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鐵工李慶永的兒子,小胖的自童年一起長大的朋友,青年鐵工李小慶,在頭年十月就離開鐵工廠,被組織送到總工會辦的青年工人幹部訓練班學習。這個班原定學習期限是一年。但是,自從漢口收複英租界後,各地工會組織更為飛速發展,不斷到總工會來要求派幹部去領導工作,總工會隻好決定把這個訓練班提早在二月結束,好早些把他們分發出去。小李預料自己會被派到外地去。要走上新的工作崗位,他是很高興的,隻是有件心事:他和小胖兩個,青梅竹馬,從小要好,可一直沒具體決定關係。小李的母親前兩年也曾說過,要請村裏一位有名的人物,已經九十多歲的壽星老來作個大媒,後來因生活繁忙,並沒有認真去辦。現在,他想在離家前把關係確定下來。這件事自然很順利,兩家家長都是首肯的,隻是小胖不同意馬上結婚。但兩家母親都願意早辦喜事,小胖經不住兩個母親的勸說和小李的糾纏,也同意了。

婚期訂在三月初的一個星期天。

齊舜生和李慶永老弟兄倆,有心在工人區領頭打破封建習氣,決定在兒女婚姻上,完全按照新作興的極簡單的方式,訂親時,沒有什麽聘金聘禮,一言為定就是了;結婚呢,不坐花轎,不請酒,不拜祖先,不大辦嫁妝。一句話:提倡新風氣,一切從簡。

風和日暖的三月初。星期天,這對新人,白天都在搞自己單位的工作,忙得沒工夫在家裏辦辦自己的事。

兩家院子原來是有一道竹籬隔著的,小李在三天前回來把竹籬撤去了,讓兩家院子連成一片。這在胖妹媽的心裏,得到了很大的安慰,覺得仿佛不是閨女出閣,而是招女婿進屋一樣。

新房照老規矩,設在李家。李家堂屋兩旁的正房,西邊一間是小李父母的寢室,東邊一間是小李住著,現在改成了新房。

一早,兩位母親把兩家湊起來準備好的床帳被褥和桌上的一點擺設,搬到新房裏,鋪擺了出來。

黃昏前,小李才從市裏跑得滿頭黑汗回來。他的出了嫁的大姐李英,看見今天做新郎官的兄弟這個狼狽樣子,又好氣又好笑,忙把他拖到後麵廚房裏,幫著替他洗臉,洗脖頸,梳頭發,換新衣服。

這邊齊家,小胖直到吃晚飯時才回來,她到市內去參加“三八婦女節”籌備會去了。一到家,滿口裏直嚷叫“餓死了,要吃飯……”,仿佛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馬上要做新娘似的。

剛吃完飯,金梅、金秀和文英結伴來了。

金梅一跨進屋就捉住小胖笑著說:“你這叫什麽新娘子,象跟人打架來。趕快打扮,不早了!”

於是金梅和文英兩個幫著小胖梳洗。

齊大媽站在一旁嘀咕道:“還有什麽好打扮的,頭發都沒有,剪成禿毛丫頭了!”

一會兒,彩霞、鄭芬、銀弟,以及廠裏幾個跟胖妹最要好的姐妹們,都打扮得花枝招展,陸陸續續來了。小屋子裏擠得水泄不通。

梳洗完,新娘穿起了一件棗紅色人造絲料子的夾旗袍。這是用廠裏發下來的小胖的曆年儲蓄金和這幾個月增加的工資做的。又拿出了一雙鞋頭上繡了雙鳳朝陽的繡花緞鞋穿上。鞋是文英送新娘的禮物,鞋上的花是文英親手刺繡的。

小胖在穿戴的時候,姑娘們你一言我一語評論:“原來是蠻體麵的一個新姑娘啊!”“可不象平日那個禿毛丫頭了。”一會兒這個說:“頭發還不夠整齊。”一會兒那個說:“這條花手絹還嫌素了些。”把小胖弄的不得主意,光看著姐妹們傻笑。忽然外屋爆發出一陣笑聲,接著就聽到嚷嚷說:“新姑爺來啦!催新姑娘起身來啦!”

小李這回可幹幹淨淨地穿著一身新藍布中山裝,頭發梳的光光亮亮。他簡直是碰碰撞撞地被嘻嘻哈哈笑著的姑娘們你一推我一搡地推進來的。

“再不出來,我們就要來搶新娘啦!”透過笑聲,聽到院子裏小夥子們在叫嚷。

“快出去吧!他們跟我吵了半天啦!找新娘子哩!”小李拖著小胖的胳膊往外就走。

姑娘們給新人讓開了路。忽然,院子裏奏出了細吹細奏的幽雅的音樂……那是兩支笛子和兩支簫配起來的樂隊,是小李的朋友吳大茂等四個青年鐵工組織起來的。他們一向是鐵工廠裏有名的樂手。這兩天為小李結婚又學會了《傍妝台》這支古老優美的民間樂曲。樂聲剛停,李大姐在院子裏讓小永放起了一掛長長的炮仗……院子裏、竹籬外,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整個柳樹井鬧烘烘的。

一對新人身不由己地被大夥推進了新房。一會兒,大夥兒又說房子太小,還不如堂屋寬些,於是新人又被大夥兒簇擁到堂屋來了。李大姐的婆家是在長街開店子的,她丈夫從長街一家店鋪裏借來了一盞汽燈掛在堂屋裏,這時照得通明透亮,教視力弱的人一時都睜不開眼睛……

鐵工廠的小夥子吳大茂等圍在新人周圍,給新人出了許多難題:一會兒叫他們唱歌,一會兒叫談戀愛經過……鬧得屋裏屋外一片笑嚷聲。

文英、彩霞幾個,看見無法擠進李家堂屋去,就幹脆退到齊大媽這邊坐下吃糖果、嗑瓜子兒。齊大媽和李七嬸陪著她們,說等人少了時,再去斯斯文文鬧鬧新房。

一會兒,聽得院子裏有人一疊連聲地叫嚷:“壽星老來了!壽星老來了!”

李七嬸和齊大媽楞住了,彼此對看了一眼,趕忙到院子去迎接。

壽星老九十七歲了,身體還很健康。他是柳樹井的知名人物,連三歲孩子都知道他,都稱他“壽星老”。

他和齊舜生一家是同宗。他們齊家的祖先從本省西南的山區,移到這個地方來落戶的時候,壽星老還未成年。他家在這兒落戶之後,就成了本地的農民。這兒變成工業區後,他家失去了土地,好幾次幾乎流離失所,因而他恨死了這兒的工廠主和軍閥們。北伐勝利後,他的精神好象比往日更健旺了。

這次小胖的婚事,原不打算張揚,雖然李家從前說過,要請壽星老作大媒人,如今時代不同了,用不著媒人了,小胖的父親齊舜生又極力主張一切從簡,也就沒去告訴壽星老。這天黃昏時分,壽星老聽到村子裏飄來了悠揚的音樂,才知道是小胖出閣。他氣惱齊、李兩家沒邀請他。後來打聽到並不是坐花轎擺酒,完全是新興的最簡單不過的婚禮,也就原諒他們了。忽然間,他興致上來了,拄著拐杖,叫一個第五輩的孫兒扶著他,來李家看新房。

壽星老身材不大,團團臉,白胡子長得就象畫兒上的壽星那祥。雖然戳著拐杖,卻並不弓腰駝背,老態龍鍾。

“曉得我小胖和四兒是哪來的福氣啊,驚動得壽星活神仙動駕了!”齊大媽叨念著說,和李七嬸一道趕上去攙扶壽星老。

“用不上,用不上!”壽星老對她們搖手說,聲音洪亮爽朗,顯得是個健康的老人。“我要是那樣的老廢物,就不來打擾你們了!”

聽說壽星老來了,小胖和小李也趕忙扔開青年客人出來招呼,把壽星老扶進新房。

“喲,喲!胖丫頭,小四兒,你們這對小狗,我鼻子裏還聞到你們的尿騷味哩,一眨眼就成親啦!日子真快啊!”壽星老笑眯眯地指著一對新人說,“今年辦喜事,沒請我,算了……趕明年養個胖娃娃,可不興忘記給壽星老送紅蛋啊!”

滿屋子的青年人聽得哈哈笑起來。

有的小夥子,對老頭兒不感興趣,又兼鬧乏了,陸續走了許多。文英她們這才有機會擠到新房來。

新郎新娘給壽星老抬來了一把有扶手的太師椅,放在屋子當中請他坐下。

因為怕壽星老吃不動糖果、瓜子,兩家母親隻好忙著把兩家能搜出來的臘菜、熏魚之類湊上四個小碟,弄來了一壺酒,又端來了一把茶幾,擺在壽星老跟前,把酒菜擺上,請他吃。壽星老看見有酒菜,越是高興得嘴都合不攏,象個彌勒佛一樣。姑娘們和小李的三四個最知己的朋友,圍繞在壽星老周圍,逗他說笑。青年們不知不覺分成了男女兩方,男孩子擁著新郎擠在壽星老右旁,姑娘們擁著新娘,擠在左旁。

恰在這時,洪劍也來了。他是在一個工廠抓了一陣工作後,想起小胖和小李今晚結婚,特趕來鬧鬧新房的。

“壽星老,講講你家是麽樣做新郎的罷!”洪劍看見大家都在跟壽星說笑,他也插上嘴來說。

這句話,勾起壽星老的童年和少年時代許多的回憶。他告訴大家,他的祖宗輩住在山區,那時舉行婚禮比現在好玩得多。那裏的男女青年,個個都會唱。男孩子擁著新郎,姑娘們擁著新娘,整夜在打穀場上對唱。要是男孩子唱輸了,姑娘們就把新娘藏起來,叫新郎好費勁去找。要是女孩子唱輸了呢,新娘就被新郎搶走,扔下客人,趕忙鑽進洞房去了。

“坐下,坐下,男娃、女娃都坐下來!”壽星老拍拍巴掌,對青年人招手說:“今兒個,壽星老不來則已,既然來了,就得領你們好好玩玩。如今,麽樣事,都講革命,鬧新房的野蠻辦法,也該革命啦!娃娃們,我就來領你們唱新房吧。”說完,壽星老眯起眼睛來,象是在考慮出題目了。

姑娘們急得從人叢中往外擠,要告辭回去。

小胖捉住了彩霞,不讓她們走。齊大伯娘、李七嬸、李大姐幾個站在堂屋門口,擋著文英、金梅她們的出路挽留她們。姑娘們弄的無可奈何,隻好留下來了。

“來吧!”壽星老睜開眼皮,笑嗬嗬地說,“我們今兒賽唱。我這兒有酒,男娃兒賽輸了,歸新郎喝酒。女娃賽輸了,歸新娘喝。”

壽星的話還沒說完,小夥子們拍手歡叫著“好啊!”

彩霞和金梅等急得跺腳,嚷著說:“我們不會唱,小胖也不會喝,賽不來,別害人喝醉了!”

壽星老先眯起眼睛笑著說:“我要開頭啦,我來唱,你們回答我,回答得不好,就算輸了啊!”於是他把頭搖晃了一下,唱道:

天上共有幾多星?大江何事浪翻騰?

組織工農為麽事?武漢出了麽事情?

“啊,這好答。”洪劍笑嘻嘻地摸了摸自己的大額頭,按著壽星老的調子,唱著回答道:

除了月亮是星星,風起大江白浪騰!

工農團結鬧革命,武漢來了北伐軍!

“啊……好喲,好喲,答得好!”男女青年們都嚷叫著讚歎起來。壽星老也止不住點著頭,輕輕拍著茶幾,連聲叫“好”。

“姑娘們,你們要唱啊,老不開腔,就算你們輸了,得新娘喝酒啦!”壽星老說著,又唱道:

是如何分南北東西?是哪個開天辟地?

如今是哪些人落魄喪膽?是哪些人歡歡喜喜?

“你們唱啊!”小胖急得催姑娘們說。

彩霞在這個場麵上雖有些害羞,可也不願示弱,她又是廠裏有名的百靈鳥,就大膽唱道:

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是工人開天,老農辟地。

如今是財主洋人落魄喪膽,工農百姓歡歡喜喜。

新房裏響起了一片鼓掌和歡叫聲……

壽星老也誇了一頓,又說:“我看,你們都是行家嘛,你們不一定要我開頭呀,自己出出題,自己對唱罷。”

“好,那我就不客氣啦!”鐵工廠的青年工人,小李的好朋友吳大茂說。

青年鐵工吳大茂,是從農村來的,今年十九歲,他在家鄉從小就學會了許多山歌,嗓子又好。當年在農忙或看牛的時候,他總是同輩中領唱的。現在在鐵工廠裏,又成了有名的歌手,而且還會吹簫、吹笛子。剛才吹奏的樂隊,就是他組織起來的。壽星老提議賽唱,他第一個拍手讚成。他早想在姑娘們麵前顯顯自己的本領。看見這位穿紫花襖、身材苗條的大眼睛姑娘唱得這樣好,很想打聽她的名姓,就對著彩霞

唱道:

姑娘靈巧又聰明,唱歌唱得愛死人!

莫非天女臨凡界,快請仙姑留姓名!

彩霞隻為怕女孩子輸了才唱的,沒想到會惹出這些麻煩來,隻好眨了眨她的大眼睛,想了想,回唱道:

哪有仙女到凡家,除非奶奶哄娃娃!

神仙都是懶死鬼,莫比女工劉彩霞!

“啊,啊,好啊!”又是一片喝彩聲……有人嚷道:“吳大茂,碰釘子啦!”

吳大茂滿臉漲得通紅,皺了一下眉頭,馬上又對彩霞唱道:

哎呀呀,劉彩霞,好放肆,好男好女賽歌子;

我有唱來你有答,為啥給人碰釘子?!

彩霞這時,臉燒得熱乎乎的,她用自己的手掌冰了冰腮幫子,笑著回唱道:

吳同誌,可笑多,怕碰釘子莫對歌。

你唱天來,我對地,你唱神仙我對人!

對歌就要比輸贏!

許多人拍手喝彩。壽星老拍著茶幾,高聲叫“好”,又指著吳大茂說:“輸了,輸了,叫新郎官喝酒。”

女孩子們也拍掌歡笑起來。有人小聲誇讚說:“到底是百靈鳥啊!”

金梅看出今晚上吳大茂好象是一心一意要討彩霞的歡喜,她想該讓他早明白不用多費心思,因為她知道洪劍早就喜歡彩霞了,並且曾和胖妹一同答應過洪劍,要給他幫忙,就走過來推洪劍道:

“你怎麽不唱了?人家碰了釘子,你可正是機會呀!”洪劍沒料到金梅來這一手,囁嚅地說:

“你說什麽?我不明白。”

“你和彩霞正好對唱呀!”金梅溜了彩霞一眼,笑著繼續說:“多日的心事,明明白白唱出來嘛!你又不是不會唱。”

有些姑娘、小夥子,聽懂了金梅話裏的意思,不禁拍手大笑起來……洪劍本是想找機會再唱一唱的,這會兒急得漲紅了臉,一句也唱不出了。彩霞也羞得掉過頭擠到人群後麵去了。青年們又笑鬧了一陣,壽星老說累了,要走了。吳大茂站到屋中央揮拳擄袖笑嚷道:“壽星老,我是敗兵之將,對歌是不敢了,可是讓我唱個歌送你走罷。”於是他拿起壽星老剛用的兩隻筷子當鼓槌,把小茶幾當鼓敲起來,口裏唱道:

咚咚鏘,咚咚鏘!革命出了新花樣!

姑娘出嫁自己找,鐵匠愛上紡織娘!

更有一件古怪事,百歲公公鬧新房!

咚咚鏘,咚咚鏘,百歲公公鬧新房!

“哈哈,哈哈,哈哈哈!”屋裏屋外的人笑得叫的叫,跳的跳……連壽星老也笑得直擦眼淚,然後拍著吳大茂說:“娃兒,你明兒成親,可別忘了請我百歲公公鬧新房啊!”

送走了壽星老後,青年們也三五成群向新人告辭。

深夜的柳樹井上空,好半天還飄著走向歸途的男女青年們的歡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