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想得不可得,你奈人生何

那天晚上,楊桃把趙曉鬆送到研究所的門衛處,保安大哥又叫了一個人搭把手,把他扔進了單位的招待所。趙曉鬆一睡如死,沉得要命,楊桃倒了兩杯濃茶放在床頭櫃上,又把毛巾塞進他的手裏,這才離開。

好一通忙活後,楊桃徑直回家,母親剛回,看到她就問:“發生什麽了?小龍蝦和牛蛙呢?客人饞得不行,我賠錢了事。”

楊桃略略說了說趙曉鬆的事情,母親直搖頭:“他多大?27?”

“沒錯,把自己活成了一個戲子。”楊桃往臉上拍爽膚水,笑道,“老媽,是不是人到中年才會知道,生活隻是段子,偶有亮點,多數時候都很平淡?像相聲裏說的那樣?”

母親打了個嗬欠,趿著鞋子向自己的臥室走去:“是啊,哪有那麽多雞飛狗跳。”

但27歲的趙蜀黍把自己的感情搞得狗血而誇張,女朋友跑了就想找人單挑,失戀還失態,真不合算。楊桃喝多了,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拉開抽屜,幫陳雅婷改裝校服。本年級的秋季校服是長袖T恤衫,女生是淡粉色,男生是淡藍色,款式卻一模一樣,寬寬大大,毫無美感可言。教導處負責采購的老師不曉得被學生們罵了多少回,但校訓難違,大家隻能唉聲歎氣地妥協了。

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像楊桃這種特例份子總是要折騰點事兒的。她把T恤兩邊的下擺剪開,拿針線隨意縫了幾下,左右綁成兩個蝴蝶結,剛好卡在腰身處,變成有點小俏皮的短款T恤,風靡了全校,女生們都有樣學樣,規模太大了,校方很生氣,但鎮壓不過來,隻得聽之任之。

改裝步驟很簡單,但仍有女生找上門來:“咳,我都沒幹過針線活,楊大美女,幫幫忙!”

“叫我楊傾國就幫!”楊桃恃寵而嬌。

“好好好,傾國絕色世姐冠軍,幫幫草民吧!”

一來二去的,楊桃的人緣極好,通殺了整個高中部,走到哪兒都有人跟她打招呼。連陳雅婷都覺得有麵子,仗著和她要好,撒嬌道:“我想要個新穎點的,你得幫我!”

陳雅婷暗戀歐陽泉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最近學校調整了班級隊列,本班剛好在歐陽泉所在班級的旁邊,她喜上眉梢,挖空心思想讓他注意到自己。可自己被一式的校服所淹沒,個子又矮,排在他的右前方,隻給他留了個後腦勺,想出位都難,小雅都快愁白了眉毛。楊桃卻成竹在胸:“他屬猴對吧?我有主意!”

母親忙於米粉店的生意,楊桃從小自理能力就強,自己釘扣子鎖邊,樣樣都能來。她又愛玩,就愛搗鼓著給裙子加一條花邊或點綴幾顆鮮豔的小扣子,一條再簡陋不過的白襯衫就迅速地有了起色。當下她就在紙上刷刷刷地畫了一隻捂著嘴巴偷笑的卡通金絲猴,遞給陳雅婷看:“怎樣?”

“好可愛啊!但是……”

楊桃又從衣櫃裏翻出幾件舊衣服,綠的藍的黃的攤到**:“它們都是我初中穿過的,我裁幾塊布料剪成小猴子的模樣,縫到你的校服背後,右下方的位置,行嗎?”

陳雅婷拍手:“獨樹一幟!做跳躍運動那一節時,他會看到我吧?”

“他要是看不到,你就每天下課後去他們班窗前晃一晃。”事實上陳雅婷就是這麽做的,歐陽泉的班級在三樓,她一下課就往樓上跑,到了他的窗口,才放慢腳步,屏住呼吸走上一個來回。至於他有沒有看到她,她從來不知道,也不敢確認……她連眼神都不敢和他相碰。

總是在那些晴好或微雨的天氣裏,裝作無意地經過他。他坐在靠窗的座位前看書、寫字,談笑,頭發很黑,襯衫很幹淨,她遠遠地望著他……天天都去看,像心懷鬼胎的賊人,惦記了侯門的稀世珍寶,想得不可得,你奈人生何。

小雅不貪心,能看到已是幸運,不奢求更多。但歐陽泉畢竟高三了,再過數月,他就得參加高考,以他的成績,必會考到北京上海或香港,她能看見他的時候不多了。於是她開始著急了,想在他離去前,跟他有所交集,哪怕是點頭之交的學妹,也好過這日複一日的煎熬。

但她的性格太被動,斷然做不到像楊桃那樣直來直去,喜歡誰了就會衝過去說,討厭誰了也掛在臉上,一看就不好惹。想來想去,隻能走循循善誘的路線了,被他注意到了,再去接近,說不定能獲得一點點的親近,比方說,他恍然大悟說:“呀,你的校服上有隻小猴子,很特別啊!”

這就夠了,好過她永遠隻能當他生命中素不相識的路人甲。時間已經很晚了,但楊桃仍無困意,細心地挑了幾種顏色,剪成一隻金絲猴,小心地縫到小雅的校服上去。小雅總在念叨著歐陽泉,她為她做點事也是應該的。

第二天一早,陳雅婷就來找楊桃結伴上學,坐在樓下花壇上邊喝豆漿邊等她。楊桃輕快地走上前,嘩啦抖出校服:“快!誇我美貌和智慧並重!糖衣炮彈狠狠砸來吧!”

陳雅婷眼睛都亮了:“好俏皮啊!我真喜歡!”看了看楊桃的眼睛,“熬夜了吧,我……”

楊桃和她邊走邊說,趙蜀黍那點破事被她出賣得一幹二淨,可陳雅婷卻神往不已:“好感人哦!明知自己不是對手,還義無反顧地去了,這是什麽精神!”

“這是什麽精神……病。”楊桃最鄙視陳雅婷這種把言情小說往生活裏套的行為了,再說了,書裏的男人都神通廣大無所不能,才不會狼狽不堪,連白酒都喝不利索呢。

陳雅婷怒了:“楊傾國!你能不能浪漫一點啊,像個……”口不擇言了都,“像個花季少女!”

“我是滑稽少女,咱倆道不同,彼此滾蛋。”話說如此,楊桃還是被陳雅婷拉到廁所去換校服了。出來時,班裏的女生哇啦哇啦叫,“楊世姐,幫我也縫一個啊,我屬雞,你幫我縫隻藍鳳凰好不好?”

“我也屬雞!我也要!”女生們都圍住了楊桃,而早操鈴聲響了,大家鬧哄哄地一氣瘋跑下樓。

學生時就是這樣,一點點小事兒就能鬧成一鍋粥,唧唧喳喳的,很是喜慶。但陳雅婷裝起了矜持,幾乎是邁著碎步最後一個來到方陣裏,就差沒繞著操場走一圈了。金絲猴被她穿在身上,醒目極了,聚焦了不少目光,她心如撞鹿,卻又怯於看向歐陽泉……他看見了麽,看見了麽?

歐陽泉不知是否留意到他,但在主席台上訓話的校長眼尖,一下子就瞄到陳雅婷了,手一指:“那個穿猴子的同學,你站過來!”

本想豔驚四座,卻當眾出醜,唉,弄巧成拙,這下暗戀對象可記住自己了。陳雅婷的臉刷的白了,被校長逮著了可不是鬧著玩的,她求救似的朝楊桃望去,楊桃氣得直咬牙,三兩步跑到她身邊,拉住她的手,一起向主席台走去。

也算是倒黴,今天校長剛宣布了學校進入校風整治期,實習封閉製管理,非放學時間連校門都不能出。陳雅婷此舉不異是撞上槍口了,偌大的操場上黑壓壓的鴉雀無聲,誰都替她捏了把汗。

楊桃心知陳雅婷是搞不定校長的,關鍵時刻,她得站到她一邊,給她鼓勁,扭虧為盈。校長看到她們並肩走過來,一愣:“怎麽回事?”

楊桃向來天不怕地不怕,撈過一旁傻站著的廣播台台長手中的話筒,跟校長上演了強強對話:“校長您好,這件校服是我的,不關她事。”

陳雅婷沒料到她會這麽說,張口結舌地扯扯她的衣袖,但楊桃滿不在乎地大包大攬:“我想問問您,這違反了校規嗎?”

操場上一片嘩然,上千名學生都津津有味地看著戲,楊桃無拘無束的派頭感染了陳雅婷,她也不怕了,握著拳頭仰起臉望著校長。校長是個幹瘦頎長的襯衫男,扶了扶眼鏡兒:“校規第三條規定了在校生不得穿戴奇裝異服。”

“哦……”楊桃拉長聲音,環視著操場上的同學們,笑了笑,“可我穿的是校服啊!”

校長被她一句頂一句的態度給激怒了,語氣硬邦邦:“別的同學的校服上有猴子嗎!”

“可是校長,那隻是一塊補丁啊……”楊桃將他一軍,“校規上教導我們要勤奮樸素啊,第七條,我會背。”

滿座哄然大笑,一些站在後排的調皮鬼煽風點火地鼓起了掌,當然了,他們一致遭到了班主任的怒視。校長被楊桃應對得說不出話來,又扶了扶眼睛兒:“你那是猴子!”

同學們的笑聲更響了,楊桃問:“校規上沒規定校服不能打補丁啊……而且自古以來,也沒人說補丁非得是三角形或正方形不可吧?”

台下的人們笑得東倒西歪,這個睡眼惺忪的清晨未免也太值了點吧,楊桃小妞簡直是建校史上第一牛人啊,不,是大拿!但校長顯然不這麽看,指著她怒氣衝衝:“你是高二(七)班的?等下和班主任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哎喲喂,校長,您可不能這麽強權派啊!”楊桃聳聳肩,把話筒還給廣播台台長,親切友好地衝他一笑,輕描淡寫地拉過陳雅婷回歸了本隊。

不用說,這下可大出風頭了,早操散去後,一大堆人都圍過來拍手稱快:“女俠,你太彪悍了!受我一拜吧!”

陳雅婷更是恨不得真拜了下去,若不是楊桃替她頂缸,她可就得被晾在主席台上示眾了,心上人將她的窘迫盡收眼底,將來還能有什麽機會可言!所幸好友救她於水火,這恩情也太大了,她連忙表態:“我來寫檢討書!寫十頁!校長一定覺得你認錯態度端正,就放了你一碼。”

班主任是從師範學院剛分配回來的文靜女人,楊桃成績好,算是她的得意弟子,可今天她把禍闖大了,她急了:“那是校長啊,你幹嘛要頂嘴?”

楊桃不服氣:“他的年紀隻夠當我爸,我憑什麽要在他麵前裝孫子?”

班主任恨鐵不成鋼:“一會兒去校長辦公室,你……”

楊桃笑嘻嘻地接過話:“你丫閉嘴。”

班主任直跺腳:“你替你的老師保住飯碗行嗎?”

小個子女人都快掉眼淚了,楊桃這才收斂點,忙不迭地認錯:“好好好,我保持一言不發。”

她言出必行,到了校長辦公室就乖了,低著頭聽班主任一個勁兒向校長賠不是,一再強調是自己沒把學生教育好,辜負了領導的信任雲雲,校長聽了二十多分鍾才消了點氣,衝楊桃道:“這位同學意識到錯誤了嗎?”

“意識到了!”楊桃飛快答道,“下次一定不讓您當著大夥的麵沒麵子!”

校長七竅生煙,一拳砸下桌子:“叫你家長來!”

“我媽說,我是家裏的男人,由我說了算。”楊桃存心活得不耐煩了,班主任心都涼了,這叛逆少女,叫她說什麽好呢,這衝勁兒可真得煞煞才行。

校長一拳打到棉花上,使不上勁:“你家長的電話是多少?”

楊桃報了一串數字給他,提醒道:“你打過去隻會有一種答案,對方會問你是要牛腩粉還是三鮮粉,因為點這兩種的人最多。”

班主任氣都要被她氣死了,兩眼一黑地為她善後:“她媽媽很辛苦,起早貪黑地在城西開了一間米粉店,隻有外賣電話。”

阿彌陀佛,楊桃你自救多福吧,可校長竟奇跡般地緩和了臉色,問道:“家裏幾口人?”

“就我和我媽。”楊桃說。

校長的手指在桌麵上輕敲了兩下,沉吟半晌,發話了:“小秦啊,回去後跟這個學生好好談談,必要的話家訪一次,再把具體情況向我匯報。”

楊桃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納悶地瞧著校長,校長竟和顏悅色了:“看來我們在關懷學生方麵做得還不太夠啊,啊,不太夠。”

班主任領著楊桃迷惑不解地走了,埋怨道:“你這孩子,實話最傷人,你不知道嗎?”

“但他活了五十歲,怎麽還這麽要麵子?”楊桃比她更困惑,“難道不該知天命了嗎?”

班主任無話可說,她沒法回答她,她也回答不了她。十六七歲的孩子們的世界說單純也單純,說複雜也複雜,她也有過青春期,但一晃幾年過去,她再也懂不了她們。她看了看倔強得像個愣頭青似的女生,輕聲道:“想讓我去找你媽媽談談嗎?”

“她對我實行放養政策,你去家訪,意義不大,但你想知道什麽,我言無不盡。”楊桃說服著班主任,“我沒給你省心,那就給你省點事吧。”

班主任拿她沒辦法,憂心忡忡:“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但缺點也在這裏,你把你的聰明勁都亮出來了……有時候藏著點比較好。”

楊桃不明白:“難不成應該亮出蠢蛋的一麵?那不是滅自己威風?”

班主任搖著頭:“該服軟時就服軟。”

楊桃不服氣:“可從小我媽就教育我,人活爭口氣。”

班主任見過楊桃的母親,對她挺同情:“她那麽要強,多辛苦。”

楊桃不讚成她的看法:“不要強就能避免辛苦了?夾著尾巴做人,更會被當成落水狗痛打吧。”

“那也得注意方式方法吧。”班主任簡直想哭著罵楊桃是個美麗笨女人,真正的聰明絕不是高調逞能,她的學生不懂。但以她的年齡,懂了也不妙,那就太妖精了,會喪失很多原始的快樂。這孩子在市井裏混久了,跟人學了一嘴的油腔滑調,歪理邪說振振有詞的——可細細一想,竟也有幾分在理。她看著這個隻能擼擼順毛的女生,擺擺手,讓她先回教室上課。

擺脫了說教,楊桃神清氣爽一步三跳,陳雅婷已心神不寧地等在樓道口了,居高臨下地喊話:“檢討書我寫到第五張啦!”

楊桃哈哈笑:“班主任寫啊,你白忙活了啊!”

陳雅婷一頭霧水:“啊?”說話間她又望見歐陽泉了,他正拿著一摞試卷,急匆匆地向實驗樓奔去。隔得那麽遠,她仍能認出他,他的背影、他的步履、他的笑容……一樣一樣,她都熟知,深記不忘。見楊桃來了,一把拉過她,“你老說沒看清他,那就是!”

“……還是千裏之外啊……”楊桃揪揪她的辮子,“你口水出來了,擦擦。”

陳雅婷悶悶不樂地跟她走進教室:“早操時他都瞧見了,這個開頭挺敗興的,我都不知怎麽辦了。”

“嘁!肇事者是我,你是無辜受牽連的小白兔,正好激發他的保護欲,我要是男生啊,就喜歡你。”

“可你不是男生。”陳雅婷把頭靠在楊桃的肩上,“跟我說說和校長交手的始末吧!”

這話題不光她感興趣,班裏的男生女生都是八卦份子,連班長都跳上講台說:“楊桃,你來開個新聞發布會吧!要寫檢討書嗎,我們群策群力!”

風雲人物的待遇非同一般,楊桃卻樂不起來:“我毫發無損,但秦老師可就遭殃了……”如此這般一說,大家都被校長的變形記弄得發懵,還是調皮鬼徐啟航一語驚醒夢中人,“咳,還不是教育局那個破評比鬧的,校長是想弄個十佳當當呢。”他是教育局副局長的公子哥兒,一手資料盡在掌握,“我昨天聽我爸說,下個月他們要來視察,從全城六十八所中學時選十佳,難怪早晨一來,校長突然要實行鐵腕治軍呢。”

楊桃分析道:“所以就打上我的主意了?師恩感懷後進生之類的?也算他眾多功績中的一件?”

“有可能。”公子哥兒剝塊瑞士糖吃著,“楊桃兄,你是校長的貴人啊,他倒挺會借機大作文章的。”

楊桃抬手到脖子邊作自刎狀:“會不會卸磨殺驢啊,我命休矣啊啊啊啊……”

正鬧得歡,坐在窗邊的同學喊她:“楊世姐,有人找!”

來人是趙曉鬆,一夜宿醉,他臉上有輕微的浮腫,但仍是個清俊的讀書人模樣。楊桃問:“你怎麽知道我是哪個班?”

趙蜀黍很崇拜她:“你說過是一中的嘛,我摸過來一問,門衛就說,哦,高二(七)班那個連校長都敢抬杠的瘋丫頭。”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學校管製嚴格,但門衛是個娃娃臉自來熟的小夥子,幸災樂禍地說:“這麽快就通知家長了?可你看著也不像啊……”趙蜀黍就說,“我是她叔叔。”便得以順利進來找到她。

他這麽急匆匆的,無非是為著戀愛那點破事,他昨夜醉得厲害,完全不記得發生了什麽,隻曉得他不想失去於佳佳,摸到手機號碼就撥給她。可於佳佳的態度很冷漠:“你都有女朋友了,還找我幹嘛?就差沒帶到我眼皮下示威了……趙曉鬆,你真沒意思!”

“我哪有什麽女朋友啊,不就是你嗎?”趙蜀黍百思不得其解,可於佳佳果斷地掛了電話,再打過去,她摁掉,再打,她再摁,發給她的短信也石沉大海,概不回複。看來她是真的怒了,趙蜀黍急得來找楊桃,想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

楊桃有點心虛,還不是自己以他的新女友自居,傳到於佳佳耳朵裏去了啊。見他都急得直跳腳了,提議道:“不然我陪你去找她,把昨晚的事說清楚。她排斥你,但我是個外人,可能有旁敲側擊的作用?”

趙蜀黍病急亂投醫,忙不迭地答應了:“你容易請假嗎?我……”

“我裝病。”楊桃說,“你先別驚動她,我們直接去她學校堵她好了。”

回教室收拾書包時,八卦份子問開了:“你跟個大叔談戀愛?”

“那叫忘年戀哈哈哈!”

楊桃怒目而視:“是忘年交!”

哄笑聲更響:“難道‘交’不比‘戀’更深入?”

“流氓!”楊桃還以顏色,狠狠罵。

青春痘男生不甘示弱,頂了回來:“孽緣!”

孽緣也是緣啊,楊桃把請假條塞給陳雅婷:“陳汪汪,我要救火去了,一會兒就跟秦老師說我突發腸炎,上吐下瀉撐不住了。”

陳雅婷忠心耿耿,隻差沒道聲喳,目送楊桃和趙蜀黍走遠。

於佳佳在城東的音樂學院念大三,古箏專業。她父母和趙曉鬆的父母是世交,她文化成績不好,趙曉鬆沒少給她補習,等她考上大學,兩人順理成章地談了戀愛。兩家父母都對聯姻深以為然,隻等於佳佳大學畢業就結婚,哪曉得節外生枝,前幾天,趙曉鬆去接於佳佳吃晚飯,她冷著一張臉宣布:“以後別來找我了,我們分手吧。”

此事發生得太突然,趙曉鬆懵了:“什麽?”於佳佳又說,“我愛上別人了,我們分開吧。”

趙曉鬆被她弄傻了,但於佳佳幾句話就讓他明白她不是在開玩笑,況且她一向也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於佳佳開誠布公地表明了態度,她對於趙曉鬆完全是被動地接受,覺得他人不錯,對自己也好,就半推半就地肯了,但他沒法使她體會到自己是在戀愛,但那個人的出現,讓她醍醐灌頂地懂得,什麽是愛。

愛就是第一眼看到他,一顆心就化掉了。她說她得遵循內心的感受,不管那個人是否願意接納她,她也不想再和趙曉鬆湊合下去了。趙曉鬆被“湊合”一詞打擊得體無完膚,要借助桌子才能撐著不倒下去,一個勁地問於佳佳:“我哪裏做得不好了,你告訴我,我會改進的,我……”

於佳佳說:“你做得很好,但我就是不愛你。”

趙曉鬆很難受,她走後,他跟了出去。這段時間她在附近一家中醫養生館找了個兼職,每晚8點到10點彈兩個小時的古箏,都是她熟極而流的曲目,給養生館增添幾分古意,往來的客人聽了,也起到一點點舒心的功效。趙曉鬆目睹她進了養生館就站在對麵的樹下等,10點剛過,她果然出來了,在台階上揚起頭,對一個男子說著話,等他走遠,她還立在那兒,呆呆地看著他,直到他消失在廊前。

那必然就是於佳佳愛著的人了,她離去後,趙曉鬆進了養生館,向前台打聽方才那個穿紅格子襯衫的客人在哪間房,前台聽了他的描述,笑道:“哦,您找丁總?我帶您去找他?”

那個人叫丁岩,是這個規模頗大的養生館的老板,年紀輕輕,生意倒做得不小,長得也挺出色,連前台小姐說起他都眉眼含笑。趙曉鬆悻悻地走了,愛人變了心,他有冤無處訴,發揮作學問的精神,將自身的特質和丁岩逐條對比,最後得出結論,於佳佳斷然不是圖他的錢財,那就是被他身上那種浪子的腔調給吸引了。這也不難辦吧,他趙曉鬆最擅長的就是學習,照貓畫虎還不行?嘿,好辦。

楊桃聽著笑了起來:“所以才有了電玩城鬼混、去大排檔借酒尋仇等一係列創舉?”

趙曉鬆有點羞愧:“你在笑話我。”

他的所愛愛上了一個江湖氣很盛的男子,他就想為她也去學壞……楊桃唏噓地吸吸鼻子,憐憫不已地拍著他的肩膀:“唉,當混混是童子功,您老高壽?還是踏踏實實有個成人的樣子吧。”

趙曉鬆被驚到,反問:“那你呢?”

楊桃嘻笑著大步走在前,她才十六七,還可以倚小賣小一把,那句話怎麽說來著?人不癡狂枉少年,她要在尚能任性的年代,把任性用夠本。等到成年後,就學習做一個與世界和解的安分守己的好人,無趣,但安全。可趙曉鬆沒資格啦,他才二十七歲,隻比她大十歲,但他已被剝奪了無所欲為的權利了,連為紅顏衝冠一怒都會惹來譏笑——這是個隻會對孩童和有錢人寬容的世界,它容不下理想主義者,容不下天真、高調和情懷。

趙曉鬆被楊桃打壓得奄奄一息,手一拱就想告饒,楊桃已替他開了口:“這位爺,你就別往傷口上撒鹽了好嗎?”說著大笑著跑遠,趙曉鬆踉踉蹌蹌地跟在後頭,喂喂直喚,“別跑!我們得商量商量等下見著了她該說什麽。”

楊桃收住了腳步,玩起了深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

趙曉鬆瞪起眼:“那怎麽行!我是想跟她結婚過一輩子的。”

“可是她不想跟你結婚啊,跑路了啊。”楊桃一針見血,趙曉鬆火冒三丈地吼了起來,“決鬥!搶回來!”

老實人生起氣是很嚇人的,楊桃識時務為俊傑,縮了縮腦袋,不作聲了。坦白說,她覺得沒用。幾年前,一堆小混混去桂林米粉店吃白食,點了一桌子的食物末了卻不付錢,母親直說算了,楊桃不依,幾句話不合,小混混們就砸場子了,桌子啊椅子啊碗啊米粉啊,全都被砸得稀巴爛,才上初中的楊桃恨得牙齒都癢癢,揚言要糾集一幫人去報仇,她呼朋引伴慣了,學校裏的調皮男孩子都願意幫她出頭,可母親阻止了她。

楊桃不能理解,跳著腳責怪母親太軟弱,母親卻說:“你贏了他們,下一回呢,他們回敬咱們,再下一回呢?他們隨時就撤,咱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隻要還開店,就不能跟他們硬來,沒好處。”

母親信奉小不忍亂大謀,但楊桃覺得隻要把那堆人都給震得趴下了,徹底服氣了,這件事就太平了。可事情哪有那麽簡單?母親最後告誡她說:“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有些事,我們不能夠痛痛快快報仇,隻能憋憋屈屈忘掉。”

楊桃不懂,她一直不大能懂,但她吃驚地發現小混混跟米粉店果然相安無事,下次再來吃白食,母親還客客氣氣地給他們端上幾碟小菜,閑話幾句世道艱辛。次數一多,小混混們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該掏腰包時半點不含糊,母親也不虧待他們,米粉上的澆頭分量十足,酸筍隨意添加,楊桃看在眼裏,問:“以德服人?”

母親說:“他們也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多多少少有幾分良知的,你敬他,他心裏都有數。”

等到這回趙曉鬆失戀,楊桃才能咂摸出母親那句話的意思來。趙曉鬆是去尋仇了,可那又怎樣呢,女朋友依然不願回頭,還得讓她來當個小說客。但她一點把握都沒有,她能跟那個素不相識的女生說什麽呢,說你的男朋友深愛著你,你要迷途知返珍惜幸福?嗬嗬嗬嗬太幼稚了,在大三女生看來,她還是個不通風月的小丫頭,她憑什麽聽她的?

於佳佳果然不聽楊桃的,趙曉鬆拉了她去琴房堵住了她,她看了看兩人,冷笑道:“喲,向我示威?”

語氣太不友善,楊桃心知她誤會了,急急解釋:“於姐姐,我有男朋友的,我來,是為了告訴你那天發生的真實情況……”

真窩囊呢,自己是十七,又不是三十七,明明沒男朋友,卻要四處宣稱自己絕非單身,活得像個自慚形穢的剩女。於佳佳仍冷著一張臉,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對趙曉鬆說:“我的生活與你無關了,你不用再來找我,真的。”

趙曉鬆是真的愛她,聲音都變了:“佳佳,佳佳,你是在生我氣嗎,我隻在乎你一個,我……”

於佳佳揚起頭,極不耐煩:“你愛誰跟我沒什麽關係了,我不關心,也不想知道。”

趙曉鬆的聲音更低了,真叫楊桃看不下去了,他說:“佳佳,你是想讓我死心,話才說得格外絕?”

於佳佳拎著包,頭也不回地向前走:“你可真會為我找借口,但我對你沒這麽苦心勸退。”

這下連楊桃都看出來了,趙曉鬆敗局已定。有時候,負心的女人的嘴臉很難看,涼薄、冷酷,自私自利,不比男人高尚。楊桃眼睜睜地看著趙曉鬆追了上去,但於佳佳去意已決,幾句話就擊潰了他:“別纏著我好嗎?沒錯,我以前是想跟你過日子,但我現在不想了,你不反省反省自己嗎?”

趙曉鬆痛苦地低下了頭,於佳佳走遠了,楊桃握緊了拳頭,她想揍她,但家務事又哪能分出對錯?她隻曉得,將來自己談戀愛,絕不要做一個無恥之徒,理直氣壯地將責任推得一幹二淨,一副無辜無力的小可憐模樣。

沒用了,做什麽都沒用了,她才十七,她還沒有談過戀愛,但也看出來了,她不愛他了,連一點點起碼的善良都不給他了,那他還有什麽堅持的必要?可趙曉鬆睜著失神的眼睛說:“不,我會反省的,我要追回她。”

那是個清秀苗條的女孩,穿淺紫色的襯衫,頭發披在肩上,看上去嫻靜美好,但出口傷人。楊桃對她的印象不大好,但趙曉鬆是她的朋友,她不忍打破他的夢幻,起碼目前還不能夠。和他並肩走在校園裏,她猛地想起班主任對她說的:“有時候要把聰明勁藏著點。”是了,趙曉鬆這麽難過,她何苦再來雪上加霜。

兩人坐在一家快餐店吃著午飯,窗外大雨滂沱。趙曉鬆很過意不去:“讓你逃課幫我說話,真是……”

楊桃吃的是牛肉煎蛋飯,叉起一塊蛋黃說:“這頓飯是你請,我不虧。”見趙曉鬆還是低落得要命,輕聲安慰道,“全世界的雞蛋聯合起來也打不過石頭的,算了。”

趙曉鬆頑強得不得了:“雞蛋要反省,武裝成鐵蛋。”

楊桃被他弄啞火了,雨不見小,下午第二節是班主任的課,她不能不去,趙曉鬆買了兩把傘,遞給她一把:“我送你回學校。”

“雞蛋變鐵蛋難度不小,你還是回實驗室尋求基因突變方法吧。”楊桃和趙曉鬆告別,輕快地向學校走去。失戀的人很慘的,她不忙時要多去看看他,這書生啊,太容易鑽牛角尖。

秋雨連綿不絕地落著,道路濕滑難行,遠遠地就瞧見了校門,隻有三三兩兩的學生出入。楊桃不用看就知道自己遲到了,但遲到總比不到好,她舉著傘,急急忙忙地往裏衝,冷不丁聽見有人在對自己說:“嗨。”

是他,那夜在大排檔偶遇的男孩子,她還記得他的名字,丁岩。他撐一把大傘,站在一天一地的雨水裏,他的黑眼珠很亮。

風雨很大,她好像聞見了芒果香。雖然舉目四顧,一無所見,但那凜冽的水果清香太像他的笑——眼睛裏盛滿了笑意,小月亮似的,金黃色,暖洋洋。

楊桃的心間情不自禁地掠過輕微的迷亂,他就那樣望著她,然後——她無視了他,走進校門。

雕著花的鐵柵欄後,是穿藍衣的少年。他是她朋友的情敵,她得保持立場,即使他對她笑臉相迎,她也必須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