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為什麽呢?隻帶一把雨傘?
地理課,楊桃遲了十分鍾的到,被罰寫了三十道題。好在有陳雅婷,她的功課做得又快又好,刷刷刷地就幫她完成了三分之一,下課時扭捏著說:“你幫我個忙好不好?”
陳雅婷就是這樣,她對楊桃再仗義都自覺應當,但她自己有事卻又羞於啟齒了。楊桃說:“但說無妨!”
陳雅婷遲疑地說:“得偷偷摸摸地行動呢。”
“說嘛!”楊桃一聽就來勁了,越鬼祟越有趣,這是她的行事原則之一。
原來,上午快放學時,通知欄處張貼了高三年級本學期第一次月榜,歐陽泉拿了第一名。陳雅婷留戀地看了半天,越看越心醉神迷,盡管她不是他什麽人,但就是覺得很驕傲。聽到那麽多人都在談論他的優秀,她的內心慌亂又輕盈,簡直要飛起來,可這會兒雨下得大了,她好擔心那紅紙黑字的成績榜會被雨水泡得什麽都看不見,不能使更多的人目睹他優異的學業,好可惜。
楊桃一點就通:“你是想說我們去弄一塊塑料布,把榜單保護起來?”
陳雅婷點點頭,悄悄地拎過一隻袋子:“塑料布、剪刀和透明膠帶都買好了,但我一個人……”
“好說好說。”楊桃心知陳雅婷害羞,第二節是班主任的課,不便行動,到了第三節,課上到一半,陳雅婷舉手,“老師,我肚子痛,去下廁所。”
接著,楊桃也舉手:“老師,我想起來了,校長讓我放學前去他辦公室一趟。”
化學老師是個溫和的中年男人,大度地放行了。楊桃和陳雅婷會合,一個負責拉住邊角,一個負責貼,活兒一會兒就幹完了。女孩子們相視一笑,合撐著傘美滋滋地笑。這回可好了,他和前五十名的名字,都被透明塑料布罩著了,高高在上,星光熠熠。
還有幾分鍾就放學了,也懶得回教室了,楊桃盯著歐陽泉的分數評頭論足:“文理平衡得很,全才啊,一下子就甩出第二名幾十分!”
陳雅婷讚同:“理科滿分的人,卻來讀文科,唉。”
楊桃不客氣:“理科尖子讀文科,更能體現優勢,能大比分領先,這家夥,狡猾狡猾的。不然你說說,一個文科生,理科還學得好幹嘛,真變態!最恨這種人了,考試機器!肯定是個死讀書的呆子!”
陳雅婷剛要為心上人辯解,身後已傳來清醇的男聲:“讀文科是為了將來學法律。”
楊桃轉過身,一眼就對上了男孩子的雙眼,而陳雅婷明顯慌了,手足無措地偷拉楊桃的手,楊桃頓時就知道來者何人。但她真沒料到,一向隻遠遠看過的歐陽泉真人氣質竟這麽好,清俊溫文,一笑更直如青山綠水,給人很潔淨的感覺,跟他的名字相得益彰。
她悄悄地暗喝一聲彩,這麽出色的男生,當得起陳雅婷日思夜盼的銘記。但越是這樣,她就越犯嘀咕,擱古代他就是一襲白衣、在竹林深處撫琴的隱士,是,他有那樣的氣度,假以時日,該多迷人。可是,得是多仙氣的女子才能匹配他啊,陳雅婷可怎麽辦?
陳雅婷不打算怎麽辦,單是聽他說話就心花怒放了,她熾熱地望向他,聽他說著話:“我爸是律師,他給我收集了曆年來的國際大專辯論會的碟……我最常看的還是1993年那屆,青春飛揚,不可一世。”
陳雅婷和楊桃麵麵相覷,那一年,她們尚未出生,而他也還是個嬰孩……但他的夢想是因了那麽久遠的盛世而起!真讓人絕望啊,他和她們隔著起碼有一光年還不止吧?他像個古人,可陳雅婷,她是個沒有動漫不能活的人,但是,或許比起歐陽泉,她能忘記動漫?
歐陽泉著意看了看她們,輕笑道:“你們是早操時的小猴子們,我記得的。”
楊桃哈哈笑:“壞事傳千裏。”
歐陽泉笑得更深了,卻隻道:“我還有事,先走。”
他走後,陳雅婷還在癡癡地凝望著他的背影,楊桃推了推她:“ 忍住!忍住!他一來,你的眼睛就嗖的一聲冒出了火辣辣的綠光,狼意森森。”
陳雅婷還沒回過神來:“這是他第一次跟我說話呢……”
楊桃很想說,他是在對我們兩個說話呢,但讓陳汪汪更高興點不好嗎?就在這一天,她開始在想,真話有時不如謊言更能熨貼人心,生活會讓人們對真相視而不見,因為那是殘忍的。
當人生給予了你當頭一棒,你就格外需要給自己找點兒甜頭來嚐嚐。回到教室後,陳雅婷還在回味著歐陽泉說過的話,下定了決心:“我也要考法律!不,我要離他更近些!我聽說他媽媽是個中文教授,他會寫毛筆字,還會篆刻,我也要學!爭取下次能有話題!”
向來文雅的女生狂熱地揮動著拳頭,楊桃笑著拍了拍她,想起《天使禁獵區》裏,由貴形容羅潔愛爾的話:“愛讓我到了如此瘋狂的地步,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不原諒我。”
愛究竟是一種什麽特質?讓她的朋友陳雅婷和趙曉鬆都發了瘋,跟平素的自己判若兩人,隻想一心迎合所愛。
這就是愛嗎?可她的理解中,愛應該是渾然天成的事,她能饒有興趣地做她自己,他也能饒有興趣地做他自己,並且饒有興趣地在一起,而絕無壓抑和扭曲自己的成分。
雨還未停,但又得去電玩城做兼職了,連陳雅婷要去廣播台報考播音員這種大事都不能陪同了,楊桃咂咂嘴,小跑著奔向校門。
便又看到丁岩了,蹲在濕漉漉的石階上抽煙,一見她來,就把煙頭彈進麵前的小水窪裏,微笑地望著她,雙唇如有所語,卻一言不發。
他的眼睛又黑又深,讓人想起蘭波的詩歌。楊桃承認他的好看,但徑直走了過去。他倏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她身旁,一伸手,擋住了她的去路。
“我對你,有點意思啊。”他直截了當地說。
日劇《美麗人生》裏,木村拓哉對常盤貴子這麽說過。可現實版的木村拓哉受盡了奚落,女孩楊桃斜眼看他:“你確定你愛的不是趙蜀黍?穿他穿的藍襯衫,追他追的人,以達到某種隱秘的關聯,太感人了吧這也。”
她撂下一句話就走,丁岩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在說什麽?現在的小年輕啊,真讓人搞不懂!他笑罵著,追上她:“喂!太妹,就準他追你,我追不得?”
楊桃本意是在挖苦他在撬於佳佳,但他誤會了,以為她在說趙蜀黍追她,但她懶得多費唇舌解釋:“太妹?你過時了,如今有個詞叫非主流,說的就是在下。小子,學著點。”她跳起來拍了拍他的頭,跳上公交車,走了。
她居然叫他小子!丁岩氣憤得要命,卻忍不住張望著她的背影,這小姑娘……有點意思啊,他不能不對她有點意思啊。至於趙鬆柏,那算什麽!他要的是於佳佳,怎麽能抓個小姑娘療傷呢,這太不厚道了哈?
他先前就對於佳佳旗幟鮮明地表明了態度,可她總不聽……她總不肯聽。她總覺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可問題是,別看他叫丁岩,他既不是金子也不是石頭,他想他隻是一大塊榆木疙瘩,已成朽木,不可雕也。
可楊桃不一樣。他想,她不一樣,她一點兒都不像六年前的她,可他就是想再看到她,就像在饑寒交迫時,他想念的永遠是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麵,撒了香菜、蔥花,鋪了薄薄的牛肉片,舀了一勺紅豔豔的辣椒醬,碗底還臥著一隻煎得金黃的荷包蛋。
六年後,楊桃終於令他感受到了人間煙火的鮮香氣息。他想,這個女孩,他要定了,必須的。
陳雅婷在等待麵試,前麵還有三個女生。楊桃的鼓勵短信趁虛而入,她笑著將手中的雜誌翻到《永遠的蝴蝶》上。那是發生在台北雨季的小故事,流傳了許多年,但在今天看,仍有著**氣回腸的惆悵和淒美。這是楊桃幫她挑的,她的聲線很適合抒情,朗讀這一類將大有勝算。
說不緊張是假的,但一想到歐陽泉的笑顏,陳雅婷就多了一點兒力量。嗯,她要把自己培養得很優秀,才有資格跟他並肩站在陽光下。一年了,自她考上這所重點高中之日起,她就喜歡他了。那是一個初秋的午後,她作為本班學習委員,去出席學生會的會議,在樓道口,她上樓,他下樓,她一抬頭,就望見了他——
那一眼,從此深值在心,不能忘卻。幽靜的樓間有疏落的陽光照進來,光斑在地麵跳躍。麵前的男孩子頎長俊秀,像言情小說裏最愛刻畫的那一類學長,白衣如雪,溫文爾雅。
一開始,她隻為他罕見的書卷氣心動,其後便漸漸地熟知了他的種種不凡,他是學生會主席,他的性格沉靜低調,他出身書法世家,業餘愛好是篆刻——呀,她寧可是他手中的石頭,被他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天知她多想。
她對他的一切了然於心,可在他眼裏,她是個沒有名字的“小猴子甲”。可連小猴子,都是她沾了楊桃的光而出的風頭。校園裏喜歡他的女生不計其數,或大膽或含蓄地示好,姹紫嫣紅,鶯飛燕舞。她喜歡的男孩子太受歡迎,形勢逼人啊,陳雅婷決意報名當個播音員,這樣,當別人給他點歌時,她就能把那些情意綿綿的句子用自己的聲音都出來,權當是她在表白——那些隻敢在夢裏說出來的話。
她常常在操場的綠蔭地上坐著,聽點歌台的節目……這就輪到她了嗎?陳雅婷拿著雜誌走進廣播台的裏間,台長示意她落座,問了一些基本情況,和幾個資深播音員互相看看,給她下了評語:“音色不錯,準備要讀什麽嗎?”
“有。”陳雅婷落落大方地念起了《永遠的蝴蝶》,極美極動人的愛情故事,氤氳著潮濕的雨霧和水汽,屬於父輩時代的愛情,但擱到今天來看,一樣雋永。
那時候剛好下著雨,柏油路麵濕冷冷的,還閃爍著青、黃、紅顏色的燈火。我們就在騎樓下躲雨,看綠色的郵筒孤獨地站在街對麵。我白色風衣的大口袋裏有一封要寄給在南部的母親的信。
櫻子說她可以撐傘過去幫我寄信。我默默點頭,把信交給她。
“誰叫我們隻帶來一把小傘哪。”她微笑著說,一麵撐起傘,準備過馬路去幫我寄信。從她傘骨滑下來的小雨點濺在我眼鏡玻璃上。
隨著一陣拔尖的煞車聲,櫻子的一生輕輕地飛了起來,緩緩地,飄落在濕冷的街麵,好象一隻夜晚的蝴蝶。
雖然是春天,好像已是深秋了。
她隻是過馬路去幫我寄信。這簡單的動作,卻叫我終身難忘了。我緩緩睜開眼,茫然站在騎樓下,眼裏裹著滾燙的淚水。世上所有的車子都停了下來,人潮湧向馬路中央。沒有人知道那躺在街麵的,就是我的蝴蝶。這時她隻離我五公尺,竟是那麽遙遠。更大的雨點濺在我的眼鏡上,濺到我的生命裏來。
為什麽呢?隻帶一把雨傘?
我又看到櫻子穿著白色的風衣,撐著傘,靜靜地過馬路了。她是要幫我寄信的,那,那是一封寫給在南部的母親的信,我茫然站在騎樓下,我又看到永遠的櫻子走到街心。其實雨下得並不大,卻是一生一世中最大的一場雨。而那封信是這樣寫的,年輕的櫻子知不知道呢?
媽:我打算在下個月和櫻子結婚。
讀完,一室靜默。陳雅婷正不知所措,台長帶頭鼓起了掌:“非常好!陳雅婷,你的聲音和情緒都很有感染力,但普通話不夠標準,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每天下午5點到6點過來培訓,有問題嗎?”
陳雅婷高興極了,事情順利得不可思議,真值得慶祝。她一走出廣播台就給楊桃打電話,急於宣布好消息。但電話鈴聲久久地響著,無人接聽。想必是電玩城太吵,她聽不到吧,陳雅婷決定去找她。
楊桃沒空接待陳雅婷,今天電玩城忙得出奇,她收錢找錢,接受問訊和挑事,累得呼哧直喘氣。這還不算,趙曉鬆又來玩墮落把戲了,往籃球機前頭一站,幾十個遊戲幣瞬間就沒了影。恨得楊桃跑過去揪他的袖子:“你有錢沒處花可以送給我啊!我賺個錢多難啊,你卻就知道揮霍!揮霍有用嗎?”
趙曉鬆喝多了酒,睜著紅通通的眼睛噴著酒氣,大著舌頭說:“楊桃,你不懂,你……不懂……”
楊桃跳著腳:“我怎麽不懂了!不就是失戀嘛!不就是個失去了一個女人嗎!”
“你不懂,她不是別人,她是我的未婚妻,沒了。”趙曉鬆的酒量不行,酒勁一來,蹲在地上抱住頭嗚嗚地哭了。楊桃氣急敗壞地喊人來拖走他,真沒用,打不過別人也就算了,連醉個酒都隻能當個文瘋子,這人啊,還真有點兒自知之明。
可真有自知之明,怎麽不懂得癡情的腳步是追不上變心的翅膀呢……尤其是那樣的一個女人,她抽身離去,絕無分毫留戀之意。
不是丁岩,也會是別人,她遲早要離開他的,她不屬於他,他卻看不出來嗎?他隻是拒絕麵對真相吧。楊桃想起當年的父親,他在離開母親時,何嚐不決絕?朱顏辭鏡花辭樹,最是人間留不住,留不住的。
可是,就在她為趙曉鬆買來醒酒的橙汁時,她竟發覺自己是羨慕於佳佳的。有人與她青梅竹馬,為她醉酒,為她打架,一個女人能擁有這般被捧在掌心的愛情,也是幸事一樁吧。可世事往往陰差陽錯,女人愛上的,永遠是她為之醉酒的男人,而不是反著來。
楊桃跟母親相處得很融洽,許是相依為命的緣故,家裏的氣氛很民主,什麽都可以談。初二時,楊桃看完一本少女雜誌,問母親:“愛情是什麽?”
“愛情是犯賤。”母親在燈下盤賬,拽拽地答。
“啊?”楊桃被小說感動得七葷八素的,可不愛聽實話了。
母親又說:“男人和女人都一樣,愛得最深的記得最牢的全是得不到或已失去的人。”
楊桃不開心:“你說的和書上說的一點都不一樣。”
“讓你對生活中的感情報有過高的指望和幻想,有好處嗎?”麻辣母親毫不留情。但事實證明,她是對的,作為一個早慧的單親少女,楊桃在學校裏很醒目,追她的人很多,但她從未想過要和誰隨便開始。因為母親說,這毫無必要。
可楊桃要的,依然是簡單的愛情,從此眼底心中再無他人。因此當她看到痛苦的趙曉鬆,她逐漸懂得愛情的殘忍。越是抓不住的東西,越讓人投入更多的情意,比如趙曉鬆對於佳佳,比如陳雅婷對歐陽泉,再比如於佳佳對丁岩。
楊桃沒見過於佳佳和丁岩在一起的情景,但就衝於佳佳的神情來看,她不快樂。母親說過,人都是相由心生的,女人尤其如此,若是過得不如意,再多的脂粉都遮蓋不住。如果丁岩讓於佳佳感覺愉快,她對這個世間會慈祥很多吧,對趙曉鬆也不會那麽不耐煩吧?
趙曉鬆被楊桃安置在更衣室的小**躺著,她蹲下身,給他捶著腿,小聲罵道:“你這頭豬!”剛才七手八腳把他抬進來時,他的腿被磕到門檻上了,擼起長褲一看,都磕青了,可他還人事不醒,隻會喃喃地喚:“佳佳,佳佳……”
還好,他隻喊了戀人的名字,沒有更誇張地喊下去:“佳佳,別離開我,佳佳,我愛你……”諸如此類的鬼話。楊桃是分裂幫幫主,一邊向往著愛,一邊又認為那是狗血而誇張的東西,她不知道愛到底是一種什麽物質,但當她看到趙曉鬆,她會想,不,你所期待的愛不該是這樣的。
當丁岩找到楊桃時,看到的是這麽一副情景,酒氣熏天的狹窄小房間裏,楊桃托著腮看向趙曉鬆,而後者還在喊著於佳佳。這一幕再一次使丁岩誤會了,他扶住門框,定了定神,衝昏迷的趙曉鬆丟下一句話就走:“如果我得沒有自我地生活,我希望失去你。”
這句話很高明啊,楊桃回味不已,真看不出來,那個養生館的小老板,一個看起來很銅臭的商人竟然出口不凡。要到很久以後,她才知道,這是西班牙詩人洛爾迦的名句。趙曉鬆醒後,她把它學給他聽,他的頭腦還不是很清楚,花了好長時間才想明白,卻堅持說:“維持一段關係,如果需要以失去自我、失去人格與尊嚴的完整為代價,我希望結束它,不管將會失去什麽。可是,對方是於佳佳,我就做不到。”
陳雅婷在幫楊桃頂班,見她扶著走路尚不穩當的趙曉鬆出來,興奮地撲上來說:“有個好帥的男孩子向我打聽你!人呢,人呢?”
丁岩離開時,大約是陳雅婷正忙的時候,她沒看到他,楊桃笑:“陳汪汪,你這個花癡!人早走了。”
陳雅婷沒精打采:“唉,他真帥!亮眼得很,叫什麽名字?”
“跟你家歐陽泉換,你樂意嗎?”楊桃逗她。
陳雅婷果然上當,笑開了花:“我家……歐陽泉!這個定語太別致了,我愛死你了啊楊桃!”
楊桃湊近她,低聲說:“那個男孩子看上的是趙蜀黍啊。”
陳雅婷更樂了,拍手直笑:“這種邪惡是多麽耽美啊!”朝趙曉鬆看看,不懷好意地問,“他倆的屬性……一點都不攻受分明啊。”
老實人趙曉鬆聽不懂她們在說什麽,他隻曉得要去給女孩子們買宵夜吃了,可一想到油膩,就又想扶牆而出了。楊桃嘎嘎笑他:“不會喝酒,你逞什麽能?快點打車回去睡覺是正經事!”
“不,我要去接她……她在養生館做兼職,晚上回家不安全……”趙曉鬆歉意道,“下次再來給你們買好吃的,我得趕過去了……”
楊桃幾乎能想到一場悲劇即將上演了,於佳佳看到他的邋遢勁兒,不會再度心生厭惡嗎?他以為她愛上的是那些形式上的喝酒滋事,可那就太低估丁岩了。盡管幾次見麵都是蜻蜓點水,但楊桃又如何不明白,能讓自己和陳雅婷都驚豔到失常的男孩子,靠的絕不是一點點色相和玩世不恭的小調調兒。
趙曉鬆是於佳佳生命中的司空見慣,而丁岩不是。陳雅婷走後,楊桃又重複著枯燥的工作了,功課就放在手上,壓根兒沒時間寫上幾筆,冷不防聞到羊肉串的香味,一抬頭,是英俊男孩子的笑臉,他將食盒往台子上一擱,熟門熟路地找了一台機器玩了起來。
他的步伐很快,有摩西過紅海的架勢,大廳裏一長串芳心可可的小姑娘都在亮晶晶地望著他,他卻誰也不看,冷著臉往賭博機前一坐,把按鈕搖得山響。
搭檔和楊桃分享著食物,嘖嘖歎:“你的桃花運好足啊,前腳剛走了一個,後腳又來了一個,樣子都不錯,對你也不錯!”
楊桃沒吭聲,心裏說,可他們糾纏著的,都是同一個女人,長發披肩,眉眼古典,會彈箏。是她,不是她。搭檔又問:“你會選哪一個?”
楊桃反問:“你呢?”
搭檔笑:“跟第二個談戀愛,跟第一個結婚。”
“為什麽?”搭檔比楊桃大幾歲,楊桃問,“就因為第二個看著靠不住,第一個忠厚可靠?”
搭檔不屑一顧:“嘁,男人哪有靠得住的!不過我覺得第一個捏得住。第二個啊,一看就不安於室,盯上他的女人少不了,當他的女人啊,不省心!”
於佳佳未必不知道這個理兒,仍然願意為他放棄自己把握得了的趙曉鬆……母親那個論調可能沒錯吧,愛情是犯賤。可丁岩卻說,不能沒有自我。楊桃想,哪種才是愛情?或者哪種才更使自己相信,那才是愛情?
直到快打烊,她仍想不明白。玩家們戀戀不舍地揉著眼睛往外走,她收拾著書包,也要出門了,一抬眼,看見他正倚在門邊的暗格窗欞下,手中煙灰一彈,突地大步上前對她說:“我送你回家。”
“你該送的,是於佳佳吧。”楊桃將他一軍。
他卻嗬地一聲笑了:“喲,你在吃醋?”語氣太狎昵,令她反感了,本能地就拿出最嚴厲的話來對付他,“你別惹我,我喜歡的是趙蜀黍。”
這話多違心,但多解氣——他以為所向披靡手到擒來,想撬哪個女人就撬哪個女人?於佳佳是變了節,可她是為趙曉鬆擋酒的“死心塌地”的現女友呢。她謹記著自己扮演過的角色,存心滅他的威風。
無論如何,她和趙曉鬆是朋友,她不忍心看到他一再在他麵前受挫。這張狂小兒,憑什麽!
丁岩卻又是一笑,漫不為意道:“大叔的肩膀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哪及我純淨?”
楊桃都生氣了,嚷道:“你可別中傷他!他就於佳佳一個女朋友!你呢!開了個破店,沒少往女人堆裏紮吧!”
丁岩笑嘻嘻把臉往她眼皮下湊,不置信她會把話說得像個熟女式的老氣橫秋:“喲,那你可小瞧我了!”拍拍胸脯,“雖然我縱情聲色,可我內心很是純潔。”
他的一本正經狀讓楊桃繃不住,笑了起來。吃人家的嘴軟,算了,她不刻薄他了,雖然她也不想讓他送她回家:“我很忙,得回家做功課,沒空和你磨嘴皮。”
但對付楊桃這類古靈精怪的女孩子,丁岩很有辦法,手一伸,截住她的去路:“古惑仔混黑社會也不妨礙泡妞,你走路回家和說話不衝突。”楊桃的搭檔聽得哈哈笑,丁岩不失時機地補充道,“既然是趙曉鬆的現女友,想必對我和他的前女友的交往很感興趣,你想聽嗎?”
楊桃對於佳佳沒好感,也不感興趣,但這太不符合一個“現任”的心態了,特別是丁岩說:“你得提高警惕,我和她越穩固,你和他才能越穩固,明白吧?咱們是相互製約,一榮俱榮。”
小老板口才不差,楊桃跟他並肩走著。這個城市的小年輕流行摩托車,她以為他會推出一輛出來,但他沒有這麽做,依他的經濟實力,開一輛車也是可能的,可他卻隻說:“陪我走走好嗎?”
卻不是回家的路,漫無目的地逛**著,單獨在一起的兩個人卻沒什麽交談,隻一心一意地踢著石子兒走著路,四周靜謐得隻聽見秋蟲的鳴叫聲。而楊桃忽然發現,自己好像並不反感在這樣深的夜晚,和不相熟的他,同行這麽一段。
街心公園正對著楊桃的中學,桂花香很甜,夜氣如水,天上的星星很少。丁岩脫下薄衫墊在石凳上,讓楊桃坐著,自己點了一支煙慢慢地抽著,像是沉思了許久,才說道:“我常常一個人在這裏走一走,坐一坐,想一想事情。”
便是這樣,楊桃知曉了丁岩和於佳佳的故事……其實本沒有故事。
那是一個黃昏,養生館的台階兩旁綠意蔥蘢,隻是沒有荷花。每到盛夏,丁岩都會離開本城一段時日,獨自去七十公裏外的君山小住數天。君山有一座寺院,香火很盛,住持的老方丈酷愛象棋,丁岩跟他棋逢對手,年年夏天都去拜訪他。
回到城市已是夏末秋初了,他如常到養生館看看經營情況,剛一走進門庭,便聽到悅耳的古箏曲,副手跟他說,請了幾個音樂學院的學生做兼職,古箏、琵琶和茶藝表演,應有盡有,給往來客人增添幾分古色古香,也使自家養生館和周邊烏合之眾的足浴城之類的區分開來。
古箏的音色很美,丁岩駐足聽了一陣,其後才瞧見彈箏之人。那一瞬,他呆了一呆。女孩穿水紅色的長裙,低眉彈奏,側臉的輪廓很秀美,令他無端端地想起記憶中的深埋往事。哦,六年了,六年了他還記得當初看舊電影,最喜歡林青霞披上紅色嫁衣那一節,綺年玉貌,纖指連彈。
彈箏的女孩不夠美,演繹不出紅紗翻浪的風情,卻依舊讓他想起故人舊事。那個同他觀影的女孩,她愛笑愛鬧,但靜下來的模樣,和眼前人略有相似之處。他定定地聽了一會兒,根本搞不明白是什麽樂曲,卻覺得自己聽上癮了,可當女孩發覺有人在看她,抬起頭和他對望時,他失望了。
不,她不像她。沒有人能像他的童謠,雪白胸脯,小小腰身,一頭驚心動魄的卷發,在六年前的炎夏,跟他相戀,卻永不再來。
他抬頭,做了個往下壓的手勢,讓女孩低下頭去,但無疑方才那景象是被破壞了,角度不對了,女孩是女孩,童謠是童謠,不再相似。六年了,他渴望還能再見著童謠一麵……他在心裏嘲弄著自己,而女孩輕輕問他:“你想聽什麽?”
他對古箏曲知之甚少,想了半天:“《滄海一聲笑》吧,那就。”
女孩抿嘴笑了,他瞪她,問:“笑什麽!”
“這曲子太簡單了,你也會的,我教你?”女孩示意他過去,他一怔,指著她說,“好好工作,不許勾三搭四。”
女孩太主動了,他不喜歡。如果是童謠,她怎樣他都喜歡,但她不是,所以他討厭她賣弄風情,可女孩於佳佳顯然不知道,仍執意說:“我在寓教於樂,不是勾三搭四。”
若是童謠,她會怎麽說呢?她會抱他,勾住他的脖子,親昵地說:“你是惟一,不是三和四。”
真的,比蜜還甜。情人間的呢喃比蜜甜,卻不可多得……楊桃疑心丁岩哭了,但當她偏過頭看他,他的雙目隻有惘然的水意,一閃而過。
秋色金黃,沒有荷花。楊桃輕聲說:“她長得什麽樣?”
“她長得很好看,穿裙子的樣子,像一隻蝴蝶。”分明是很俗的比喻,但配上丁岩的悵惘語聲,很**氣回腸。
“那麽,你不愛於佳佳。”
丁岩詫異地扭頭瞧著楊桃:“莫非連你都誤會了?”
“她為了你,堅決要和趙曉鬆分開,我以為……”楊桃說不下去了,她隻當是個奪人所愛的故事,誰知自始至終都是那女孩的一廂情願。他的駐足不過是心血**,她卻押上了後半生的穩妥安然,她不可置信地又問,“難道你沒有給她錯覺,讓她誤以為有希望?我聽說,你們男人一向是不主動、不拒絕也不負責。”
丁岩仰脖大笑,笑聲如陽光或白雪,灑落一地。他雙手交握著,慢吞吞地說:“哦,我的偶像是夏雪宜。”
楊桃也是看武俠小說長大的,一聽就知道是怎麽回事,怎能不愛金蛇郎君呢,他亦正亦邪,暴虐而溫柔,有一種鋌而走險的侵犯之美。他桀驁乖張殺人如麻,但對他的愛人溫儀極之溫柔,催人淚下,楊桃說:“你居然會喜歡他,鐵骨錚錚一條硬漢。”
丁岩笑:“咳,我隻學會了他對感情那一套,碰到喜歡的姑娘就擄走,姑娘不樂意就跟她死磕,答應了就好得蜜裏調油生死不離;碰到不喜歡的呢就直截了當地謝絕,半點遐想都不留,她要哭要鬧要自殘都由她去折騰,我又不是救護車。”
他悠悠輕笑的表情很迷人,楊桃愛看他,但不信他:“你要是把於佳佳拒絕得幹脆徹底,她早消停了,哪會……”
丁岩打斷她:“有的人是受虐狂,你信嗎?”
楊桃擺手:“她不像……我該回去了。”想了想,又道,“你若真跟她沒什麽,就好借好還,別讓趙蜀黍太傷心。”
“那你呢?”丁岩反問,“他們言歸於好,傷心人豈非成了你?”
楊桃這才記起自己的角色,笑了笑:“我樂意成全,你管得著嗎?”
“管得著。”丁岩站起身,看定她,認認真真地說,“你是羅敷有夫我也要贈你明珠,一直一直追下去。”
楊桃輕笑了聲:“萬一童謠回來找你呢?”
“她不會回來。”丁岩別過頭去。
楊桃不再說話,慢慢地向家的方向走去,而丁岩沒有送她。這兒是鬧市,她會很安全,他知道。
然而,《碧血劍》裏夏雪宜和溫儀的小曲兒久久地響在心田:
從南來了一群雁,也有成雙也有孤單。
成雙的歡天喜地聲嘹亮,孤單的落在後頭飛不上。
不看成雙,隻看孤單,細思量你的淒涼,和我是一般樣!
細思量你的淒涼,和我是一般樣!
六年後,他想再談一場戀愛了,可是,童謠。
童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