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也曾年少也曾狂

丁岩在街心花園坐到夜深,每次他經過這裏時,都會走得很慢。那些爬滿了藤蔓的教學樓裏,盛載過他年少的夢想,粉色的夾竹桃一年又一年的開著落著,可那個在花樹下笑盈盈的女孩卻再也不在。

未來不再我還在。我還存在著,做什麽?做什麽?六年了,本以為心字成灰,他就要認命了,餘生就這樣過了,但他遇上了楊桃。

這幾年裏,他下意識地在每一個經過的女孩身上尋找童謠的影子,有的也穿花裙子,有的也有淡淡的眉毛,有的笑起來也有深深的酒窩……他喜歡這些,但仍然沒有愛。也許,喜歡就夠了吧,他差一點就要認命了,相信自己已成為一個愛無能,但是楊桃來了。

她不像童謠,半分都不像,甚至還沒有於佳佳在某一個特定的角度下更像。但是在那樣的雨天,雨紛紛地落著,校園門口雜樹生花,火豔豔的紅色,他撐著傘等她,她澄清的眼睛望著他,他真想說:“跟我在一起吧。”

路燈光下,南中國的樹木香得濃密,丁岩欠欠身,準確無誤地將煙頭扔進了十步開外的垃圾桶裏,吹一聲口哨,站起身,回養生館。

淩晨兩點半,養生館已打烊,丁岩用小指頭勾住鑰匙,丁零零地一路走,暗中突地跑出一個人,啞著嗓子喊:“丁岩。”

是於佳佳,她在館外的台階坐了幾個小時,終於等到他。丁岩就住在養生館的頂樓,有電梯直達,露台上種了葡萄和白蘭,睡不著覺的夜裏,他總拎一瓶小酒上去喝。這一晚輪到於佳佳了,她抱著一瓶白酒,咕咚咚地喝著,雙目迷離地向他伸出手:“丁岩……”

不是每個女人醉酒後都能看的,她不懂。丁岩看了看她,說了句:“你等等。”

於佳佳眼睛一亮。幾分鍾後,丁岩開了一輛黑色別克,停在她麵前,隻說了兩個字:“上車。”

於佳佳腳步虛滑,拉開車門,以半躺的姿勢滑落在副駕駛的座位上。丁岩的眉頭皺得緊,也不提醒她係安全帶,一路風掣電馳,轉瞬就把車開到了大道上。於佳佳含糊地問:“去哪兒?”

丁岩沒有回答她,但在於佳佳混沌的意識裏,他是要帶她回家,溫柔相待,她手一鬆,頭靠在車窗上,安心地睡過去了。

當於佳佳醒來,已是半小時後,丁岩將車停在音樂學院門口,招手叫過保安,指了指車上的於佳佳:“這個女孩是你們學校的學生,古箏專業,喝多了,我路過,把她送回來了,你們處理一下吧。我有事,先走了。”

於佳佳昏沉沉地被幾個保安抬下車,她努力睜開眼,想說句話,卻哇的一聲吐出來了,其中一名保安馬上哎喲叫道:“女孩子家家的,喝什麽酒啊!”

丁岩道了謝,車絕塵而去。這真是個晦氣的夜晚,她以為往他門口一坐就有戲了嗎?對那些耳根子軟的人有效,可他丁岩,向來不吃軟也不吃硬,他隻吃——對胃口的。

挑食是美德。

於佳佳的身材不錯,被扛到宿舍時,也不知被保安們揩了幾遍油,要不是有幾個唱完夜場的同學認識她,她隻怕得狼狽地在保安室裏待一宿了。第二天上午,她的頭很沉,茫然地問昨夜發生了什麽,室友們也不知詳情,七零八落地為她拚湊出一個七零八落的事實:她被一個好心路人送到校門口,若不是他,她可能就要露宿街頭了……

於佳佳驚得直起身子,他怎麽可以!他怎麽可以說他是路人!她狠心和趙曉鬆分開,和她本可篤定的富足未來分開,不管不顧地去追求他,像古時的烈女,千裏夜奔良人,忍受著風刀霜劍,忍受著冷眼嘲笑,忍受著他的淡漠疏離,竟隻換來他涼薄至此的對待!

他像一輛貨車,卸包袱似的,把她遺棄在門口,遺棄在色鬼男人們的手中!他——真——該——死——

於佳佳把頭埋在枕頭裏,哭得肝腸寸斷。

是的,她理應恨他入骨,可為什麽,她一邊哭著,一邊還想再看到他?再看到那個黃昏,他翩然而來,揚起唇角望向她時,那一抹謔笑?

他是她少女時,從漫畫裏一千零一次幻想過的俊邪男主角。當有一天,夢想照進現實,她不能不神為之奪,她愛慕他,就像愛慕晴空和驟雨,不留餘地。她攥緊雙拳,丁岩,你是我的。

丁岩,你應該是我的。

愛有多熾熱,心態就有多偏激。趙曉鬆再來時,於佳佳變得他更加不認識,她把頭發燙成了大波浪,穿花裙,冷若冰霜地走過他身邊。他拚命去拉她的手,她置若罔聞地甩開甩開甩開,丁岩對她有多狠,她就加倍施於趙曉鬆,這個原本和她海誓山盟,約定到老之人。

他是無辜的,但麵對本心,誰又不比天使更無辜?於佳佳站在風裏冷笑,是了,她很慫,得罪她的人是丁岩,但她隻能把氣撒在趙曉鬆身上,柿子撿軟的捏。她有多恨他,就有多屈辱地承認,她仍愛著他,這愛,讓她走火入魔,一心一意要成為他的身邊人。她對保安說:“這個人在騷擾我,你們幫幫我好嗎?”

保安都是趁她酒醉占過她便宜的,又經不住她化妝後明豔而楚楚可憐的要求:“他好煩哦,你們能幫我嗎?”眾人們便一轟而上,三下五去二的將趙曉鬆打扁在地,而於佳佳蹬著高跟鞋,揚長而去。

趙曉鬆被打得鼻青臉腫,不方便去上班,又不願回家被父母瞧見,隻得又躲去了電玩城。路上他就想過,楊桃必然又會挖苦他:“你們80後的腦子真不好用!蜀黍,你就是這麽任人宰割嗎?為個女人搞得這麽難堪,有意思嗎?”可這次楊桃竟破天荒地沒責備他,一見他就嚇一跳,慌忙放下手頭工作,去更衣室拿來毛巾打好熱水,探手試了試,才讓他去洗一把臉,“蜀黍,算了,我說,蜀黍,咱算了,行嗎?”

趙曉鬆是想過算了,可一想到於佳佳會嬌笑著躺到別人懷裏,再也不屬於他,再也不會是他的新娘,他就心如刀割,硬生生地疼。這疼折磨得他寢食難安,睜眼閉眼都是她,煩躁得隻想對著天空大喊大叫,但真的叫喊了,卻於事無補。

他拿著毛巾使勁擦著臉,黑發濕嗒嗒地貼在腦門上,頗為滑稽,但楊桃不敢笑,她怕刺激到他。這個比她大十歲的男人真可憐,女人跟人跑了,又是男人,不便跟同事哭訴,隻能躲到喧鬧的此地渲泄……她若再陷他於不義,還要不要他活?

她把手放在趙曉鬆的腿上,輕輕拍著以示安慰:“蜀黍,沒事的,他們都說,忘記一個姑娘最好的辦法就是時間和另一個姑娘,你也可以的。”

趙曉鬆搖搖頭,一搖竟搖出了淚如泉湧,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趕緊拿毛巾去擦,卻越擦越多,最後隻好自暴自棄地把毛巾一丟,在更衣室裏嚎啕大哭。

一個男人最慘的,也就該是這樣了。他的哭法,活生生地讓楊桃想起了電影《藍宇》,失去愛人的捍東就是那麽哭的,掏心掏肺地嚎,不顧一切地嚎,生死相隔地嚎……就是那種哭法。哭得連楊桃都要哭了,她不知道怎麽來安慰這個失控的大男人,他是她的朋友,但此刻她手足無措,什麽都不能為他做。

她眼眶一紅,急得掉下淚來。那就陪他哭一會兒吧,陪君痛哭三萬場,不訴離傷——趙蜀黍,這樣做,能夠幫你緩解一二嗎?

於是丁岩的到來再一次不趕巧,隻因他看到了楊桃和趙曉鬆抱頭痛哭。他們一個聲嘶力竭地嚎啕,一個無聲無息地啜泣,這場麵讓他揪心揪肺地直跳腳——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是於佳佳回到他身邊,他對她說了再見嗎?怎麽看上去更傷心的那個人是他?

而她哭了,她哭的樣子真難看,太難了,讓他看都不敢看。一刹那,他的鼻子也有點酸,想走過去摟住她哭得一聳一聳的瘦弱的肩膀,對她說:“乖,別哭。”

可他不能夠,當著這麽一場激烈的哭戲的麵,他的出現是多餘的。他隻能默默地退了出去,替他們掩上門,在吵嚷的遊戲大廳裏,一個人站了片刻。

流淚有時也是一種感染。多可惜,他喜歡的姑娘哭泣時,他竟不能給她以肩膀,以擁抱,以妥貼的哄勸和寵愛。

多可惜。

是趙曉鬆先反應過來的,率先止住了痛哭,他搖著楊桃,低聲說:“對不起,我……”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緣未到傷心時,這話真俗,但竟是真理呢,他隻覺心像破了一樣,除了哭,也隻能哭。他被自己嚇著了,覺出了羞慚之意,再看楊桃,她的眼睛腫得像桃子,卻隻問他:“感情都是這麽慘的嗎?”

父母離婚時,母親也消沉了好長時間,她自是在深夜以淚洗麵的,卻從不叫她瞧見,但每個清晨,她都能望見她淩亂的頭發和紅腫的雙眼。是從那一年起,母親加速老去,再加上勞作,她看起來比同齡人要老上五歲還不止。中學時,楊桃在課本上學到“斷送一生憔悴,隻消幾個黃昏”,一下子就想到了母親,躲到衛生間裏大放悲聲。感情……人人都謳歌向往的感情,怎麽會是這麽沉重傷懷的一件事?

人人為什麽依然謳歌向往著它?是自虐嗎,找抽嗎?像丁岩說的:“有的人是受虐狂。”是這樣嗎?

楊桃覺得很難過。無能為力的,隻覺得難過。她見過母親的苦痛,也見過趙曉鬆的失態,她想可能要活得沒心沒肺,穿花拂葉不為所動,才能免於受傷害。能做到嗎,楊桃?她問著自己,卻在霎時想起丁岩的麵孔,刀鋒一般冷而峻峭的麵孔,像漫畫家筆下最受優待的人物。

她不能忽視他,但他讓她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趙曉鬆的傷痛,於佳佳的瘋狂,都因他而起,她沒忘記。

還得上班,楊桃回到收銀台,趙曉鬆很羞愧於自己哭得像隻傻瓜,匆匆地和她說了幾句就逃也似地跑了。楊桃知道他是難為情了,假裝沒事人一個,拍拍他的肩,朝他大大地笑了:“下次來,給我帶蛋筒吧,我要兩個。”

此情此景被丁岩盡收眼底,又何嚐不像是伉儷情深?他就站在遊戲廳內的暗光裏,看著他們說話、相視一笑和道別,雙拳攥得好緊。該上去和趙曉鬆幹一架嗎,用拳頭說話,請他讓位?可是光會打架有什麽用呢,慈禧連紮馬步都不會,不照樣垂簾聽了政?會打架沒用,奪不了江山也撈不著美人,他得想想別的辦法。

……想不出來,丁岩決定走直接路線,晃到她跟前。

她哭過了呢,眼睛還是腫著的,他心都疼了:“別哭了,多笑笑吧。古龍說,愛笑的女孩子運氣總是不會太壞的。”

楊桃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像要看進她的眼睛裏,讓她疑心他的下一個動作就是替她拭淚,那就太矯情啦。可他沒有,隻敲了敲桌麵:“喂,下班跟我吃宵夜去。”

他是個敵對勢力,楊桃張口就回絕:“我是有主兒的人啦。”

這幾年,丁岩當慣了小商人,深諳與人為善,懶得劍拔弩張,看她一臉如臨大敵的架勢就好笑,不以為然地又敲了敲桌麵:“賊不走空路,你等著瞧。”

楊桃咬了咬下唇,不理他,彎腰去拿遊戲幣給一個染黃頭發的家夥,再一看,丁岩不見了。搭檔又來笑她:“你身邊兩大美人交相輝映,我卻還獨守空房,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楊桃笑:“好,剛才那個,你接手吧。”搭檔眉開眼笑,“你說的是真的?那我這就去了啊……”

正說說笑笑,一首歌突兀地在大廳內響起。是丁岩,他跑去了點唱機,點了一首歌,依在機器邊,默默地聽。是很老的歌吧,楊桃沒聽過,但知道他想讓她聽那一句:“孤獨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寵。”

價值3個遊戲幣的歌,卻比別人花了幾十個遊戲幣才釣來的公仔更討人喜歡。歌手的嗓子很破,但楊桃仍聽得入迷,瘋了吧,她想,他竟能明白她,明白她將注定被這蒼涼如訣別的老歌所打動。

她當然沒有答應赴他的約,但她因此記住了歌名,《你的樣子》。

讓風塵刻畫你的樣子。

後來丁岩就走了,路過收銀台時,他放了一本相冊在台上,一語未發地離去。

楊桃拿過一看,呀,是曇花。她從沒見過曇花,但他用相機充實地記錄了曇花從含苞到怒放再到凋零的每一個瞬間。畫麵很清晰唯美,翻動時頁麵沙沙地響,他真是個情場高手呢,討女孩歡心的禮物別致又貼心……他對每個女孩都這樣嗎?

楊桃合上相冊,帶走了它,但好像仍能聞見白色香花的繾綣呢。下班後她回桂林米粉店吃東西,嗬,這種時刻,那個人在宵夜嗎,又是高朋滿座吧?他邀請了她,但她偏不答應他。

丁岩是在宵夜,但隻是一個人。很長時間以來,他總是獨自到這一帶的食街吃東西,夜晚的路燈光昏黃,人聲鼎沸,並不適合想事情,但隻有這樣的場合,反而奇跡般地令他內心平靜。

一盤口味蝦,六支啤酒,度過大半個晚上。明明才21歲,丁岩卻有一點點覺得自己老了,手下幾百號人,生意欣欣向榮,他是眾人眼裏春風得意的少年郎,理應知足。但“理應”是一回事,感受是另一回事……不明白的是為何人世間,總不能溶解你的樣子。

他想他終於是要開始新的生活了,酒罷,信步閑走,不知不覺竟走到了七中門口。這是楊桃的中學,也是他曾經的母校,幾天前,他才和她在門口的花壇坐過。這一次沒有她,他決心玩得大一點,駕輕就熟地翻院牆,溜進校園。

上次他就打聽到她是高二(七)班的學生,教室在那一排銀杏樹後的六層小樓。六年了,校園經過兩度修葺,但大體還是舊日輪廓,他很容易就找著了七班所在。

接下來就是撬鎖。趁著酒勁,昔日的不良少年玩得很快活,從半開的窗戶裏伸過手去,摸到一支圓珠筆,三下五去二地取出筆芯,往門鎖裏左捅右撥,門應聲而開。

丁岩對自己很滿意,多年不耍大刀,寶刀竟仍不老。不知她坐哪兒,不打緊,打著火機,一排排地找過去就是,每張桌子上都有書本,寫著各自的姓名。不多時就找到她的座位了,丁岩坐下來抽煙,在楊桃天天待著的地方坐了許久。

她的書、她的筆、她的尺子……一樣一樣地摩挲過去。啊對了,她的抽屜裏還有半個費列羅巧克力,小小的圓球被她咬了一小口,剩下的仍用錫紙兒包著,想必是改天再吃。對於學生,一顆費列羅不算太便宜呢,尤其是她的家境稱不上好。丁岩看著被她咬過的小缺口兒,看得心裏無比憐愛。

太久了,他不曾有過這樣溫柔的心情,像是回到了十幾歲。但內心何嚐不知道,早已不再是十幾歲。若還能活在那時候就好了,跟她做同班同學,在滿滿一室哄堂大笑裏悄悄去看她,她恰好也正看過來,丟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隔幾排座位,遙遙一笑。

對,還要一起去吃早餐,給她買巧克力和冰鎮雪碧,不,她愛吃什麽就買什麽。他也還是學生,沒多少錢,但他的錢都拿去給她花,他餓肚子都沒關係。

不過,他也不是一無所求的!在考試的時候嘛,就得讓她回報了!他讀書不靈光,鐵定要指望她。作弊很危險,他不舍得讓她冒險,但她那麽聰明,一定能避開監考老師的耳目,把答案順順當當地遞過來,嘿嘿。然後呢,在成績榜上,他的名字和她擺在一塊兒,比翼雙飛……丁岩越想越美,笑出了聲,他可真嫉妒她的同學啊,這幫臭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月光很淺淡,從窗外透進來,在地上形成朦朧的微光,還有桂花,香味好甜。在這樣一個夜晚,丁岩不再是錙銖必較的商人,而是一個普通的情竇初開的中學男生,用霸道掩飾著心意,但一切都將多麽美妙。他環顧左右,唔,她的椅子不大好用,坐得久了,有輕微的吱嘎聲,他得給她換一張。

兔子不吃窩邊草,就不打同班和鄰班的注意了,那就去樓下某個班級吧,越遠越好,省得連累她。丁岩一不做二不休,在樓道裏胡亂地走著,選了其中一間下了手,呼哧呼哧地將兩張椅子對換,心滿意足地回到了高二(七)班再坐了一會兒。

她的筆記本用了大半了,硬殼的封皮散架了還在用,哎,這丫頭。下次買上一堆,神不知鬼不覺地塞進她的抽屜裏,一三五二四六不重樣兒,愛用哪本用哪本。丁岩琢磨著,嘿嘿直樂——真像個有錢老男人的作為啊,追女孩隻會用金錢攻勢這惟一一招,真沒創意。

但麵對她,他不夠有錢,也不夠老,可他還是覺得自己老了。他翻開她的筆記本,她的字寫得不大好,歪歪斜斜地一概向右飛起,他嗬嗬地笑,輕手輕腳地離開了教室。回到住處後,打開門,一眼就看到了客廳一角擺放的原木相框,便又見著童謠了,六年前明媚俏麗的女孩子,她獨自照片中。

在丁岩21年來的生命裏,之前之後都沒再見過誰人可以如她,喝辛辣的酒,穿囂豔的裙子,像開坦克式的騎摩托車。他受她感染,也騎得猛,從市政府的櫻花道騎到君山一帶,一次次從陡峭的斜坡飛下去。

也許人生最大的快意,就在大撒把時鬆手的瞬間。

也曾年少也曾狂。

那是生命中最盡興的一年,卻沒能多停留一刻。丁岩注視著童謠的照片,他發現,這一整晚,他都在想念楊桃,沒再想起她。

六年了,每一天每一夜,他想的都是童謠。終是在這一天,換了人。回家的時候路過商鋪街,都還沒關門,竟也能饒有興趣地逛過去,唔,這口青花瓷缸不錯,要給楊桃買來當禮物,待到來年時種一缸睡蓮,順便再養幾尾小紅魚……她準會喜歡。

第二天,楊桃一進教室就發現自己的椅子被換了。幾乎全新的椅子很結實,坐下去穩當極了,可這分明不是她的呀。她嚷嚷道:“這是誰的?跟我換回來!我敝帚自珍啊!”可嚷了幾次,也沒人應,她隻好疑神疑鬼地坐了。陳雅婷笑說,“暗戀你的人幹的吧?”

“嘁!那會是誰?”

陳雅婷聳聳肩:“誰知道咯,你是世姐,我們集體都愛慕。”她最近很忙,天天都要接受廣播台的普通話培訓,還小試牛刀,試播過兩次節目,並以權謀私地點了一首周傑倫的《煙花易冷》送給歐陽泉。

為此,她取了一個化名叫“慕容小雅”,子虛烏有的武俠小說中的名字,諒他也查不出來。但她也知道,歐陽泉不會有這麽無聊,會跑去查訪究竟。每星期都有女孩給他點歌,他從不言聲的,她就愛他這種緘默的腔調。

小雅的聲音從廣播裏聽來很是清甜,楊桃很喜歡。她在播音時,她跑去學校的小書店幫她買板報方麵的書,這廝自從單獨和歐陽泉說過話後,毒中得更深了,這學期宣傳欄的板報由他出,她就打上主意了,心心念念地想出一把力。

歐陽泉的粉筆字寫得漂亮,但對繪畫不在行,每次都要請宣傳委員幫忙,兩人合作幾天才能出完一期。陳雅婷遠看著他們忙碌著,怪心疼的,就拉著楊桃入夥,當他的田螺姑娘。楊桃就嘖嘖歎:“擔心他吃粉筆灰,就不管你和我了?陳汪汪,你最近可真有點讓我失望啊。”

小雅賠小心:“喲喲喲,下次我點首歌送給你好不好?想聽什麽?”

楊桃脫口而出:“《你的樣子》。”

一愣。是從幾時起,她竟開始會有那麽一些些時候……想到了他了?這可有點不妙,哈?

中午放學後,楊桃和陳雅婷都沒回家,通力合作,幫歐陽泉把板報上的邊邊角角補齊。兩人都沒有繪畫特長,但楊桃多多少少會畫點兒小猴子小熊貓之類,加上板報書上的圖案齊全得很,照貓畫虎一通,還是把陳雅婷交待的重任拿下來了。

陳雅婷幫她扶著椅子,不住地讚:“楊桃,你可真是個生活多麵手!”這人幫了她的大忙,又是個愛聽好話的主,她不吝讚美,把她往死裏誇就好啦。楊桃很樂嗬,“糖衣炮彈的,不要!一會兒我要吃牛肉麵,牛肉要五塊錢的!還要兩隻鹵蛋!”

“好好好,都依你,再加一個雞腿,隻要你吃得下!”陳雅婷大放血。

楊桃跳下椅子,拍著袖子上的粉筆灰,佯怒地瞪著陳雅婷:“哼,吃了一肚子的灰哦,我還要吃豬血補補!”

陳雅婷說:“好啊。”眼神卻突然凝固了,訕訕地低下了頭。楊桃扭頭一看,是歐陽泉。媽呀,狹路相逢勇者勝,陳汪汪,你有點出息好嗎?你是雷鋒誒,輪不到你心虛好嗎?

歐陽泉走過來了,手裏拿著一瓶綠茶,站在陽光裏,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笑得氣定神閑:“又看到你們了,真好。”

他說得自然而然,陳雅婷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帆布鞋在地上碾啊碾,楊桃快被她氣死了,多好的機會啊,展開笑顏,甜甜蜜蜜地說:“學長,我幫你畫了板報哦,你看看怎麽樣?要嘉獎我哦!”既表了忠心還賣了乖,又讓他看到了你俏皮可人的一麵,多好。陳汪汪啊陳汪汪,你可真是……唉唉唉。

楊桃決心幫陳雅婷挑破這層紙,大咧咧道:“學長,這些活兒不賴吧?都是我們陳雅婷幹的哦!”揚起手中的板報書,“連書都是她買的,她……”

陳雅婷急了,截口道:“我……我崇拜你。”

歐陽泉笑了,楊桃被這個午後蜜糖般的金色笑容弄得一怔,他才十九,卻已有種靜水深流的氣質了,難怪陳雅婷會迷他,好眼光。

“那謝謝你們了,我一向不會畫畫的。”歐陽泉望著陳雅婷說,“不然我還得再去央人幫我畫呢,你知道,高三了,大家都挺忙。”

陳雅婷又說不出話來了,她恨自己沒用,夢中千百次地想過,如果能和他說上話,自己要說些什麽,神采飛揚妙語連珠。做到那樣的夢,每次都是期待地醒來,可他真的就站在自己麵前,不到20厘米的距離,她卻緊張得手心出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楊桃急得直跳,可陳雅婷仍然口拙,吞吞吐吐地說:“我們才高二,時間……多,閑著也是閑著,我……”

“嗯。”歐陽泉頓一頓,又說,“我很高興……謝謝。”

陳雅婷連忙擺擺手:“我,我,沒事,再說我朋友楊桃,是她畫的,我打下手……”

楊桃鬱悶了,陳汪汪啊,都什麽時候了,還不表功?你腦殼進水了嗎,是你喜歡他啊,不是我好不好?你把注意力引到我身上來,有什麽用處啊!她急急地打斷,笑道:“學長,你別聽她說,都是她畫的,我最後添了幾筆,剛好被你看見了。她啊,最含蓄了。”

歐陽泉點點頭,看著她:“你們真好。”看了看表,“我得趕去學生會開會了,等下次見著了,再聊聊天好嗎?”

“好。”女孩子們一起回答。等他一走,就鬧上了內訌,楊桃指責陳雅婷,“你是個大慫包!多好的機會,隻顧扭捏了!”

陳雅婷不高興了:“一點感情基礎都沒有,我衝上去就表白,你以為男生會喜歡一個二愣子嗎?”

“男生也不會喜歡有人放冷槍吧。”楊桃說,“我真搞不懂你,平時做了那麽多努力,一到關鍵時刻就歇菜了。”

“近情情怯,你個粗人不懂。”陳雅婷摸了摸頭,虛心地問,“換了你,怎麽做?”

“早憋不住了,衝過去就說,哥們兒,我看上你了,成不成,就一句話,說吧!”

陳雅婷被逗笑了:“即使他先前不認得你?”

“不,我會想辦法讓他認得我,天天晃悠,能不認識嗎?”楊桃說,“你下次碰到他了,就這麽說,學長,我還不錯哦,你考慮過沒有?”

陳雅婷瞪大眼:“你瘋了!那必死無疑!”

“必死無疑我也要去做,如果感情需要千辛萬苦才能得到,我寧可不要,被拒絕了,就再找明主就是了。”楊桃不當回事,“費老大勁兒爭取的,不是我要的感情。”

“嗯?就要一拍即合?”

“對,一拍即合。”在拉麵小館,兩人分享著熱騰騰的食物,方才的那些緊張啊、窘迫啊,心跳啊,全都變成了最樸素的吃吃喝喝,“湯不錯哦?”

“牛肉太少了點,煩。”

“牛肉給你,白蘿卜給我。”

17歲時,楊桃和陳雅婷形影不離,她們兩個總是在一起,好的壞的開心的不開心的所有的事情都能拿出來說,偶爾也會拌拌嘴,但多數時候還是好得蜜裏調油。

下午上課時,楊桃忽然發現,政治筆記本最新的那一頁上,有人在她的字跡旁邊寫了幾個字:一行白鷺上青天。她盯著它想了半天,哦,是在形容她的字吧,斜的、向上的,半點兒都不規矩,像要衝破紙張的橫杠杠,確實是像在飛。

但問題是,這是誰?他的字也稱不上好看,但筆筆含勁,棱角分明,是誰?他還擱了一整套《俠探寒羽良》的漫畫在她的抽屜裏,是她尋了好久的,呼……是誰知道她想看這個?竟跟她是一樣的重口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