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花醉三千客

[壹]

年輕的貨郎在落雪的清晨對那個人說:“這種撥浪鼓,全京城隻有一個。”

那人不搭理他,皺著眉頭徑直向前走,惟一惟一,每個人都會這樣說。

貨郎的手攀上來了,他說:“它是用人皮做的。”

那人沒有回頭:“那又如何,並不能使它美上幾分……”

貨郎飛快地截住他的話,壓低嗓門:“我想,你可能會指望它變成玉璽。”

那人的後背陡然一僵,站住了。

貨郎的眼裏亮光一閃,雙手攥成拳頭。他努力挺直了背,拚命製造些響動試圖掩蓋住牙齒的咯咯作響,但最終他發現,他隻能幹笑:“嗬嗬,嗬嗬嗬,我說的——是真的。”

他已經沿街叫賣了十七天,隻為等此人出現。

遠處宮城的天空,微亮了一角,星子漸漸隱了下去。

[貳]

原來皇宮是這樣的,一進一進的庭院,一棟一棟的高樓。庭前有花,樓頂是琉璃瓦,天子不時常笑,當他沉默時,無人敢說話。

但是他對貨郎和藹可親。他們的對白是在禦書房進行的:“那天的事情,你仔細與朕道來。”

在場的隻有三人,天子,那個人,和他。

那個人姓胡,是天子的親信。貨郎聽人仔細描述過他的麵容,他有晨起去東南角張三的店鋪喝豆漿的習慣,麵白須少,走路外八。

貨郎的牙齒仍在打戰。他結結巴巴,不敢抬頭,在講述的過程中,他始終隻敢盯著天子手邊的茶杯。他聽說,天子發怒時,將茶杯往地上一擲,馬上就有侍衛從暗處衝出來,將冒犯者五花八綁拿下,再無生路。

天子喝光了茶,那個人上前給他續了一杯,他捧著茶,耐心地聽完貨郎偏遠口音引出的故事。

貨郎那時還不是貨郎,是鄉間最普通的農夫。日日躬耕勞作,即便是遠處傳來新主登基的消息也淡漠了去,日新月異,與他何幹。城頭變幻了大王旗,他照舊是螻民一個,說什麽舉國歡慶,並不比今秋收成良好來得更愉快些。

去年深秋的暴雨夜,貨郎和父親漏夜起床,將田裏新種的一畦豌豆苗小心地圍好,回家時從田埂邊救起一個衣衫襤褸的書生。那書生渾身是跌傷痕跡,還染了風寒,在貨郎家一住就是數日。

鄉下人請不起大夫,靠了貨郎每天上山尋回的草藥,折騰了半個月,書生的病竟也大有好轉。陽光晴朗的時候,他就悶聲不響地坐在門檻上,望著貨郎砍柴,一望就是大半天,還搖搖晃晃地拎起斧頭,嚐試著砍一斧子,卻不料腳下一個踉蹌,險險摔倒。

貨郎趕緊讓書生歇著去,他就怏怏地回屋生火做飯,煙一揚起來,每每鬧了個大花臉。貨郎和他閑話幾句:“趕考去的吧?”

書生點頭又搖頭,貨郎又說:“隔壁家的蔓兒看上你了呢,你要是不打算考取功名呢,不如留下來,開間書塾,教孩子讀書也是好的。”

貨郎去田裏勞作時,書生就搬了凳子,靠在椿樹下發呆。他穿的都是貨郎的衣服,寬寬鬆鬆,四處是補丁,可他坐在那裏,舉手抬足,自有一股華貴之氣。蔓兒到貨郎家借東西,一眼望到他,便再也挪不開腳步。

書生笑笑算是打招呼,他不說話,她也不說,相對怔怔地站了一會兒,蔓兒臉緋紅,扭身跑出小院。

似乎還能聽到他在吟詩呢,故國,明月,流水,她聽不懂,可她喜歡聽。

蔓兒自幼和貨郎一同長大,兩人之間不興扭捏那一套,女孩快人快語央他幫忙向書生表明心跡,可書生卻不肯表態,總是笑笑:“容我再考慮幾日好嗎?”

如果能夠,他不想拒絕蔓兒。多少人貪圖他給予的富貴,卻隻有這明快熾熱的女孩愛慕寒微時的他。

異鄉人有顧慮是難免,貨郎這樣同蔓兒說。蔓兒便不吱聲,手裏胡亂轉著紫雲英花苗:“男人家怎麽也不幹脆呢,莫非他在家鄉早有意中人?倒是經常看到他捧了一卷詩書,寫寫畫畫呢,是在給她寫信嗎?”

貨郎心裏一動,隔天就去央求書生教他寫字。他也想給一個人寫信呢,明知道她收不到,收不到也寫。

書生離開時,貨郎學會了寫自己的姓名,還有“薇”字。薇,是他的女孩芳香的名字。書生的字寫得好,臨走前寫了幾十頁小楷,貨郎照著臨摹就是。

書生知道了貨郎和薇的往事,他們青梅竹馬地長大,暗許終生,但前年春,薇被遠房親戚帶到城裏,後來她被選入宮中,成為一名舞者。

十六歲的薇出身於這處風光明媚的傣家山寨,會跳美麗的舞。她曾經以為會在星空無垠之下,跳給心上人看,但日後滿座衣冠勝雪,獨獨不見了她的愛人。

貨郎同樣不能忘卻她,但侯門一入深如海,他沒有辦法。他細細地同書生描述她的容顏,以及思念,動情處他沒有發覺自己眼中已淚光閃爍。書生靜靜地聽著,末了,輕聲一歎,從懷中的小包袱裏,掏出一樣物事遞給他:“希望它對你有用。”

那四四方方古樸厚重的印,是玉璽。書生囑托貨郎:“它對我再無用處,你拿了去,換回她吧。”

他抖了抖包袱,又掏出一塊玉:“這是唐時的古物,你拿去典當,換些銀兩作為去往京城的盤纏吧。還有,這顆明珠你幫我交給蔓兒吧。”

貨郎連連推辭,書生的臉上現出一絲落寞:“我原可以賞……哦……我原可以給你更多,但如今我還有很遠的路要走。”

貨郎望見那包袱裏有珠寶和卷軸,甚至還有一件袈裟。連日來,書生一直都在蹙眉靜思,雙手在地圖上反複撫摩,他要去的地方,很遠很遠吧?貨郎想起蔓兒,心一酸。她心儀的人走了,她卻蒙在鼓裏。此去山長水闊,再無重逢之日。

世人總和最初的那段愛情相去甚遠,可他不要這樣。

書生走後,貨郎成為貨郎。他將父母托付給蔓兒照顧,賣掉了書生贈與的玉,收拾了幾件衣物,隨便購置了三五樣針線布匹,搖著撥浪鼓,懷揣著傾城之物,一路向北,懵懂地接近京城,接近生命中的心想事成,或是——當頭棒喝。

天子聽到後來,竟笑了:“撥浪鼓,當真是他的皮所製?”

貨郎跪在地上,心驚膽戰地回答:“草民駑鈍,卻不十分傻。”書生早有交待,非得親眼見著那個人,才能說出身藏玉璽。可這十七天來,第一次,等那個人走過去了,他才認出來;第二次,好容易靠近他,卻被人潮衝散;第三次,剛湊到他跟前,礙於他身側有人,不敢直通通地說出玉璽,直到這一次,他徹夜等在城牆下,才候著了他。

撥浪鼓再普通不過,但惟有引起他的注意,才可從容地說出第二句話。這是他想斟酌了數月的結果,先鋪墊,再顯現。

地圖窮盡,匕首方現,致命的,往往不是開場白。

[叁]

天子把玩著玉璽。

死一般寂靜。

貨郎隱隱覺察出,天子已震怒。他握茶杯的時候,雙手鬆弛,可玉璽在手,他的右手攥得緊緊,手背青筋幾欲迸出。良久,貨郎聽到天子問:“你想要什麽賞賜?”

就是那一瞥,貨郎瞧出了天子的殺氣。他慌忙答:“天朝之物,當歸還於天朝,草民並無要求。”

他確為求賞而來,可眼下他隻想要命。

天子淡淡笑,轉向親信胡濙,眼神交遞間,已作出布局。一揚手,玉璽應聲落入牆角燃得正旺的火爐裏,紅光一閃,劈啪一聲,天子負手離去。

他一走,胡濙就一個箭步從火堆中撈出玉璽。上好的古玉質地,原是不怕火的,天子不會不知,他不過是以這舉動表明態度。

而今在位的是他。

貨郎留在了宮中,胡濙命人給他收拾了一間偏房,三餐飯菜皆由小宦官送來,室內燃了炭火取暖,一應俱全,貨郎卻不習慣。胡濙隻讓他暫時住下,別的不肯多說,他隻好耗著時日,取了桌上的筆墨,心神不寧地練字。

原來他不僅駑鈍,並且很傻,對書生的話他竟深信不疑,並身體力行。那書生自始至終都是個糊塗的皇帝呢,他以為憑了玉璽,便能成全恩人了嗎。

不在其位,信物不再為信物,一朝一夕,換了天地。貨郎不知道,一年前的濃夏,皇宮中發生了一場大火。舉火者是在位四年的軟弱天子,他被他的叔叔逼宮,走投無路之際,他偕妃子闔宮自焚。

然而烈火後,新主不曾在滿地灰燼中發現前國君的遺骸,玉璽也不翼而飛。

上天入地,天子得尋到他。

眾說紛紜,一籌莫展,貨郎適時出現。他帶來了久不見蹤跡的玉璽,以及——那書生的去向。

他說:“他的包袱裏有袈裟,他隨身攜帶了地圖,上麵是異國文字,他向西行。”

泱泱華夏已是天子的天下,書生能去的隻能是——海外。

[肆]

貨郎再也沒有見過天子,倒是和送飯的小宦官熟識了,午飯時分並肩坐在簷角吃一頓匆忙的飯菜。小宦官愛笑,愛說話,風風火火地跑過來,有時塞給他一捧花生,有時扒著飯,腮幫子鼓鼓地問他:“外麵好玩嗎?”

孩童舉著糖葫蘆鬧喳喳地叫,大姑娘臉上搽著水紅色的胭脂,市集琳琅滿目的小玩意,怎麽也看不夠咧。貨郎說著說著就失了神,小宦官推一推他,他就撓頭笑:“……曲藝班在哪邊?”

小宦官指給他看,眉開眼笑:“我還沒看過她們跳舞呢,你也想看吧?”

貨郎絞著手指,幾十米之外,桃花的那一端住著他的姑娘。他想向人打聽她,別後境況,別後心事,別後的模樣,一樁樁,一件件,他都想知曉。

可他隻能緘默。死亡如利刃懸在他頭頂,他生死未卜,他不能連累了她。

雪落了,又化了,花開了,又落了,世間那麽大,他竟能遇見前國君,可他困在這皇宮,竟從未與她重逢。當天空又升起一隻紙鳶時,她是否也停下匆匆的腳步,抬頭望一望呢。她有沒有因此想起呢,他模糊的笑顏。

他厭惡身不由己,聽任擺布的生涯,他應當結束它。她也是吧,一介清貧卑微的舞者,生命中處處充滿了仰人鼻息和無可奈何。鄉間再艱苦,蝗災幹旱再可怕,尚有分食一碗飯的自在和溫情。可這皇宮卻逼人笑飲砒霜。

他要帶她走。

是在春天將盡時才見著她的。胡濙來找他:“萬歲想見你。”

貨郎頭一次見識皇宮的歌舞升平,燈火輝煌間,天子靠在軟榻上心不在焉地喝著美酒,胡濙拉了他坐在下席,他完全不懂狀況,可小宦官告誡過他:“言多必失,否則——”他做了個砍頭的手勢,警惕地四下望望,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

伴君如伴虎這句話,貨郎也是明白的。他不能死,他不能在沒見到她之前死。他沉默地接過胡濙端給他的酒,沉默地喝了一小口,沉默地聽一室悅耳的絲竹聲,沉默地忐忑著。

鼓聲激越,一行綠衫舞者次第而出,一律薄紗蒙麵,隻露出幽深黑眸。貨郎猛地坐直了,右手第三個,不是薇卻是誰?他要拚力自持,才能斂住表情。闊別經年,當中究竟隔了多少晨昏寒暑?他以為他就要記不清她的樣子了,卻在重遇的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就住在他心底,未有半步稍離……她舞步玲瓏,她低眉回旋…可她沒看到他。

她不曾朝這邊看過來。她表情淡漠,別的舞者都眼波流轉,風情流淌,她呢,她隻是表情淡漠地舞著,不出彩,也不出錯。

一曲已終,舞者們揮動水袖,朝天子和群臣微一鞠躬,就要退場。可是——

不!貨郎疑心他根本喊出了一嗓子。為了見這一麵,他跋山涉水,他提心吊膽,他好容易才有機會和她近在咫尺,他不能眼睜睜地目送她毫不知情地遠去!

他被焦灼和渴望蒙蔽了雙目和心,一刹那,他忘了自己身處險境,忘了那生殺予奪的天子正看著這一切,他站了起來。

眾目睽睽下,他站起來,走到舞台中央,走向她。

席間一陣**,胡濙按捺不住,剛要嗬斥,天子製止了他。

薇終於發覺是他,她怔住,嘴唇翕動著,她的眼睛迅速地浮上了一層淚霧,她站在原地,想要向他伸出手,卻驀然清醒,她和他是在哪裏。

他一步步地走來了,他將她額前一絲碎發捋到耳後,他的喉頭哽住,頓了一頓,他說:“我來接你了,小薇。”

[伍]

領舞的女子在旁邊輕聲道:“薇,薇。”

失態於君前,當是死罪,極度惶恐,反倒奇異地鎮定了。薇淺笑著,拉著他的手信步轉了兩個圈。他馬上心領神會,隨著她的步履,旋出漂亮的弧度。

月亮底下,春風深處,他們一再地跳過這支舞,從兒時跳到分離前夜。在他和她的故鄉雲南,人們用舞蹈直抒胸臆,在綠野蒼蒼裏歡快地載歌載舞,清風和藍天,都那樣爽朗。

舞者們退到一旁,領舞者麵色發白,怯怯地朝天子望去。而座中數十人,一時竟平心靜氣,隻呆呆地看。

這舞,是生鐵和鹽,是植物和暴雨,是男人和女人,是剛勁和柔美,是他們不曾領略的風光。天子眼裏隱有笑意,側臉對右側的太監說:“這兩個人可用。”

舞盡人靜,他和她交握雙手,眉宇間俱是一模一樣的倔強,直直地站在台上。他知道他們危在旦夕,可是倘若能死在你身旁,我無憾。

但是,對不起呢,小薇……是我衝動,累你陪我涉險,對不起,小薇。

天子笑著擊掌,胡濙一顆心落回原地,欠身向那位白衣太監微笑。就連貨郎也沒料到如此放肆竟逃過一劫,縱是再戀戀難舍,也鬆開了薇的手,各自回到原位。

薇和其餘舞者都退下去了,貨郎惴惴地落座,胡濙看了他一眼,並未做聲。捱到筵席散時,貨郎才敢出聲:“胡大人……”

“下去吧。”胡濙拍拍他的肩膀,“萬歲沒有怪罪你。”

回住處,貨郎不安,向小宦官講起今日所見,惟獨隱瞞了和薇的關係。小宦官羨慕得兩眼發直:“你竟見到了國姓爺?”

那白衣太監鄭和,是小宦官心馳神往的人。七月時,鄭和被天子封為欽差正使總兵太監,率領艦隊從南京起航,下西洋,隨行二萬餘人。貨郎和他的薇,皆在名錄之中。

公元一四零五年,天子昭告天下,此舉為耀兵異邦。但連貨郎都深知,他仍不想放過泯為平民的侄子,他得找到他。

回憶起前國君,他榮光而寥落的一生;回憶起簡樸衣衫仍溫文有禮的書生,他顛沛孤苦的旅途,貨郎站在暮春的風裏,感到莫名的悵惘。

更悵惘的源自薇,舞台一別,他未見過她,再相遇已是出行時。她是座下被寄於厚望的舞者之一,承載了天子想要表達的有力宣告:大明國不止是世人印象中的那般含蓄溫婉,傣家舞的張揚風流,也算是泱泱華夏麵向世界的另一種姿態。

所以艦隊裏,有最巧手的匠人,最出色的廚子,最華美的絲綢,最沁香的茶葉……數百船隻雲帆高張,晝夜星馳,貨郎注視著滔滔江水,將拳頭攥緊。他終是害了薇了,他使她出色,從而惹眼,為天子所留意。她本可以平靜度日,如所有尋常的宮女一樣,粗茶淡飯,布衣荊裙,黑夜來時,都能睡個還算溫和的覺。

木因不材而壽,對於這人生,她原想低下去,再低下去,以匍匐的姿態,籍籍無名,苟且偷生。

他卻打破了它。

那日,官舟遭遇大風,洪濤接天,巨浪翻騰,舟中喧泣聲不絕於耳,眾人紛紛叩神求佑,貨郎回轉身,望見了鄭和。他輕裘綬帶立於船頭,淡靜地望天禱告,言未畢,已風恬浪靜。

貨郎和鄭和乘坐的是同一艘船,而薇在後麵那艘上。起先他不解這樣的安排,從侍從對他的禮遇上,才漸漸想通了,在天子心中,他算得上要員了呢,否則他何必受困於皇宮那麽久?天子不想殺他,因為他還有用。對前國君而言,隨便哪個來自故土的人,都有可能與他為敵,一相見,就會心生提防,但貨郎不同,他是恩人。隻要有機會接近他,剩下的就好辦多了。

貨郎臨行前,接到了胡濙還給他的玉璽:“還是你拿著吧,若見著那個人,你說你沒有入宮,也不曾有別人見過它。”

天子不放棄任何可能。隻有尋回心腹大患,才可以杜絕餘生裏,侄子的複辟和翻盤。

所有的前因後果在這刻全然洞悉,卻轉眼被拋在了雲天萬裏。鄭和一步步地走到人群中去,貨郎向往地看著他,他也是雲南人,但命運何其不同。多年前,那個十幾歲的雲南少年眼見家破人亡的慘景時,他想過什麽?他是怎樣克服了那些,才換得今朝的雲闊天清呢?

黑壓壓的人潮漸散,貨郎手扶著欄杆,探身向後望去。有十幾米吧,遠遠的,薇單薄而遙遠的身影映入眼簾。她麵向江水彎著腰,發絲淩亂,有女子輕拍著她的背。

該怎樣去形容暈船呢。不說話,忍著,幹嘔,吐不出來。正如她在風波險惡的水路上,獨自生活,獨自支撐的每一天。

他救不得她,他徒勞地看著,他和她之間隔著如山的人群和如山的禁令,他走不過去,她也走不過來。

他害了她。

[陸]

到達占城時,天色已晚。趁國王舉行盛宴時,他才覷到空當和薇說上話。連日來的暈船,她的身子愈發單薄,一雙大眼黑得透亮,下頜尖尖,容色如雪似的白。他急切地問:“你還好嗎,小薇?”

薇輕笑,把手放在他的手裏。啊,她的手真涼,她的手竟這樣涼。風裏來,浪裏去,她究竟有多久沒有睡過安穩覺?而且她食不下咽,隻能喝水,吃簡單的流食,可這卻隻是行程中的首站。

盡管每艘船上都配了齊整的醫師和良藥,身邊仍不斷有人死於痢疾,高熱。常常是午夜還聽到角落處傳來掙紮的低號聲,天明了,便隻是一具冰涼的屍體。

他們遠離故土,客死他鄉。薇可以撐到幾時呢?貨郎想去懇求鄭和,讓她走吧,大人,請你放她一條生路吧,若她能好起來,隻要她能好起來,我情願——失去。

我情願失去。

薇抽出手。不用說什麽了吧,此處旋律優美,燈光如火,不如還是共舞一曲吧,假裝我們仍活在故鄉,活在三月早春,小雨清涼,原野芳香,而你在我身旁,笑容明晃晃。

至於別的,不用說了吧。隻要你在,我不懼怕。

而就算薇不暈船,回到皇宮後,他和她照樣沒有相依的福分。他們的相處,隻有這舞台,但所幸還有這舞台。

那麽,薇是從幾時起,不再是昔日的她呢?她更加瘦,吃什麽吐什麽,一個浪頭打過來,一個浪頭打過去,顛簸不堪的船上,貨郎急得肝膽欲裂,卻無能為力。他想帶薇逃走,可這是異國,語言不通,他們也沒有盤纏,若離開艦隊,將寸步難行。

他的姑娘在宮中,他見不到她,他不甘心,藉了一枚玉璽,他去爭取,而所謂爭取,原是他爭天命,天命取他性命。他隻能徒勞地站在這裏,記住時間。

薇,為何逃了那麽遠,我們擁有的,仍是相似的命運呢,為何是命就逃不過。

[柒]

洋洋萬裏,途經無數廟宇,皆不見那書生的蹤影。貨郎懷中的玉璽找不著他的前主人,這一場使命,何時才是盡頭呢,當他們來到了古裏,前國君仍無音訊。可當今天子,仍在虎視眈眈。

古裏城民熱情好客,鄭和在此立碑紀念:“其國去中國十萬餘裏,民物鹹若,熙皓同風,刻石於茲,永昭萬世。”入夜時分,古裏城主盛宴迎接,觥籌交錯,音律喧騰,舞者翩然而至。

城主身著錦袍,微微眯眼看了這一室耀眼的佳客,他們從大明國跋山涉水而來,帶來盛情的禮物,尊榮無上。

台上舞姿鮮美,台下談笑風生。隻有舞者雙目交纏傳遞情意,你進我退,你來我往,奔放縱情,像是小鹿奔跑在平原上,四野鮮花盛放。

你一直一直跑下去吧……小薇……

一聲脆響。

座中諸位都看到了一隻小瓷瓶從貨郎腰間摔落,瓶身碎裂,醇香的酒味頓時流淌得滿室曼妙。他緊步上前,先是朝城主鞠躬以示歉意,然後附在鄭和耳邊說了幾句。

舞者一一退場,那弱不勝衣的錦衣女子朝這邊投來哀傷一瞥。

通譯將鄭和的笑語傳給城主,城主哈哈一笑,招手喚過貨郎。一派祥和中,貨郎取下手腕間的小瓷瓶,恭敬地獻給城主。

那是世間最甘美的好酒。他說:“原材料是最常見的楊梅、桑葚、葡萄,以及正午的蔚藍海水,是那女子親手釀造,將大明國西南的傳統技藝和貴國最香甜的水果完美融合,恰如兩國人民友情源遠流長,永不停歇。”

那一槲美酒,和他們舞蹈有個共同的名字,叫做月亮醉。城主在暢飲薄醉時,緩緩憶起那女子的容貌。

她跳得一曲秀發如雲的孔雀舞。她從遙遠的東方來,那兒有威嚴天子,夜鶯和神秘的丹術。更有著妙不可言的醇酒和佳人,他想得到她。

[捌]

貨郎靜立於廊下,長風將夜色吹得分外哀愁。在小葛蘭,薇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當他把手搭在她的腕間,似乎輕輕一折,她整個人就會破裂開來。

她像個紙人搖搖欲墜,她能撐到回國嗎?回程依然漫漫,他沒有把握。那——索性伺機逃了吧,哪怕一輩子都隻能活在異國,也好過眼睜睜看著她一點點地死去。

貧賤夫妻,也總能活下去吧。

可他不能夠。他身負天子重托,他是誘餌,一旦他消失,那靠武力逼宮纂位的狠毒皇帝,不會放過他和她的父母。

天子最痛恨子民的背叛。

他得妥善謀劃,使消失的方式更合理一些。思來想去,他不得不棋行險著。在傣家寨,人人都能釀得可口的酒,這挺平常,但對異族的人來說,是難得的新鮮。

出奇製勝,他要賭一把。艦隊泊在柯枝時,他便從廚子處索要到幾種當地水果,取了瓷瓶釀造,抵達古裏,酒的滋味剛剛好。

最終他贏了。次日下午他就得知,城主向薇求婚,而她同意了。

她同意了。再見,我的愛人。也許離開你,你才會對我放心些。

沒有了我,請你也好好地走下去。

三天後,古裏舉行奢華的慶典,子民喜氣洋洋,爭相一睹大明國美貌女子的風采。

薇被稱為華夫人。

儀仗隊裏,貨郎搖頭晃腦地吹著嗩呐,用力鬧,用力笑,仿佛很高興,當然很高興。他該高興是吧,他不想她死在回國路上,他便隻好鬆開手。

鬆開手,心如刀割地送她走。

她是他一心一意想娶回家的姑娘,可他要送她鳳冠霞帔地出嫁。

這是他能想得到的,能保全她的最好的方式了。

[玖]

好了,該走了,這一次出行將結束,他要回到大明國,若幹年後,接受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更多的使命。

他把她留在了異鄉,可他不想跟她生離,然而,隻要他活著,他就得回去……他坐在陽光裏,古裏城的空氣正清亮,我們的京城此時下雨了嗎。

許久後,他站起身。城主給過他一些賞金,他掂了掂,夠了吧。

小薇,如果今生你我注定無法相守,我也要去向上蒼問一聲,為什麽不能。

滿天神佛都端坐雲端,當我已為魂魄,是否就可以向他們問一聲,為什麽不能?

我偏要不可。

那一天夜裏,貨郎死在寂靜的馬路上,雙手攤開,血肉模糊。被人發現的時候,他身無分文,口袋裏隻有一張血跡斑斑的紙條,寫的依稀是:不要將我的死訊告訴華夫人。

小薇,死,是不是最後的抗爭方式?當日,我想將你從大明宮贖出來,才帶了玉璽去投奔天子,我滿心以為那是幸福的開端,卻不料,我碰上的是厄運。

如果沒有我,你本該仍是皇宮中寧靜的舞者,有要好的姐妹,可以分享心事,春天時偷偷地摘兩朵花藏在衣袖裏,添置了一兩件新衣裳,就可以樂半天。就連嬪妃們的訓斥,也比現在周遭都操著你完全聽不懂的語言要悅耳那麽一丁點吧。

是我令你的際遇節節敗退,是我害了你。

而這之前,我竟不了解,愛,有時候,是不再去打擾。

[拾]

天冷了,古裏城大雪紛飛,城主吩咐侍女將爐火生得再旺些,細細剝一隻栗子,遞到身邊人手中。

一名侍衛大步走進來,呈上一隻撥浪鼓:“剛才有個手藝人送來了這個,他說客人囑托過,獻給夫人。”

“是哪位客人?”

“他不肯說。”

“他人呢?”

“已經走了。”

手藝人走在雪地裏,手攏在袖中,那位買主,是他見過的最奇特的客人呢,他嘩啦掏出全部錢幣,指著自己的手,懇求他為他做一件事。

那是他握過她的手。

小薇,我舍不得和你分開,那就以別的方式和你在一起吧。

我將永不離開你。

華夫人搖一搖撥浪鼓,清脆脆的聲音,咦,怎的竟像他的笑聲?她把臉貼在鼓皮上,手指敲一敲,恍惚地笑了笑,真的呢,是難以言喻的熟悉氣息。她又在想他了吧,他回到家鄉了嗎,他將來還是會娶親的吧,他的妻子,愛笑嗎,對他好嗎,她會不會有一些像她呢,還是,絲毫不像?她最好不喜歡跳舞好嗎?

簷角的風鈴叮叮當當響,她搖著撥浪鼓,一路迤儷遠去。

她是榮寵無雙的華夫人。

2007年11月於北京