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當我如你般年少
那個時候,楊桃一直管陳雅婷叫陳汪汪。
她倆是最好的朋友,都在一中念高二,從小學起就是同班同學,形影不離如膠似漆。陳雅婷比楊桃大五個月,但她什麽都聽她的,楊桃說:“曆史筆記借我抄一下。”陳雅婷回答她,“已經給你抄好了,給你。”楊桃又說,“我想吃涼粉了。”陳雅婷就問,“還是蘋果味?這回我要吃藍莓味。”說著就蹬蹬蹬地跑去學校門口的冰店買。
陳雅婷對楊桃百依百順,連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皺著鼻子說:“我簡直是你養的狗狗,你一個響指,我就飛撲上來了!”
楊桃打了個響指,笑著說:“好極了,陳汪汪,陪我去上班吧!”
楊桃是單親家庭的孩子,母親經營著一間桂林米粉店謀生,她則在電玩城做兼職收銀員,每天下午五點到淩晨一點是她的工作時間,連作業都得見縫插針地趴在櫃台前偷偷摸摸地寫——被老板逮著可就不妙啦,陳雅婷就經常跑來給她放哨,打打下手,然後溜到桂林米粉店把楊桃的晚飯端來。
陳雅婷的家教極嚴,送完飯她就回家當乖乖女了,楊桃頭也不抬地跟她說再見,不斷地給絡繹不絕的玩家們找零錢、換遊戲幣,以及老有人上來就是一句:“我想玩拳皇!沒位置了!你能幫我把他們轟走嗎?”
心情好的時候,楊桃會跟對方開個小玩笑:“有錢的是大爺,他的遊戲幣花不完,我也沒辦法呀!”
對方也拍出一袋遊戲幣:“哼,我也有!美女,你幫我弄個位置,我回頭給你抓個公仔!”
楊桃似笑非笑:“你有同伴吧?我給你支個招,你讓同伴找他單挑投籃,不就給你騰出地兒了?”
“好主意!”十幾歲的男孩子眉飛色舞地跑了,兩個小時後他跑回來,言語裏儼然就有了調戲之意,嬉皮笑臉地說,“美女,玩得真過癮啊,我請你吃夜宵去啊!”
“不是送隻公仔給我嗎?”楊桃不為所動。老實說,電玩城魚龍混雜,搭訕的人太多了,她的搭檔阿芬禁不住別人死纏爛打,出去吃過幾次,第二天就懊惱地抱怨道,“點五串豆腐幹就想灌倒我啊,還不停地動手動腳,別提多惡心了!”
楊桃笑,她一向認為電玩城這種地方,談笑有混混,往來多白丁,跟他們約會哪會是什麽愉快的經曆?所以再多的示好她一概拒絕,就連別人把公仔捧到她麵前,她都謝卻了,但常有調皮的男孩子作出一臉為難:“我上無姐姐,下無妹妹,帶回家被我媽瞧見了,可就是罪證啦。”還不忘借機跟上一句,“再說我連女朋友都沒,美女,你就勉為其難收下吧!”
楊桃隻好說:“我勉為其難了,我男朋友可就大吃其醋啦!”
男孩子就怏怏了:“搞半天你有主兒啊!不過我沒看到他來接過你啊……嘿,他能抱得美人歸,可真有點豔福。”
楊桃最討厭這類玩笑了,義正詞嚴地說:“有福氣的是我,他人很好,長得帥,對我也好。”
男孩子不信:“那還舍得讓你出來打零工?”
楊桃伶牙俐齒地回敬:“這裏很好玩啊,要不你幹嘛也天天都來?”
男孩子隻得抱著公仔走了,雖然楊桃每個月就靠這點兼職工資零花,但捉襟見肘的一麵,她從不給外人瞧見。媽媽說過,把自己武裝得強大些,就沒人敢輕易欺負你,或是占你便宜。她很信這句話,為此不惜撒點兒小謊。
是的,十七歲的高二女生楊桃沒有錢,也沒有男朋友,但這沒必要讓這幫玩物喪誌之徒知道。
然而趙蜀黍是個例外,第一次見到他,楊桃就拍著他的肩膀跟他稱兄道弟:“哥們兒,我失驕楊君失柳,改天去喝一杯?”
趙蜀黍瞥楊桃一眼,顯是不相信她有男朋友且已失去:“你才多大?小姑娘一個。”
“喂喂喂,有誌不在年高。”楊桃跳起來拍趙曉鬆的頭,“你嫌我小,我可就叫你蜀黍了啊!”
趙曉鬆都鬱悶了:“蜀黍?!我是80後誒!”
楊桃不屑地指了指滿池子的小年輕:“我們90後都出來混社會了,何況你們?早該人到中年啦。”
好在趙曉鬆不是女人,並不太把年紀當回事,又要了五十塊錢的遊戲幣,袖子一挽,繼續跟僵屍們較勁去了。
認識趙曉鬆是在傍晚,電玩城的人太多,他第三次過來買遊戲幣時,楊桃注意到他了。西裝革履的,襯衫扣到最上麵一顆,還打了領帶,像個一絲不苟的學者,卻流連於此地,拿著一把假刀,對著屏幕上的僵屍橫砍豎砍,把自己累得呼哧直喘。
楊桃忙裏偷閑地觀察著他,在巨大的遊戲機轟鳴聲中,來來往往的都是郎當少年,男人的身影格格不入。一本正經的人玩這個不在行,技術很菜鳥,屬於玩什麽輸什麽的類型,不住地往小孔裏塞遊戲幣,但照輸不誤。楊桃猜他從小就是個好學生,這是人生中第一次進電玩城,當他再次輸光了一袋遊戲幣時,她喊住他:“蜀黍,你燒錢啊?”
比起一幣通關的高手,趙曉鬆已在兩個小時內為楊桃的老板貢獻了一百五十塊錢了,這相當於楊桃一星期的收入,她心疼得咂吧嘴,但趙曉鬆哼了一聲,又跑去和僵屍約會了,仿佛屏幕那端是他的逃跑新娘,他得過五關斬六將地追回她。
這家夥隻會一味蠻幹,真滑稽。楊桃終於按捺不住,走上前:“喂,你被老板罵啦?”
趙曉鬆輸紅了眼,解開兩顆扣子,甩開領帶,皺著眉歎口氣:“比那還慘。”
楊桃沒見過這麽老氣橫秋的玩家,好奇心大起,又問:“被女朋友甩啦?”
趙曉鬆詫異地轉過臉:“你怎麽知道?”
楊桃哈哈大笑:“你腦門上寫了四個字啊。”
老實男人擼下手表揣進褲兜裏,認認真真地問:“哪四個字?‘我失戀了’?”
“‘氣急敗壞’嘍!”楊桃笑眯眯,“男人嘛,無非為江山和美人失意,但你減壓的方式還真別致。”
電玩城太吵,兩人要大聲喊來喊去才能聽清彼此在說什麽,趙曉鬆撓撓頭:“我不會喝酒啊……路過這裏,所以……”
這麽乖,真是大叔界的奇葩,楊桃衝他喊話:“我送個公仔安慰傷心人啊!”
“啊?”
趙曉鬆拎著大半袋遊戲幣,楊桃拿起來掂了掂:“聽我的,看到那個皮卡丘了嗎?還隻需要38個遊戲幣就夠了啊,快去快去!”
身為收銀員,楊桃能通過電腦看到內幕,她常和陳雅婷合作,用很少的錢抓住公仔,為自己謀點小福利。陳雅婷最喜歡公仔了,臥室裏滿坑滿穀都是。這種以權謀私的把戲本不外傳,但趙曉鬆此人麵善,楊桃看不過眼,想拉他一把,稍稍為他減輕點兒損失。可此人不開竅,傻傻地問:“你們的優惠活動?”
楊桃喊得比他還大聲:“你要嚷得全世界都聽到嗎?你懂什麽叫作弊不!”
“哦,我還真沒作過弊。”趙曉鬆又撓撓頭,看樣子真是一路乖到大的類型。二十多分鍾後,他抱著半人高的皮卡丘來找楊桃,大張旗鼓地往她跟前一遞,“給你。”
楊桃嚇一跳:“你情商真低!失戀活該!腦殼真不好用!你在眾目睽睽下讓我監守自盜,老板會開了我的!”
趙曉鬆慢吞吞地說:“喔,你用了兩個成語。”
搭檔阿芬噗哧一樂,這個斯文迂腐男,有點意思啊。楊桃沒好氣地推他:“送你女朋友啊,追回她啊!”
趙曉鬆認認真真地點頭:“我會追回她……但這個娃娃得送給你。”
“無功不受祿,你做人要專一啊。”楊桃笑他。
但趙曉鬆自有說辭:“哎,不,在抓娃娃的過程中,我想通了一些事,這個作為答謝之禮,你得收下。”
“啊哦,你連打個遊戲都要上綱上線啊,果然是個怪蜀黍。”楊桃誇張地叫,“我不和火星人玩兒,您老請便吧。”
趙曉鬆執意要把皮卡丘送給楊桃:“那……這個?”
“哦,你可以等我下班再送我,避人耳目。”
“好的,成語小姐。”趙曉鬆難得幽了一默,抱著皮卡丘走了,惹得阿芬咯咯咯地直笑,那麽正襟危坐的一個男人,卻抱個公仔招搖過市,好玩死了。
本是句玩笑話,但沒想到趙曉鬆竟真的等在門口了。打烊時已是淩晨,楊桃收工向外走,燈火通明的鬧市裏,男人抱著公仔朝她笑:“嗨。”
楊桃一愕,趙曉鬆已遞過一杯奶茶:“我看到好多女孩子都買它。”
楊桃眉開眼笑地接過就是一大口,小半杯下去了。她一向很愛喝電玩城隔壁那家店的奶茶,香濃醇厚,全城人民都來朝聖。再看看等了幾個小時的趙曉鬆,陌生人的好意讓她受寵若驚:“等傻了吧?你可真實心眼啊。”
趙曉鬆笑笑:“沒,看完了一部玄幻小說。”揉了揉眼睛道,“你們下班時間太晚了,不人道。”
“有錢拿就行。”趙曉鬆是楊桃沒怎麽接觸過的類型,他以不同於電玩少年們的另類姿態殺出重圍,極大地娛樂了她,她對趙曉鬆有點兒新奇感,抱起皮卡丘跟他聊著:“消夜去?”
“好啊!”趙曉鬆忙不迭地去摸錢包,“我正好有點餓,去哪裏?”
楊桃鬼鬼地笑了起來,她當然要帶他去自家米粉店,肥水不留外人田。米粉店就開在電玩城不遠處的食街,走幾分鍾就到,一路上趙曉鬆都在抒發著對楊桃的謝意,他說通過抓娃娃,他想通了,隻要咬定青山不放鬆,施以時間和耐力,他看中的東西遲早會屬於自己,皮卡丘如此,女朋友也如此。楊桃聽得恨鐵不成鋼:“這就是你的生活哲學?”
趙曉鬆反問:“有什麽不對嗎?”
“你個書生!”楊桃知道他的女朋友變心愛上了別人,氣乎乎地說,“她能跟這個人跑,你拉回來了,將來她會跟另一個人跑,你是打算把有限的生命都放在無限的追捕中嗎?我告訴你,如果不想活成一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掃雷員,你還是消停了吧!”
這話真狠,趙曉鬆哆嗦了一下,不解地看了看楊桃:“你多大?十五?成年人的事,你不懂。”
“混社會,靠的不是年齡,是街頭經驗,你不懂。”楊桃搖頭晃腦,玩世不恭地跨入米粉店,揚聲道,“兩碗牛腩粉!對了,再來一份酸筍!”
店堂的人很多,隻有靠牆的角落才有座位,和正在忙碌的母親隔得極近。母親見了,剛想跟她說話,楊桃衝她眨眼:“老板,我餓了,要微辣的啊。”
她才不要趙曉鬆知道,這是自家的店呢。可母親不響應她,一邊燙著米粉,一邊問:“功課做完了嗎?”
趙曉鬆瞧了瞧楊桃,又瞧了瞧麻利的店主,恍然大悟地嗬嗬笑了:“老板,加一瓶紅牛啊,冰的。”
楊桃巴不得他消費得越多越好,可這兒不是電玩城,撐死也花不了一百五,她瞪著趙曉鬆:“你想花錢就上這裏啊,去那種化錢爐有什麽意思啊,幼稚!”
趙曉鬆脾氣好,對她的冷嘲熱諷一律保持好風度,幫她掰開方便筷子,慢條斯理道:“想吃什麽,盡管點啊。”
楊桃哼道:“我外號楊八碗,會把你吃破產的。”
趙曉鬆又摸了摸錢包,老老實實地交待:“現金還有七百多,應該沒問題,你試試看。”
這人是個講冷笑話的高手,明天一定要說給陳雅婷聽,楊桃低頭吃著牛腩粉,熱氣撲到臉上來。母親給她端過一碟酸筍,嗔怪道:“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趙曉鬆聞言一怔。吃完飯後,楊桃送他出門,他把手支在門邊說:“有人跟我搶呢,我要快點才行。”
楊桃被他弄得小崩潰:“你這麽善於從別人不經意的言行中總結大道理嗎?累不累啊,怪蜀黍。”
趙蜀黍不累,他神清氣爽地捧著一肚子食物走了,還不忘撂下承諾:“象鼻子米粉店,我記住了啊,下次再來光顧!”
萍水相逢的兩個人,哪能太把承諾當真,楊桃不以為意。但過了幾天,母親說:“上次你帶進來的那個人還不錯,每天中午都來訂外賣,小妹都要忙不過來了。”
“咦?”
母親喜滋滋:“他們公司就在附近,一刻鍾就到,我算了算,一次少說要送七八碗呢,加上花生米啊海帶啊酸筍和茶葉蛋,都算得上我們的大客戶了!”
趙蜀黍不錯嘛,算個講義氣的人,楊桃很開心。母親卻疑惑了:“他沒跟你說?”
“沒,我隻見過他一次,完全不熟。”楊桃嘻嘻哈哈,“看來我要擴大在電玩城的交際圈,碰到上來打招呼的就往店裏帶,提高營業額啊!”
女兒散漫慣了,但仍是個很有分寸的孩子,母親並不擔心,她坐在燈下盤著賬,跟複習著功課的楊桃閑話幾句:“小雅貧血得厲害,你明天把紅豆沙給她拿去,每天都吃一點,對身體好。”
“知道了。”楊桃和陳雅婷說起趙蜀黍,小雅笑了半天,問,“你說十年後的歐陽泉會不會成為那樣的一個人?明明很嚴肅,但舉止就是讓人覺得很好笑哎。”
“你希望他變成那樣嗎?”歐陽泉是陳雅婷暗戀的對象,高三的模範生。楊桃一有空就溜出校門趕到電玩城做兼職,對他不熟,隻遠遠地瞧過一次。印象中他總穿幹淨得有點過分的襯衫,白或藍,很溫文,也很遙遠,像天空。
陳雅婷自然不希望歐陽泉成為趙蜀黍的翻版,在她心中,歐陽泉是另一回事。不過趙蜀黍代表了某一類成年人,職業清白,心念簡單,在楊桃的描述裏,他是個才俊——也許正因為如此,一旦混跡到混混堆裏,就分外紮眼些,可笑,卻也可愛,令人心生逗弄。
十六七歲時,楊桃和陳雅婷都是有著小邪惡和小意趣的女生,對這個世界東張西望。於是小雅喜歡了歐陽泉,而楊桃仍在晃晃悠悠地和人笑鬧,上課放學,賺錢吃飯,偶爾幫母親跑跑腿,去大排檔買點炒田螺或麻辣小龍蝦。
總有客人嫌大排檔的煙火氣太重,便躲到米粉店享受著相對的舒適環境,卻又貪圖夜市上的美食,母親就打發小妹和楊桃去買回來,從中賺取一兩塊錢的差價。楊桃狡猾狡猾的,每次都會偷吃個吧小龍蝦,反正一份30隻,客人總不至於挨個數一遍。
她從小就是個吃貨,那會兒父母還未離婚,父親最愛在晚飯時喝上兩杯,總使喚她去打酒。街頭的老王家賣便宜而辛辣的純穀酒,就著一盤虎皮尖椒和兩隻鬆花蛋,父親就能喝掉三兩。幼年時的楊桃是個雁過拔毛的人物,見父親喝得痛快,學會了偷喝,沿著碗沿兒哧溜一口,再麵不改色地端給他:“一角錢。”
父親就打賞一角錢,夠她買支冰棍兒,攢到一塊時,就能買盒大大卷兒,分給小雅一些,兩人比賽吹泡泡糖,多高興。童年在楊桃的回憶裏,充滿了白酒和糖果的香氣,直到父親有了外遇,他看上了科室新分配來的外地籍女大學生,將所謂成熟男人的閱曆和風度發揮到了極致,四個月後,女大學生哭著來找楊桃的母親,宣稱自己懷孕了,她不能讓孩子還沒出生就沒父親……
那時楊桃還小,隻記得父母開始冷戰,母親摟著她時時失神,眼睛腫得可怕,而父親開始夜不歸宿。所有的親戚,包括奶奶那邊的人都來勸父親,挨個指責他是個負心漢。但負心漢的兒子還是出生了,在孩子的哭鬧聲中,父母離婚了,那年楊桃六歲,父親彎下腰想抱她,她聞見了他身上有孩童的奶腥味,厭惡地推開他。
父親再婚後,起先還來探望一二,但女大學生管得太緊,漸漸地就不來往了。楊桃的母親很要強,即使下崗也沒向前夫伸手要過一分錢,找親戚東挪西湊的開了這家米粉店,頭幾個月撐得很艱辛,吃了沒經驗的虧,生意做得磕磕絆絆,但到了第二年就開始營利,楊桃的學費,和母女倆的生活費都賺出來了,逢年過節還能給親朋好友派送禮物,各種禮數都不差的。
得知楊桃母女生活無憂,父親更加心安理得起來,完全記不得自己在人間還有一個女兒。此後他一門心思地喝著酒,發著胖,職務沒升上去,體重倒嗖嗖嗖地見風就長,長得女大學生忍無可忍,跟另一個科室的科長好上了。
父親再一次離婚了,他帶著兒子回來找楊桃的母親負荊請罪,母親客客氣氣地接待了他,仍是好酒好菜,但對他的複婚請求回絕得幹幹脆脆:“如果我答應,是照顧了你的感受,不答應的話,是照顧了我的感受,你說我怎麽選呢?”
父親愣住了,艱難地想說服母親:“這幾年你也沒找過人,拖著女兒再嫁也難吧,與其嫁個小老頭,不如……畢竟我們也是有感情的,你看……”
母親仍很客客氣氣,微笑著說:“誰說一定要再嫁呢?”
父親不死心:“青容,女人不好這麽強的……”
“不強不強,我是買賣人,最懂和氣生財。”母親跟父親掏心窩子,“人嘛,說到底還得有個人互相支撐著過日子,我又不傻。碰到雙贏的局麵,我會考慮的,你放心。”
父親也不傻,知道母親把話所絕了,是了,她好容易將楊桃拉扯到這麽大,如今的景況順風順水,何必要自討苦吃,替別人養個兒子?母親對父親沒黑過臉,但楊桃可沒什麽好涵養,挖苦道:“你嬌妻愛子時期可想過我們?不如意就找上門了,做人不能這麽猥瑣你說是吧?”
父親被嗆得說不出話來,他走後,母親數落了楊桃:“那到底是你爸,你不能那樣說話。”
楊桃半點不待見父親,拿腳尖踢了踢母親,笑她:“對小人行君子之禮多憋屈啊,以暴製暴才痛快。”她看多了黑幫電影,最崇尚快意恩仇,“你對我好,以命為償都可以;否則,我就要打破你的頭。”
為此,母親很擔心她,對她去電玩城做兼職很是反對,但楊桃自有一套理論:“他們的眼裏隻有暴力的虛擬殺殺殺,哪瞧得見現實世界的你我他?個個都在神遊,眼睛血紅血紅的,沒空看我。”
母親還是不放心,但楊桃天天都毫發無損地回家,次次都能拿回年級前十名的成績單,她就不說什麽了。米粉店的生意還不錯,但楊桃念大學勢必要花一筆錢的,她得未雨綢繆。目下楊桃賺的那些,當成她自己的生活費,確實能為她減減壓。開米粉店多年,她也比一般家庭的母親想得開,女兒遲早要入社會,早點獨立不是什麽壞事。
再說楊桃確實懂事,從電玩城放工回來,還能給她幫把手,客人想吃夜市上的食物了,她跳起腳就衝出去了,人小,又麻利,嘴巴還甜,有她在,客人們總會多消費一些,百元大鈔往她手中一遞:“兩份小龍蝦,一份幹鍋牛蛙,剩下的錢歸你。”
楊桃興顛顛地出去了,在等待大排檔老板炒牛蛙時,她百無聊賴地和陳雅婷發著短信:“陳汪汪,《天使禁獵區》第七卷看完了,明天帶三本新的給我。”
小雅說:“隻有八和九了,別的還沒借著,再等兩天。T恤幾時給我?”
“等周末交貨,放心吧!”短信滴答一響,顯示已發送成功,楊桃合上手機蓋,冷不丁聽見熟悉的聲音,“誰是丁岩?我是於佳佳的男朋友趙曉鬆,是來找你比劃的!”
她回頭張望,在昏黃的電燈下,又一次看到了趙曉鬆。他站在幾米開外的一張圓桌前,孤立無援地向一桌橫七豎八的男人們宣戰,頗有傳說中跟風車搏鬥的堂吉訶德的架勢,單薄、堅貞但未免太異想天開:“是男人,就用男人的方式解決問題吧!”
男人!楊桃被這個詞逗樂了,分明是文氣溫良的男人,卻一再做著和他的形象形成反差的事兒,夜遊電玩城也算了,竟還妄圖挑戰一幹一看就不是善茬的男人們。楊桃看得清楚,那夥人推杯換盞的,大聲說話,大口吃肉,江湖氣十足,一桌的啤酒瓶,一地的狼藉,趙曉鬆也太自不量力了吧,一個秀才跟一幫匪兵死磕,有什麽好下場?他連虛擬遊戲的僵屍都打不過,還想單騎雪恥,玩黑幫火拚。失戀使他活成了神經病,這刺激可不輕。
冤有頭債有主,圓桌正當中的一個人懶洋洋地開腔了:“行啊,我奉陪就是了,小爺我能文能武,你挑一樣吧。”
小時候是好學生,成年後是好職員的趙蜀黍傻眼了,他的江湖經驗就靠幾部港台電影撐著,一實戰就抓瞎了,愣了一下才道:“武鬥!”
晚風中,攤主臨時拉起的電燈輕微地晃動著,趙蜀黍仇敵的臉在閃爍的光線中看不真切,楊桃隻依稀覺得那個叫作丁岩的是個個子很高的男人,單是鬆垮垮地坐著,已比他周圍的人都高出一些,正似笑非笑地說:“武鬥嘛,今兒場子不開闊,我們文鬥怎麽樣?”
看上去他是這幾個人的老大,馬上有人問:“老板,鬥什麽?”
有真人版的群架可看,楊桃亢奮地支起耳朵,那人漫不經心地伸手拿過一瓶酒,給自己麵前的酒杯斟滿了,衝趙蜀黍亮一亮:“酒啊。”
坐他右邊的小弟插嘴:“老板,鬥酒能算文鬥嗎?”
“咳,李白鬥酒詩百篇,你有沒有文化啊!”丁岩仰起脖,哧溜一聲,一杯酒下了肚,“接招嘛?”
趙蜀黍真是個臨危不懼的豪傑,清了清嗓子,正兒八百地傳道授業:“你念錯字了,李白鬥酒詩百篇,那個字念第三聲,是量詞。”
幾隻黑烏鴉嘎嘎嘎地叫著從眼前飛過,楊桃哭笑不得,趙蜀黍,你還是跟他拚講冷笑話的功力吧,百戰百勝啊……丁岩也被趙曉鬆逗笑了,往椅子裏一靠,雙手枕著頭,極放鬆地笑道:“我還真沒什麽文化,你一戳就破,受教受教。”
馬屁精不失時機地獻媚:“哎,老板,這點小知識算什麽,咱有大智慧。”
趙蜀黍仇敵竟是個戒驕戒躁之人,擺擺手道:“智慧這詞也太高貴了吧,我最多有點舒坦活著的小竅門兒。”
楊桃一愣,丁岩的談吐稱不上睿智,但無疑是個有底氣的人,言談間盡是俗世的小機靈和小樂趣,她側過頭,拚命想看清他的樣子,但他背光而坐,容顏始終掩在暗光中,隻能看個影影綽綽的輪廓,應當是個英氣的人,她想。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趙蜀黍應戰了,小弟拉開椅子請他落座,他實心眼,不等對方發話,就自顧自地抄起一支酒瓶大聲道:“這裏還有大半瓶,我先幹了!”
楊桃搖搖頭,蜀黍,黑幫戲碼不是這樣玩的……您乖乖地當您的古脊椎動物研究員不好嗎,偏要來趟這個渾水……果然是個高分低能的動物啊,腦子真不好使,哪有以己之短攻其之長的道理啊,您的文化都白瞎了嗎?
攤主已利索地給牛蛙和小龍蝦打好了包,對那邊發生的一切都見怪不怪:“鬧事啊,天天都有,沒事幹就掀桌子,酒錢倒沒少給。”
可這回是熟人出任主演,楊桃還想多看一會兒:“先放著吧,我好久不湊熱鬧了。”
攤主嘿嘿直樂,撈起一堆田螺炒了起來。楊桃抱臂在胸,很快就了解了劇情,趙蜀黍是來尋仇的,他的女朋友愛上了丁岩,他決心以男人的方式跟他決鬥,重獲佳人芳心。但半瓶白酒下肚,他就暈菜了,大著舌頭說:“我和她談了三年戀愛,就沒見她這麽瘋狂過,我得會會你,我……”
丁岩不說話,一旁的小弟譏笑開了:“喂,你就這點微不足道的酒量還想挑釁我們老板?”
男人是經不起一激的,趙蜀黍一聽氣血上湧,猛一拍桌子,豪氣陡生:“酒呢?”
“別,這回合是我了。”丁岩站起身,新開了一瓶酒,俯下身衝趙蜀黍道,“牛飲不是品酒之道,咱慢慢來。”
楊桃借此看清他的臉,燈光閃動,那人朗眉星目,側臉是金色光芒投下的細微陰影,隻隨隨便便地站著,已驚豔了看客的眼睛。她細細地看著他,單論五官是不如歐陽泉端正的,但眼神裏寶光流動,有種隱隱的邪氣,氣場很強大,力壓了這無邊無際的夜色。她不由得歎口氣,難怪趙蜀黍的女朋友會移情別戀,她一定是嫌他太無趣,而這最多二十出頭的少年又太像漫畫中亦正亦邪的男配角,他慣常橫空出世,卻掠奪了少女們的芳心。
其實,趙蜀黍是個多有趣的人啊,那姑娘不懂欣賞……可楊桃懂,連丁岩也懂,是的,他是在戲弄他,一口酒一口菜,舒服得像在自家庭院小酌,倒把年長他好幾歲的趙蜀黍襯得像個毛頭小夥子還不自知,隻見他急吼吼地要了一瓶酒,逞能道:“我隻和知己對飲清談,跟你嘛,速戰速決就夠了!”
這下連楊桃都替他心虛了,趙蜀黍啊,要當英雄好漢也得裝備精良啊,沒喝過酒還硬扛就是你理解的爺們豪氣,嗯?酒喝得越快越容易醉,你有沒有常識,嗯?喝贏了就能把女朋友搶回來嗎,那得看她願不願意啊,你說對吧,嗯?
不會喝酒的趙蜀黍眼看就要杯具了,小弟們的哄笑聲更響了,嘲笑道:“半斤酒就趴下了,怪不得女人跑路了……”
“哎,話可不能這麽說,能喝就有女人跟?那我怎麽還在打光棍?”
“因為你沒老板夠漢子!長得嘛,也太寒磣了點……”
“呸!我打!”
“咳,我躲!”
“喲,我頂!”
喧鬧聲中,趙蜀黍顯然受到了極大的刺激,一瓶酒喝得越來越慢,但他的手越來越不聽使喚,抖抖索索,他玩不過他們的,隻能被戲耍得團團轉,楊桃看不過眼了,徑直走到那張桌子前,劈手奪過他的酒瓶,橫掃座中男人:“我替他喝。”
男人們都被這挺身而出的小姑娘一震:“喂,小妹妹,美救英雄?”
趙蜀黍喝得暈暈乎乎,但酒勁還未徹底吞噬他,勉強睜著雙眼,想要製止她:“楊桃,我沒事……”
“沒事你個頭啊,給我睡覺去!”楊桃伸出一根手指,在趙蜀黍眼皮下晃著,唱起了兒歌,“星星亮了,月亮亮了,螢火蟲回家了,蝌蚪找媽媽去了,你也該睡了……”
許是喝多了酒,丁岩有雙很清亮的眼睛,就那麽一動不動地望著楊桃給趙曉鬆催眠,嘴角浮起謔笑:“你是誰?”
趙蜀黍撲通一聲栽倒在桌子上,暈過去了。倒不是楊桃催眠的本領高強,半斤酒,可真夠難為這書生了,見自己人來了,潛意識死撐的那根弦放鬆了,就迅猛地爛醉如泥了。他在丁岩一夥人麵前丟了臉,回頭傳給那位女朋友聽到會糗死了,跟他的初衷背道而馳,楊桃琢磨著,自己得為他力挽狂瀾,也讓那個變心人多點危機意識,想到此處,她淡淡笑:“我是他的新歡。”
嘿,趙蜀黍,你醉得恰到好處,我信口雌黃也暈無對證,多好。一語剛畢,她拎起酒瓶就往嘴巴裏灌,連小弟們都咋舌了:“這可是大曲,你……”
酒太烈,喉嚨燒灼一片,丁岩掰開一雙方便筷子,給她夾了一大塊魚肉:“吃。”
楊桃就著他的手吞下魚肉,真辣啊,但麵前人的眼睛好亮……她甩甩馬尾辮,沉聲道:“不是鬥酒嗎,再來。”
瓶中酒倒不多,但小弟們被她的氣勢鎮了,猶豫著說:“小妹妹,你行不行啊,別跟他一樣,逞……”
“我逞的就是口舌之快。”楊桃不卑不亢。江湖事江湖了,承蒙趙蜀黍照顧自家生意多時,做人要懂得知恩圖報。別忘了,她是看港片長大,又自小混跡市井,深諳對付這堆人之道,你得收服他們,一飲定天下。
又是一瓶酒下肚,這回連丁岩都有動容之色,盯著楊桃看:“來,讓我看看你的手指。”
楊桃一聽就知道他說什麽,他在跟她開玩笑呢,金庸小說裏寫到段譽和喬峰鬥酒,喬峰是貨真價實豪情滿懷,但段譽卻偷偷用指力逼出了酒氣,蒙了一個旗鼓相當的兄弟情深。她伸過雙手給他看:“我好歹是個酒風浩**的人類,該你了。”
小弟們又鬧開了:“小妹妹啊,我們老板號稱千杯不醉,你再能喝也不是對手啊。”
“哦,我人稱濃香52度。”楊桃寵辱不驚地答。
丁岩眉一挑:“那倒是同道之人,瀘州老窖的傳世濃香和五糧液都是我常喝的。”
有個黃頭發的小弟怪叫道:“三杯倒的人飄過!”丁岩笑著拍他的肩,“這叫業精於勤,學著點,小子。”
又有小弟在煽風點火:“哇哇哇,小妹妹,你日後是做阿嫂的料,快點投靠我們吧!”
楊桃等的就是這句話:“你以為人人都會倒戈相向?”冷笑道,“你們瞧他不起,可我能會他舍命相助,你們的女人辦得到嗎?”
太肉麻了,太台詞腔了,吐……趙蜀黍,你安心地入睡吧,可千萬別醒來,不然就太囧了吧……楊桃腹誹不已,臉上卻佯自鎮定,環顧四周,抬高嗓門:“不管你們怎麽看待他,在我心裏,他是最棒的!”
咦,好像是《快樂女聲》的慣用抒情手法吖,呸啦!楊桃見眾人不語,還想試圖追擊再下一城時,丁岩開口了:“所愛另有所愛,聽起來,你的情路有些坎坷啊。”
這人可真夠腹黑的,楊桃對他怒目而視,撂下三個字:“我樂意。”
丁岩作肅然起敬狀:“自古癡情女子負心漢,姑娘多珍重。”
“你!”楊桃被他噎得夠嗆,欠身又想拿酒,丁岩卻認輸了,“你說得對,沒什麽女人對我好成這樣,縱橫酒壇不算本領,叱吒情場才是高人,我願賭服輸,他贏了。”
“當真?”楊桃看住他的眼睛,他頂多二十一二歲吧,襯衫是黑色的,眉毛是黑色的,頭發是黑色的,夜也是黑色的,但他看起來,卻比金子還璀璨,笑得明晃晃的,“你轉告他,我對他的女朋友沒太大興趣,她不屬於我,但能不能回心轉意,就靠他自己了。”
惡人自有小鬼纏,見趙蜀黍人事不醒,楊桃無心戀戰:“你說話算話。”
“算話。”丁岩側過頭,吩咐身旁的小弟,“去攔輛車,送他們走。”
這老大當得有範兒,準是個發哥迷。兩個小弟把趙蜀黍架進了出租車,司機老大不情願地叫喚:“哎喲別弄髒了我的車!”
楊桃往副駕駛裏一坐,向司機說了地址,她聽母親說過,小妹每天中午都往研究所送外賣,那裏準有趙蜀黍的熟人,餘下的事兒就好辦了。
出租車絕塵而去時,她搖下車窗,看見丁岩正望向她,微微有一絲出神的樣子,不言不語地,隻是望著她。她別過臉,跟司機說:“開慢點啊。”
十七歲的初秋,楊桃放了米粉店食客價值一百塊錢的鴿子,客串了半場“情深意重生死追隨”的偽黑幫羅曼史,喝了一斤三兩酒,並且,認識了一個人。
雖然這天夜晚,她不知道那個黑眼睛黑頭發的漂亮少年走在回家的路上,沿路都在吹快活的口哨,對自己說:“那小妞夠辣,是我的菜。”
她對他一無所知。
對無常的命運也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