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小胖和小李的婚姻,象是在工人區裏起了示範作用,馬上在這兒掀起了一個爭取婚姻自主、反封建鬥爭的**。

本來,青年男女爭取婚姻自主,反對包辦婚姻的鬥爭,是隨著北伐戰爭的勝利而擴大著的。工人區裏,因為改善政治和經濟生活的要求更為迫切,這個鬥爭就來得遲些。現在,胖妹和小李的婚事給大家起了促進作用。小夥子和姑娘們,大膽地戀愛起來,違反父母之命的結合,也一起一起出現了。

興華廠工會骨幹中,成就了幾對有情人。楊廣文向鄭芬表示了愛情。鄭芬現在正爭取父母的同意。鐵工廠的小夥子們,把注意力放在興華廠和大同廠的女工身上。

小胖結婚後第三天,總工會青工幹部訓練班公布了學員分配工作的情況。小李並沒有派到外地去,就在總工會青年部工作。他和小胖把銀弟介紹給青年鐵工吳大茂作了朋友。他們兩個都是自己廠的積極分子,介紹人覺得這是一對很好的革命伴侶。

吳大茂的家庭在鄉下,父母老早就給他弄了個童養媳,他正在和銀弟商量,要寫信回去退婚,叫父母認那個姑娘作女兒,婚姻的事,讓她自己選擇對象。

鐵工廠別的小夥子也還有求小李和小胖給介紹女朋友的,但並不是每一對都有成就。

卻說洪劍,自從小胖結婚之夜賽唱以後,越發增長了他對彩霞的愛戀,他實在覺得有些憋不住了,想找機會向她表白表白。

彩霞自從搞團支部工作以來,一直在洪劍直接領導下工作,他們彼此間的好感是與日俱增的。

有一天,黃昏時分,彩霞從廠裏放工出來,就到東升巷工會裏來了,這是她和洪劍預定了碰頭的地方,她要向他匯報最近的工作。彩霞到這兒時,洪劍已經先來了,他預定談完工作後,向她表白一下自己的心情。

他們兩個在女工班的課堂裏坐了下來。彩霞對洪劍匯報了一下團支部的工作情況,接著他們共同安排了一些事情。最後一項是研究準備吸收入團的幾個女工的名單。名單中有個陳香玉。

洪劍問道:“陳香玉……就是……就是這幾天……一下子就跟保全工陳士貴打得火熱的那個姑娘麽?”

“是羅,你知道還問?”彩霞微笑著說。

洪劍搖了搖頭說:“再看看吧,看不出她的積極性來……以後再說嘛!”

“她要求過好多次了!”

“光憑要求就行麽?要從工作中觀察人呀!”

“你怎麽就觀察出她是不行呢?”

“不光是我,銀弟也說過,說這個姑娘軟弱,不大中用……再看看吧,何必著急?”洪劍勸她說。

兩人爭了半天,洪劍一點也沒有鬆口讓步的樣子,彩霞忽然斂住了笑容,噘著嘴說:“你總是把別人當娃娃,瞧不起人。好象什麽事都隻有你對,別人都是飯桶,是毛毛蟲!”

“不是這麽說,彩霞,這裏有個道理……”

“道理!道理總在你手裏!”彩霞沒等洪劍的話說完,搶著說,“別人總是不懂……別人不懂得要搞好革命,隻有你懂得革命……”

“糟了,扯起皮來了,還想談……那個……呢……算完了……完了……”洪劍心裏想,“可是糟就糟去吧,這問題不能不講清楚……”他等彩霞嚷完,就從容說:

“彩霞,你冷靜點,聽我講完好麽?”洪劍捫了捫自己的大前額,下了決心要很冷靜地談下去。“你的工作能力是很好的,你的工作的頭緒很多,又是工會,又是青年團。你近來的工作成績也不錯……”

“唉呀呀,承誇獎……不敢當得很!”彩霞瞪了洪劍一眼說。“有意見直接說罷,莫拐彎抹角說俏皮話……我是個粗丫頭,什麽也不懂!”

洪劍心裏也有點上火了,可是一想,兩個都任性冒火,會把工作搞糟的,要克製自己的耐心,而且自己有責任幫助她。想罷,笑了一笑說:“姑娘,你今天吃多了辣椒吧,值不得冒這麽大的火……我們不都是為搞工作麽,何必扯皮呢?”

“吃辣椒跟扯皮有什麽關係?我並不喜歡扯皮!”

“看你的火多大!你息息火,我們專從工作上考慮一下,好不好?”洪劍慢慢說完,吞了一口口水。

一句話提醒了彩霞,她也意識到自己不該冒這麽大的火,勉強笑了一下,翻起她的大眼睛,瞥了對方一下,看見對方還是那麽平平靜靜、耐心說話的樣子,她低下頭,心裏有些慚愧起來……聽他繼續說道:

“我並不是講話先拐彎。當然,先肯定你的成績是應該的……那你才能得到鼓舞。我先沒有這樣作,不合適。可是現在言歸正傳,關於這個人的問題,我還是要堅持原來的意見:不要急於作決定。你和介紹人都要再花些工夫,去各方麵作些了解……”他一邊說,一邊偷偷溜了她幾眼,感到她的氣色變得柔和、冷靜些了,心裏很高興:“你的工作上的缺點,是自信太強,總以為自己沒有錯,不大容易聽別人的意見,這就容易主觀,也就會容易在工作上犯毛病……我今天趁此對你提這個意見,希望你過後耐煩想想……你覺得怎麽樣?嗯,怎麽不說話了?”

彩霞是個爽快人,她覺得自己對,她就要死爭。如果感到自己有了毛病,她也是勇於承認錯誤的。

“好,謝謝你給我提了意見,我承認我這事作得粗糙了點,再下點工夫去了解了解,是應該的。暫時放下她罷。”好象一陣烏雲被風吹散後,天氣晴朗了似的,彩霞的臉上又漾起了快活的笑容。說話的聲音也柔和多了,她心裏完全服了他。

屋子裏沉寂了一陣……

“沒有事了罷?我得回去了。”她握住了擺在桌上的飯筐的提柄,站了起來。

洪劍坐著沒有動,想起原打算在今天和她談的心事,他用目光在探視她……能說嗎?今天……抬了一陣杠啊!可是,實在又憋不住了……管他,還是說了好。於是他說:“彩霞,先別走,我們也談談自己的事情好麽?”

“自己的事?!”她驚愕了一下,鼓起眼睛望著他,漸漸有些明白了,心裏止不住突突地跳起來:“自己什麽事啊?”

“你坐下來,我問你,”他對她微笑著說,“那天晚上,在胖妹新房裏,金梅指著我們說什麽來,記得麽?”

她羞得滿麵通紅,把已經提起的飯籃放在桌上,坐了下來,半天才說:“金梅……誰知道她亂說些什麽呢?我……我怎麽知道。”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洪劍覺得,看情況,自己的勇氣還可以放大些。他們原來是在一張會議桌的兩邊,麵對麵坐著的,他這時歡喜得不知不覺站了起來,走到彩霞那邊,挨在她身邊和她並坐下來,慢慢地,結結巴巴地對她訴說自己的心情。

彩霞羞紅了臉,低著頭玩弄手絹的四角,心裏隱藏著一個少女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快活。她一句話也沒說,靜靜地在傾聽自己既敬服又喜愛的小夥子的愛情的傾訴……洪劍停止了訴說,屋子裏沉默了半天。彩霞慢慢抬起頭來,對他嫵媚地一笑。忽然,她又歎了一口氣,臉上的微笑完全消逝了,低聲說:

“我家裏還有包辦婚姻……小時候就訂了的……怎麽辦呢?你說?”

“那你承認跟我好了啦!”洪劍喜得跳起來,又約束自己坐下來說,“隻要我們好起來,小時候訂的婚約算得什麽!退婚就是啦!你沒看見麽,近來,到處都作興退掉包辦婚姻啦。”

“我早就跟我爹提過多少次了,你不知道我爹那個死頑固,好難商量啊!……跟我想個辦法吧……”她用一種要求援助的調子說,“跟我想個辦法,退掉啊!”

“那你是決定跟我好了啦!”他快活地握起她的手,繼續說:“你的家務事我都知道,金梅和小胖早都告訴過我……依我看,要能提出來,好好退掉就完了;要是你父親老是不肯的話,就不必和他白費口舌。隻要你願意跟我好,”說到這兒,他覺得有些為難,嘻嘻笑了一會,又硬著頭皮說:“我們盡管好我們的……我們什麽時候想同居,就同居。懂麽?我們成了夫婦,生米煮成了熟飯……”

彩霞聽到這兒,覺得不大順耳,噘著嘴,對他瞪了一眼……洪劍看著,樂滋滋地笑道:“莫鼓眼睛,莫害羞!這不是開玩笑,我跟你講正經話!你既然答應跟我好,總有一天,我們要做夫婦的……到那時候,生米煮成了熟飯,你爹還能把我們怎麽樣?難道說,他還能把你死命地塞上花轎,送到鄉下去不成?”

“我才不會坐什麽鬼花轎哩!”彩霞眨著眼皮,露出半生氣半好笑的樣子說。

“所以啊,問題還是看你自己的決心啦!是決心跟我好呢,還是願意嫁給那個人……”說到這裏,洪劍笑著故意逗彩霞,說:“當然,嫁給那個人也不錯……”

“鬼東西!”她急忙抽出被他握著的那隻手,罵道,“壞透了,把你當好人,跟你商量正經事,你倒拿人開心……我走了!”她賭氣站起身來,伸手去提飯籃。

“哎呀,哎呀,別生氣!逗你玩的呀!……不過咧,雖說玩,也是真話。你先得下決心!”他把她按下來坐了。

於是他們又繼續商量怎樣對付家庭。說來說去,洪劍還是那個意見:他叫彩霞看情況,跟老頭好談就談,不好談就不用白費口舌了。兩人隻管大膽愛就是,願意什麽時候到一起來的話,就盡管到一起來,何必在乎那些形式呢。

彩霞從來就是敢作敢為的姑娘,最樂於接受這樣大膽的意見的。

從工會裏走出來的時候,兩顆青春的心都同樣甜蜜地感到,他兩個從這時起,跟從前的關係又不相同了……

彩霞和洪劍的愛情,很快就在廠裏姐妹中傳開了。但是彩霞還一直沒有告訴父母。因為好幾次她跟父親談話,談到快靠近題目時,父親總是堅持他那頑固的看法。彩霞覺得,如果講開了的話,一定還是白爭鬧一場,不如照洪劍的辦法,不理他算了。小胖和文英很替她擔心,常勸她找機會跟父母談開的好。她現在跟洪劍愛得火熱,沒把父親的頑固勁放在心上。

另外有些姑娘,自己家裏也有包辦婚姻的,就睜著眼睛看彩霞的發展,好作為自己的參考。

彩霞在這段日子,異樣的快活。和洪劍相愛了,洪劍對她的工作幫助更多,提意見也更大膽直率些,她的工作比過去細致周密了。放工後,他常常迎著她,在小街上走一段路,談完了工作,又快快活活地談點什麽……然後,洪劍把她送到家門口,有兩次還進去坐了一會。他原來打算在彩霞沒對父母談明白之前,不去彩霞家裏的。可是正在愛得火熱的青年,總是有些克製不住自己的行動。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彩霞放工的時候,被洪劍在廠門口迎上了。蜂擁著擠出廠來的姐妹們,也象從前笑小胖和小李一樣,毫無惡意地嘲笑他們兩個。他們心情愉快地,用一些開玩笑的話回答了從四麵八方投來的笑謔。

“彩彩,給你提飯籃的來啦!”

“提飯籃就提飯籃吧,怕什麽!”洪劍從彩霞手裏接過飯籃來了。然後兩人逃開人群,拐上了僻靜的小巷。他們談談工作,也談些體己話……直到天完全昏黑了,洪劍才把彩霞送到家門口,然後自己轉身回家去。走了一陣,洪劍才發現手裏還提著彩霞的飯籃,禁不住好笑起來,就趕忙轉過身來,直奔到彩霞家裏。一進門就嚷道:“彩霞,糟糕,把你的飯籃都拐走了!”說著,把飯籃放在外屋桌上。

彩霞應聲從後半截黑屋子鑽了出來,拍手笑道:“你看,我都忘記這個寶貝了!說不定明兒還瞎找呢!”

彩霞的父親劉勝全,已經看見過一次洪劍把彩霞送到家門口的情形,心裏很不舒服,背地裏跟彩霞的媽嘀咕過幾次。可是彩霞的媽說,彩霞是團幹部、工會委員,當然總得有些革命朋友來往,勸老頭兒要給女兒留麵子。並且說,左鄰右舍如今都尊重彩霞是興華廠的有名人物。“哎,閨女如今比你做爹爹的強呢!老頭子,忍點脾氣,放開通點啊。”彩霞的媽說。老頭子也就隻好勉強耐住了性子。

這一次,他看見這兩個青年男女,竟敢在自己家裏大說大笑起來,就不經思索地從後麵衝到外屋來,猛抽出含在嘴裏的長煙杆,指著洪劍,噴著口沫破口罵道:

“你這個狗婆養的野家夥,是哪來的雜種崽子?老跟在姑娘大姐屁股後邊追什麽?告訴你說罷,以後不許你跨進老子的門檻……小心我敲斷你的腿!”

洪劍再也沒想到忽然會遇到這樣的風暴……這簡直是晴天霹靂。一下子把他氣得幾乎要舉起雙手,把侮辱了他的老頭兒,按在地下,死勁揍一頓。但轉念一想:“他並不是資本家或工賊,不過是頑固落後點的工人。”這是他一向教給彩霞好好對待父親的原則。現在他自己也想起了這個原則。特別想起自己是黨的工作幹部,在這個區裏,好多工人都知道他或者認識他的。這個問題如果沒處理好,會使黨的威信受損失,工作受損失……考慮到這裏,他咬著牙根,吞了一口口水,咽下了剛冒上來的火氣,半天沒做聲。隻是用手掌,捫了捫他的大額頭,考慮著該怎麽對待才好。

這個果敢的小夥子,自跟隨父親參加鬥爭起,就受著鍛煉,父親被反動軍閥害死的那天,在母親和姐姐驚慌失措地嚎哭時,他就能夠揩幹眼淚,勸解母親,安排死者的後事,並繼續參加鬥爭……。那還是剛走出童年的時代啊,比起來,目前的這場風波,算不得什麽了。

他正在考慮著如何發付這老頭的時候,一眼看見彩霞氣得鼓起雙頰,揮起兩條胳膊,看來是要跳過去跟父親拚一場的樣子。他趕忙用製止的目光,釘住彩霞,擺了擺手,又輕輕搖著頭,意思不叫她鬧。然後自己趕上前一步,麵對著劉勝全,用非常冷靜、柔和的聲音說:

“劉大爹,很對不起,我沒有得你的同意,就闖進了你的家,這是我的錯。”他說到這兒停了停。

彩霞的母親,先以為這個小夥子會跟老頭子打鬧起來的,急得象家裏著火似的,頓著小腳,暈頭暈腦地團團轉。後來看見小夥子是那麽安靜,那麽客氣地說話,她也不知不覺地安靜了下來,隻是張著兩條胳膊,把彩霞擋在自己後邊,怕她挨父親的拳頭。又聽到小夥子繼續說:

“不過,我從前並不曉得你劉大爹有這種規矩:小夥子到你家來,就要敲斷腿。別人也沒告訴過我,誰也不知道你劉大爹立了這樣的規矩……”

老頭兒聽小夥子這麽安靜地說話,還一聲又一聲地叫“劉大爹”,盛怒的麵容,緩和下來了。他低著頭,蹺起一隻腳,把煙杆往鞋底上死勁敲,裝作要敲出煙鬥裏的灰燼的樣子。其實,灰燼早在他用煙杆指著罵人的時候,都掉光了。

洪劍從容地說著,態度也仍然那麽鎮定,隻不時地用右手掌摸摸他的大額頭:

“至於說,不該追姑娘……劉大爹,你家該多出門走走,多見見市麵……假使你家是一個地主、土豪劣紳、反動派,那我就不對你說這些了。但是,劉大爹,你也是工人階級,是一個工人。我就止不住還是勸你家,要放開通點……如今,不作興父母包辦婚姻了!這是封建禮教,要打倒咧!沒聽到打倒封建製度嗎?如今,男男女女都作興自己講愛情,自己情願,才結婚辦喜事,……小夥子追姑娘是新風氣,並不犯法……”

“我家裏就不作興!”劉大爹從煙杆上掛著的小布袋裏掏了點煙絲出來,準備裝到煙鬥上去。他麵容雖然還很惱怒,但聲音已經低沉了。

洪劍笑了笑說:“世道變了,也很難由得你家了。是的,我可以坦白地對劉大爹說,我就是愛上了你的姑娘彩霞……我們很要好,好定了,什麽人也阻擋不了我們……我們正在商量……該怎麽告訴你家,怎麽打通你家的思想呢……幹革命工作的人,對自己人,不說假話,這是真情。你老人家考慮考慮吧!”說完,他向劉大爹輕輕一鞠躬,就轉過身來,分開已經擁在門口來看熱鬧的街坊,昂然跨出門走了……

“混賬王八蛋,我才不把丫頭給你哩!”老頭聽到小夥子坦然地承認他們已經要好,然後又看見小夥子從容走了,他倒是驚慌得不知所措,一下子不知要說什麽好,隻是機械地嚷:“不給你,不給你!”看見洪劍從容走了,他回過頭來,對彩霞嚷道:

“不要臉的臭丫頭,你想自己嫁人的話,就莫來見你爺老子!”

“不見就不見,我又不靠你養活!”彩霞為洪劍的從容態度所感染,也不打算跟老頭鬧,並且門外已經聚了好些看熱鬧的人,鬧起來太難看,打算避開他一下,隻說了這麽一句,就頭也不回地跨出大門追洪劍去了。

“你怎麽也來了?”當她追上了洪劍時,他一驚,問道。

“不知道……我……我……嗯,沒那麽大勁跟他吵!”彩霞走著,感到有些茫然,不知下一步該怎麽做……停一會,她問洪劍:“你上哪兒去?”

“本來預備今晚回鸚鵡洲看媽媽去的!”洪劍說。他心裏也不很寧靜,但知道彩霞這時的心情更難受,就故作鎮靜說:“莫煩吧,你既然來了,我就不回去了,再陪陪你。”停一會,他又說:“肚子餓了,我們先找個地方吃點東西罷!”

長街上,許多店鋪已經燃燈了。他們兩個在一家小館子裏吃了碗陽春麵和幾個饃饃,然後到了區委會洪劍的小屋子裏。這屋子本來是劉平住的。自從大同廠工人自己組織管理生產以來,劉平幾乎有了三個家:大同廠、區委會,還有市內她的丈夫和孩子那裏。區委這間小屋,空著的時候較多,她就幹脆騰出來,把它讓給洪劍了。

洪劍和彩霞兩個回到區委會來時,柳竹和老廖都不在家,他倆隻和陳舜英招呼了一下,就鑽進了小屋子。陳舜英知道這對情人正是愛得火熱的時候,跟他們笑著招呼了一下,沒多去打擾他們。

剛進屋來時,他兩個還有些氣惱,後來,談來談去,倒覺得老頭兒頑固得可笑了。彼此的愛情的慰安,把怒氣也逐漸遣散了……倒是鬧了這麽一場後,兩人好象更加親愛了。彩霞覺得洪劍受了她的父親極大的侮辱,非常抱歉又誇讚洪劍對待臨時發生的事件的態度好,話也說得得體。心裏覺得這個小夥子越發值得她用更大的勇氣來愛……

洪劍想起彩霞這麽個敢作敢為、革命覺悟很高的姑娘,在廠裏是那麽招人歡喜,受人敬重,卻每天在家裏忍受著封建、頑固的父親的折磨,就越發增加了對她的憐愛……

他們在小屋窗下的一張小桌前並肩坐著,絮絮不休地談著……懸在窗前的電燈,用朦朧的光線照著這對緊靠在一起的情人。他們幾乎把剛發生的這場風暴,扔到九霄雲外了,一時沉浸在心心相印、互相疼愛的甜蜜的幸福中。小屋子成了他們愛情的海洋……

二更過後,有兩次,彩霞勉強站起身來打算回家去,結果,經洪劍一再挽留,她又坐下來了。不知道為什麽,今晚上,他兩個,這麽難以分開。

最後一次,彩霞下了決心站起身來,拖著洪劍的手,帶著懇求的神情說:“這麽晚了,你送我回去吧!”

“我又送你回去?”洪劍哈哈笑起來,“再跟你老子去吵一架?”

“未必你就這麽狠心,……讓我一個人摸黑走?”

“我根本就沒有打算讓你去摸黑呀!”

“……”彩霞睜著大眼睛,憨裏憨氣地看著對方發楞。

洪劍滿麵淘氣的神色,對她笑著,意味深長地問道:“彩霞,王寶釧跟薛平貴的故事,你知道麽?”

“現在,誰有工夫跟你扯那些!”彩霞噘著嘴說。

“說正經事呀!我問你:要是王寶釧跟她老子鬧了一場,隨薛平貴到了寒窯以後,隻坐一會兒,又跑回娘家去的話,那不要叫人笑話死了麽?”

彩霞翻起長長睫毛下美麗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止不住羞紅了臉,低頭微笑著,心房和聲音都在顫動:“你……瞎胡扯!”

“什麽瞎胡扯!我的傻彩彩,是你的好老子,今晚上,把你逼進我們的洞房啦!”說著,他歡喜若狂地猛然抱起她來……

有一周的工夫,彩霞沒有回家去。頭兩天,彩霞的父母吵了幾場。老頭兒怪做娘的沒教導,把女兒慣壞了。母親哭嚷著,說老頭兒把女兒逼出了家門……

劉勝全的朋友,麵粉廠工人和同街的鄰居,多半是責備他太封建保守,不該這樣對待相愛的兩個青年。尤其是那天看見劉勝全發脾氣的人,個個都誇洪劍有禮貌。麵粉廠裏知道洪劍的人,也幾乎是眾口一辭埋怨老頭兒。有人說:“象洪劍同誌這樣的女婿,好些父母打銅鑼都找不到呢,你怎麽還臭硬?”又有人說:“洪劍同誌嘛,是我們區裏蹺得起大拇指的小夥子羅,要不是你姑娘自己有本事的話,憑你老劉這副嘴臉,隻怕打起燈籠也找不到!”大家就勸他:“莫頑固啦,趕快認輸吧!”

女婿究竟怎麽樣,老頭兒也不想去了解,隻是女兒一走就不回來這件事,老頭兒嘴裏雖埋怨老伴,心裏卻後悔不及……尤其一和人談起來,幾乎全都是不同情自己,幫女兒、幫老伴說話的。後來幾天,他就氣得一字兒都不提這件事了。

彩霞一周來,生活在甜蜜的新婚中。但在車間,跟姐妹們一談起母親,又難過得流過幾場淚。她知道,母親和妹妹一定在為她受父親的氣。

文英和胖妹主張她回去看看,但又怕老頭兒瞎胡鬧。文英曾瞅準了劉勝全不在家的機會,代彩霞去看過媽媽一次。把彩霞的情況告訴了劉大媽。劉大媽也托文英給彩霞捎來了些應用的衣物。懦弱的劉大媽,聽說女兒已經和洪劍成為夫婦了,隻是傷心落淚,至於該如何發付老頭,依然沒有主意……

那天柳竹從廠裏開過會出來,順路看舅娘,和文英談起彩霞的家庭糾紛。談來談去,柳竹倒是出了個好主意。他讓文英找金梅的丈夫,新從江西回來的陸容生去勸勸劉大爹,勸他們父女,嶽婿大家和好。然後洪劍和彩霞再回去看看。因為柳竹想到陸容生原和劉大爹同是麵粉廠的工人,領導過敢死隊,現在是總工會的幹部,一向在區裏廠裏有威信,雖然現在脫了產,在總工會工作,但麵粉廠有大問題時,大家仍常找陸容生回來出點主意。

第二天,文英把柳竹的意見告訴了金梅。陸容生受了委托,隻好抽工夫去看看劉大爹。果然,老頭兒感到很有麵子。聽陸容生說彩霞已經和洪劍成了親,心裏雖很不舒服,卻沒有再惡語罵人了。隻是流著眼淚,唉聲歎氣地對陸容生訴說他的心事。他說,他和鄉下那個姓陳的女婿的父親是老相識,後來又做了兒女親家。這些年來,他沒能力好好照顧女婿,心裏已經覺得對不起死了的親家。如今女兒又把女婿扔開不要,另外嫁人了,叫他將來到了陰司,見了親家,怎麽說得過去……而且女婿是頂老實的後生子……

老頭的這番訴說,把陸容生弄得又好氣又好笑,於是問他道:“你還在女婿、女婿的,你的女婿到底是誰啊?劉大爹,你該清醒點!你的女婿不姓陳呀,他姓洪,叫洪劍哩!”

陸容生又告訴劉大爹說:“你那天對他兩個的態度,沒一個人說你一個‘是’字呀!彩霞廠裏的姐妹說,虧得你也是工人,大家算原諒你了。要是個地主老爺的話,她們要把你拖到婦女協會去開鬥爭會哩!女兒女婿都是呱呱叫的,有人都羨慕你好福氣,你倒自己找氣嘔,真是何苦啊!”就這麽勸了半天,臨走時又囑咐劉勝全說:“劉大爹,你慢慢醒醒氣吧,這麽大年紀的人,大概不會一下子就拐過彎來的,什麽時候想通了,我再來看你。”

陸容生回來後,告訴金梅、文英她們,說老頭兒心裏已經軟了,隻是嘴還裝硬,過兩天會去找女兒的。

果然,過兩天,劉勝全到金梅家來找陸容生。聽說陸容生已經回總工會去了,老頭兒又告了半天假到總工會找到陸容生後,簡單明了地說,隻要女兒肯回來看他,女婿肯來認嶽丈,他就什麽意見都沒有了。

過了幾天,洪劍和彩霞回來看了父母。此後,彩霞夫婦就和老頭兒言歸於好了。

洪劍代彩霞寫了一封信給鄉下那個姓陳的,退了婚。

彩霞和洪劍以後常回來看爹娘。彩霞拿到的工資,除留下自己的夥食費外,全都照舊交給媽媽。她的唯一的要求,就是請爹媽繼續讓妹妹上學。

彩霞的妹妹彩雲能上小學念書這件事,一直是彩霞堅持主張的。現在她怕父親嫌家裏開銷不夠,讓彩雲停學去作童工。因而彩霞寧可自己多節省點,仍舊把工資交給母親,好讓妹妹繼續念書。

媽媽想起自己最心疼的閨女的終身大事就這麽鴉沒鵲靜地過去了,還受了老子一場氣,心裏著實過意不去。抱著彩霞哭過兩場後,又找文英和大姨媽商量著,弄了點錢給女兒做了身花布衣裳,又添了一套新被褥補給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