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黃昏時分,文英從廠裏放工出來,在廠門口遇到和她不同班做活正要進廠上工的姚三姐。她把文英拖到一旁,十分認真地對文英說:“聽人說,黃菊芬在讀書班裏纏你纏得緊呢。這個人名氣不好,你莫被她拖壞了身份呀!”

“……”文英看著她發楞,似乎想不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你怎麽傻頭傻腦的?沒聽說過她跟一個裁縫搞皮絆,養私娃仔麽?”姚三姐嘻嘻笑著說。

文英苦笑了一下,不知說什麽好。

“你莫不識好!我是為你打算才勸你的。你是清清白白的女人,她麽,她是興華廠有名偷漢子的臭貨,從來沒有正派人理她。你去想清楚吧……”姚三姐說完,就摔開文英進廠去了。

文英一時弄得莫明其妙:是的,在讀書班上,黃菊芬的確親近文英。放學後,她總比別人後走,幫助文英整理教室桌椅,關好燈和門窗。回去時還同走一段路。文英也感到黃菊芬好象想和自己要好似的。

當然,文英早就聽到傳說,說黃菊芬不正派,說她丈夫死了不久,就和一個裁縫相好,還打了一次胎……文英從前也覺得自己跟黃菊芬這樣人還是避開些好。後來,自從工會開展工作以來,她看見黃菊芬比那些頑固落後分子覺悟高些;有什麽革命的道理,跟她一講就通竅,工會一有什麽號召,她總是積極響應。好比開車間會,打草鞋,上女工讀書班等等,她都表現得很積極,於是文英不知不覺就跟黃菊芬多接近些。而且,她覺得姐妹們看不起黃菊芬也是不公道的。她甚至疑心人家說她跟裁縫相好和打胎的事,是別人捏造的。自來是寡婦門前是非多啊!

可是現在連姚三姐也這麽說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簡直叫人想不通。平日有事,她總和彩霞談,這些日子正好是彩霞和洪劍婚後,家庭問題還沒解決的時候,她知道彩霞心緒不寧,就沒有找她談。

文英找機會和胖妹談了這件事。胖妹雖然覺得大家過去對黃菊芬的看法,今天是應該改變了,可自己也說不出充足的理由來,就提議有機會一同去找劉平同誌。“讓劉平同誌給我們指點指點吧。”她說。

文英知道劉平現在很忙,要這麽等著約時間,就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第二天,她特為抽了一點工夫,約小胖同去找劉平。小胖那天沒工夫,她就獨自跑到大同棉織廠去了。劉平聽了文英的談話之後,歡喜地拍著文英的肩說:“文英,你真是好人,我們的同誌都象你這樣認真工作,關心群眾,我們還有什麽工作作不好呢?”

接著劉平就仔仔細細給文英分析了黃菊芬的問題。她告訴文英:黃菊芬完全有權力和王裁縫戀愛和生孩子,正如小胖和小李,洪劍和彩霞一樣。過去是因為封建禮教壓在他們頭上,要寡婦守節,所以他們不敢公開結婚。黃菊芬打胎是舊的社會製度逼的。這種封建禮教,坑害了多少婦女……。劉平又指出文英對黃菊芬的態度是對的,文英不管人們的議論,隻是從革命利益出發,去接近她,是完全正確的。並且囑咐她要繼續幫助黃菊芬。“看來,黃菊芬一定為這個問題很痛苦,所以想和你接近,想找機會對你說說心裏的話,你就多幫助她些罷。她要談起這件事,你就勸她和王裁縫正式宣布結婚。”劉平結束說。

文英聽到劉平的細致的分析後,心裏豁然開朗了,她就決心不管什麽三姐四姐的意見,還是照樣接近黃菊芬。

果然,有一個晚上,夜班課完了,姐妹們都散了之後,黃菊芬給文英幫忙收拾了東西,然後對文英談起了自己好久以來悶著沒有對任何人談過的痛苦……

黃菊芬是一個中等身材,長長臉蛋,有幾分姿色的三十歲的婦女。先時是聰明伶俐、心氣高傲的女工。四年前,丈夫死的時候,她隻有一個三個月的嬰孩。她丈夫的表弟王長生,在本區一家裁縫店當裁縫,以前常來給生病的表哥幫幫家務。表哥死後,他對這位孤苦無靠的表嫂,先也隻是好心的幫助,後來他們就漸漸有了感情,並且發生了關係。丈夫死了一年多後,她有了身孕。裁縫隻好給她找了一個舊式穩婆墮胎,幾乎丟了性命。因而鬧到許多人都知道了。

黃菊芬坦白地把這段曆史告訴了文英。談時,不斷地流著眼淚。文英一邊聽,一邊想:“得虧先問過劉平同誌了,不然,我該怎麽說啊!”

“寡婦再嫁是丟人的事,可也是有的……”黃菊芬抽了一口氣,接著告訴文英說:“我也大膽向長生提起過,我說我就厚著臉皮嫁給你罷,人家要笑話,就讓人家當麵笑罷,免得背地裏瞎說,實在教人難受。但是,他媽不答應。老太婆說:她兒子是娶第一個結發妻,不要這種先奸後娶的白辮子,又打過胎,又有前夫的女兒帶來。……他們家不肯……所以我們就拖到現在……還解決不了……”說完,她傷心地哭起來。

文英聽得也很為她難受,等她哭過一陣之後,就學劉平教給她的一些道理向菊芬分析了。黃菊芬聽得高興得捉住文英的一隻胳膊,好幾次直叫“恩人,恩人……你可真是我的恩人!”

文英也坦白地告訴菊芬,說自己開先也並不很懂這些道理,為這事,曾找劉平同誌請了教,今天才能這樣回答她的。

“就是前些時到我們班上講政治課的那個劉平同誌咧。就是她說,現在你們完全可以大膽結婚的!”

“劉平?哎喲,有那大本事的共產黨員,也管這種事?不是我們夜校的主任麽?”

“是啦,就是她!”文英點頭說。

“唉,她也管我們這些事麽,真是好人!楊文英同誌,我以前以為共產黨員隻管打倒資本家搞工會呢,想不到連這樣的事情也關心人,又能說得出這麽些道理,唉,這些人……真好!”她說到這裏,又抽噎著傷心哭起來,“幾年來,除了……”她說到這兒,遲疑了一會,又接著說:“除了他……之外,從來沒人關心過我……我常常老著臉皮挨上去親熱人家,人家也還是給我潑冷水。我看見你對我比別人不同些,才敢多親熱你。……”她揩幹眼淚跟文英挽著手從夜班課室走出來時,對文英說:“我要把你的話同他去商量。你不知道,這個人膽小死了,如今要是知道共產黨的幹部也替我們說話,他會大膽些……也許,我們的生活會有點轉機的。”

文英一路回來時,心裏也說不出地難受。她想到這個社會裏,農民和工人階級苦,而這個階級的女人更苦:有各種各樣的規章、習慣和禮教,把女人壓得一輩子都喘不過氣來。她想到自己進廠前在鄉下那段遭遇——被姓錢的逼得走投無路的情形……不是姨媽來領她逃出了家鄉,還不知道後來會遭到什麽樣的災難……進廠以後,自己總照著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的身份,依著舊社會的章程,一步都不敢錯,才算沒有聽到什麽閑話……她想起自己還是這麽年輕……看見小胖、彩霞兩個親密的朋友都戀愛、結婚了,她也不是不羨慕她們的美滿的夫妻生活,但自己卻把心中的感情壓得象封住了口的一壇子死水……從不敢輕輕搖晃一下這個壇子。幸虧找到了革命,找到了黨,明白了許多道理,她把一股子勁兒全放在工作上……要不然,什麽希望都沒有的日子,還有什麽過頭啊!一邊走著,一邊不免流出了眼淚,是為自己傷心,也為一切在雙重壓榨下的婦女傷心。

回到家來,已經很晚了。工房院子裏好些人家都熄燈睡了。姨媽也睡了,卻在外屋給她留了一盞昏暗欲滅的油燈。她輕輕地把油盞裏的燈草撥亮一點。裏屋睡在**的姨媽正在翻身,聽見她進屋來,就告訴她說:“你媽來了信,又生病了呢!”文英聽得一驚。姨媽又告訴她,信是半個月前就來了的,不知道為什麽郵差送錯了人家,轉來轉去,轉了幾家,還是小王艾在一家姓楊的工友家裏看見這信是你的,才送了來。

文英走到姨媽床前,從姨媽枕頭底下摸到了信,拿到油燈底下來看。

文英自從參加女工讀書班以來,學習進步很快,鄉下媽媽來的信,都勉強看得明白了。不久前,還自己動筆寫了封信給媽媽。那是她頭一次自己動筆寫信。不會寫的字,都向陳碧雲老師問明白了,老師還盡誇文英寫得好,誇文英進步快哩。

近年來媽媽每次來信,幾乎總是生病,如今鄉下的日子好過了,姓錢的地主被打倒了,可是媽媽的身體並沒有複原。媽媽的氣喘病,本來隻是冬季發作的,想不到如今這樣暖和的春天,還在發喘病……人老了啊……

她看完了信,緊咬著嘴唇,發了半天楞,收拾上床時,她對姨媽談起,想回家去看看,想把媽接到一起來過日子。本來,這主意,今年開春以來,她和姨媽兩人就談過幾次的,後來文英的工作一忙,又放下來了。

姨媽在**打了個嗬欠,回答她說:“我剛才也這麽想,不過聽說車擠死人,車票也難買到,你又從沒有單身出過門,總得結個伴才行。明兒在廠裏打聽打聽,看有什麽人回鄉下去,就一道去,還得是個身強力壯的大男子漢才行。你媽要來的話,路上更不容易,總得有人幫忙嗬。你先回去看看再說……”

第二天,文英向小胖說起母親生病的事,小胖讓文英放心回家去看看,讀書班的事,她負責安排人暫管幾天。晚上,下廠回來,姨媽問文英:“你認識打包間的王麻子嗎?他明晚有事回鄉下去,可以跟你同大半截路。”

“王麻子?聽說過,我不認識。”文英說。

“唉呀,聽說他如今也是黨員了呢,你們怎麽不認識呀?”

文英楞了一下輕輕問道:“唉呀,你家沒把我的什麽事告訴他吧?”

“我告訴什麽……你不是說:上頭組織上囑咐了:你入黨,別人能不知道的話,就不讓他們知道。我要到處唱去麽?”

“那就好,跟別人總莫提我的事……他明晚走?車票能買到麽?”

“他說可以先擠上車,後補票。他明天會先來約你的。你打定主意,看是跟他走呢?或者再等幾天。”

文英念母心切,過了一天,就跟王麻子一道搭粵漢車回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