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夜晚十點後,柳竹從工人區一個工人家裏開會出來,向區委會走去。一路上心裏很不寧靜:剛才甘老九向他算的細賬,還在他腦子裏縈繞。

“你瞅,柳竹同誌,從一月份起,我們算加了點工錢,十塊錢一個月的人,每個月多了三毛錢。唉呀,我操他奶奶,早知道這麽著,寧可不要這三毛錢,隻要柴米油鹽布匹不漲價,照去年臘月裏那樣就得!現在嘛,這起狗奸商,來個百物上漲!”老九紅著脖子氣憤憤地說,口沫象噴水壺裏噴出來的水星一樣,向柳竹臉上濺去。他抹了抹嘴唇,看見柳竹並不在乎他的口沫依然冷靜地聽他的牢騷,又起勁地繼續說:“我一家六口,添衣服甭提,光憑六張嘴,每天要比去年臘月多花一毛錢!一天一毛,一個月就三塊啦!可是,同誌,我算是工錢不低,還有個兒子當學徒工。父子倆,每月才多加了五毛五分錢,還差兩塊四毛五沒著落。天啦,你叫我到哪裏去找補這筆數。別人家更不行。革命軍打開了武漢大半年,我們算來算去,算去算來,總共才撈到了個禮拜天休息!啊,對,別說昧心話,還撈得了個辦工會不殺頭。得有一句講一句。”後來他又說:“是的,不錯,我對老婆說,對工人們說:現在上海、北京的軍閥還沒打倒,還要打幾個仗。革命幹部們的生活,天理良心,大家都親眼看見的,象柳竹同誌、洪劍同誌,還有總工會的那些朋友,哪個不是照從前一樣,雨淋日曬,布衣粗食。我們工人們,也該憑良心,暫時還得忍耐幾天!可是,他們說:同誌,嘴巴懂得說要忍耐、忍耐,可偏他媽肚子不聽使喚呀!再要忍幾個耐,讓肚皮貼在背上,就沒氣力幹活啦!他狗入的資本家,還照從前一樣,吃喝嫖賭!國民黨的官老爺咧,嗯,不是我老九氣頭上說話,大家都有眼睛的嘛,他們比舊軍閥少了哪樣?汽車,洋房子,抓鈔票,吃大菜,討小老婆!柳竹同誌,你說,他們少得哪樣啊?……可是咱工人呢,多年就想的勞動保險,這些狗養的資本家,聽也沒聽進耳。我們想三八製:八小時工作,八小時教育,八小時休息。同誌,你等於說廢話,差得遠哩!咱如今是民主革命!難道這不是民主要求?”

柳竹知道,甘老九說的是代表了許多工人近來想講的話。可是柳竹耳朵裏又響起了另一個人的聲音,那是前幾天,他在市區,在長江書店遇著的。這是個做國民黨工作的同誌。他對柳竹說:“如今工農運動太過火了呀!嚇怕人咧!連獨秀同誌都有意見……這問題怕要糾正糾正羅!”

柳竹想:“工農運動太過火!”這句話,前一陣還隻國民黨右派、地主資本家講,為什麽現在連我們這位同誌也講呢?難道獨秀同誌真的有這種意見嗎?怎麽能讓他們聽聽甘老九的話就好啊!

柳竹知道,工人們為革命全局著想,的確作過不少忍耐。國民黨說“工農運動過火”也不奇怪。但獨秀同誌也這麽說,就難理解了。這個問題,近來常常使柳竹苦苦思索。今晚,他又不能寧靜了。

走進區委會來,另一區委委員老廖笑迎著他說:“你天天在問的最近一期《向導》周報來了。先讓你看吧,有好文章哩!”

柳竹接過老廖遞給他的刊物——第一百九十一期《向導》周報——這是當時的黨刊。第一眼他就看見這一期上刊載了毛澤東同誌的文章:《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他一看見“毛澤東”三個字,覺得眼前突然一亮,止不住“啊”的一聲叫起來……對這個名字,一年來,柳竹特別有好感:去年,他讀了毛澤東同誌的那篇《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之後,這個階級分析的原則,對他的工作,有過很大的幫助。前些時知道毛澤東同誌在廣州辦的農民運動講習所已經搬到武昌來了,柳竹很想去聽他講課,又沒工夫。現在看見這個同誌的文章了,他哪裏肯放手。於是,馬上鑽進了自己的小屋,扭開電燈,把門扣上,坐在桌子跟前,潛心讀起來……

柳竹幾乎是一口氣把全文讀完的。讀完全文,他興奮地感到,文章對他近來在思想中探索的許多問題都給予了極大的啟發。雖然,柳竹現在是作的工人運動,並不是農民運動,但覺得文章中的好些話,也是為工人運動說的,更是為目前整個革命的全局說的。比如,文章中說:廣大農民群眾是在“完成他們的曆史使命”,國民革命需要一個大的變動,“辛亥革命沒有這個變動,所以失敗了。現在有了這個變動,乃是革命完成的重要因素。”“這對目前中國的民主革命,是綱領性的論斷啊!”柳竹拍著桌子讚歎說。

農民的舉動完全是對的,是“好得很”,“一切革命同誌都要擁護這個變動,否則他就站到反革命立場上去了。”“好!好!這對我們青年幹部,真是敲警鍾哩!”柳竹想。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他一邊讀著一邊感到這裏好些話對目前全國的整個革命運動,都有著指導性的意義。是啊,分明是“好得很”,為什麽說“糟得很”哩?分明是“完成曆史使命”,為什麽說是“過火”呢!……他心裏豁然開朗,覺得這些天來的苦惱迎刃而解……

“他們將衝決一切束縛他們的羅網,朝著解放的路上迅跑。一切帝國主義、軍閥、貪官汙吏、土豪劣紳,都將被他們葬入墳墓。一切革命的黨派、革命的同誌,都將在他們麵前受他們的檢驗而決定棄取。站在他們的前頭領導他們呢?還是站在他們的後頭指手劃腳地批評他們呢?還是站在他們的對麵反對他們呢?每個中國人對於這三項都有選擇的自由,不過時局將強迫你迅速地選擇罷了。”柳竹把這段讀了一遍又一遍,心想:“對啊,我們不要聽了那些站在他們後麵指手劃腳批評他們的話而動搖!”他又拍了一下桌子,肯定地說:“不錯,我們是革命的共產黨,是共產黨員,我們要站在群眾前頭領導群眾!”

夜深了,他困得很,打了個嗬欠,卻放不下這篇文章,又選了幾處,一讀再讀。這時,他眼前展開了一幅全部中國南方的暴風驟雨般的農民運動的圖畫。他一邊讀著,腦子裏不斷出現了自己所熟悉的農村的貧雇農的活生生的形象。他們從前過的悲慘生活的陰暗情景,現在翻了樣,正在勁頭十足地搞農民協會,鬥爭土豪劣紳……同時,腦子裏也出現了一些過去氣勢淩人,今天愁眉苦臉的地主豪紳們的影子,他好象看見老爺們奔走農協,作揖打躬地求農民寬恕他們的醜相……他讀著讀著,幾乎要笑出聲來。

第二天清早,他又拿起《向導》周報想再翻翻,劉平推門進來了。她昨晚是在市委有工作,晚上就回到自己家裏——她的丈夫市委組織部長關正明和孩子那裏。她聽來了一些重要消息急於想告訴柳竹。

“哎呀,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昨天中央給市委來的通知:上海工人武裝暴動成功了!這是第三次了。”她說著,坐到窗下桌旁的一把椅子上,“是前幾天的事。”

“啊,成功了?!那是……那是把孫傳芳趕走了羅?”柳竹歡喜得站了起來。

“那還用說麽,已經成立了革命的上海市政府!北伐軍還沒到上海,完全是工人糾察隊,工人自己的武裝力量!”劉平說,“二月裏兩次沒搞成,但為這次打了基礎。”

“當然是我們共產黨領導的羅!”

“那自然,主要領導人是周恩來同誌,還有羅亦農、趙世炎同誌。……”

“這麽說……那就是……是工人武裝起義,奪取政權,成立革命政府!”柳竹含著微笑,站在桌子跟前,昂起頭望著窗外小院子上的碧藍的、純淨的、沒有半點雲彩的天空,若有所思地說:“啊,巴黎公社,法國工人成立革命政府。莫斯科武裝暴動,俄國工人成立蘇維埃。我們,我們中國工人,上海三次暴動勝利,趕走軍閥,成立革命政府……劉平同誌,這是國際無產階級的光輝曆史啊!好,武漢工人們,天天望打下上海,打下北京,願望實現一半了!”柳竹笑眯眯地坐了下來。

“打下北京!”劉平歎了一口氣,遲疑地說,“北京的消息,可不大好呢!”

“為什麽?怎麽不好?”柳竹驚奇地緊盯著劉平的忽然變得陰鬱了的麵容。

“北方區區委機關不幸被敵人破壞。李大釗和一些同誌被張作霖抓起來了!據說,損失很大……李大釗同誌的性命,怕是很危險的!”

“消息準確嗎?”

“這種消息還能亂傳嗎?上邊來的。”

兩人好半天都在沉默中,後來還是柳竹歎口氣說:“沒有辦法,革命鬥爭就是這樣,革命勝利總是從流血犧牲中取得的。”

“哎呀,昨天聽到的消息真多……”劉平用一個手指在桌上點了幾下說,“蔣介石這個混蛋,越來越不象話了。九江、南昌、安慶的國民黨,都在跟工會製造糾紛,抓共產黨。聽說……贛州總工會的委員長陳讚賢同誌都給當地國民黨殺了。”

“啊呀,搞得這樣糟!……這裏,武漢國民黨的大頭子們,怎麽說呢?你聽到嗎?”

劉平遲疑了一會說:“我也沒搞清楚,好象說,汪精衛講,要調查才能確定,消息不許發表。”

“這是遮掩嘛!汪精衛正跟蔣介石吊膀子咧!沒有蔣介石支持,那些小鬼能有那麽大的狗膽!”

“我和正明兩個也是這樣想。……還有一個消息,說是我們力量最大的第六軍和第二軍打下了南京……”

“這是好消息啊!我們的力量,武漢、南京、上海連起來了。……”柳竹又站起來爽朗地笑了。

“聽啊,我還沒說完哩!說是英美帝國主義的軍艦,對著南京城開炮來!”

“真的嗎?這樣猖狂!”

“算是有七八成真,不過情況不明白……這是國民黨方麵傳出來的。我們上邊,還沒得到自己人方麵來的電報。”

兩人又沉默了半天,劉平用兩個手掌輕輕揉著她的雙頰和因為睡眠不足而有些發脹的眼皮。柳竹在小屋子裏來回走著,思考著什麽。

“我和正明兩個估計,帝國主義開炮,也是得到蔣介石的默契的。”

“那當然。”柳竹停了步子。轉過身來,瞅著劉平。一會,微笑又浮到他臉上,他說:“不過,我們掌握了上海、南京,總是好事。武漢工人能夠趕走英帝國主義,收複租界,上海工人能用自己的武裝趕走孫傳芳,建立革命政府,總算試過自己的力量了。兩湖兩廣的農民武裝,據毛澤東同誌的文章來判斷,好象比工人的更強。他的文章說:是站在他們前頭領導他們呢,還是批評他們呢,還是反對他們呢?劉平,顯然現在擺在我們麵前的任務,是如何加強領導革命群眾跟反革命的鬥爭。哎,這期《向導》上,毛澤東同誌的文章,你讀了沒有?我昨晚已經讀了幾遍了!”

“你倒讀了幾遍了!哼!可知道,人家鬧了幾場,文章才給刊出來的呢!”劉平憤憤地說。

“為什麽?又是這個老頭子不許登?”柳竹在屋子裏來回走著,用蹺著大拇指的拳頭對劉平晃了一下,那是指陳獨秀。

“不是他還有誰呢?”劉平皺著眉頭說,“他說,到處都喊‘工農運動過火’,還要來這篇文章,簡直是火上加油。”

“過火,過火,過火!”柳竹站在房中央,憤怒地說,“叫他下來看看吧,我把他領到甘老九那裏去聽聽他們講的話,看看他們的生活……。你快讀吧,我們好談談……”

“我昨天才在市委看見刊物,馬上又要到大同廠去。真要命,我現在簡直都沒工夫讀點必要的東西。”

“不管怎麽樣,劉平同誌,我們區委裏幾個人,這幾天一定要抽工夫讀讀,大家得確定一個時間談談。告訴你,我覺得,這篇文章,在目前階段,意義大極了。尤其是對我們……我這幾天,幾乎被一些胡說八道搞迷糊了。昨晚,正是在最苦惱的時候,讀了這篇文章,哎,就象,就象原來迷失在大海裏的一隻船,忽然抓到了羅盤針一樣。”

“是的,正明也催我快讀呢!”停了停,劉平又說:“我聽正明說,好象要派你到農村去出席個什麽會議……”

“真的嗎?那倒正好!我昨晚讀文章的時候就想,要能到農村去看看,就更好了!”

劉平和柳竹談話後第三天,市委組織部長關正明同誌找到柳竹。原來湖北省要開農民代表會議,邀請武漢工人代表列席,市委決定柳竹算一個。

柳竹聽了高興地說:“這太好了,我正想看看農民運動的情況哩!”

“會議地點正好離你老家不遠,開完會,你不妨回去看望幾天,也是個學習的機會嘛!”

柳竹含笑朝關正明點點頭。

柳竹回到區裏,花了兩天工夫把下周的工作安排好,準備動身。動身的頭天下午,先抽工夫到市內去看了和他一個村子長大的童年朋友馮吉明。吉明和柳竹幾乎是同時參加革命的,因此,他們的友情特別深。不久前,吉明和他的愛人王毅同居的時候,曾通知柳竹,柳竹因為忙,沒來得及去一趟,現在他要回鄉了,得去看看他們。

吉明的父母,在頭兩年先後去世了。他隻是請柳竹回鄉下後,去看看他的姐姐和姐夫。他說,如果能替他掃掃墓,就更好。

晚上,柳竹到了興華廠工房來看他的舅娘,間舅娘在鄉下有沒有什麽事需要他辦理。

“唉呀,這才怪呢,說不巧,又巧。說巧,又不巧啦!”他舅娘皺著眉頭嚷。

“怎麽回事啊?”柳竹莫名其妙,站在那兒發楞。

“你看,你兩個從不說回家去的,這陣子兩個都回去,又不一道走。她今早走了,你呢,明早走麽?看喲,這是從哪裏說起!”

“啊,文英下鄉去了麽?”柳竹看見屋裏沒有文英,這才對舅娘的話明白過來,“唉呀,幾時走的?”

“她去看她媽,要是她媽的病好了,還打算接媽一同來……”舅娘沒頭沒腦地說,“我正不放心得很哩,聽說,車上擠得人死!她娘又從沒出過門的,文英嘴臉嫩得很,怎麽好呢?!”

“她幾時走的啊?”

“哎,不是說麽,不巧又巧羅,今早才走的呀!”

“啊喲,我昨晚該來一趟就好了,讓她跟我明早一同走,有照應些嘛!”柳竹遺憾地說。停一停,他又安慰舅娘:“不用急,等我到了鄉下就去看她。要是時間合適,我照顧她們一同回來羅!”

“哎呀,這我就放心了!不耽誤你的事麽?”

“看吧,她要耽誤得太久,我就不能等!”

“好,好,好娃仔!看在舅娘份上,跟我出點力!你先去看看她們,看她們什麽時候能起身來。要是她娘來不了的話,你最好和文英一道來。車上那樣亂,隻文英一個,我好不放心啊!要是她娘能來,又不能和你一道的話,你也得給她們想個什麽辦法……”

柳竹臨出門時,舅娘又想起這樣那樣,嘮嘮叨叨,囑咐了半天。柳竹都一一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