豬食,六嬸坐在一旁給六叔和兒子打草鞋。她們又勸起文英來……

“你怎麽這麽封建不開竅呢?”六嬸在文英肩上拍了一掌說,“放大方點,睜開眼睛在這幾個村子裏、鎮子上挑個好女婿,我們夥起來種地,幾好啊!你又年輕,又體麵,又聰明,算得全鎮上的一等人材,隻要你肯挑的話,天字一號的漢子由你選。人家要把你跟紅花姑娘一樣看待,不作興那些個封建囉嗦了啦!”

“唉呀,又是這一套,真要命!”文英不耐煩起來。

“她那個倔脾氣,就象她爺老子,氣人!我這幾日,白天黑夜,嘴都說幹了,她也不回心轉意……”媽媽說著,照例又擦起眼淚來……

“文英,你聽我說,你媽隻你一個,如今回來了,切記莫走了!以後,你種哪塊地,那塊地就是你的了,日子好過了啦!莫老惦著那個工廠。我們到底是鄉下人。你爹你媽,祖宗世代是種田人。在工廠裏,你的根紮不穩的……你的根是紮在田裏的啊!聽我說,在工廠裏,你紮不穩根!”

“隨便你們說罷,我有我的主意!我也懶得爭了!”文英想。

幾天來,文英很心煩,一個六嬸,嘀嘀咕咕;一個媽媽,哭哭啼啼……白天黑夜總是勸她放下工廠回鄉下來。可是文英無論如何也舍不得扔開興華廠的姐妹們回鄉下……是的,在工房裏,她曾經想念媽媽,想得好多夜晚偷偷哭泣……可是,現在叫她離開工廠,離開姐妹們,放下工會的工作,那比要她的命還難受……從前,初進廠的時候,她也是跟六嬸一樣的想法,覺得自己是鄉下人,自己的根是紮在鄉下的,總想回到媽媽身邊……可那時回不來。後來呢,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她在工廠裏安下了心。她想,大概是跟胖妹、彩霞她們一道搞地下工會小組的時候起吧,她把自己原來紮在鄉下的根,移到工廠裏來了。她跟姐妹們一起開過多少秘密會,散過傳單,以後又一次次地鬧鬥爭,爭得了工廠裏的好局麵……她喜歡那兒的同誌們、姐妹們,她和姐妹們正在共享著翻了身的歡樂。那些人都是她心坎裏的親人了……莫說是姨媽、柳竹、胖妹、彩霞幾個,就連甘明父子、東升巷工會看門人魏老漢,她都覺得是親人。她跟他們一起,商量過自己階級興起來的好些事啊!她還要跟親人一道,再搞革命,爭取她和他們一同理想的,一同希望的那個紅日東升的世界到來……。雖然,她知道這兒也在革命,也搞鬥爭,但是她沒參加,她的戰鬥崗位是在工廠裏。看見閔秀英忙工作忙得起勁,她就想:好,她們在這裏搞,我也要回廠去拚點命啊!

幾天來,文英勸媽媽跟她一道去工廠,媽媽哭哭啼啼,舍不得離開爹的墳,說她一走,爹就變成了孤魂野鬼!再呢,媽媽如果離開村子,劃來的幾丘田,就得交還農會,媽媽舍不得。還舍不得她的豬,舍不得她床底下的盆盆罐罐,舍不得櫃子裏的破銅爛鐵……有什麽辦法呢?叫文英放棄工廠回來麽?那她縱然嫁得個好人,縱然農會搞得好,日子過得好,她也會一輩子忘不了同在車間裏呼吸過棉花絮,同在秘密小組裏談過時事的姐妹們,忘不了同在工房裏共過患難的工友們,一起為美好未來而鬥爭的同誌們……不,她決不回鄉下來。

文英勉強不了媽媽,媽媽也扭她不過。算了,彼此照舊,她寄點錢回來貼補媽媽吧。媽媽和六嬸也算有伴了……文英就這樣打定了主意,決心說服媽媽莫攔阻她回廠去。她想,如果老說不清的話,她就隻好一兩天後,借口到姐妹家串門子,逃之夭夭,溜到車站去算了……

那天原是個晴朗的日子,下午忽然陰了天,六嬸怕要下雨,忙著把丈夫和兒子的兩副蓑衣鬥笠送到田地裏去了。文英在媽媽房裏開導媽媽。媽媽流著眼淚,說她養了個忤逆閨女,不聽娘的話……正談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忽聽外邊有人聲:

“這屋裏有人麽?楊五媽在家麽?”寂靜的場院裏,有個男子的聲音傳進來。

“唉呀,這怎麽象柳竹的聲音啊!”文英驚異地想,急忙跑出來一看,果然是柳竹站在她眼前呢!

“你怎麽會跑到鄉下來的?”文英又喜又驚地問,好象見到久別了的親人一樣……

“我來這帶開會,開完會就回老家來了。”柳竹笑嗬嗬地答,他也忽然覺得在這兒和文英會見,比在工房裏會見時格外親切……他看見文英穿著一套黑色的家機布舊衣裳,胸前係著一條天藍色竹布圍巾,完全是鄉姑樣子。農村的陽光充足,幾天來把她的白淨的圓麵龐,曬得紅紅潤潤的,十足的健康氣色……他記起那年她初到工房來時,正是這種健康的膚色。柳竹覺得,文英的麵孔紅潤,眼珠和短發也越顯得烏黑透亮。鄉姑型的文英,比女工型的文英,好象更惹人歡喜些……

柳竹跟著文英走進屋來後,文英給媽媽介紹說,這位是姨媽的外甥柳大哥。媽媽苦澀著臉想了好半天,說是想不起什麽柳大哥。

“陳滿舅的外甥小竹子哩!”柳竹無可奈何地把自己的小名介紹出來。

“小竹子,哦!陳大姑媽的兒子!”

“對啦,你家猜對啦!”柳竹說。

柳竹坐下來後,就把自己在漢口動身前,舅娘一再囑咐他照顧她們的話告訴母女兩個。

文英也告訴了柳竹說,媽媽不肯同去,隻她一個走,正著急沒同伴呢!幾天來,文英憋著一肚子煩惱沒個人好談,如今見了自己的同誌,而且還是自己一向敬服的領導同誌,忽然覺得是見了比媽媽還親的親人,一古腦兒把這幾天跟媽媽爭執的問題,一五一十對柳竹訴說起來,比過去在工房裏任何一次見麵時,話都說得多些。柳竹也微笑著細聽文英的申訴……從母女兩個的麵容上:他猜出剛才她們正為此事在爭執。當他聽到文英說到她那麽惦記漢口,惦記工廠和同誌,不肯留在鄉下時,他為文英的穩定的工人階級意識而感到歡欣,愉快……

“我決定後天一早走,你能同走麽?”

“哎喲,你馬上動身,我都走!”文英說,調子是斬釘截鐵的。

媽媽正給柳竹端了碗茶來,聽女兒這麽說,翻起眼睛在女兒身上溜了一眼,心想:“嗯,兩個親熱得很呢。”

於是柳竹跟文英約好,說後天早上來邀文英。文英一想,柳竹住在上村,如果來邀她,還得走回頭路,因為去車站是得穿過上村的,就叫柳竹不必來了,她到陳滿舅那兒去邀他。他同意了。

“文英,你比我多回來幾天,看見了許多新鮮事吧,鄉下比從前,不同得多了吧!”柳竹換了話題說。

“哎呀,不同得多了!”文英快活地笑起來說,“沒回來的時候,我以為我是個工人,總比鄉親們進步些,該回來起點什麽作用罷,哪個曉得,回家一看,我倒是落後啦!我們從前的一些姐妹,個個比我強了!”

“那就趁機會學點,我也在學啊!”

他們還略談了一陣,柳竹就告辭走了。

“個子好高啊!這個後生子……”柳竹走後,媽媽自言自語,一會笑眯眯地拍著文英的肩,低聲說:“這個柳大哥,眉清目秀的,長得好相貌……他跟你講起話來,細聲細氣,笑眯眯的,我看他,對你蠻好咧……”

文英沒做聲,覺得媽媽的話,有點刺耳。

“文英你走吧,我不留你啦。我這才明白,你死不肯回來,嗯,是他纏住你了!也好……”

“天啦!我的老娘,這叫什麽話!你怎麽懵頭懵腦,信口瞎說哩?”文英急得連連跺腳鬧起來。“你不怕冤死人了!這位柳大哥是領導我們工人搞革命鬥爭的,個個都敬重他。他在我們那裏,跟哪個說話都是這樣,一張笑臉,輕言細語的……你老人家沒見過世麵,亂說一氣,真急死人了!”

“你兩個一點事都沒有?”媽媽睜大眼睛詫異地問。

“什麽事都沒有!你家這麽胡言亂語,叫我怎麽對得起人!”文英急得又跺腳嚷,“媽媽,求求你,莫瞎說了!”“沒得事就算了啵!急得這個死相做什麽!”媽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